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生
我認識興嶺書記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那時,他擔任縣委書記已經(jīng)七年多,我則是一個入世不深的青年,剛由鄉(xiāng)里調入縣委機關。一年多后,他因胃癌逝世。光陰荏苒,歲月無痕,倏忽間,我亦過了知命之年,恰是興嶺書記辭世時的年歲。追憶正值盛年卻不幸早逝的他,和在他身邊工作的日子,竟覺恍若隔世。更想起,病魔附體后,他對自己責任的堅守,他在病榻上的煎熬和孤獨的抗爭,他在生命最后時刻里的不甘與無助,難以遏制的憂傷與痛惜雜陳于心,懷念之情不能自已。
興嶺書記一九三四年十月出生于甘肅會寧。會寧自然環(huán)境惡劣,因其窮苦不適合人類生存和一九三六年十月紅軍三大主力長征勝利在此會師而出名,尤因后者的重大歷史地位使其成為中國革命圣地之一。興嶺書記在這片苦難與激情浸潤的土地上成長,可以想象早年的崢嶸歲月給予他的憧憬和激勵,那個鄉(xiāng)間的翩翩少年投身革命時該是怎樣的意氣風發(fā)。一九五二年五月,不滿十八歲的他離開家鄉(xiāng),參加中共中央西北局組建的土改大隊來到新疆,在烏蘇農(nóng)村一干就是二十二年。四十歲走上縣級領導崗位,先后任職烏蘇縣革委會生產(chǎn)指揮組組長,額敏縣和托里縣縣委副書記。一九七九年到沙灣工作,直到去世,是該縣歷史上唯一逝于任上的縣委書記。
一九八六年九月下旬,我到縣委報到時,興嶺書記因幾個月前檢查出胃部腫瘤,到石河子醫(yī)學院確診后做了腫瘤切除手術,正在醫(yī)院接受化療。在鄉(xiāng)下時,覺得縣委書記是好大的官,他的名字也像個抽象的符號,離我很遙遠。如今自己竟來到他身邊工作,這樣的機緣讓我既感到一種莫名的恍惚,又對素未謀面的這位縣委書記心生了幾許期待,對他的病情便隱隱地關切和擔憂。他的辦公室在走廊西頭我的斜對門,隔幾天我會打開那間鎖著門的屋子透透氣。有時我去開門時,會不由得心跳加快,心想,或許門打開,他就在屋里辦公呢……
第一次見到他,是兩個多月后的一天。那天早晨上班不久,我聽到走廊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甘肅口音,嗓門很大。我趕緊出門,迎面走來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身后跟著縣委辦主任。他身披一件綠色軍大衣,碩大的頭顱,頭發(fā)稀疏,方且大的臉膛透著威嚴,眼睛不大,許是晨間的寒風吹了,眼角嵌著淚滴。他從我身邊緩步走過,明亮銳利的目光在我臉上稍稍停了一下,我心頭立時掠過一陣緊張。看他徑直進了西頭的書記辦公室,我方回過神來,這是興嶺書記回來了。
之后的一段時間,我開始與他有了接觸。我注意到,他的身體并沒有完全恢復,大病初愈,身子沉重而虛弱。他上班從走廊經(jīng)過時,能聽到他吃力的喘氣聲。進到辦公室,他把肩頭的軍大衣隨手搭在辦公桌后的木椅上,松開肥大的黃軍褲上的皮帶(可能是讓術后的肚腹寬松舒服些),坐進人造革面的沙發(fā),用手指梳理一下凌亂地披在額頭的頭發(fā),便點起一支煙,吸得愜意而享受。起初,我不敢跟他說話,他問起什么事,回答得也很局促,有時還因慌亂而語無倫次。他察覺到我的拘謹與膽怯,口氣和緩地說不要緊張,慢慢講。漸漸地,我在他面前不感到懼怕了,隨著一點點熟悉他,便有了一種親近感。
興嶺書記擔任縣委書記的九年,正值改革開放大幕開啟方興未艾的激情年代。從撥亂反正肅清“文革”遺禍,到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現(xiàn)代化建設上來,從推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到發(fā)展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從擴大企業(yè)經(jīng)營自主權,到探索計劃經(jīng)濟條件下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的新路……國家每一項重大改革都要在基層落地,并且趟出路來,一個縣委書記的擔當和殫精竭慮,是不難想象的。當今人陶醉于當下的輝煌,已經(jīng)少有人憶起興嶺書記那一代人于改革大潮初起時的任重與風險,以及他們身在苦境而不棄使命的義無反顧。想到這些,腦海里便陡然而出小平老人家那句滿含悲壯的名言:“殺出一條血路!”。
興嶺書記離世已經(jīng)二十七年。他身前的作為與成就,以及當年送別他的時候,那些抹去了生活豐富色彩并抽象概括的頌詞,經(jīng)過時間的淘洗,在時過境遷后,早就像煙塵一樣消散了。但在我的心里,卻一直保存著他生命最后日子的一些記憶。那是一個縣委書記在疾病纏身,籠罩他的權力光環(huán)逐漸黯淡時,令人感懷神傷的一些情景細節(jié)。時間久了,這些記憶不僅沒有淡忘,反而變得愈加清晰,揮之不去,縈系于心。
興嶺書記從醫(yī)院回來不久,按照地委部署,他召集縣委常委會議專題研究縣鄉(xiāng)兩級換屆選舉工作??紤]到縣里村級整黨正在節(jié)骨眼上,冬季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也面臨不少急務,縣委常委會對換屆選舉的具體安排作了一些調整,沒有完全照搬地區(qū)精神。會后,他與地區(qū)指導組溝通意見,結果與地區(qū)同志發(fā)生了爭執(zhí),還發(fā)火拍了桌子。地委得知情況后,發(fā)電報嚴厲批評縣委,責令做出書面檢查。他向常委會傳達了地委指示,說這個責任他來負,他個人向地委做檢查,還說檢查報告要自己寫。常委們說這是會議集體研究的,不應該他一人負責,并勸他說你剛出院,身體還在恢復,不要太過勞累,稿子還是讓辦公室寫。但他很堅持,大家也拗不過他。
那天下午,他緊閉房門,一個人在辦公室寫檢查,下班了還不見出來。明知道他身體熬不住,但誰也不敢進去催他。一直到晚上十點多,他開門出來,滿臉青灰,神色疲憊,身后辦公室里一屋子的煙霧。他聲音低弱地交待我把稿子送去打印,當晚就報給地委。他離開時,那件軍大衣斜披在肩上,兩腳像是沒力氣抬起,拖著地,沙沙的腳步聲在燈光暗弱的走廊里響著。望著他緩緩離去的背影,我分明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黯然,還有郁結在心頭的煎熬與沉重。
來年春耕時節(jié),我跟興嶺書記下鄉(xiāng),同去的還有縣委顧問和農(nóng)工部長。半個多月時間,我們四個人擠在一輛車里,把全縣鄉(xiāng)鎮(zhèn)都跑了一遍。他從不開會聽匯報,每到一地,他白天到田間察看墑情,詢問種子化肥柴油等農(nóng)資供應情況,了解春播進度。有群眾圍攏來反映問題,他就盤腿坐在田埂上,從口袋里掏出莫合煙,一邊招呼大家來抽,一邊聽意見。晚上吃住在鄉(xiāng)鎮(zhèn)招待所,約鄉(xiāng)鎮(zhèn)領導談話,了解基層工作和干部情況,現(xiàn)場囑咐交辦一些群眾的信訪問題。一次在北部一個鄉(xiāng),他嚴肅批評鄉(xiāng)長不聽招呼擅自外出,還把鄉(xiāng)黨委書記喊來,當面交代兩人,召開一次班子民主生活會,對鄉(xiāng)長進行批評幫助。還有一次在另一個鄉(xiāng),他協(xié)調解決一樁群眾信訪問題,嚴厲申斥鄉(xiāng)里負責人對群眾訴求麻木不仁,講得激動了,他突然起身,松開皮帶的黃軍褲掉落到腳踝上。事后,同去的縣委顧問說他身體本就虛弱,脾氣發(fā)大了要傷身,也擔心鄉(xiāng)里同志接受不了,還拿他掉落褲子的事揶揄他。他聽了一笑,不置可否。
入夏以后,我發(fā)現(xiàn)興嶺書記臉色暗紫,身形疲倦,步履沉緩。問過他夫人馮阿姨,說他晚上腹部時常疼痛,入睡很困難,勸他去住院檢查,他說等縣里換屆結束了再去。我不禁憂心他的身體。一天下午,他叫我陪他去石河子醫(yī)學院,看望重病的老書記陳岱明。陳岱明是參加過紅軍長征的老干部,戰(zhàn)爭年代五次負傷,失去了一只眼睛和兩根肋骨,一九五○年進疆后即任額敏縣委書記,后長期在地委擔任領導工作。到了醫(yī)院,一間逼仄簡陋的病房,病床上躺著插滿了各種管子形容枯槁的老書記,床前一張木椅上坐著一位六十歲上下的女同志。興嶺書記上前跟她握手,輕聲喚她大姐,問她老書記的病況,囑咐她保重。大姐讓他坐了椅子,自己緩步出了病房。老書記已經(jīng)沒有意識,無法與他交流。他靜靜握起老書記的手,輕輕摩挲,像是他們之間另一種無聲的溝通。直到今天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天下午,從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剛好落在老書記病床的一角。他對老書記真誠的崇敬和愛戴,他凝重的臉上不加掩飾的惜老之情,還有那一縷照在潔白床單上的陽光,讓那間寂靜的僅能聽到老人微弱呼吸的病房,充滿了令人感動的溫暖。
八月間,縣鄉(xiāng)換屆完成后,興嶺書記住進了縣醫(yī)院。經(jīng)檢查診斷,他胃部腫瘤復發(fā),而且已經(jīng)擴散至身體多個器官,無法施行手術,只能藥物保守治療,盡可能減輕病痛。住院期間,他隔一段還會約縣領導和部門負責人來談事情,了解自己住院期間的工作。談話時他聽得很專注,問得很仔細,表達自己意見時話不多但意思很明確。我能感覺到,同事和下屬們對他都很尊敬,言語間透著一種不敢馬虎的小心。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要去醫(yī)院,送去他要看的文件和報紙。我每次去,他都很高興,好像一直在盼著,伸手接過我遞上的文件夾,戴起老花鏡,全神貫注地看起來。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邊等他看完,一邊注意他身體的變化。他的病情明顯的在加重,一天比一天憔悴,臉色逐漸變得蠟黃,身體也越來越消瘦。我隱隱感到不安,內(nèi)心焦灼卻無從幫助他。
到了十月底,他已經(jīng)不能坐起,大部分時間只能臥床,偶爾可以倚靠在床頭動動身子。那天,我去醫(yī)院看他。主治醫(yī)生剛做了例行檢查出來,見到我,搖搖頭,一臉的無奈,說治療已經(jīng)沒有太多作用,現(xiàn)在他受到的最大折磨是疼痛,治療主要是想辦法鎮(zhèn)痛,減輕他的痛苦。我進了病房,他想坐起來卻已經(jīng)沒有力氣,我趕緊過去扶他靠在床頭。他遲滯的目光看著我,搭在腹上的手無力地指了指床邊的椅子,示意我坐。我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我知道,無論是安慰也好,寬心也好,還是我想要做的其他的一切,都不是他所需要的。我們這些仍然健康的生者,都只能永遠辜負他,因為我們無法真正去做他想要我們做的那唯一一件事——幫助他為生而戰(zhàn)!就那樣靜靜地坐著,看著他,陪著他。這時,他低聲對我說了一句話:“十三大快開完了,到時候你把報紙送來我看看。”這句話來得那樣突然,語氣里好像還帶著些許請求,我一時錯愕,倉促間點了頭,眼睛不覺就濕了,心里一片空茫。
十一月中旬,一天上午,醫(yī)院來電話,說興嶺書記叫我。我一邊急火火地出門,一邊揣想他會有什么事,騎上自行車就往醫(yī)院趕。進到病房,見他兩眼緊閉,沉沉地睡著了。我不忍叫醒他,坐在床邊等他。他碩大的頭顱小了很多,眼眶深深地陷在額頭下,顴骨高高的隆起,兩腮凹陷,臉頰松弛,臉色黯黑,原先高大的身量也已萎縮成枯槁的骨架,硬撅撅地隱在被子里,沒有任何生氣。約莫一刻鐘的樣子,他醒了,慢慢睜開眼,深陷的兩眼恍惚迷離,目光沉滯渾濁。他看到我,聲音細弱地說:“你幫我找本書,《三俠五義》,過去想看,沒時間,現(xiàn)在可以看了?!蔽壹纯倘フ?,到縣文化館說沒有,又去縣師范學校圖書室,終于在書柜頂上摞著的一堆舊書里找到了。拿著那一套三冊的《三俠五義》趕回醫(yī)院,他見了,竟像得了什么寶物,臉上掠過一絲虛弱的笑意。我松了一口氣,心里卻滿是苦澀與酸楚,說不清的一種悲楚。
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四日,興嶺書記走了,時年五十三歲零四個月。還有三天,就是農(nóng)歷戊辰年春節(jié),他卻等不及了。與病魔斗爭了半年多,他孤獨的意志力經(jīng)受了巨大的考驗,直到被肆虐的腫瘤蹂躪到茍延殘喘。他再也不是那個強勢的在任何重大事情上從未妥協(xié)過的縣委書記,他只是一個重疾在身的病人,他終于妥協(xié)了。他最后的日子過得像慢動作一樣,展示了一個生命最本能的堅強與最悲壯的抗爭!那部描寫清官包拯在江湖俠客義士輔佐下,審斷疑案,除暴安良,伸張正義的《三俠五義》(原名《忠烈俠義傳》),他仍然沒有看完,成了他最后的遺憾!每念及此,我總是無端地想,比起他身為縣委書記的許多未竟之志,他這最后的遺憾更令人感喟唏噓。
興嶺書記如果健在,他已年屆八十。但我無從想象八十歲的他該是怎樣一個樣貌。在我的記憶深處,他永遠都是那個五旬壯年的形象,身形高大,神色自若,淡定從容。這么多年過來,他漸漸成了我的神交,雖陰陽兩隔,卻相知日深。心底里對他的懷念,也令我時刻警覺世間種種喧囂而躁動的蠱惑,平和安然地活在這個多彩的世界。
憶隨章
隨章是我同班同學。三十年前,我們一起從伊犁畜牧獸醫(yī)學校畢業(yè),他留在伊犁,我回到了家鄉(xiāng)沙灣。畢業(yè)兩年后的夏天,我收到一位同學來信,告訴我說,隨章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那是一個午后,明亮的陽光裹挾著酷熱,周圍的一切都像是不能觸碰的滾燙。我恍恍惚惚,一個人在烈日下走到小鎮(zhèn)西邊,漫無目的地游走于一片沙丘間,心里空空的,好像連悲傷也似那刺目的光暈,虛飄飄的,說不清的一種茫然……
隨章到校已是初冬時節(jié),比班里多數(shù)同學晚了一個多月。他來的前一天,下了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雪后溫暖的陽光把那場柔美溫情的初雪化成一地泥濘。記得是中午,學生科通知我(我是班里的生活委員)去接新生。在教學樓門口的臺階前,我見到了隨章。他立在一輛載著行李,輪胎上沾滿稀泥的二八型“永久”牌自行車旁,身材高挑,跟我握手時,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口潔白細密的牙齒。我?guī)麃淼剿奚?,寢室的同學還在午睡,看到一位同學腳上的臟襪子和周圍飛來飛去的蒼蠅,他本能地用手捂住了鼻子。他把行李放到靠窗的一張空床上,沒有馬上打開,說是有事要辦,就出門騎車走了。我的記憶里,他面色白凈,眼睛不大,目光很安靜,卻隱約透著一絲孤傲。雖是雪后泥濘,但周身干干凈凈。他好像對安排的宿舍不太滿意,對即將就讀的學校也流露出些許不屑(似乎不情愿來上這個學校)。
初到學校,隨章與班里同學交流不多。后來熟悉了,覺得他雖然有些孤傲,但待人還平和,與同學們相處也不錯。細想起來,或許因為我是他最早見到的同學,他與我來往似乎更多也更密切一些。他來自新疆酒鄉(xiāng)肖爾布拉克,是一個軍墾后代,在家里排行最小,姐姐是師部醫(yī)院的醫(yī)生,哥哥是一位軍人。從他的言談舉止,能看出他是一個仔細的人,自己的東西收拾得很有條理,同宿舍里也數(shù)他洗衣服最勤,穿著干凈整齊是他留給我最深的印象。一個周日,他帶我去他姐姐家。第一次走進一個醫(yī)生的家里,那種整潔與肅穆,讓我很是局促,也讓我對他的家庭心生由衷的尊敬。他的姐姐好像大他不少,說話低語輕聲,問起學校里的生活有點瑣碎和嘮叨,像個母親,言語里、眼睛里都充滿了慈愛。在姐姐家里,他也像是變了一個人,對姐姐的問這問那顯得不耐煩卻又很受用,緊催著姐姐去做飯??磥?,他在家里是受寵的。第二年的寒假,他不聲不響,托人給我買了兩瓶“伊犁大曲”,讓我?guī)Щ丶?。當時,這個牌子的酒很難買得到,我一個在伊犁舉目無親的窮學生,哪敢有這樣的奢望。我至今清晰地記得他把兩瓶酒交給我時的情景,他是那樣的真誠,竟使我一時笨嘴拙舌,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來表達我的感激。
隨章對自己人生的規(guī)劃,總是對比著他的哥哥。從他給我的介紹,他哥哥當時應該是一個師職軍官。他不止一次讓我看他哥哥身著軍裝的照片,還有哥哥一家的合影。對于一個農(nóng)家子弟,我覺得那是一個充溢著幸福而且罩著某種光環(huán)的三口之家。他的嫂子好像有些背景,對他哥哥的進步和發(fā)展起了獨特的作用。他說起這些,我能感覺到他心里的羨慕和憧憬。我至今沒有明白也不可能再搞明白的是,他對哥哥的羨慕是因為哥哥事業(yè)上的成就,還是哥哥有一個不一般的愛人?他的憧憬,是向往哥哥那樣的前程,還是渴望有一個像嫂子那樣的妻子?當時,我們都是青春年少,對未來也各自有著不一樣的夢想。但我總覺得隨章的夢想似乎要現(xiàn)實很多,多了一些精細的謀劃,少了一份青春的浪漫甚或狂放。對他想象的那個未來,我心里既有一種與他一樣的青春展望與激動,也朦朦朧朧地有著些許隱憂。如今想他后來的郁悶與消沉,或許與他對自己未來人生的過高期待不無關系。
臨近畢業(yè)的那個學期,隨章顯得比往常忙了許多,時常一個人出去,很晚才回來,有時感覺他好像有點憂心忡忡的。一天晚上,天陰沉沉的,刮著風,他約我來到教學樓后面的樹林里。那片林子不大,長著很多大樹,樹葉在風中發(fā)出嘩嘩的聲響。我們靠著一棵樹冠很大的國槐,聊了很長時間。他給我談了畢業(yè)分配的打算,還告訴了我他剛剛開始的一段戀情。他希望分配到一個條件好的地方單位工作,不想回到農(nóng)墾團場去。他說老師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在距離市區(qū)不遠的縣里工作,個子挺高,人也漂亮。他還特別告訴我,姑娘的父親是縣里的一位領導干部。借著遠處教學樓穿過林間的光亮,我從他的眼神里能感覺到他喜歡這個女孩。但從他的談話里,我聽出他的戀愛并不順利,好像姑娘很在乎他將來會去什么地方工作。他因此總是擔心自己的分配去向,通過各種渠道做著多方面的努力。我對他的憂心與困惑特別理解,勸他不要過于糾結,爭取有一個好的結局,如果實在走不到一起,也不能勉強,以后的選擇還會有很多。
畢業(yè)分別以后,隨章與我有過不少通信。離開學校的那年秋天,隨章寫信給我,告訴我他分配去了伊犁很偏遠的一個縣,在草原站做技術員,與那個姑娘的戀情也已經(jīng)結束了。信里看出他的狀態(tài)很不好,留在信箋紙上清秀的字跡里充滿了痛苦和郁悒。我當時的工作環(huán)境也不如意,看了他的來信很是傷感,但還是盡力勸說他擺脫那種消沉低落的情緒,積極地面對未來的工作和生活。斷是想不到,隨章竟遭遇如此不測,風華正茂就撒手人世。同學來信說,春節(jié)假期里,隨章沒有回家,獨自一人呆在單位宿舍,無所事事,喝了不少酒,不幸因煤煙中毒而逝。節(jié)后上班,人們在他宿舍的地上看到他時,那僵硬的身體仍然保持著一個年青的生命向著生的痛苦掙扎!節(jié)日里家家團圓喜慶,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隨章何以忍受那清冷的孤獨?隨章,你怎么就不能回家與父母和家人一同消解自己心中的苦悶呢?那該是多么溫暖而幸福的一個港灣,你卻獨自一人在異鄉(xiāng)永遠地離棄了他們,給他們留下再也無法愈合的傷痕和深入心底的疼痛。
七月間,我們同學在伊犁聚會,紀念畢業(yè)三十周年。當年挺著腰板,昂頭行走于校園的班主任雖年屆七十五歲,亦不顧長路漫漫、旅途勞頓,專程從長沙趕來參加我們的聚會。一班同學都已五十歲上下,雖依然難忘昔日青春激越的時光,但于歲月滄桑感里依稀透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慌。在伊犁美麗的托乎拉蘇草原,我們歡笑和著淚水,追憶似水年華,不禁念起早逝的隨章。隨章身后將近三十年,這個世界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曾與他同窗共讀的同學經(jīng)歷了怎樣的坎坷與蹉跎,還有大家對他積年累月的惦念,他斷不會想象得到。我們滿是傷懷,陪著年邁的老師,在清冷的月光下,把一杯歲月的陳釀灑向已顯枯黃的草地,既為隨章過早地離去,也為我們自己面對如水逝去的時光而行將老去的無助與無奈。
多年以前,看過一部印度電視劇,記得劇中主人公有一首詩,其中幾句這樣寫道:“死亡/你是詩篇/你曾向我許諾/我終會得到你?!比绱伺c死亡充滿詩情的相約,融于其中的應該是對生命本意最灑脫的透視。有位學者說,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就生命的本體而言,人活得長與短,并沒有特別大的差異。隨章的死,帶走的是一個清純的生命,他烙在我心底的印象,永遠是那個身板挺拔而且英俊帥氣的二十歲青年學生。我在想,等我去了隨章那里,他能認得出我這個在被物欲攪得浮躁而又焦慮的世界里浸染了幾十年,滿臉印刻著風霜雨雪,渾身都已枯朽的老頭嗎?他與我,還會以同學相稱嗎?隨章定是認不得我了,而我一定能認得出他。我會像一個老者,充滿慈愛地拉他坐在身邊,聽他清亮干凈的聲音給我講與我們隔絕的這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