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蔚藍

在一個漫長黑夜，我邊在Host UK 網(wǎng)上申請去英國寄宿家庭短住，邊祈求著，如果有圣誕老人，請一定給我一個美好的圣誕節(jié)吧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不滿22歲，是北京一家出版公司里毛手毛腳的小編輯。初來北京的半月，不爭氣地我每天都哭，因為一個很滑稽的理由：我嚴重路癡，剛租了房子，每天下班都找不到家在哪里。

但是我的北漂生活很快就結(jié)束了。

23歲那年，我告別剛剛開啟的圖書編輯生涯，滿懷好奇的奔赴英國留學(xué)。這是個隨時能讓我在心底發(fā)出感嘆號的國度，無論是辯論的議員，還是談?wù)摵嗬踝勇阏盏慕诸^男女，都用一種歌劇家的喉嚨，吟詩般的語調(diào)在說話。

不過，我的班級并不是典型的“英國課堂”，班級里大部分是亞洲人，中國人尤其多。我想要了解當?shù)氐奈幕?，就刻意避開了國人的圈子去混社團。英國的社團每周一次，結(jié)束后誰都不記得誰。

因此，來英國半年，我始終是可憐巴巴的一個人。一個人煮意面一個人去超市一個人逛博物館。

圣誕節(jié)即將來臨，街道上的彩燈和裝飾一天天多起來，節(jié)日的氛圍撲面而來，我獨自走在熱鬧的街頭，感覺凄凄慘慘戚戚。想象著不久之后的圣誕節(jié)，我一個人為自己唱圣誕歌的冷清畫面，我在心底一遍遍說NO。

終于，在一個漫長黑夜，我邊在Host UK 網(wǎng)上申請去英國寄宿家庭短住，邊祈求著，如果有圣誕老人，請一定給我一個美好的圣誕節(jié)吧！

沒多久，一封郵件就躺在了我的郵箱里，像是圣誕老人提前送了我禮物：有一家來自Brixham小鎮(zhèn)的爺爺奶奶決定“收留我”去他們家過圣誕了！奶奶還特意發(fā)郵件來說，他們幾年前才結(jié)婚，兩邊子女非常多，孫子孫女就有13個，是個非常大的家庭。

我拿著一張Brixham的火車票，懷著小小的忐忑踏上了旅程。但沒想到，路途遇到洪水，火車走走停停蜿蜒前行，八小時后，才終于在Brixham的火車站停了下來。

天已經(jīng)全黑，渾身感覺冷颼颼的。但別人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錯，大概因為要圣誕節(jié)了，一個個沖出火車就跑了起來，唯有我迷茫地打量著這個小鎮(zhèn)。

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銀白頭發(fā)、帶著圓片眼鏡、穿著紅色衣服的爺爺，看上去有七八十歲，個子高高的，背也非常直，穿過人群徑直向我走來，給我的第一感覺是：哇，好像一個圣誕老爺爺。

他笑瞇瞇地說你是Kia嗎？我清醒過來，說是呀，你就是Tony吧！他笑了，邊點頭邊接我手上的行李。

爺爺?shù)奶玈ue就等在車旁，她圓胖的身子裹著碎花連衣裙，眼睛也是圓圓的，整個人神采奕奕，特別活潑，從見到我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說話。

我坐著爺爺奶奶的車回家，車一直神奇地在山上跑，另一側(cè)是黑黝黝的大海，奶奶把車開得飛快，大概過了約半個小時，終于停在了山頂?shù)囊蛔t磚二層小樓前。

隔了幾十年之后，爺爺奶奶終于再見面了。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都沒有忘記對方，而且和當年一樣有著說不完的話

那是我第一次住傳統(tǒng)的英式家庭，感覺像是穿越到了影視劇里。進門就看到哈利·波特住的那種壁櫥上掛滿蓋著世界各地郵戳的圣誕卡片，左側(cè)門通往客廳，墨綠的棉布沙發(fā)、厚厚的灰羊毛地毯、黑銅雕花壁爐、老式電視機，鑲扣紅棕皮躺椅，整面墻的落地窗下擺滿CD和書的柜子以及圣誕樹下堆著的禮物，讓我有 “這才是英國呀”的真切感受。

奶奶風(fēng)一般從廚房端出早已準備好的雞肉派，糯米布丁、烤面包，叮叮當當?shù)牡恫媾韫蘼曋?，她給我說起他們的故事。

那時我才知道，雖然七八年前才結(jié)婚，他們卻是從年輕時就相愛了。

兩個老人的故事，像是BBC的午間劇場，要追溯到五十多年前。當時Tony和Sue還是一對普通的情侶，相處甜蜜，談婚論嫁。但是，當時的北愛爾蘭總有些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兩人在戰(zhàn)爭中失散了，再也找不到彼此的消息。很多年后，爺爺娶了妻子，奶奶也嫁了人。

而就在幾年前，奶奶居然在電視臺一檔地方節(jié)目上看到了爺爺。而且時隔多年，奶奶一眼就認出了他來。那時候，奶奶已經(jīng)離婚多年，爺爺?shù)钠拮右呀?jīng)過世。奶奶看著電視上的爺爺，很快給他寫了封信去，第一句話就是：嗨，托尼，你還記得我嗎？

就這樣，隔了幾十年之后，爺爺奶奶終于再見面了。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都沒有忘記對方，而且和當年一樣有著說不完的話。沒多久，爺爺賣掉了在約克的房子，在Brixham這個海濱小鎮(zhèn)和奶奶重新組建了家庭。

結(jié)婚那天，七十四歲的Sue帶著孔雀尾小禮帽，和八十歲身著禮服的Tony很襯。雙方的七個孩子和十三個孫子孫女們加上親戚朋友把小鎮(zhèn)教堂塞得滿滿當當！

和這對非凡的老夫婦一起生活樂趣十足。早晨醒來，和廚房忙碌的奶奶打招呼，會遇到松鼠從院子外的森林中，踩著樹頂小徑蹦跶到院子，在爺爺特意為它們制的秋千上玩耍一番。午飯后，幫忙做家務(wù)時，爺爺還會耐心給我講洗碗機的運作方式。

爺爺?shù)募彝饷媸菓已拢瑧已碌紫戮褪谴笪餮?。吃完飯，爺爺會很紳士地提議說：“不如我們?nèi)ド⒉桨?？”他就領(lǐng)著我和另一個寄宿的土耳其女孩，走幾步轉(zhuǎn)個彎，踏上了懸崖邊旁的林蔭路，吹著大西洋來的風(fēng)，看著浪濤拍岸，我在心里感嘆，這真是“高規(guī)格”的散步呀。

住了幾天，慢慢摸清爺爺?shù)牧?xí)慣，比如他的作息十分規(guī)律，每日中午必在院中的陽光房打個盹，醒來便慢條斯理地煮咖啡，因為“天大的事，不如來杯咖啡吧?！痹俦热缢哪X子總是能蹦出一串新主意，無論是幾十年前為了娶妻自己組裝的汽車，還是世界旅行。他嘲諷自己總是：“Do it， see what happens.”

無論走到哪里，我心里都有一塊惦記：那個英國西南角的小鎮(zhèn)，一片大海，一處懸崖，一片森林，還有松鼠的陪伴和咖啡香氣中那對恩愛的老夫婦

和爺爺奶奶在一起日子過得飛快，平安夜到來了。我按捺不住想給他們一個驚喜，連夜畫了六幅畫。有家鄉(xiāng)廈門的風(fēng)景，也有這個海邊小鎮(zhèn)，我將畫拼成一個多面體，包裝好悄悄放在了圣誕樹下。

而第二天早晨，我竟然發(fā)現(xiàn)床邊多了一雙縫著我名字的圣誕節(jié)靴子，里面鼓鼓囊囊塞著十幾個包裝精美的小禮物，是奶奶親手縫制的！

一大早我飛奔到廚房擁抱感謝奶奶，她邊穿著鮮紫色的禮服，邊開心地說：“今天你的任務(wù)是當郵差！”

奶奶又一陣風(fēng)似的飆起車，載著我在山上的社區(qū)里來回轉(zhuǎn)著圈。每到一家，我便敲開主人的門，送上圣誕卡片和祝福。在養(yǎng)老院和獨居老人的家，奶奶把親手織的畫和各種小玩意兒送給老人，并相邀接她們圣誕節(jié)到家中玩。

上午十點，教堂鐘聲響起。奶奶把我放進一群穿著天使、牧人服裝的孩子中，便急急去做禮拜的準備。我還在和孩子們鬧，沒想到一個阿姨急急抓住我問，你能頂替一個未到場的人來參加圣誕吟誦嗎？于是，在爺爺奶奶驚訝的目光中，我登上演講臺，大聲朗誦著臨時抱佛腳向小妹妹學(xué)來的圣誕故事篇章，心底無限快活。

禮拜后剛回到家，大大小小送祝福的朋友就都來了，比在家鄉(xiāng)過年還熱鬧，還有圣誕老人打扮的鄰居。他們驅(qū)車從耶路撒冷采來火種，放在油燈里，在圣誕節(jié)的早晨分送到各家各戶（取自圣經(jīng)中將耶穌比作“腳前的燈，路上的光”之意）

圣誕的夜晚，爺爺拿出一個錄像帶，錄著一部著名的圣誕動畫《雪人》。我們坐在沙發(fā)上， 挑選好最舒服的位置， 奶奶端來了香氣四溢的咖啡甜點?？赐陝赢嬈棠逃址帕艘徊考o錄片，講阿富汗發(fā)生戰(zhàn)爭時，阿富汗軍嫂組織了一個合唱班的故事。

合唱班唱了許多溫暖動人的歌曲，其中有一首最為特別，軍嫂們每人說一句最想對老公講的話，這些話拼起來就成了那首歌的歌詞，音樂老師譜上曲，那首歌也成了當年圣誕節(jié)最受歡迎的曲子。

其實和爺爺奶奶度過的圣誕節(jié)很平淡，但這種平淡里的溫暖卻是我在英國很長時間里最大的慰藉。無論走到哪里，我心里都有一塊惦記：那個英國西南角的小鎮(zhèn)，一片大海，一處懸崖，一片森林，還有松鼠的陪伴和咖啡香氣中那對恩愛的老夫婦。

圣誕后回到校園，我一直念念不忘小鎮(zhèn)的爺爺奶奶，為了將Tony和Sue的故事說給別人，我特意參加了“生命寫作課”，和一群六七十歲的奶奶們一起寫、讀自己的人生故事。

他們個個經(jīng)歷曲折，有人從阿富汗戰(zhàn)場死里逃生，有人跨越幾個國度，也有人是身患癌癥的巴西心理學(xué)家，我是最小的學(xué)員，與他們相比，我才23年的人生毫不豐富和曲折。

但是我有著一個和英國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圣誕節(jié)，這是我留學(xué)生涯里最溫暖美好的一頁。

家庭比金錢和工作都重要的英國人

在中國，因賺錢和工作兩地分居的人家還真不少，即使家在一地也還可能為了工作夜以繼日，或把物質(zhì)的東西看得超過了一切，錯過了妻子生孩子、耽誤了給孩子看病，不能給老人送終等。

在英國，這樣做是會被別人鄙視的。很多人的辦公桌上都擺放著家人的照片，其樂融融的合影透露著英國人的家庭觀念，下班后和周末的時間都是屬于家庭的，所有的節(jié)日也是一家人安靜地聚在一起。有個英國人要做個小手術(shù)，她丈夫取消了全部的商業(yè)會談，寧肯自己出錢支付會談方延期滯留也要去陪著她手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