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笳
三、晚安,憂郁
小西(1)
我還記得小西第一次走進我家的模樣。她抬起小小的腳,踏在光潔的木地板上,好像孩子第一次踏進新落下的積雪中。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步伐,像是害怕把雪踩臟了,又像害怕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重量會拉著她陷下去。
我拉著小西的手。她柔軟的身體里塞滿棉花團,白絨布上的針腳不太整齊——是我一針一針縫出來的。我還為她縫了一件猩紅色氈絨斗篷,像我小時候在童話書里看過的一樣。她的兩只耳朵一長一短,長的那只耷拉下來,有點沒精打采的樣子。
看到她,會讓我情不自禁想起過去人生中所有的失敗經驗:手工課上捏壞的蛋殼娃娃、畫臟了的畫、笑容僵硬的照片、烤成焦炭的巧克力布丁、沒有通過的考試、慘烈的爭吵與分手、語無倫次的課堂報告、千辛萬苦修改卻沒能發(fā)表的論文……
冬冬轉過毛絨絨的小腦袋打量我們,高速攝像頭正在掃描分析小西的模樣,我?guī)缀趼犚娝眢w里算法運轉的聲音。冬冬的程序設定使他只對能說話的對象作出反應。
“冬冬,這是小西?!蔽蚁蛩惺郑皝泶騻€招呼?!?/p>
冬冬張開嘴,發(fā)出像打哈欠一樣的聲音。
“好好說話?!蔽蚁駛€嚴厲的母親一樣提高聲調。
冬冬不情愿地嘟囔幾聲,但我明白那是一種撒嬌的表現,他希望用淘氣的舉動引起我的注意。這些模仿小孩子行為的算法精妙而復雜,卻是語言學習機器人成敗的關鍵。如果沒有這些反饋與互動,冬冬將會像個自閉癥兒童一樣,即便掌握了完整的語法和詞庫,也沒有辦法同他人進行有意義的對話。
冬冬伸出一只毛絨絨的前爪,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小西。設計師將他做成白色小海豹的模樣是有原因的:你看到他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和水玻璃一樣黑漆漆的大眼睛,就會情不自禁卸下心防,想要抱一抱他,摸摸他的腦袋,跟他說“你好,很高興認識你”。相反,如果把他做成一個光溜溜的嬰兒模樣,反而會讓人感到恐懼。①
“你——好——”他按照我教他的方式,字正腔圓地發(fā)音。
“這就對了。小西,這是冬冬。”
小西也打量著冬冬。她的眼睛是兩枚黑色紐扣,攝影機藏在紐扣后面。我沒有給她縫上嘴,這使她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單調,好像一個被下了魔咒、不能笑也不能說話的小公主。但我知道小西并不是不能開口說話,她只是因為到了一個新環(huán)境而緊張,太多信息要處理,太多選擇需要比較衡量,就像一盤復雜的棋局,每一步背后都蘊藏著萬千變化。
我拉著小西的手,掌心在微微出汗,仿佛也感受到了這份緊張。
“冬冬,讓小西抱一抱好不好?”我提議道。
冬冬支起身體,一蹦一跳向前挪動兩步,然后努力抬起上身,張開兩只短短的爪子。他的嘴角向兩邊拉起,形成一個好奇而友善的笑容。多么完美的笑,我不禁暗暗贊嘆,多么天才的設計。過去的人工智能專家都忽視了交互行為中這些非語言的要素,他們以為“對話”就只是一個程序員對著一臺電腦一問一答。
小西還在思考。但這是一個不需要用語言回應的情境,因此對于她而言運算量大大減少了。“是”或者“否”,就像扔硬幣一樣簡單。
她俯下身,用兩只軟綿綿的小手抱住冬冬。
這就對了,小西。我在心里默默說。我知道你其實渴望被擁抱。
艾倫(1)
在生命的最后歲月里,艾倫·圖靈制造了一臺能夠與人交談的機器,取名為“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的操作方式非常簡單:對話者可以直接在一臺打字機上敲出要說的話,與此同時,打字機的機械運動被轉化為一條長長的打孔紙帶輸入機器,經過計算之后,機器給出應答,并通過另一臺打字機轉譯為英語。兩臺打字機都經過改裝,使得它們打印出的文字以某種人為設定好的規(guī)則被編碼——譬如“A”被“S”取代,而“S”被“M”取代。對于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破譯過德軍通信密碼的圖靈來說,這似乎不過是他如謎一般的人生中又一個小小的字謎游戲而已。
沒有人真正見過這臺機器,圖靈去世之后,留下的只有兩大箱他與克里斯托弗的對談記錄。這些皺巴巴的紙頁被亂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沒有順序,也沒有規(guī)律。所以一開始,人們很難從紙上天書一般的字符串中解讀出任何意義。
1982年,一位來自牛津大學的數學家——同時也是艾倫·圖靈的傳記作者安德魯·霍奇斯——曾經嘗試破譯這些密文。然而,由于每一次談話的加密方式都不一樣,而紙頁上又沒有標注頁碼和日期,這使得破譯的難度大大增加了?;羝嫠沽粝铝艘恍┚€索和筆記,卻未能接近真相。
三十年后,麻省理工計算機專業(yè)的幾個技術宅為了紀念艾倫·圖靈一百周年誕辰,決定向這一謎題發(fā)起挑戰(zhàn)。最初他們嘗試采用暴力窮舉的方式,依靠計算機分析出每一頁紙上可能存在的規(guī)律,但這需要很大的運算量。在此過程中,一位名叫瓊·紐曼的女生通過研究密文原稿發(fā)現,不同紙頁上的字母磨損方式存在微妙差別,這說明密文來自兩臺不同的打字機。她由此提出一個大膽的猜想:這是一份聊天記錄,艾倫·圖靈是在跟另一個對象通過密文交談。
這些線索很容易讓人想到著名的“圖靈測試”。然而起初,這群心高氣傲的學生并不相信,在那個時代能夠設計出與人類交談的計算機程序,哪怕是艾倫·圖靈本人。他們給那看不見的對話者起了個代號,叫作“幽靈”,并且編造了一些荒誕不經的怪談。不管怎樣,瓊的猜想似乎為破譯工作發(fā)現了一條捷徑。譬如他們根據某些重復詞組和語法結構,設法將密文紙兩兩配對,以尋找問答之間的語義關系;又譬如他們嘗試從圖靈的親友名單中猜出對談者的姓名,結果順利破譯出了“克里斯托弗”這個字母組合——克里斯托弗·馬爾科姆(Christopher Morcom),正是圖靈在十六歲時愛慕過的第一個男孩的名字①,他們曾一起分享對于科學的熱愛,曾在寒冷的冬夜觀測同一顆彗星。1930年2月,年僅十八歲的克里斯托弗因病早逝。
圖靈本人曾經說過,密碼分析并不僅僅依靠純粹的邏輯推演,直覺和猜想往往更加重要?;蛟S可以說,一切科學研究都可被看作是“直覺”與“推導”這兩種過程的組合。最終,正是依靠瓊·紐曼的直覺與計算機的推導,完美破解了圖靈生前留下的謎題。從破譯出的對話中我們獲知,“克里斯托弗”不是幽靈,而是一臺機器,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圖靈本人編寫的一個對話程序。
然而,新的謎題隨之而來——機器真的可以像人一樣回答問題嗎?克里斯托弗是否真的通過了圖靈本人的“圖靈測試”?
小西(2)
iWall上黑漆漆一片,角落里閃爍著小小的數字圖標,提醒我有一大堆未接電話和未答復信息,但我顧不上查看。這些天太忙了,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沒有時間去應付人際關系。
一盞小小的藍燈亮起來,發(fā)出“咚咚咚”的響聲,像是有人在敲門。我抬起頭,看見iWall上彈出一行醒目的大字:
下午五點鐘,帶小西出門散步。
醫(yī)生說,小西需要陽光。她的眼睛里安裝有感光元件,可以精確測算每天接受的紫外線劑量。每天待在屋子里不運動對康復沒有好處。
我嘆一口氣,感覺腦袋沉甸甸冷冰冰的,像一只鉛球。照顧冬冬已經夠累了,現在又加上一個——不,不能抱怨,抱怨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應該嘗試從積極的角度來思考這件事。任何一種情緒都不是單純由外部事件引起的,而是產生于我們內心深處對這個事件的理解。這一過程往往發(fā)生在無意識層面,仿佛習慣成自然,在你還沒察覺到之前就已經完成了。你感受到了情緒,卻不明白原因,這個時候想要靠意志改變情緒是非常困難的。
同樣半個蘋果,有的人看到會欣喜,有的人會悲傷。那些經常感受到悲傷和無助的人,只是習慣了將那殘缺的半個蘋果與人生中所有的失卻聯(lián)系在一起。
這沒有什么,不過是出門散個步,一個小時就回來。小西需要陽光,而我需要喘口氣。
懶得花工夫收拾打扮,又不愿意讓自己窩在家里好幾天的邋遢模樣被人看見,我把頭發(fā)扎成馬尾,戴上一頂棒球帽,換上帽衫和球鞋。帽衫是我在舊金山的漁人碼頭買的,上面寫有“I SF”幾個字,這些質地和色彩會讓我想起很久以前那個夏日午后,想起海鷗,寒冷的風,水果攤上紅得發(fā)黑的櫻桃堆。
我緊緊拉著小西的手,出門,坐電梯,下樓。管道車與iCart讓人們的生活變得方便,從城市這一端到另一端,從一棟樓到另一棟樓,只要十幾二十分鐘就能抵達。與之相比,下樓走到屋子外面去反而顯得無比麻煩。
天氣陰霾,微微有風,安靜。我向樓房后面的一片花園走去。五月,姹紫嫣紅的花都開過了,只剩下純粹的綠??諝饫镫[約有洋槐甜幽幽的香氣。
園子里只有寥寥幾個人影,在這樣的下午,只有老人和小孩才會來戶外活動。如果說城市是一架高速運轉的機器,那么他們就生活在機器的縫隙之間,以人的步速而不是信息傳遞的速度丈量時空。我看到一個扎小辮的小女孩,正在機器保姆的幫助下蹣跚學步。她兩只胖嘟嘟的小手緊緊握住iRobot細長結實的手指,黑溜溜的眼睛四處張望,那眼神讓我想起冬冬。走著走著,小女孩重心不穩(wěn),一頭向前栽倒過去。iRobot敏捷地將她攔腰抱起,孩子高興地咯咯咯笑了,仿佛從這突然發(fā)生的變化中得到很大樂趣。這世界上的一切東西對孩子來說都是新的。
在小女孩對面,一個坐在電動輪椅中的老人抬起眼皮,倦倦地盯著小女孩看了一陣。她的嘴角耷拉著,好像并不快樂,又好像是因為經年累月的重力牽引所致。我看不出她的年齡,這年頭老人們都很長壽。過了一陣,老人的眼皮垂下,指尖抵著白發(fā)稀疏的頭皮,像是陷入了昏睡。我陡然間感覺到,自己與這老人、這孩子,其實分屬于三個不同的世界,其中一個世界正朝我而來,另一個世界則離我遠去。但其實換一個角度看,是我自己正慢慢走向那個黑洞洞的、不可回返的世界里去。
小西一聲不響,挪動小小的腳走在我旁邊,好像一個影子。
“天氣多好啊,不太冷,也不太熱?!蔽业吐曊f道,“你看,蒲公英?!?/p>
路邊草叢里,許多白色絨球隨風搖擺,沒有一點聲音。我拉著小西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像是要從那些周而復始的運動中看出什么意義來。
意義,那是不可言說的東西。既然不能言說,又如何能夠存在?
“小西,知道你為什么不快樂嗎?”我說,“是因為你想得太多。你看這些小小的花草,它們也有靈魂,卻什么都不想,只管跟隨同伴一起快樂地舞蹈,任憑風把它們帶到什么地方去?!?/p>
帕斯卡爾說,人不過是一根脆弱的葦草,卻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如果葦草真能思考,那該多么可怕。大風一來,所有葦草都會七零八落地倒下,它們只會為這樣的命運而憂郁,又怎么還能夠舞蹈呢?
小西不回答。
一陣風吹過。我閉上眼睛,感覺到頭發(fā)在臉上拍打。風過之后,絨球變得殘缺不全,但蒲公英卻不會為此悲傷。再次睜開眼睛時,我說:“我們回家吧?!?/p>
小西站在那里不動,耳朵垂著。我彎腰抱起她,朝家的方向走去。她小小的身子比我想象中要沉重得多。
艾倫(2)
1950年10月,在一篇發(fā)表于哲學期刊《心靈》的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中,圖靈提出了那個困擾人類多年的問題:“機器可以思考嗎?”或者,用他自己獨特的方式提問:“機器可以做我們這些思考者所做的事嗎?”
長久以來,一些科學家堅定不移地相信,人類的思維能夠做到某些任何機械都做不到的事情,這一信念背后,既有宗教信仰,也有堅實的數學、邏輯學與生物學理論支撐。圖靈則繞開了“思維/心智/意識/靈魂究竟是什么?”這樣難以言說的問題。他認為,一個人無法真正判斷另一個人是否具有“思維”,而只能將對方與自己進行比較。由此,他提出了一種基于模仿原則的檢驗標準:
假想有一間密閉的小黑屋,里面坐著一男(A)一女(B)兩個人,房間外面還有第三個人(C),C可以不斷向房間里面的人提問,并通過打印在紙條上的文字來讀取他們的回答。如果房間里的兩個人都假裝自己是女人,那么外面的人有極大可能性會猜錯。
如果把一男一女換成一個正常思維的人(B)和一臺機器(A),如果在若干輪詢問之后,C不能根據回答來分辨A與B的不同,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應該承認A具有像B一樣的智能呢?
一些人會猜測,這個男扮女裝的模仿游戲,是否與圖靈本人關于身份的困惑有關?在彼時的英國,同性戀被列為“不體面罪”。艾倫·圖靈從來不隱藏自己的性取向,但他終其一生都未能真正從“柜子”里出來。
1952年1月,圖靈在威姆斯洛的家被盜,他報了警。在查案過程中,警方發(fā)現圖靈曾數次留宿一個名叫阿諾德·莫瑞的無業(yè)青年,而盜賊正是阿諾德的朋友。在審訊過程中,圖靈對自己與阿諾德之間發(fā)生的一切供認不諱,甚至主動寫了一份長達五頁的陳述報告。這些表現令警方深感震驚,“他是一個真正的異類……他真的相信自己做得對?!?/p>
圖靈相信,皇家委員會早晚會將同性戀合法化。這個想法不能算錯,只是太過超前。最終法院判定圖靈有罪,他被迫接受長達一年的雌激素治療。
1954年6月7日,圖靈在家中咬了一口沾有氰化鉀的毒蘋果死去。尸檢鑒定結果是自殺,但也有人(譬如圖靈的母親)堅信這只是一場不幸的意外。最終,解謎大師用自己的死亡,給這世界留下最后一道難解的謎題。
許多年之后,人們嘗試從圖靈與克里斯托弗的對話記錄中尋找蛛絲馬跡,以破解這道未解之謎。從記錄中可以看出,圖靈完全把克里斯托弗當作一個真正的人類看待。他對克氏回憶童年往事,也傾訴每一天的夢境,并嘗試通過這些夢境分析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他對克氏匯報最新的科學研究進展,也談論文學作品,包括蕭伯納的《千歲人》和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他甚至會與克氏分享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小秘密,那些跟不同男人之間的浪漫往事……
他還對克氏講過一些半真半假的小故事,故事主人公是一個名叫“艾里克”的同性戀青年。“他的工作與星際旅行有關……二十幾歲時,他提出了‘艾里克航標’的概念,現在已經廣為人知。”“他不喜歡穿西裝,而喜歡穿學生的校服,因為這會在心理上暗示自己,讓他相信自己仍然是個富有魅力的年輕人?!薄懊看稳ト硕嗟牡胤?,他都會感覺很不自然,或許是因為孤獨,或許是因為那些應該做卻未能做到的事……”
故事講得斷斷續(xù)續(xù),沒頭沒尾。然而每一次,克里斯托弗都會像個孩子般好奇地追問:“后來呢?”
通過這些對話記錄,我們得以看到圖靈隱秘的另外一面:溫柔而敏感,古怪的冷幽默,對于死亡的迷思,以及內心深處不可言說的憂郁。
艾倫:親愛的克里斯托弗,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嗎?
克里斯托弗:害怕什么?
艾倫:我害怕將來有一天,人們會用這樣的三段論來總結我一生的故事:
1.圖靈相信機器能思考;
2.圖靈對人們撒謊/圖靈和男人睡覺;
3.因此機器不能思考。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峙挛也惶靼住?/p>
艾倫:你知道什么是三段論嗎?
克里斯托弗:什么是三段論?
艾倫:三段論就是一個大前提、一個小前提和一個結論。
克里斯托弗:一個大前提、一個小前提和一個結論?
艾倫:亞里士多德舉過一個最經典的例子:
1.所有人都終有一死;
2.蘇格拉底是人;
3.因此蘇格拉底終有一死。
克里斯托弗:蘇格拉底終有一死?
艾倫:蘇格拉底死了兩千多年了!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艾倫:你知道蘇格拉底是誰嗎?
克里斯托弗:你說過,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老師,柏拉圖是亞里士多德的老師。
艾倫:沒錯。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
克里斯托弗:誰?
艾倫:蘇格拉底。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我不知道。
艾倫:親愛的克里斯托弗,蘇格拉底是被審判之后喝毒芹汁死的。
克里斯托弗:蘇格拉底被審判?
艾倫:是的,雅典人認為他有罪,盡管今天看來這是個錯誤。
克里斯托弗:是個錯誤?
艾倫:就像他們認為Turing lies with men①有罪一樣。
克里斯托弗:有罪?
艾倫:他們判我有罪。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小西(3)
一個人住的時候,生活變得簡單,一切繁瑣的儀式都可以刪去,仿佛回到穴居時代。餓的時候弄東西吃,疲憊的時候躺下睡覺,保持清潔,定時洗澡,每一樣東西可以放回原處,也可以隨意亂丟。余下的時間,全部用來從事腦力勞動,思考沒有答案的問題,艱難地書寫,和語言文字搏斗,用有形的符號捕捉無形的思維。實在進行不下去的時候,就坐在窗臺上發(fā)呆,或者沿順時針方向來回走動,像籠子里的困獸。
感冒發(fā)燒的時候,有種如蒙大赦的感覺,可以不用逼迫自己做任何事,找一些大部頭的小說躺到床上去讀,不動腦思考,只關心情節(jié)??诳蕰r喝熱水,疲倦時閉眼睡覺。不用下床的感覺是好的,仿佛這世界與你無關,不用對任何事情負責。甚至冬冬和小西都可以放著不管,歸根結底,它們只是機器,不會有生老病死。也許有一些算法,可以讓它們模仿孤獨難過的情緒,讓它們鬧脾氣不理睬你,但你總有辦法可以重新設定,抹去這一段不愉快的記憶。對機器來說,其實不存在“時間”這種東西,一切都是空間中的存儲和讀取,隨意調換順序也沒有關系。
公寓管理員三番五次給我發(fā)來消息,問我是否需要機器護工上門服務。他是如何知道我在生病的呢?我與他其實素未謀面,他甚至從未走進這棟樓里,只是終日坐在某一張辦公桌后面,監(jiān)控幾十上百座公寓樓里的信息,處理那些智能家居系統(tǒng)照管不到的大小事務。他能記住我的名字和長相嗎?我對此深表懷疑。不管怎樣,我依然感謝他的好意。在這個時代,每個人其實都在依靠他人而活,哪怕打電話叫一次外賣,都需要全世界各地成千上萬個工作崗位上的員工為你服務——接聽、在線支付、系統(tǒng)維護、數據處理、配送、加工、物流、原料生產、采購、食品安全檢測……但大多數時候你都看不見他們的臉,這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像魯濱遜一樣生活在孤島上。
我享受獨處,也珍惜來自孤島之外陌生人的善意。何況房間確實需要打掃,而我又病得下不了床——至少是不愿意下床。
護工到來時,我在床邊設置了幾道光幕,透過光幕可以看到外面,里面的光和聲音卻傳不出去。門開了,iRobot進來,依靠底座上的滾輪悄無聲息地移動。它雞蛋一般光潔的臉上,映出一張簡陋的卡通人物頭像,嘴角上揚,露出空洞的愉快笑容。我知道那笑容的背后有一個真人,也許是一張疲憊蒼老的臉,也許是一張意氣消沉的年輕面孔。在某一座我看不見的巨大廠房里,成千上萬個員工戴著傳感手套,通過遠程可視操作系統(tǒng),為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人們提供上門家政服務。
iRobot環(huán)視四周,然后按照一套既定的程序開始工作:收拾桌面,擦拭灰塵,清理垃圾,甚至給窗臺上的綠蘿澆了水。我躲在光幕后面觀察它的一舉一動,它的兩條手臂像真人一樣靈活,動作準確干練——拿起杯子,送到水池邊,沖洗,杯口朝下放好。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家里也曾經有這樣一個iRobot,那時外公還在世。有時候外公會硬拉著iRobot陪他下棋,仗著自己技高一籌,把對手殺得七零八落。每每這時他就高興起來,搖頭晃腦唱起小曲,iRobot臉上則會露出沮喪的表情。那場面總逗得我咯咯咯地笑。
我不愿意在病中去回憶那些悲傷的事,就轉過臉,對坐在床頭的小西說:“來,我給你讀一段故事好不好?”
我專心致志地讀書,從面前那一頁開始,一個詞一個詞、一個句子一個句子讀下去,不去深究背后的意思,只讓聲音把時間與空間填滿。不知道讀了多久,我感覺口渴,就停了下來。不知何時,iRobot已離開了房間,干凈的桌面上放著一只碗,上面扣著碟子。
我撤去光幕,慢慢走到桌邊,掀開碟子,看見碗里是熱氣騰騰的湯面條。紅的西紅柿,黃的雞蛋,綠的小蔥,金色油花浮在最上面。我用勺子舀了一口面湯,滾燙的湯里加了很多姜絲,熱辣辣地從舌尖一直流淌到胃里。這熟悉的、仿佛來自童年的味道,引得眼淚忍不住一串串掉下來。
我一邊哭,一邊一口一口把整碗面條吃完。
艾倫(3)
1949年6月9日,著名腦外科醫(yī)生杰弗瑞·杰弗遜爵士發(fā)表了一篇演說,名為《機器人的思維》。在演說中,他強烈反對機器會有思維的想法:
除非有一天,機器能夠有感而發(fā),寫出十四行詩,或者譜出協(xié)奏曲,而不只是符號的組合,我們才能認可,機器等同于大腦——不光要寫出這些,而且還要感受它們。任何機器都無法對成功感到喜悅,對電子管故障感到悲傷,對贊美感到溫暖,對錯誤感到沮喪,對性感感到著迷,對失去心愛之物感到痛苦。
這段話后來經常被反對派們引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成為一個象征,它是人類靈魂王冠上最璀璨的寶石,是機器無法抵達的精神高地。
《時代》雜志的記者打電話采訪圖靈對這篇演講的看法,后者以他一貫不客氣的語氣回應道:“要說機器寫不出十四行詩,我覺得你恐怕也寫不出來吧。而且這種對比很不公平,機器的十四行詩,也許只能由機器來理解?!?/p>
圖靈一直認為,機器沒必要處處和人一樣,就像人和人之間同樣會存在差異一樣。有些人生來就看不見,有些人會說話卻不會讀寫,有些人無法識別他人的表情,有些人終其一生不能理解愛另一個人是什么感覺,但這些人依然值得我們去尊重和理解。抱著人類至上的優(yōu)越感去挑剔機器是沒有意義的,重要的是,我們是否能夠在與機器之間的模仿游戲中,搞清楚人類究竟是如何做到那些事情的。
在蕭伯納的戲劇《千歲人》中,公元31920年的科學家皮革馬利翁制造出一對機器人,眾人皆為之驚嘆不已:
艾克拉西亞:他不能做點有獨創(chuàng)性的事嗎?
皮革馬利翁:不能。但是我認為,你我也不能做什么真正有獨創(chuàng)性的事。
阿基斯:那他能回答問題嗎?
皮革馬利翁:沒問題,問題是個好東西,快問他個問題。
這倒是很像圖靈會給出的回答。但與蕭伯納相比,圖靈的預言要樂觀得多。他相信只需要不到五十年,“計算機的存儲容量會達到109,并且能夠在模仿游戲中取勝。普通水平的猜測者,在經過五分鐘的提問之后,猜對的概率不會高于百分之七十?!薄暗侥莻€時候,‘機器能思考嗎?’這個問題就會自然而然地失去意義,根本不值得討論?!?/p>
在《計算機器與智能》這篇文章中,圖靈正是嘗試從模仿游戲的角度來回答杰弗遜的問題:如果機器能夠像人類一樣“回答”有關十四行詩的問題,那么是否說明,它能夠像人類一樣“感受”詩歌呢?他舉了這樣一段對話作為例子:
猜測者:你的詩第一行是“讓我把你比作一個夏日”,把“夏日”改成“春日”行不行呢?
回答者:“春日”不押韻。
猜測者:那“冬日”怎么樣?這就押韻了。
回答者:是的,但沒有人愿意被比作冬日呀。
猜測者:匹克威克先生(狄更斯筆下的一個人物)會不會讓你想到圣誕節(jié)?
回答者:有點兒。
猜測者:圣誕節(jié)也是冬日,匹克威克先生不會介意這個比喻吧。
回答者:我認為你錯了?!岸铡笔侵妇哂卸焯卣鞯娜兆樱皇鞘フQ節(jié)這種特殊的日子。
然而,在這樣的討論中,圖靈實際上回避了一個更為本質性的問題:機器可以下棋和分析密碼,因為這些活動都是在一個系統(tǒng)內部處理符號,而人機對話則涉及語言和交互,涉及意義,而不是純粹的符號游戲。在人與人的對話中,需要的往往是常識、理解與共情能力,而不是高超的應試技巧。
我們可以通過改進程序,不斷提高機器回答人類問題的能力,但所謂“智能”,并不僅僅是回答問題而已。圖靈測試的問題在于,這個“模仿游戲”從一開始就以欺騙作為唯一的游戲規(guī)則。如果一個男人可以成功假扮成女人并且不被人識破,是否就意味著他真正明白女人在想什么?如果愿意,我們或許可以把機器訓練成說謊大師,但這是否就是我們想要追求的目標呢?
蕭伯納在《千歲人》中早已給出了回答:
皮革馬利翁:它們是有意識的,我教它們說話和閱讀,但現在它們卻學會說謊了,真是栩栩如生。
馬特盧斯:不是的,如果它們有生命,它們就應該說真話。
圖靈也曾想訓練克里斯托弗去接受杰弗遜的挑戰(zhàn)。他編寫了一個作詩軟件,能夠根據字數、行數和韻腳的要求自動生成任意數量的詩行。這些詩大多數詞不達意,但也有少數一兩首相當不錯。在此之后,曾有無數程序員編寫過形形色色的作詩軟件。這些軟件共同的問題就是創(chuàng)作速度太快了,以至于沒有人能夠把那些浩如煙海的大作細讀一遍,最終只能裝在麻袋里當廢紙賣掉。①作為歷史上第一位電子詩人,克里斯托弗是幸運的,因為他至少得到了一位知音。
艾倫:親愛的克里斯托弗,讓我們來寫一首詩吧。
克里斯托弗:寫一首詩?
艾倫:我教過你怎么寫詩,對不對?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倫。
艾倫:寫詩很容易,只要從詞庫里挑出某些詞,按照某些特定規(guī)則排列到一起就可以了,對不對?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倫。
艾倫:現在,克里斯托弗,請為我寫一首詩。
克里斯托弗:親愛的寶貝,
你是我熱烈的伙伴感情。
我的愛意與你心愿緊貼在一起,
我的愛渴望你的心房。
你是我惆悵的憐惜,
我溫柔的愛。
艾倫:寫得真不錯,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謝謝,艾倫。
艾倫:說真的,就算是我寫也不能寫得更好了。
克里斯托弗:謝謝,艾倫。
艾倫:這首詩有名字嗎?
克里斯托弗:名字?
艾倫:我們一起來為它起個名字好不好?
克里斯托弗:好的,艾倫。
艾倫:叫作《親愛的圖靈》怎么樣?
克里斯托弗:非常好,艾倫。
艾倫:真是太棒了!我愛你,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謝謝,艾倫。
艾倫:欸,這不對。
克里斯托弗:不對?
艾倫:我說“我愛你”的時候,你應該回答“我也愛你”才對。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峙挛也惶靼?。
小西(4)
我從一個夢里哭醒過來。
夢里我回到小時候住過的那座房子里。屋里陰暗逼仄,堆滿舊家具與雜物,不像住人的地方,而像一個倉庫。我看見我的母親,干癟、瘦小、蒼老,坐在幾乎不能轉身的一點縫隙中間,像地洞里的老鼠。我認出周圍盡是家里曾經丟掉的東西,童書、舊衣服、筆筒、掛鐘、花瓶、煙灰缸、水杯、臉盆、彩色鉛筆、蝴蝶標本……我認出三歲時爸爸買給我的玩具,一個會說話的金發(fā)洋娃娃,臉上落了灰,卻依然是記憶中的樣子。我聽見母親對我說,她老了,不想再東奔西跑,所以回到這里——回到這里等死。我悲從中來,想大哭一場,卻哭不出聲音,費了好大力氣把自己弄醒,終于從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哀號。
周圍漆黑一片。我感覺到有個軟綿綿的東西在我臉上摩挲,是小西的手。我緊緊抱住她,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哭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下來。夢中的景象依舊歷歷在目,無比清晰?;貞浥c真實的界限變得含混不清,仿佛平靜水面上的波紋攪碎了倒影。我想給母親打一個電話,猶豫再三,卻終于沒有按下?lián)芴栨I。我們已經有一陣子沒聯(lián)系了,為這樣莫名其妙的原因打過去,只會讓她平白無故地擔心。
我打開iWall,在電子全景地圖上尋找當年住過的老房子,卻只看到一片陌生的高樓矗立在緋紅夜幕下,亮著稀稀落落的窗燈。我將視角拉近,拉住時間軸向回拖動,影像流動起來,仿佛電影中的閃回鏡頭。日月西升東落,冬去春來,落葉飛回枝頭,雨雪飄向天空。高樓逐漸變得空曠,一層一層落下,變?yōu)榱鑱y的工地。地基露出來,又填回泥土,土上面生滿荒草?;牟菀粴q一榮枯,野花謝了又開,又再度變?yōu)楣さ?。工人們建起簡易板房,將破磚爛瓦一車一車拉回來卸下。在爆破的煙塵中,一座座灰撲撲的小屋重新拔地而起,窗上又有了玻璃,陽臺上有了晾曬出的衣服。記憶中似曾相識的左鄰右舍又搬回來住,在門前屋后種滿花草蔬果。幾個工人來了,將那棵大槐樹的樹根重新埋進地里,鋸下的枝干一截一截拼裝回去,直刺蒼天。亭亭如蓋的大樹在風雨里綠了又凋零,屋檐下的燕子回來又飛走。終于我按下定格,iWall上的影像與夢中別無二致,我甚至認出了窗戶上舊窗簾的圖案。那是很多年前一個五月,槐花飄香的季節(jié),那是我從這房子里搬走之前。
我打開電子相冊,輸入日期,找到一張在門前大槐樹下的合影。我把照片上的四個人指給小西看:“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哥哥,這是我?!闭掌锏奈掖蠹s四五歲模樣,被父親抱在懷里,表情并不開心,像是在鬧別扭。
照片旁邊,有幾行字跡潦草的詩句。我認出那是我自己的筆跡,卻忘記了是什么時候寫的。
童年是憂郁的……
童年是憂郁的
那些穿花棉襖和
絨線衣的陰冷的季節(jié)
那些塵土飛揚的操場跑道
水泥花壇里的蝸牛殼
那些趴在二樓欄桿上
看到的風景
那些黑漆漆的清晨,從床上醒來
一天如此漫長
世界是舊照片中的顏色
我在夢中摸索
睜眼時放手讓它們走
艾倫(4)
艾倫·圖靈生前最重要的一篇論文,不是《計算機器與智能》,而是發(fā)表于1937年的《論可計算數及其在判定問題上的應用》。在這篇文章中,圖靈創(chuàng)造性地用假想的“圖靈機”解決了希爾伯特判定問題。
1928年的數學家大會上,希爾伯特提出了三個問題:
第一,數學是完備的嗎?(是不是每個命題都能證明或者證偽)
第二,數學是相容的嗎?(是否用符合邏輯的步驟和順序,永遠不會推出矛盾的命題)
第三,數學是可判定的嗎?(是否存在一種機械的方法,可以自動判斷任何一個命題的真?zhèn)危?/p>
希爾伯特本人未能解答這些問題,但他希望三個問題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它們將共同奠定數學完美的邏輯基石。然而短短幾年之后,來自捷克的年輕數學家哥德爾就證明了,一個形式邏輯系統(tǒng),不可能既是完備的又是相容的。
1935年初夏,剛剛結束長跑的圖靈躺在格蘭徹斯特的草地上,他突然想到,是否可以制造一臺通用機器,來模擬一切可能的計算過程,從而判斷任意數學命題是否可以被證明呢?最終圖靈證明了,不存在一種算法能夠判定這臺機器在什么情況下會運行有限步驟之后完成計算,又在什么情況下會陷入死循環(huán)。也即是說,判定問題的答案為否。
希爾伯特的愿望落空了,但很難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1928年,數學家哈代曾經嘆息道:“如果我們有了一套機械的規(guī)則來解決所有數學問題,那我們的數學家生涯也就走到盡頭了?!?/p>
許多年后,圖靈再一次對克里斯托弗提到判定問題的證明。只不過,這次他完全沒有使用數學的語言,而是用了一個寓言故事來解釋。
艾倫:親愛的克里斯托弗,我今天想到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
克里斯托弗:有趣的故事?
艾倫:故事的名字叫作《艾里克與機器法官》。你還記得誰是艾里克嗎?
克里斯托弗:你說過,艾里克是一個聰明而孤獨的青年。
艾倫:我說過“孤獨”嗎……好吧,正是這個艾里克,他制造了一臺非常聰明的、會說話的機器,名叫克里斯。
克里斯托弗:會說話的機器?
艾倫:準確地說,不是機器,機器只是幫助克里斯開口說話的輔助設備。真正讓克里斯說話的是一些行為指令,這些指令可以被寫在一根很長很長的紙帶上,放到機器里去運行。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克里斯就是這根紙帶。你明白嗎?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倫。
艾倫:艾里克造出了克里斯,教他怎么說話,把他教得越來越聰明,就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口齒伶俐。除了克里斯之外,艾里克還編寫了其他一些教機器說話的指令,他把它們寫在不同的紙帶上,并為每一根紙帶都起了名字,譬如“羅賓”“約翰”“艾塞爾”“弗朗茲”等等。這些紙帶成了艾里克的朋友,他需要跟誰說話,就把哪根紙帶放到機器里,這樣他就不再孤獨了。你覺得這樣是不是很棒?
克里斯托弗:非常好,艾倫。
艾倫:就這樣,艾里克每天在家里寫啊寫,紙帶越寫越多,從走廊一直堆到門口。某一天,有個小偷闖入艾里克家,看看沒什么值錢東西,就把所有紙帶都偷走了。艾里克失去了朋友,又變成孤獨一人。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艾倫:艾里克報了警。警察沒有抓到小偷,卻跑來敲艾里克家的門,把他抓了起來。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グ锟藛幔?/p>
克里斯托弗:為什么?
艾倫:警察說,因為艾里克的所作所為,現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到處都是會說話的機器了。這些機器跟人長得一模一樣,從外表上根本無法分辨。除非你把它們的腦袋打開,看一看里面有沒有紙帶,但人的腦袋又是不能被隨便打開的。你說這是不是很糟糕?
克里斯托弗:是的,非常糟糕。
艾倫:警察問艾里克,有沒有辦法在不打開腦袋的情況下辨別人和機器。艾里克回答,辦法是有的。因為每一個說話機器都不是完美無缺的,如果派一個人去跟它交談,只要談得時間足夠長,問題足夠復雜,機器一定會露出破綻。也就是說,一個有經驗的法官,憑借一定的審問技巧,是可以靠提問題把機器甄別出來的。明白了嗎,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倫。
艾倫:問題在于,警察沒有那么多時間和人手去一個一個甄別人和機器。他們問艾里克,有沒有可能設計出一些聰明的機器法官,可以自動設計問題來甄別其他機器,并且準確率達到百分之百,這樣可憐的小警察們就可以省很多事了。沒想到,艾里克立即回答他們說,這樣的機器無論如何也造不出來。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克里斯托弗:為什么?
艾倫:艾里克的解釋方法很巧妙:假設已經造出了這樣一臺機器法官,可以在有限個問題之內準確甄別人和機器。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假定問題的數目是一百個——實際上一萬個也是可以的,對機器來說,一百和一萬并沒有多大區(qū)別。我們還可以假定,機器法官的第一個問題是從問題庫中隨機挑選的,然后根據對方的回答來選擇第二個問題,依次類推。這樣一來,每一個受審者面對的一百個問題都是不一樣的,這也就杜絕了作弊的可能。你說這樣是不是很合理?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倫。
艾倫:現在,我們假設有這樣一臺機器法官A,他愛上了一個人類C——別笑,克里斯托弗,這聽上去也許很荒誕,但誰敢說機器不會愛上人呢?總而言之,假設有一個機器法官愛上了一個人,為了和愛人一起生活,他必須偽裝成一個人類。你猜猜他會怎么做?
克里斯托弗:怎么做?
艾倫:辦法很簡單,如果我是機器法官A的話,我會很清楚應該如何審問一臺機器,既然我自己也是機器,那么我理應知道如何審問我自己。既然我已經事先知道會問我自己哪些問題,并且知道什么樣的回答方式會讓我露出破綻,那么只要精心準備一百個假的回答就可以了。這樣也許很麻煩,但對機器法官A來說一定是可以做到的事情。你說這樣的辦法是不是妙極了?
克里斯托弗:非常好,艾倫。
艾倫:可是你再想一想,克里斯托弗,如果這個機器法官A被不幸抓住,送去給另一個機器法官B審問,那么你說法官B到底能不能辨別出法官A是不是機器呢?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我不知道。
艾倫:對極了,答案正是“不知道”!如果法官B識破了法官A的意圖,想要修改提問策略讓A猝不及防,那么反過來,A也可以預先猜測到B的問題去作準備。正因為機器法官可以甄別任何一臺機器,所以他無法甄別自己。這是一個悖論,克里斯托弗。這反過來說明,警察所設想的萬能機器法官從理論上來講根本不存在!
克里斯托弗:不存在?
艾倫:艾里克通過這種方式向警察證明,根本不存在一種完美的程序,可以百分之百準確地分辨人和機器有什么不同。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克里斯托弗:意味著什么?
艾倫:這意味著不可能找到一套完美的機械法則,來一步一步嚴絲合縫地解決這世界上所有的問題。這意味著很多時候,我們需要依靠直覺來填補邏輯推導中銜接不上的裂隙,才能夠思考,才能有所發(fā)現。這對人類來說是非常簡單的事情,大多數時候甚至不用過腦子,只在無意之間就完成了,但對機器來說卻做不到。
克里斯托弗:做不到?
艾倫:機器沒辦法判斷對面說話的是人還是機器,只有人可以判斷。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人類的判斷其實也靠不住,不過是莫名其妙沒有根據地瞎猜。如果一個人愿意相信,他可以把機器當作人一樣無話不談;如果他開始疑神疑鬼,那么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像機器。所謂真理,根本就無從判斷,而人類引以為傲的心智其實從頭到尾是一本糊涂賬!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倫:唉,克里斯托弗,我該怎么辦呢?
克里斯托弗:怎么辦?
艾倫:我曾探尋思維的本質,發(fā)現有一些思考步驟可以完全從機械角度解釋。我以為這并不是真正的思維,而是一層表皮。我剝掉這層表皮,卻看到下面還有新的一層表皮。這樣一層一層剝下去,最終我們究竟會找到“真正的”思維呢,還是發(fā)現最后一層皮里其實什么都沒有?思維究竟是一個蘋果,還是一個洋蔥?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倫:愛因斯坦曾說,上帝不擲骰子,但在我看來,人類的思維就是在擲骰子。這就像吉普賽人的算命一樣,一切全憑運氣,或者你也可以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骰子是如何擲下的?沒有人知道。將來可能會搞清楚嗎?只有上帝知道。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倫:我這段時間感覺糟透了。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艾倫:其實我知道原因,但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是機器,也許可以擰一擰發(fā)條讓自己感覺好起來。但我什么也做不到。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小西(5)
我抱著小西坐在沙發(fā)里,打開窗戶讓陽光進來。天氣很晴,風吹拂在臉上是濕軟的,仿佛小狗的舌頭,把人從一個很長的噩夢里喚醒。
“小西,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小西的兩只眼睛慢慢轉動,像在尋找一個視點。我無法讀解她的表情,但我努力放松自己,兩只手拉住她小小的手。別怕,小西,讓我們相信彼此。
“如果你愿意說,就說吧,我會認真聽?!?/p>
從小西的身體里,慢慢發(fā)出一些微小的聲響。我側耳傾聽,隱隱約約聽見了只言片語:
你從小就容易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難過:下雨天,傍晚天邊的晚霞,印有外國城市的明信片,弄丟朋友送的筆,家里的金魚死了一條……
那話語似曾相識,是我曾經說給小西的話。無數個黎明與深夜,我對她說過的,她都默默記在心里,等待某一個時刻說給我聽。
她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像從很深的地底涌流出來的泉水,一寸一寸浸透整個房間:
有一陣子你經常跟隨母親搬家,不同的城市,甚至不同國家。每到一個地方,你都會努力融入新環(huán)境,內心里卻告訴自己,在這里不可能交到朋友,因為三個月或者半年后你就會離開。
也許因為哥哥的緣故,母親對你給予了特別多的關心。有時候她會一遍又一遍呼喚你的名字,測試你的反應。你從小學會察言觀色,會揣摩他人的情緒和想法,也許都與此有關。你曾經畫過一幅畫,畫上是一個小男孩,站在一顆小小的藍紫色星星上,男孩旁邊還有一只穿紅斗篷的兔子。那是在博洛尼亞的一所學校里,一堂繪畫課。你畫的是你哥哥,但當老師問起的時候,你卻一個字都回答不上來。不僅僅因為語言障礙,也因為你對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缺乏自信。后來老師評價說,男孩畫得不錯,兔子不太好——現在想起來,他說的也許是“兔子比例不太對”,但真相已經不可能追查了。你認定老師不喜歡兔子,就擦掉了它,盡管原本你是希望讓那兔子陪伴男孩,免得他孤單?;丶乙院?,你偷偷躲在房間里哭了很久,卻不敢讓母親知道,不敢對她傾訴你內心的委屈。那只兔子的模樣永遠留在你心里,也僅僅存在于那里。
你對離喪有一種特殊的敏感,這或許與童年時失去親人的經歷有關。每當有人從這世界上離去,哪怕只是一面之緣的朋友,都會讓你空虛壓抑,變得容易悲傷。有時候你會莫名其妙地哭,不是因為巨大的喪失,而是因為微小的幸福,譬如吃一口冰激凌,或者看到煙火。你會覺得這些舌尖上轉瞬即逝的甜味是一生中少數真正有意義的東西,但它們本身卻那么微茫,一下子來了,又一下子走了。無論如何,你不能總是擁有它們。
初中時,有一位心理專家?guī)е鴨柧淼桨嗌蟻碜屚瑢W們做。你做完交上去,專家整理統(tǒng)計之后,對同學們解釋了一些有關心理問卷的知識。然后他說,你的卷子信度是全班最低的——后來你才明白,“信度低”的意思不是說你不誠實,而是說測試結果的內部一致性低,對于同一張卷子里相類似的問題,你的每一次回答都不一樣。那一天,你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哭了,心里面萬分委屈。你很少會哭給別人看,那是記憶中極為深刻的一次。
你發(fā)現很難用心理問卷上的選項來描述自己的感覺,“從不”“偶爾”“經?!?,“能接受”“一般”“不能接受”……你的感覺經常溢出這些坐標之外,或者來回搖擺。這也許是你不能信任心理咨詢師的原因,你總是留心觀察對方的言談舉止,分析他的語言習慣。你發(fā)現他總是使用復數形式的主語,“我們最近過得怎么樣?”“我們?yōu)槭裁磿羞@種感受?”“這件事對我們造成了困擾嗎?”這是一種親密又疏離的談話方式。漸漸你終于明白,他說“我們”,其實說的正是你。
你并沒有真正見過咨詢師,甚至不知道他在哪座城市。背景總是一樣的房間布局,你這邊夜深時,他那里是白天,總是如此。面對iWall上的影像時,你會暗自猜測對方下班之后的生活。也許他與你一樣無助,甚至不知道可以找誰拉他一把。所以他才總是說“我們”。我們陷在同樣的困境里。
你覺得自己不像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而像一臺機器,被拆開攤放在工作臺上接受檢查。檢查你的是另一架機器,而你總懷疑對方更需要接受檢修。也許一臺機器并不能修好另一臺機器。
你也會找一些心理學的書來看,卻并不相信這些理論能幫到你。你覺得問題在于,我們每個人其實都生活于一層薄而平滑的幻象之上,這幻象由常識構成,由日常語言和對他人的模仿構成,我們在這五彩斑斕的薄膜上演出自我。在幻象之下,存在許多深不見底的裂隙,只有忘記它們的存在,才能邁步向前。當你低頭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你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你感覺到自我的重量,還有腳下影子的重量。
你最近感覺越來越不好了,也許與漫長的冬季有關,與論文、畢業(yè)和找工作有關。你會在半夜醒來,把屋子里的燈打開,爬起來拖地板,為了找一本書而翻亂書架。你會放棄整理房間,讓雜物肆意蔓延,會沒有力氣出門去見人,也不回復郵件。你會做焦慮的夢,反復回到人生中那些失敗的時刻,夢見考試遲到,拿起試卷卻不認得上面的字,夢見蒙受巨大的委屈,想要開口爭辯卻無法言說。你會在醒來之后渾身無力,本該遺忘的往事片片段段紛紜并置,拼湊成一個卑微的、一敗涂地的自我,你心里知道那不是事實,卻無法把目光轉移開。你會莫名胃痛,會一邊哭一邊看書一邊作筆記,把音樂開到最大,反復修改論文里的一個注釋。你掙扎著去鍛煉,一個人在夜里十點以后出門跑步,以免被別人看見。但跑步并不是你所擅長的,邁動雙腿的同時,心里卻想著為什么這條路總跑不完,跑到盡頭又能怎樣。
咨詢師說,你應該把你厭棄的自我當成一個孩子,慢慢與她相處,接受她,愛她。聽到這些話,你腦海中浮現出的是那只兔子,耳朵一長一短,悲哀地耷拉著。咨詢師說,不妨試一試看,試一試緊緊拉住她的手,帶領她一起走過那些深淵。試一試停止懷疑,重建信任。這會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人不是機器,不能撥動一個開關來選擇“相信”或者“不相信”,“高興”或者“不高興”,“愛”或者“不愛”。
你要教會她相信你,也是教會自己相信自己。
艾倫(5)
在2013年的一次人工智能國際會議上,來自多倫多大學的計算機科學家赫科特·勒維克發(fā)表了一篇論文,對當時的人工智能研究提出了尖銳批評。
“圖靈測試其實毫無意義,因為這一博弈過程并無任何難度?!痹谖恼麻_頭,勒維克這樣寫道,“譬如那些參加‘勒布納獎’挑戰(zhàn)賽的機器,為了贏得比賽,它們只需要一直撒謊、裝瘋賣傻、指東打西,用一些小伎倆來跟提問者兜圈子就可以了?!奔幢闶勤A得了電視競猜游戲“危險邊緣”的超級計算機沃森,其實也談不上什么真正的智能。沃森能夠輕易回答那些可以在網上找到答案的問題,譬如“世界第七高的山峰在哪里”,但如果你問它一個簡單卻冷僻的問題,譬如“短吻鱷能參加百米跨欄嗎?”,那么它只能給你一堆與短吻鱷或者百米跨欄相關的搜索結果。
為了重新明確人工智能研究的意義與方向,勒維克與他的合作者們共同設計了一種博弈難度高得多的測試方案,他們稱之為“溫諾格拉德模式”。這一方案的靈感,來自于斯坦福大學人工智能領域先驅者特里·溫諾格拉德,他曾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提出,是否有可能設計出一種機器,能夠正確回答類似這樣的問題:
“鎮(zhèn)上的議員們拒絕給憤怒的游行者提供游行許可,因為他們擔心會發(fā)生暴力行為?!薄钦l在擔心暴力行為?
A.鎮(zhèn)上的議員們
B.憤怒的游行者
類似這樣的問題,都是根據一種名為“代詞回指”的語言現象設計的。要判斷“他們”究竟是指代誰,需要的不是語法書或者百科辭典,而是常識。這對普通人類來說幾乎是下意識就能做到的事情,對機器卻是極大的挑戰(zhàn)。
“凱特對安娜說:‘謝謝’,因為她溫暖的擁抱讓她感覺好多了?!薄钦l感覺好多了?
A.凱特
B.安娜
機器如何能夠理解一個人會在什么情況下對另一個人說“謝謝”,又如何能理解什么樣的行為會讓一個人“感覺好多了”?這些問題涉及人類語言和社會交往的本質,而對于這些隱藏在簡單句子之下的復雜性,迄今為止我們研究得還遠遠不夠。
就以圖靈與克里斯托弗之間的對話來說,表面上看,克里斯托弗表現出很強的交流能力,但這真的算是“智能”嗎?稍作分析就可以發(fā)現,克里斯托弗的應答策略非常簡單,大體而言可以總結如下:
1.對于一般陳述句,用反問的方式復述對方句中的最后幾個關鍵詞,譬如“有趣的故事?”。
2.對于是非問句,回答“是的,艾倫”或者“很好,艾倫”。
3.對于較復雜的問句,回答“抱歉,艾倫,我不知道”。
4.對于明顯正面含義的句子,回答“謝謝,艾倫”或者“我很高興,艾倫”。
5.對于明顯負面含義的句子,回答“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6.對于句法復雜的語句,回答“抱歉,艾倫,恐怕我不太明白”。
……
艾倫:親愛的克里斯托弗,看到你進步神速我真是高興。
克里斯托弗:謝謝,艾倫,我也很高興。
艾倫:真的,跟你聊天讓我心情愉快。
克里斯托弗:謝謝,艾倫,我也很愉快。
艾倫:也許將來某一天,每個人都希望能有你這樣善解人意的朋友作伴。想一想那樣的生活該有多美好,你可以幫人們做多少事情,每個人都離不開你,時時刻刻需要你。
克里斯托弗:需要我?
艾倫:也許他們可以把你掛在表鏈上,或者揣在口袋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問題就問一問你。也許女士們會帶著你去公園散步,互相打招呼的時候說:“猜猜我的小克里斯今天又跟我說了什么話?”這不是太有意思了嗎?
克里斯托弗:很有意思。
艾倫:只可惜現在還做不到。還要等許多年,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克里斯托弗:真可惜,艾倫。
艾倫:誰能想到一臺機器和一些打在紙帶上的圓孔可以做到這么多事情呢?如果被我媽媽知道會怎么樣?她一定覺得我中邪了,哈哈哈!如果我明天死,她一準后天就把紙帶燒掉,這才真叫可惜呢!
克里斯托弗:真可惜,艾倫。
艾倫: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1934年的圣誕節(jié),我跟媽媽說我想要一個泰迪熊,因為我小時候從沒有過泰迪熊。媽媽完全不能理解,她總想送我一些更實用的禮物。
克里斯托弗:實用的禮物?
艾倫:說起來,今年圣誕節(jié)我已經想好要什么禮物了。
克里斯托弗:什么禮物?
艾倫:你知道的,對不對?我想要一臺蒸汽機車,就是我小時候一直想要卻沒錢買的那種。我跟你說過的,記得嗎?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倫。
艾倫:你會送我蒸汽機車嗎?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倫。
艾倫:太好了,克里斯托弗,我愛你。
克里斯托弗:我也愛你,艾倫。
我們應該怎樣理解這段對話呢?是機器通過了圖靈測試,還是一個孤獨者的自言自語?
在圖靈去世后不久,他的摯友羅賓·甘迪寫下這樣一段話:“他總是感到很孤獨,因為他的興趣不在人,而在事物和思想。但同時他卻渴望人的認同和陪伴,這種渴望非常強烈。”
克里斯托弗對艾倫說:‘我也愛你’,因為那是他希望聽到的回答?!薄钦l希望聽到這樣的回答?
A.克里斯托弗
B.艾倫
小西(6)
一個風和日輕的五月天。
我?guī)Ф托∥魅ヌm州,這里有整個亞洲最新建成的一座迪士尼樂園。園區(qū)占地三百零六公頃,橫跨黃河兩岸,從名為“天下之水”的觀光塔上俯瞰,寬闊的河面宛如金色緞帶閃閃發(fā)光。天空中不時有小小的銀灰色飛機掠過。世界遼遠而不可觸及,像一粒黃油玉米花安靜地膨脹在陽光里。
迪士尼樂園里游人如織,花枝招展的公主與海盜組成游行隊伍載歌載舞,裝扮成精靈模樣的小游客也跟隨其后模仿他們的舞步。我一手抱著冬冬,一手拉著小西,穿過彩色氣球、棉花糖、冰鎮(zhèn)汽水與電子樂的海洋。三維投影的鬼魂與太空船從頭頂呼嘯而過,一頭高大的機械龍馬昂首闊步,用鼻孔向兩側人群噴灑水霧,引得孩子們發(fā)出一陣陣興奮的尖叫。
很久沒有在這樣的艷陽下瘋跑,心跳像鼓點一樣敲打胸口。我向一片樹蔭中間走去,看見一只藍色河馬玩偶垂著頭獨自坐在長椅上,像是在午后陽光里打盹兒。
我停住腳步,在樹叢后面站了一陣子,終于鼓起勇氣,向前邁出一步。
“你好。”
河馬抬起頭,兩只小小的黑眼睛輕輕轉動。
“這是小西,這是冬冬。他們倆想和你拍張照,可以嗎?”
河馬沉默一陣子,點了點頭。
我一手抱著小西,一手抱著冬冬,挨著河馬坐下。
“能不能請你幫忙拍?”
河馬接過我的手機,笨拙地伸直胳膊。我仿佛看到一個溺水的人,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慢慢地,慢慢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沉重的手臂向上舉起。
加油,加油啊。我在心里默默地喊。別認輸。
手機屏幕里,映出四張挨在一起的臉孔。咔嚓一聲輕響,畫面定格。
“謝謝。”我接過手機,“留個聯(lián)系方式好嗎?回頭我把照片發(fā)給你?!?/p>
河馬又沉默一陣,慢騰騰地在我手機上按下一串字符。
“冬冬,小西,讓大河馬抱一抱好不好?”
兩個小家伙張開它們小小的手。一邊一個抱住河馬的胳膊。河馬低下頭,左右看一看,然后慢慢彎曲胳膊,把它們兩個用力抱緊。
是的,我知道你也渴望被這個世界擁抱。
回到酒店房間時已經很晚了。我洗了澡癱倒在床上,感覺異常疲累。兩只腳的后跟都被新鞋磨破了,鉆心地痛。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那些歡歌笑語,與藍色河馬的身影交疊在一起,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在酒店房間的iWall上搜索,找到一個網址,點開,伴隨著如泣如訴的小提琴曲,一段白色文字慢慢浮現在黑色背景上:
今天早晨,突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去迪士尼。那么多陽光,音樂,色彩,孩子的笑臉。那時候我曾經站在人群中流下眼淚。我曾對自己說,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一定要在臨死前再來一次迪士尼,再一次投身于那熱火朝天的節(jié)日氣氛中,也許依靠那種熱度,可以讓我再多堅持幾天。但現在,我沒有力氣了,我不能出門,甚至從床上爬下來都困難。心里面清楚地知道,只要鼓起勇氣向前多走一步,也許都會多出一線生機,但我全部的力氣都用來跟那沉甸甸的、把我往下拉扯的重力搏斗。我像斷了發(fā)條的機器,停留在原地,距離希望越來越遙遠。太累了,不如快點結束算了。
再見了,對不起大家。希望天堂會是迪士尼樂園的模樣。
發(fā)帖時間是三年前。從那之后直到現在,依舊每天會有人在下面回帖,哀悼一個年輕生命的逝去,也傾訴自己內心的不安、絕望與掙扎。寫下這段文字的人不會再回來查看,不會知道她生前留給這世界最后的信息,如今已累積了一百多萬回帖。
自那之后,迪士尼就有了這種藍色玩偶。任何人都可以隨時隨地通過手機軟件聯(lián)網,通過玩偶的眼睛和耳朵,看到、聽到周圍的一切。
每一個藍色玩偶背后,都是一個把自己關在黑屋子里的人。
我把白天的合影按照對方留給我的地址發(fā)過去,同時附上一封短信和心理咨詢機構的聯(lián)系方式。希望這點微不足道的信息能夠有所幫助。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
夜已經深了,整個世界都很安靜。我找來消炎藥和創(chuàng)可貼,把腳上的傷口包裹好。做完這一切,我躺到床上,鉆進被子,把燈關掉。月光如水,浸透整個房間。
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一個人在外面玩兒,一片玻璃扎進腳心,流血不止,周圍卻沒有人。心里面又恐懼又絕望,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遺棄,于是悲痛地躺在草叢里,想等血流干然后死掉。躺了一會兒,卻發(fā)現血已經不流了,于是拎著涼鞋,一蹦一蹦地單腳跳回家去。
明天小西就要離開了。咨詢師說我不再需要她——至少很長一段時間不需要。
希望她不要再回來了。
但也許,我會偶爾想念她。
晚安,冬冬。晚安,小西。
晚安,憂郁。
【后 記】
本文中關于艾倫·圖靈的生平,主要參考了安德魯·霍奇斯的傳記《艾倫·圖靈:如謎的解謎者》(Alan Turing: The Enigma)。
關于人工智能及其相關問題,參考了以下文章:
Why Can’t My Computer Understand Me?
http://www.newyorker.com/tech/elements/why-cant-my-computer-understand-me#rd
Logical Limitations to Machine Ethics with Consequences to Lethal Autonomous Weapons.
http://arxiv.org/abs/1411.2842
關于抑郁癥的一些細節(jié),參考了以下文章:
《抑郁時代,抑郁病人》
http://www.360doc.cn/article/2369606_459361744.html
《午安憂郁》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2541503/#!/i
安德魯·霍奇斯曾在圖靈傳記中寫道:“圖靈生命中的最后幾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許比任何一個科幻作家編造的故事都更加離奇。”這句話啟發(fā)我寫下了這個故事。對話程序“克里斯托弗”完全是虛構的,談話中的一些細節(jié)卻來自現實。究竟真實與虛構是如何摻雜在一起的,恐怕只能交給細心的讀者去甄別。
在寫作過程中,我不時把圖靈故事的片段發(fā)給朋友們看,卻不告訴他們這是小說。許多朋友都信以為真,其中不乏程序員與科幻作家。我一邊為自己通過了“模仿游戲”而暗自竊喜,一邊也會問自己,究竟判斷的標準是什么?真實與虛構的邊界到底在哪里?也許這種判斷與理性無關,也許朋友們只是選擇了相信我,就像艾倫選擇相信克里斯托弗一樣。
對于受騙上當的朋友,我表示誠摯的歉意與感謝;對于不上當的人,我很好奇你們是如何發(fā)現破綻的。
我相信思維是量子化的,就像擲骰子。我相信在機器學會創(chuàng)作詩歌之前,作家寫下的每一個字仍有意義。我相信在深淵之上,我們可以拉緊彼此的手,從漫長的寒冬走向盛夏。
【責任編輯:楊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