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桂瓊麗/著
一
星期六的晚上,老三打電話過來說,小蚊子失蹤了。
小蚊子是我弟弟。確切地說,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不是小蚊子第一次玩失蹤,我沒有太大的震動,只簡短地敷衍了老三幾句,便掛了電話繼續(xù)往嘴里塞飯。我媽沒有被我的淡定蒙騙,探詢的眼光跟了過來。小蚊子怎么了?是老幾來的電話?她湊上來問。
我媽來我家住了已經(jīng)快小半年了。她不是來我家走親戚的,而是在老家待不下去了,來我家“避難”的。好家伙,現(xiàn)在小蚊子也學著我媽鬧這出了。
沒事,老三就問問你過得好不好,說小蚊子想你了。我輕描淡寫。要讓她知道小蚊子失蹤了,她這個晚上就別想睡安穩(wěn)了。
聽說小蚊子想她了,我媽的表情有些小得意:到底沒白疼這小子。
那是,畢竟是你帶大的。我們湖南老話說,寧要討飯的媽,不要當官的爹,何況他那爹混得朝不保夕的,他自然更想你這個視他為己出的大媽。我半調(diào)侃半感嘆地說。
我媽臉上的笑意更濃,有一種被人在乎被人重視的陶醉感。趁她暈乎著,我趕忙收拾碗筷,洗凈后,快速拿了手機躲去外面給老三打電話問詳情。剛才接老三的電話時,礙于媽媽在眼前,我胡亂應(yīng)付了幾句就掛斷了,都還沒完全弄明白小蚊子這次到底是怎么失蹤的。
說起來,這應(yīng)該是小蚊子第三次失蹤了。其實也沒有到失蹤那么嚴重的地步,依前兩次的情況來看,這一次應(yīng)該也差不了多少,無外乎是周末不想回到那個布滿灰塵、冷鍋冷灶的家,跑到哪個同學家混日子去了。
我很理解小蚊子,換成我是他,估計也會這么干。
然而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簡單。老三說,老頭子周五下午接到小蚊子班主任的電話,說小蚊子在學校打群架,鑒于他平時的表現(xiàn),學校覺得他已是“孺子不可教”,經(jīng)過校領(lǐng)導的研究,決定對他作出勸退處理,希望家長下周一去學校一趟。雖然早知兒子不是什么好鳥,被學校處理是遲早的事,老頭子當時仍然暴跳如雷,他準備了一根打狗棒,在家靜候小蚊子從學校返家。但老頭子等到晚上七點多,小蚊子仍沒見人影。因為已有兩次前科,老頭子慌神的當兒,心火也呼啦啦地燒得更旺。找遍小蚊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無果后,又打車去了學校找老師。小蚊子在學校很有名,周末的值班老師也知道他,聽說他沒回家,老師不但不急,反而安慰老頭子說,你家兒子丟不了,這小子膽粗得很,才十五歲就跟社會上的混混一樣皮糙肉厚心眼多,還學會泡妞了,多能耐啊,這樣的孩子哪能丟?不過你倒是得提防點,說不定哪天他就給你抱個孫子回來。老頭子被說得臉上可以開染鋪,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穿山甲似的拱著土遁回家。
姐,你不知道,都夜里十點多了,他還跑到我家來找人,這還不算,還非讓我跟我家段子摸黑去外面幫他找。我們折騰了半晚,人當然還是沒找到。老三在電話那頭唉聲嘆氣地說,姐,我一個人嫁得離家近,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一點點雞毛蒜皮的事他都要來使喚我。昨晚沒找到小蚊子,他急得像狼一樣地嚎,說要是找到小蚊子,非得像前兩次那樣,吊起來痛打。
想象著老頭子跟被燒著屁股的老虎似的四處亂轉(zhuǎn)的樣子,我竟然很不合時宜地產(chǎn)生了一絲快感。都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這小蚊子此生就是降他的人物吧。真他媽的大快人心。
報警了沒有?我強壓著自己的那點幸災(zāi)樂禍問。
報了。可你知道,警察嘴里答應(yīng)著,哪會真的興師動眾地幫著找?不過是記錄在案。老頭子的意思是,讓我問問你,小蚊子到你家來了沒有。
千里迢迢的,他怎么可能來?我覺得老頭子一定是急瘋了。他一向都如此,自己亂了陣腳便要攪得大家都跟著他不得安寧。
找到了打我電話。這事我沒告訴媽,你跟老二說,不要打電話給媽時漏了口風,不然她又得急著回湖南了。我叮囑老三。
知道了。老三掛了電話。
一轉(zhuǎn)身,我就看到我媽一臉擔憂地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她一定偷聽了我剛才給老三的電話。
二
老大,你說小蚊子會去哪里?我媽的聲音驀地在我耳邊響起,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嚇得夠嗆。拉開燈,見我媽穿著睡衣幽靈般站在我的床邊,臉上掛著濃濃的憂慮。就知道她今晚別想睡覺了,可也別連累我跟著睡不好覺??!
我揉揉眼睛看墻上的鐘,時針正指向子夜一點。老龔還沒回來,跟他的牌友估計又得戰(zhàn)通宵了。
明天是禮拜天,媽知道你不上班。我媽討好地笑,嘴角盡是歉意。
好吧,去你房間探討這個問題。我已睡意全無,抱著枕頭從床上跳下來,去隔壁她的房間。
我們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分析著小蚊子失蹤的原因。其實也用不著分析,原因很明顯,小蚊子知道等在家里的只有一頓狠打,反正在那個家里找不到溫暖,他索性到外面找溫暖去了。
還記得小蚊子來我們家時,才八個月,那個機靈可愛勁,我一看就喜歡上了,恨也跟著沒了。媽媽突然嘆了口氣,說起了十幾年前的往事。
這些年,我人為地患上了選擇性失憶癥。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強迫自己丟垃圾一樣丟在記憶的曠野,任它們風吹雨淋腐爛消弭??晌覌尶倳诶页5倪^程中不經(jīng)意地就將我拖回過去,讓我跟那些記憶的尸骸面對面互相打量,重溫那些冰冷的傷害。
初夏的夜并不燠熱,有微風透過紗窗鉆進來,躺著可以看到后面人家的陽臺。自從前年老頭子帶著小蚊子大鬧我家后,我就再沒看到過小蚊子。我定定地望著那個闃靜幽黑的陽臺,仿佛看到小蚊子就坐在那暗影里,對著我瑟瑟又調(diào)皮地笑。
第一次看到小蚊子時,我二十歲,他八個月。如果我早婚早育的話,我的孩子應(yīng)該跟他一樣大。所以,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家伙時,我覺得我眼前晃著一個笑話,盡管這個“笑話”長得白嫩可人,但在我眼里,他是恥辱。除我爸以外,他是我們?nèi)胰说膼u辱。
當時我在外地工作已經(jīng)兩年,這期間我沒回去過。突然一天,我爸一個電話過來,讓我回去一趟。爸爸在電話里的語氣很復(fù)雜,有一種神秘,又有一種無奈,更多的是興奮。我問他原因,他不說,只說回家就知道了,弄得我在回家的火車上惴惴地揣測,他是買彩票中獎了還是撿橫財了。當然,壞的我不敢想。雖然我明知道,以他那時的現(xiàn)狀和他的為人,壞結(jié)果比好結(jié)果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就算我聰明絕頂,我也揣測不出來,我居然在二十歲這年又有了一個弟弟。
我爸鎮(zhèn)定地說,老大,把你叫回來,就是想當著全家人的面說一聲,這男娃是我在外面生的孩子,現(xiàn)在帶回家來,大家,包括你媽,都要好好疼愛他。他威嚴地掃視了家中所有成員一眼,補充道,以后,他就是這個家中的一員了,我們的隊伍壯大了。
我很想笑。這個被我稱為爸爸的男人,這年四十五歲,雖然看上去仍然有中年男人的成熟帥氣,但因為生活上的長年不如意,背都有些微微地佝了。就這么一個地道的農(nóng)村男人,他居然告訴我們,他跟別的女人在外面生了孩子。
我不信。他再想兒子想瘋了,也不至于如此膽大妄為吧?可是不對,那個白嫩的小人兒長得怎么那么像他?此時,他嘴邊掛著我媽給他喂的面條,雙手開心地亂舞著,像一只躍躍欲飛的白鴿。
我媽的眼被淚水逼得通紅,一手摟著那個小人兒,另一只手拿著筷子,努力在一旁的碗里撈面條;兩個妹妹一個十三歲,一個十歲,兩個小姑娘像偷了別人家東西被抓了現(xiàn)行,臉上寫滿了羞辱。環(huán)顧了這個熟悉的家中的每一位成員,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個小人兒身上。
把他扔出窗外,讓爸爸的香火夢毀于一旦!腦中有個聲音在叫囂,在鼓動。我移了移腳步,艱難地走到我媽身邊,伸手抱起那個小家伙。
“噢噢……”他一點都不怕生,興奮地撲進我的懷里,小臉貼著我的臉,肉乎乎的嘴在我耳邊輕輕地蹭了一下。奶香味和著一股子癢癢麻麻的氣息,洪水一般倒灌著自我的頭頂漫到腳心。堅定著要把他扔出窗外的心如琴弦突然被撥動一般,在那一刻亂了章法。我想起幾個月前,我流掉的那個孩子。那是我跟男友同居后的結(jié)晶。
像扔定時炸彈一般,我快速地把他塞回媽媽的懷里。我有預(yù)感,這個小炸彈將會把我們的生活炸成一團亂麻。
三
小蚊子當然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像每個孩子一樣,都有自己的媽。我沒見過這個女人。我腦海中她的形象來源于每個跟我說起她的人。他們說起她時,眼里嘴里就會自然地流露出鄙視和不屑。這些鄙視和不屑像一塊塊小碎片,聚攏后,就變成了一個生動的活體拼圖。我承認,在拼這幅圖之前,我?guī)Я似?,所以,這圖拼成后,看起來就有些妖魔化。
我暫時叫她蚊娘吧。蚊娘是個寡婦,據(jù)說,她老公是喝農(nóng)藥死的。蚊娘后來沒改嫁,但在她老公入土一年后,她又神奇地生下了一個女兒。一個女人拖著三個流鼻涕的娃,擱現(xiàn)在,這女人不累死也得脫一層皮,但蚊娘活得很從容,靠著三畝薄地,照樣把自己和孩子們拉扯得細皮嫩肉的。
提起蚊娘,她村子里的女人大多都會嘻嘻笑著這樣說,仿佛在說一個成人笑話。男人們的表現(xiàn)就復(fù)雜多了,他們先是瞇起眼望向半空,然后若有所思地讓嘴角慢慢彎成一個弧度,再咳嗽一聲,用力吐出一口痰。所有的言語就在那一口痰里了。
由此我想,蚊娘該是有點手段的。
我曾幫我爸和蚊娘設(shè)想過很多勾搭的橋段,有悲情的,有香艷的,也有宿命的。我把我的設(shè)想拿出來跟我媽分析,我媽一邊哄著在她懷里亂拱亂蹦的無憂無慮的小蚊子,一邊胸有成竹地說,八成是賭錢時勾搭上的,那女人他們村里有一個賭博的窩點,你爸常去參賭,那女人也賭。
那就是臭味相投了。我爸在我們那十里八鄉(xiāng)也算是個人物。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爸才三十歲左右,因為頭腦靈活,輕輕松松就成了遠近聞名的萬元戶。錢來得太容易,我爸不大看重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可著勁花,吃喝賭這些習性就是那時養(yǎng)成的。
做生意方面,我爸腦子很好用,可是賭錢這方面,他就顯得有點智力低下了。據(jù)我媽說,他早上總是揣著一口袋票子出去,晚上回來就身無分文了。
如此賭了幾年,再加上超生被罰款,我爸從萬元戶的榮耀榜上跌下來,成了困難戶。我媽說,我爸認識蚊娘應(yīng)該是成為困難戶以后的事。我就奇怪了,這女人哪根筋燒壞了,居然肯幫一個困難戶傳宗接代?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真愛?
你爸那張嘴厲害唄,會哄女人。我媽撇著嘴說。
我點頭表示認可。我小時候見過我爸哄我媽時的表現(xiàn),確實有兩下子。不然我媽也不會死心塌地地幫他生三個女兒。
媽,幫他帶著這個私生子,你心里真不憋屈么?實在過不下去了就離吧,我支持你。我瞪了一眼正啃手指啃得口水直流的小蚊子,鼓動我媽。
我媽苦笑著搖頭。她抹了一把小蚊子下巴上滴答的口水,毫不嫌棄地擦在自己的衣服上說,現(xiàn)在有了兒子,但愿他以后能夠收收心,安心把日子過好。你倒是大了,不用我管了,但你兩個妹妹還得吃喝,還得上學。
我無語,忙掉過頭去望遠處的山。那時正值初冬,萬物都呈凋零狀態(tài),看在眼里的都是光禿禿灰蒙蒙的讓人心灰意懶的暗色調(diào)。這樣的色調(diào)讓人看不到未來。
四
因為看不到美好的未來,我自私地成了逃兵,自此很少回家。有關(guān)于小蚊子成長中的事,都是我偶爾回去時或在電話里聽媽媽或老二老三復(fù)述的。
妹妹說,媽媽也跟爸爸一樣重男輕女呢,對小蚊子那個疼愛勁,讓我們看著眼紅。
媽媽笑著罵,沒良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nèi)齻€,我對誰不是這樣疼過來的?
老二老三小嘴不饒人,小蚊子是你哪只手上的肉啦?撿到碗里就是肉,你也不嫌膩。
不準你們輕賤弟弟!他雖不是我親生的,但好賴是你爸生的吧,他身上流著跟你們一樣的血呢,別人看不起小蚊子情有可原,我們自己人不能看低他,不然他將來怎么做人?媽媽嘆著氣批評老二老三。
兩個丫頭便噤了聲。
輕賤。這兩個看起來很漂浮的字重重烙了我一下。小蚊子應(yīng)該是在被輕賤的語氣和眼神中成長的,他身上最不缺的就是這些。
每次回家,媽媽都會給我復(fù)述一些發(fā)生在小蚊子身上的故事,生怕我錯過他的成長似的。
自從有了小蚊子后,我家便有了個公開的秘密,平時不太愛串門的嬸子、伯娘、奶奶因為這個活生生的秘密,變得熱情主動起來。他們農(nóng)閑時最好的消遣之一,便是來我家逗小蚊子。
小蚊子,你這個小野種!她們喜歡捏著已經(jīng)牙牙學語的小蚊子的臉蛋,擠眉弄眼地說。這話當然是背著我爸說的。鄉(xiāng)親們說話粗野直接,我媽聽著刺耳,但也不好見怪。
小蚊子不知“小野種”為何物,咯咯笑,跟著學,小野種,小野種!
女人們便爆發(fā)一陣大笑,越發(fā)捏得起勁。我媽只得尷尬地賠著笑。她不好就此發(fā)脾氣,都沾親帶故的,得罪不起。最主要的是,她底氣不足——把老公的私生子當自己孩子養(yǎng),這本來就是件抬不起頭來的事。
媽媽只得私底下教慢慢長大的小蚊子,奶仔啊,人家再叫你小野種時不要答了哦,人家這是在罵你呢!記住了沒?
小蚊子似懂非懂,點頭。下次有人再叫他小野種,他便翻個白眼走開。叫急了,他也知道回嘴,你才小野種!
罵他的人一愣,嘢嘿,這小家伙知道好歹了,真有意思,便逗得更起勁,你又不是你媽媽生的,你不是我們蓮花村的人,你不是小野種是什么?
小蚊子被說懵了,媽媽沒教過他如何應(yīng)對這一連串的提問,他小小的腦袋里可承受不了這些打擊,當下只覺萬分委屈,便哇的一聲哭開了。
媽媽,我是你生的,我是你生的!一回家他便往媽媽的懷里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媽媽嘆口氣把他摟在懷里安撫,說小蚊子當然是媽媽生的呀,他們逗你玩呢!
長到五六歲時,媽媽的安撫開始不管用。小蚊子經(jīng)常會在夢里哭醒,嘟噥著說,我不是小野種,我是我媽媽生的。每當此時,媽媽便會把頭靠過去,小蚊子立馬默契地伸出一只手去,一把捋住媽媽的脖子,緊緊貼著,另一只手熟練地去揉捏媽媽的耳墜,幾分鐘后,重新滿足地墮進夢鄉(xiāng)。
他每晚睡覺都要摟著我的脖子、捏著我的耳朵才能踏實,有時摟得我透不過氣來,打他的手,打得再重他也不知道松松。也不知是什么怪毛病。媽媽每次說到小蚊子這個怪癖,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好像那是小蚊子對她最大的賞賜。我們?nèi)忝帽慵w回憶自己有無這樣的嗜好,想了好半天,好像沒有。
讀小學了,小蚊子似乎懂得了,真正的騙子是媽媽。村里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說他不是媽媽生的,班里的同學也這樣笑他,為此他還和同學打過幾架,只有媽媽,一口咬定他是從她肚子里滑出來的,這太不對勁了。但他強迫自己相信,媽媽才是說真話的那個。村里的圓妹子是他同班同學,媽媽死得早,他爸爸為她找了個新媽,她新媽成天沒事拿她打著玩,常把她打得鬼哭狼嚎的。小蚊子拿自己和圓妹子對比了一下,心里便踏實了些:不是親媽的女人都是壞的,瞧我媽對我多好。他把自己的推理說給媽媽聽,媽媽當時眼都笑瞇了,晚上特意給他加了個荷包蛋。
小蚊子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稀里糊涂地長大了。這期間最大的受益人是我爸林徐貴。兒子外面有女人幫生了,家里有女人幫疼了,他無須多操心,反正一年比一年老了,家務(wù)和農(nóng)活交給妻子,賺錢的事交給已經(jīng)成人的女兒,每天閑來無事賭賭錢、喝喝酒,小日子逍遙得很。
當然,我媽也不是沒有怨言。據(jù)說再老實再憨厚心胸再寬闊的女人也有容不下事的時候,用我爸的話來說,也有非常不懂事不明理的時候。比如,我媽對我爸每年春節(jié)都要帶小蚊子去他親媽家拜年的事,總是耿耿于懷,老為這事跟我爸吵架。
你什么意思?是想讓小蚊子記住我不是他親媽是吧?你跟那個女人這樣藕斷絲連,明擺著是時時提醒他,他不是個正常家庭出生的孩子。你會毀了他!媽媽義正詞嚴地抗議。
我爸不以為然。他覺得我媽是在吃醋,有必要幫這個被醋意蒙蔽“良心”的女人清醒清醒:人家?guī)湍闵藗€孩子,一年看一次有錯?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可狠不下心不讓人家母子相見。我爸很為自己人性化的做法感到得意。
放屁!我媽一急就忍不住罵人,小蚊子跟我說過,他根本就不想去那個女人那里,是你一再告訴他,那是他親媽,他說你逼他叫那女人做媽,你說你這樣做有什么用意?如果你想跟她和小蚊子一家三口團圓,那么你把小蚊子帶回她家去,我不想再幫別人養(yǎng)孩子。
我哪有這用意?你不想帶我兒子就直說,不要找借口。但丑話我先說在前頭,不想帶小蚊子你就給我滾,你以為我稀罕你?我爸有被人說中心事的氣急敗壞,他一氣急敗壞便開始蠻不講理。
頭幾年,我媽一遇到我爸喊她滾就啞了,因為那時我家老二還在讀大專,老三讀初中,她滾了,這幾個未成年的孩子就凄涼了。后來,老二工作了,老三輟學在鎮(zhèn)上打工,媽媽的腰桿就粗了些,敢于在我爸喊她滾時跳起來收拾行李,做出馬上就滾的樣子。其實我爸色厲內(nèi)荏,家里的一切都是我媽在打點張羅,小蚊子讀小學了,天天膩著我媽,壓根兒就不膩他,我媽真滾了,他上哪過舒服日子去?
一個真要滾,一個其實只是有口無心。先是打嘴巴仗,我爸一直在嘴巴上干不贏我媽,但又不甘于落下風,便只得動用武力。我家每年都要上演至少兩回全武行,于是,我每年都要在電話里做幾次調(diào)解員。做遠程調(diào)解是件很辛苦的事,無論你聲淚俱下還是暴跳如雷,那邊都看不到你費心賣力的樣子,這讓人有種隔靴搔癢的無奈和不得勁。如此次數(shù)一多,只要接到我爸或我媽的電話我就手心出虛汗,后背生涼風。
我媽有一次戰(zhàn)后在電話里說,老大,你們老說我疼小蚊子,事實證明,我沒白疼他,這是個貼心的孩子。這次跟你爸打架,我被這個挨千刀的踢著腰,痛得在床上睡了半天,你猜小蚊子怎么著?
怎么著?我想,難不成小蚊子敢上去踢他爸兩腳幫媽媽扳本不成?
他呀,他哭著摟著我說,媽媽別怕,等我長大了,幫你揍爸爸,揍得他三天起不來床!還有,將來啊,我掙許多錢,給你起漂亮的樓房,給你買好吃的,哼,他邊都沾不上。
我在電話這頭眼淚都笑出來了。才八九歲的小家伙居然有這么遠大的理想,可喜可賀。
五
都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這話用在我爸和我媽的婚姻生活上,很貼切。革命總有成功的一天,奴隸也有翻身得解放的時候。這是我媽后來在老二家說的話。說這話時,我媽已經(jīng)脫離了那個她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家,是凈身出逃的。
事情的起因是,我媽存著準備為老三結(jié)婚買嫁妝的幾千元錢被我爸偷偷翻出去賭輸了。如果我爸是聰明人,他就應(yīng)該在輸?shù)脙墒挚湛諘r裝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樣子,任我媽數(shù)落嘮叨才對,總之先把眼前的不利局面應(yīng)付過去再說。可我爸不。他從來都是理直氣壯,理不直時氣更壯。
一場戰(zhàn)爭不可避免。已經(jīng)十三歲的小蚊子在鎮(zhèn)里讀初一,寄宿制,家里連個勸架的人都沒有。兩個近六十歲的老頭老太一對一地打得雞飛狗跳后,老頭子林徐貴同志獨自出去喝悶酒了,老太躺在床上想了老半天沒想明白,自己前輩子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娘娘,害得她這輩子碰上這么個不是東西的男人。她猛然就醒悟過來,覺得自己堅守了三十余年的婚姻之城已經(jīng)四面透風了,她在里面冷得透心涼,再冷下去她就要死了。于是逐個地給三個不在身邊的女兒打電話,征求意見。
三個女兒的意見特別統(tǒng)一:離開家,開始新生活。
后來的事情就可以用快鏡頭掠過了。老頭子林徐貴同志回家一看,老太太居然卷起細軟跑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服帖了三十余載的女人也敢真的揭竿而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用想,一定有人在背后唆使,不然,她一個大字不識一斗、出門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農(nóng)村婦女,哪有膽子鬧起義?圍著三間瓦房轉(zhuǎn)了幾圈,確定老太太除了幾件衣服和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私房錢外,她什么都沒帶,林徐貴同志踏實了——她大概不至于鬧到要離婚的地步,不然不會就帶這么點東西走。后來又想想,不對啊,這家中好像也沒什么可以帶走的東西了,能換錢的基本都被他賣了換成賭資了。這么一想,他不淡定了,決定等小蚊子周末回家,帶著他去大女兒家把老太太逼回來。都是這幾個一心向著老太太的女兒在背后撐的腰,特別是遠嫁他鄉(xiāng)的大女兒,最反動。老頭子林徐貴抽著煙開始盤算,怎么個鬧法才能既順利逼回老太太,又順帶教訓下大女兒,讓她以后再不敢隨便鼓動老娘玩離家出走的把戲。
至于林徐貴同志帶著小蚊子大鬧我家的經(jīng)過,我就不贅述了,此處省略五千字。反正就是因為那次,我和老頭子林徐貴鬧崩了,就差登報聲明脫離父女關(guān)系這道手續(xù)了。
我爸和我媽的婚姻因此走到了盡頭。
對于兩個老人離婚的事,我是有小小的內(nèi)疚的。雖然他們的婚姻問題由來已久,但我在加速它的消亡這事上,還是出了點力的。對于我媽,我也是有愧疚的。因為林徐貴同志本來是不愿意離的,我媽因為我們的支持執(zhí)意要離,結(jié)果除了她的自由身,當牛作馬三十余載,她什么都沒撈著,家也回不去了。這就意味著,她這后半輩子,只能在她這三個女兒家來回飄蕩。
算起來,她飄了已兩年多了。今年,她暫落我家。
您在這期間有什么感觸呢?
后悔了沒有?
能不能就這個問題深刻地談?wù)劊?/p>
我很想學電視里面的記者,把自己當作旁人,對她來一次深刻的采訪,但到底沒付諸行動。這念頭雖被我掐死在萌芽狀態(tài)里,但它像一條陰魂不散的蛇,每次跟我媽獨處時,看到她那張經(jīng)?,F(xiàn)出茫然表情的臉和白了一半的頭發(fā),它就會冒出來,狠狠地咬我一口。
六
小蚊子失蹤三天后,老三再度來電,說小蚊子找到了。
是警察找到的,老三說,老頭子被氣得快不行了,在派出所看到小蚊子那一刻,當場口噴鮮血。
我在這頭大笑,老三,什么時候?qū)W得說話這么夸張了啊,還吐血,我還吐肝呢。
老三在那頭跟我急,是真的,我和段子把他送鎮(zhèn)醫(yī)院了,但醫(yī)生說,可能要轉(zhuǎn)縣醫(yī)院看看。
我笑不出來了。老頭子至于這么動氣嗎?小蚊子都失蹤幾回了,跟演狼來了似的,哪次不是毫發(fā)未損地回來?
這次不同,小蚊子搶劫呢,搶了一個小學生五十多元,被人報警抓的,老頭子能不氣死?姐,我跟你說,這次我們還真得做好心理準備,聽鎮(zhèn)里的醫(yī)生說,老頭子肺部可能有大問題。
這下搞大了。放下電話,我腦袋嗡嗡響,像有一架飛機擦耳而過。片刻過后,我冷靜下來,心里騰地升起一股怨氣。這一老一小這輩子跟我們娘女幾個有仇是吧,老是換著花樣給我們添亂添堵!
我必須得回去一趟。沒必要瞞著媽媽了,帶她一起回吧,興許小蚊子看到媽媽,經(jīng)過媽媽的勸導,會迷途知返。
一天后,我和媽媽在家鄉(xiāng)的派出所的接見室看到了被銬著雙手的小蚊子。我兩年沒看到他了,小蚊子長高了許多,還是瘦瘦的,頭發(fā)長得遮住了眼,也不理一下,一件一看就知道長期沒洗干凈的白不白灰不灰的T恤衫掛在身上,像掛在衣架上似的老晃蕩。這家伙整個人看起來像個流浪漢。
媽媽的眼淚當場就下來了。她向前幾步,想要摸摸小蚊子的頭,被一個年輕的警察給攔住了。
就這樣說話好了。警察皺著眉頭說。
小蚊子看看我媽,嘴巴扁了扁,低頭不語,那造型真像個罪犯。
老三說,鑒于小蚊子的個人情況比較特殊,派出所又有爸爸的老熟人,老三在主動替他交了罰金后,派出所的領(lǐng)導答應(yīng)拘留十五天就可以放人出來。難搞的是,學校那邊剛來電話,說小蚊子的事在學校的影響太惡劣了,已經(jīng)由勸退改為開除了。老三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望了一眼縮在對面的小蚊子,對我們說,這事還沒告訴老頭子呢,怕他直接氣得見閻王。
嗯,那就先不說,等小蚊子出來后再作打算吧。我掃了一眼始終不吭聲的小蚊子,讓媽媽跟他談?wù)?,拉著老三從接見室出來,坐在派出所的大廳等。
老頭子怎么樣?晚點去看看他吧。我頭痛得很,想起既將要面對的小蚊子的未來和老頭子的病情,感覺眼前一片愁云慘霧。
老三說,老頭子今早上轉(zhuǎn)縣醫(yī)院了,段子在守著他,這陣估計檢查結(jié)果也出來了。我總有不好的預(yù)感,姐。老三苦著臉說,他抽了幾十年的煙,一天兩三包,這金子做的肺也會被熏出銹斑來。
我點頭表示認同。以前我在家時,老頭子愛帶人來家里打牌賭錢,一賭就一晚上,早上起來,他的位子底下盡是煙屁股。他的口頭禪是,寧可沒飯吃,不能沒煙抽。
對了,小蚊子干嗎要搶人家小學生的錢?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老三嘆了口氣說,我問了小蚊子,他說他想去你家看媽媽,身上沒錢,又不敢回家問老頭子要,也不敢找我,所以就打人家小學生的主意。他那么瘦小,別的人奈不何,只能搶比他小的。
這個該死的!我咬牙切齒地罵,眼淚鼻涕不識趣地涌出來。
媽媽很快就出來了。幾分鐘而已,她看起來又老了。
唉,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喲,是我害了他,還是你爸害了他呀?媽媽顧不上還身處派出所,一屁股坐在我和老三中間,拍著大腿壓抑地號哭起來。
從派出所出來,天已經(jīng)快黑了,沒了去縣城的車。我們商量去老三家住一晚,待第二天再去縣城看老頭子。在去老三家的路上,接到段子打來的電話,說老頭子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肺部有老大一團陰影,醫(yī)生讓我們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那個“癌”字段子沒說出口,但老三和我都知道,應(yīng)該差不離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搭車去了縣城。還沒走進病房,我們就聽到老頭子在猛烈地咳嗽。那是種翻江倒海地咳,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似的,讓咳的人和聽的人都焦灼不安。
看到我們,眼睛布滿血絲、戴著口罩的段子迎出來,欲語還休。真是辛苦這小伙子了,才結(jié)婚不到一年,安逸日子沒過幾天,盡被我爸當兒子使喚了。
老頭子佝著背蜷在病床上,面如死灰。看我們進來,只抬了下手示意,什么話都沒說。我想起兩年前,他大鬧我家時的威風,心中有冰凌重重劃過。
才又咳出許多血。段子指了指床下的痰盂。
我們都不知道說些什么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氣氛有些尷尬。病房不大,兩張床,五個人,塞得滿滿的。靜默了一陣,老頭子開口了。我打兩天針就回去,回去等小蚊子出來。他氣若游絲地說。
原來小蚊子的事段子已經(jīng)告訴他了。老三狠狠地瞪了一眼段子。
這是你逞強的時候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早跟你說過,小孩子最需要的是一個溫暖祥和的家,可你都給了他什么?高興起來疼不完愛不夠,心情不好了便對他非打即罵,如此簡單粗暴的方式,能教育出優(yōu)秀的孩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我們姐妹幾個沒變壞,功勞不在你,在我媽!我想不到我的火氣那么大,一開口便啪啪地火花和眼淚直冒。
老頭子沒有還嘴。他沉默了半晌,等我不抽泣了,才緩緩地說,我知道我錯了。我這輩子都在犯錯誤……所以,我不想臨死還拖累你們。
我冷笑,呵,說得真?zhèn)ゴ?。你早干嗎去了?生下小蚊子時,我們都選擇原諒你,只指望你能踏實過日子,可你都做了些什么?現(xiàn)在報應(yīng)來了吧?子不教,父之過,你唯一的兒子繼承了你的衣缽,這下你滿意了?
老大你能不能少說兩句?我媽扯著我的衣擺制止我。
我張張口,還有許多想說的話魚一樣正成群結(jié)隊地要往外游,被我媽這一扯,隊形全扯亂了??晌业淖彀筒桓市?,依舊張著,呼呼地喘氣。愣了數(shù)秒鐘,才狠狠地閉上。
唉……老頭子重重地嘆了口氣,翻了個身,把背對著我們。人老了病了,是不是就會變得特別沒有戰(zhàn)斗力?我倒是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樣兩眼一瞪,跟我強詞奪理一番,然后指著我的臉惡狠狠地罵,老大你欠打是吧?老子的事要你管?這樣我就可以跳起來把我對他所有的不滿都掏出來……可是他這么輕易地就被我打倒,毫無還嘴之力,讓我覺得很沒勁。記得小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無視他的拳頭和咆哮,盡情開懷地在他面前說我想說的,罵我想罵的,可當理想成為現(xiàn)實時,竟沒有想象中的痛快,真失落。
正胡思亂想著,老三捅了捅我的背。我順著她的指引看過去,病床上老頭子的肩膀一抖一抖地,好像在哭。
我扭頭走了出去,靠在走廊上,心里大雨滂沱。老三眼眶紅紅地從病房出來,我們彼此對望一眼,很默契地去找醫(yī)生。
七
一個星期后,我們拗不過老頭子,讓他出院回家,等死。醫(yī)生很坦白地說,是肺癌晚期,治不治都那樣了。
那就回家吧。老頭子仿佛對他的病情心知肚明,一個星期里,天天喊著要出院,說有什么必要治呢,人總有一死,他不怕。幸好他文化不高,沒說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之類的豪言壯語。
問醫(yī)生開了些止痛應(yīng)急藥帶回家,也算是盡了心。很奇怪,除了回家這件事老頭子堅持己見,別的事上,他順從得像個孩子,我們怎么說,他怎么做。我估計這一輩子,他都沒這么聽話過。這倒讓我不習慣了。想起小蚊子的未來,心煩意亂的我有時想發(fā)個脾氣啥的,醞釀了半天,一看到他瘦得風都吹得倒的紙片身子,便兀自啞了。
媽媽決心留在家里照顧他。我無話可說。我的假期不能再延長下去了,單位來電催了多次。等不到小蚊子出來,我離家返回我所在的城市。幾天后,老二也回去上班。只有家在附近的倒霉的老三,隔三岔五要回去跟媽媽一起照應(yīng)老頭子。
老三后來來電話說,小蚊子從派出所出來后就沒去學校了,他沒臉回去,學校也不收他了。還有半年才初中畢業(yè),這孩子難道就這么毀了?她在電話那頭很焦慮。
那他天天在家做什么?我同樣焦慮,他年齡還小,出去做事吧,是童工,沒人收,在家晃著吧,也不是個事。
幫媽媽照顧一下爸爸啊,偶爾還去鎮(zhèn)上上網(wǎng)之類的,還能做什么?老三無奈地說。
我跟老三商量,由我們幾個出錢,讓他去學點什么技術(shù)之類的,將來也好混口飯吃。老三說目前也只能這樣了,她回家跟他說說。
過了幾天,老三再來電話,說小蚊子對這個提議興趣不大,逼急了他,就說等爸爸病好了再說。為此,老二打電話回家把他訓了一通,說他跟爸一樣,不學無術(shù),不知好歹。
你們沒告訴他,老頭子患的是絕癥?我急了。我走之前跟我媽和老三說了,老頭子的事情不要隱瞞小蚊子,要讓他明白,因為他,爸爸才突發(fā)重病,不然病情不可能發(fā)展得這么快。我的想法是,要給小蚊子下點猛藥,讓他內(nèi)疚和自責,說不定在這種情緒的刺激下,他會猛然醒悟,自此回歸正常孩子的隊伍。
說了,他當時只是發(fā)愣,也沒見特別大的反應(yīng)。說等爸爸病好,可能也只是他的一種自我安慰或者是對爸爸的祝福心理吧,就先讓他調(diào)節(jié)幾個月,等爸爸去了,我們再作打算。老三說。老三性子比我慢,遇事也沒多大的主意,可這次我承認她說得也有道理。
大姐放心,這小子本性不壞,以后我們共同監(jiān)督他,會改好的。老三安慰我,可在我聽來,她也是在自我安慰。
或許吧??梢幌氲嚼项^子去了后,他的將來得由我們負責,我就覺得這小子簡直就是個天大的麻煩。老頭子這輩子別的能耐沒有,為幾個女兒找麻煩的事情倒沒少做。
五個多月后的一天,老三來電,說老頭子快不行了,只撐著一口氣,怕是在等我們幾個回家。聽到這話,我的神經(jīng)先是一緊,接著慢慢放松——這一天終于來了。
老頭子是我們?nèi)w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去的,咽氣的時候,他眼睛死死地罩住縮在我們身后的小蚊子。我們知道,他放心不下他這個婚外情戰(zhàn)利品。
出殯那天,天下著小雨。十一月的天,已有了懾人的寒意。燒完紙錢和老頭子生前的衣服,親戚朋友便慢慢散了。我讓老二老三先回去陪媽媽,獨自留在那堆新壘的墳塋旁。
這塊墳地是我家原來種菜的地方,現(xiàn)在種著三堆土塋,里面躺著我的爺爺奶奶和新到的林徐貴同志。它們就像這塊菜地長出來的膿腫癤子,讓這菜地看起來無比猙獰,觸目驚心。
林徐貴同志生前像個老憤青,總是怨天怨地怨命運,現(xiàn)在,他沉默在這個嶄新的土包里面,也不知會不會寂寞。我扔下傘,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把我跟他三十多年的父女恩怨磕得煙消云散。
老頭子,如果你的在天之靈有了悔意和愧意,請你在冥冥之中好好照看你的兒子,引領(lǐng)他走上正途,這是我對你的最后一點請求。
我的頭發(fā)被雨水打濕了,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掉下來,和著淚水。從老頭子咽氣到他下葬,我沒有掉過一滴淚,此時,因為有雨水的掩護,眼淚流得如此恣意。
八
這是老頭子去世后的第一個元旦。早幾天打電話回去給媽媽,讓她趁過節(jié)來我這里玩幾天,她不同意,說要在家照顧小蚊子。
老大,我發(fā)現(xiàn)啊,自從我跟你那死鬼爸離婚后,小蚊子變了許多。媽媽在電話那頭憂心忡忡地說,以前他什么話都跟我講,隔了這兩年沒有經(jīng)常相處,現(xiàn)在好像都不怎么跟我講心里話了。
男孩子大了,就有自己的隱秘心事了,哪能像小時候一樣粘你?我笑媽媽神經(jīng)過敏。
唉,他現(xiàn)在天天吃飽飯就出去上網(wǎng),夜里才回來睡覺。讓他去學點技術(shù),他總是說緩緩,也不曉得要緩到什么時候。這半大的小伙子,這樣閑散著也不是個辦法。
那他到底想怎樣?我來了脾氣。這小子也太不懂事了。
可能是你爸走了后,他不適應(yīng)。媽媽說,我昨天跟他談了心,問他是不是想回他親媽家,如果想去找他親媽,我也不反對。
那他怎么說?
他悶聲不響了半天后,講不想,對那個女人沒感情。媽媽氣憤地說,那女人的心真夠硬的,就隔這么點遠,小蚊子的事她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你爸不在了,她也不過來看看兒子。難道她就一點都不擔心不心疼?
我冷笑,我媽就是天真,以為每個母親都跟她一樣心系兒女。這么多年,那女人何曾過問過小蚊子的生活?
真是奇怪,小蚊子是老頭子的私生子,現(xiàn)在老頭子不在了,我們跟小蚊子的關(guān)系好像不大了吧,怎么還這么關(guān)心愛護他?這不是自找苦吃嘛!
這么想著,我心頭升起一股惡煩。
吃過晚飯,估摸著小蚊子回家了,我打電話回去。是我媽接的電話,我讓她把電話給小蚊子。
你也不小了,以后打算怎么辦呢?我不想跟小蚊子拐彎子,這家伙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老頭子和我媽的庇護中,游手好閑慣了,是得下點狠心好好管教了。
小蚊子在那頭支支吾吾,說不知道。因著他的來歷,我在他面前一向沒有好顏色,他有點畏懼我這個大姐,跟我說話總是有點結(jié)巴。
你十五歲了,不小了!你爸不在了,媽媽年紀又大了,周身都是病痛,自顧不暇,你還整天讓她伺候你,你不覺得難為情?
那邊好久不說話,就在我以為電話斷了的時候,有低如細蚊的聲音傳過來:大姐,我……我會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
你怎么養(yǎng)活自己?我們說出錢讓你學點技術(shù),你置之不理,天天在外游蕩,難道你真想走你爸的老路,活得讓人嫌惡?
我還想說點什么,可電話掛斷了。我愣在那里,想著小蚊子流浪漢一樣的形象,悻悻地摔了電話。
老龔和小龔父女兩個明白我的惡劣情緒來自何方,極力動員我去逛街,說是要在新年的第一天陪我去腐敗一下。
在滿載而歸的路上,接到了老三的電話。這些年,我已成驚弓之鳥,一接到老三的電話,心就鬧地震。
果真。老三在那頭急吼吼地說,小蚊子又失蹤了。
我靠,我暗罵一聲,掐指一算,這是第四次了吧?這家伙玩失蹤還玩上癮了?
這次他應(yīng)該是下了狠心。老三說,他留了一張條子,我給你念念。
好吧,小小年紀就學人家電視里演的,留條出走,真夠文藝的。
老三聲情并茂地念:媽媽和姐姐們,我想了很久,覺得自己很多余,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雖然你們對我很好,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孤獨,像野外一條沒有同類的狼。爸爸不在了,我不要再拖累你們。我走了,不要找我,真的。再見。
我不得不承認,小蚊子這個留條寫得還挺好的,特別是那句“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孤獨,像野外一條沒有同類的狼”,讓我的鐵石心腸都酸軟起來。
他……他……什么時候不……見的?我竟然犯起了口吃。
今早上媽媽起來時就沒看到他了,在他床上看到這張條子,媽媽慌慌地打電話給我,讓我回去幫她找。我們找遍了村里和鎮(zhèn)上,都沒見人。他連張身份證都沒有,也不知身上有沒有錢,就這么走了,可怎么活……老三的話里已帶了哭意。
給老二打電話,讓她留意一下,小蚊子有沒有去她所在的城市。我也亂了方寸。
我給你打的時候,媽媽已在給她打了。老三說。
掛了電話,我坐立不安。
“很孤獨,像野外一條沒有同類的狼”,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的內(nèi)心獨白。骨子里要有多少悲涼才能說得出這樣形象的比喻?
我突然悔恨交加,想起他十三歲那年被爸爸逼著一起來我家鬧,我氣得口不擇言地當著我那些好事的鄰居的面說他是私生子時,他那無助的眼神;想起我前幾天在電話里跟他說的那些話……此時,他那眼神和訥訥的語氣隔著時空的距離,化成一支支利箭,嗖嗖地射得我全身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
我疼得抱緊自己蹲在地上,好半天直不起身。
心靈得不到庇護,在哪兒都是流浪。小蚊子或許比我們更懂得這個道理。
我一夜無眠。天亮前從床上爬起來寫了一張尋人啟事,準備復(fù)印后貼滿我所在的城市的大街小巷。
那么,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瘦高男孩,板寸頭,額頭上有一個一分錢硬幣大的疤,細瞇的小眼,眼神有一點點倔強、一點點憂郁和叛逆,請告知我。
那是我失蹤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