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
某些人,某些往事,某些畫面像已經(jīng)斑駁的照片里殘存的影像,驟然清晰,你會記起。那時候,為了某件事而歡欣、迷惘、痛苦、哭泣……那已經(jīng)過去了,在記憶的遠方,身體還仿佛存留著因為那些事物引起的反應(yīng),眼淚的痕跡,咬嚙的痛楚,心臟因痛苦而皺縮,握緊拳頭想要阻止吼叫時,手指蜷握的觸感。你坐在精神科候診室的長凳,心想著自己沒病,可是又那么需要求救。
曾經(jīng),我以為放開就是失去了,我無法想象失去之后的世界,即使身處其中令我非常痛苦,然而失去卻是無法想象的,像把利刃握在手中,寧可流血也不愿意松手。然而走著走著,兩個人的路,早已剩下我一個人,我顛簸地走,恍惚地走,像是為走而走,更像是因為無處可去,無路可走而走。那時我以為,離開這條路,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戀愛里,你總會有很多后來想起也感到驚心的固執(zhí),比如“即使這樣,也不能證明他不愛我”“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只要還能見面”“只要還可以愛他”。
后來才知道,是因為執(zhí)意留在原處,才使自己不像自己。為了保有那僅剩一點點的關(guān)聯(lián),我努力哄騙自己,說服自己,“那也是一種愛”。
是啊,那也是一種愛,是世間萬般種情愛的一種,而這樣的愛,更該在該收手的時候收。我們都知道走不下去了,只是誰也沒勇氣喊停。他慢慢退出我的生活,而我嘴上說著放手,眼睛卻望著遠方,等待著偶爾,微乎其微的可能。
我知道這樣不好,但那時的自己,還沒成熟到足以將對自己不好的情事轉(zhuǎn)變成一段回憶,我只是一直想著:“我到底哪里沒做好?以至于他從愛我變成不愛我?”我只是想著:“如果我那時沒有……后來就不會……”我只是反復(fù)地,像一種執(zhí)念般想著:“可是我們曾經(jīng)那么快樂……”
醫(yī)生沒多說什么,想來愛情的執(zhí)念,藥物也無法挽救。我在公園的大樹下坐著,好友陪著我,那是我從前最喜歡的公園,我們總是去那兒散步,但我坐在那兒,只覺滿目荒涼,綠草都不綠了,我不想活了?!拔以撛趺崔k?”我問。
朋友很安靜,她只是握著我的手,我想她沒說出口的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他人用你想要的方式去愛你?!?/p>
后來我搬了家,住在一個大樓的小套房里,有個好大的露臺。全空的屋子象征著我十年各種愛情的結(jié)果, 31歲了,要從頭開始了。
分期付款買冷氣、冰箱、床架,存了錢就再添購好看的床單、沙發(fā)、茶幾,自己縫制調(diào)掛的窗簾,二手市場買來小擺飾。夏天的傍晚,朋友們來看我,我們在露臺上聊天,涼風徐徐,我還是那么痛苦。
即使在最痛苦的日子,我也沒忘記我得寫小說,得把生活重整起來。我總是沿著長長的堤邊散步,走很遠的路去吃飯,寫長長的信給朋友。我還不懂得如何為自己療傷,像戒毒一般地,忍耐著不回應(yīng)他任何的信息。他想必很內(nèi)疚吧,而內(nèi)疚也挽救不了我們。
后來我開始寫長篇了,每周趁著不用送貨的日子,寫三個全天,三個夜晚。我就是從那時候?qū)W會規(guī)律寫作的。那個小屋從避難所,成為我最喜愛的工作場所。我不再需要跑到咖啡屋,不用他人允諾,我自己也有能力給予自己一個安身的屋子,書桌靠窗,寫累了就去窗外的露臺上休息下。有一天我望著對面大樓的人家放鴿子,那些鳥兒突然全朝我這邊飛過來了,以優(yōu)美的弧度,在我上空旋繞,又飛往別處。
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痛苦了,還愛著,但不再執(zhí)著著想要“回到過去的美好”。我還沒忘記,我只是遺忘了那種被愛情捆綁無法自已的感覺。
遺忘,或許不是遺忘,我們只是把某些糾結(jié)于心的事物打包整理,放進了記憶的深處,不再去撩撥它,然后全然投入生活里,投入那已經(jīng)失去許久的自我中。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他人用我們想要的方式來愛我們,幸好,我們總是還可以使自己快樂、充實,以某種自己做得到的方式,緩慢而艱難地,像撬開一條被硬石阻礙的路,過程可能會非常緩慢。我回憶當初,想著是那條有大樹的河堤救了我,是那個有露臺的小屋救了我,是愛我的朋友們救了我,是小說救了我,是這些美好的人事物讓我有了暫時可以遺忘的去處,讓我知道,我未必只能重返原地等待一個不可能的愛情,我可以重新來過。
無論幾歲,生活是你的,你總是可以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