唐以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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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素描(組章)
唐以洪
白發(fā)回來了,黑發(fā)還在漂浮。
眼睛回來了,淚水還在流水線和腳手架上流淌。
大拇指回來了,它的兄弟們沒有回來。
嗓子回來了,聲音沒有回來。
左腿回來了,右腿沒有回來。它纏著白色的紗布站在村口,像在報喪。
骨頭回來了,肉沒有回來。
人回來了,影子還在流浪。
要不,車回來了,人沒有回來。
像一把把被借用的農(nóng)具,用舊了,用壞了,
終于被還回來了。
就像一把鋤頭,城市用,自己用……
用舊了,壞了,城市就不再用了。
我也沒有力氣把自己舉起來,再挖下去。
我放下了自己,放下手中的活計,痛和行囊。
脫下工衣,我看見我只剩下一張蒼老的皮、一條快要被用完的命和一點兒快要被用完的愛。
親愛的人們啊,如果這些都被用完了,請不要用一無所有形容我的一生,草木叢中,還有一塊無字的碑。
那么多的人坐在流水線旁,飛舞著手指,仿佛在合奏一臺巨大的鋼琴。
可是,沒有優(yōu)美的旋律從窗口傳出,只有機器的轟鳴蜂鳥般竄出來,撞烏了月亮凌晨三點的臉。
于是我假設,肖邦坐在流水線旁又會怎樣?
還能怎樣,再牛逼的肖邦也只能把月亮彈落,把機器的轟鳴彈得更加高亢,他一輩子也彈不出流水線上的悲傷。
他們在宰雞。
宰雞的地方就像一個屠宰場。
他們的技藝多么高超,宰殺前給雞喂一把碎米,雞就有了一種感恩的情懷。
更絕的是,他們請雞喝酒,讓雞感覺得到了上帝的恩寵,激動得想為他們做任何事,哪怕為他們?nèi)ニ馈?/p>
醉酒的雞躺在他們的手掌心里,任他們拔毛。被拔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醉麻了就不再痛了,只是看著他們拔,那眼神,就像那些毛不是長在自己身上的。
用刀抹脖子的時候,雞也沒有掙扎,只是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蛟S,在閉眼的那一刻,雞覺得自己真的醉了。
他們的技藝多么高超,讓雞死得這么幸福。
那片嫩綠的葉子就在它的斜前方。
在眾多的葉子里,那片葉子最扎眼,不停地晃動著,晃動著,像是知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想要躲起來。
那是一片它喜歡的葉子,想要的葉子,尋找了多年的葉子。
多么的近?。》路鹨簧觳弊泳涂梢猿缘?,它調(diào)整了一下位置,把脖子伸過去,但沒有夠著。它踮了踮腳跟,伸出舌頭卷過去,還是沒有夠著。
最后,它使勁地伸了伸脖子,肌肉和骨頭從它的身體里傳出輕微的碎響后,脖子變得比以前細長了。那片葉子離它的嘴巴只有三毫米了,但無論它怎樣卷動舌頭就是夠不著……
這是一個下午,我看見了一片小小的葉子,閃著夢的光芒,它讓人類像一只普通的羊,把脖子伸得又細又長,快要斷了一樣。
已有那么多的根把大地緊緊地抱在懷里,為什么它的枝和葉還要長出這么多細小的根?它們微微地擺動著,仿佛伸出的一條條細小的手臂,想要擁抱什么。
更多時候,這些根默默地垂向地面,顯得多么的無力和沮喪,就像那些天天從它面前走過的人們,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被傾斜的肩膀,垂下雙手,攤開了無力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