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平鑄
2014年7月4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韓國首爾大學發(fā)表了題為《共創(chuàng)中韓合作未來,同襄亞洲振興繁榮》的演講。在演講中,習近平回顧了中韓人民的友誼,特別提到了出生在韓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的作曲者鄭律成。值得一提的是,朝鮮的《人民軍軍歌》也是鄭律成創(chuàng)作的。在世界音樂史上,為兩個國家軍隊譜寫軍歌,鄭律成是第一人。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人民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這是鄭律成當年為八路軍譜寫的進行曲。新中國成立后中央軍委把它正式命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這首歌,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一直傳唱到今天,成千上萬熱血沸騰的中華兒女唱著它沖鋒陷陣,一往無前,抗擊了日本侵略者和國民黨反動勢力,迎來新中國的黎明。
鄭律成1933年從朝鮮半島來到中國,1939年1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在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中,鄭律成深入前線創(chuàng)作了大量謳歌抗日軍民斗爭的作品。他創(chuàng)作的《延安頌》很快就在各抗日根據地傳開,甚至傳到了當時的國統(tǒng)區(qū),傳到了海外,激勵和影響了無數愛國青年和進步知識分子奔向延安,奔向抗日戰(zhàn)場。
我對鄭律成同志慕名已久,但是和他相識,卻是在1942年粉碎日寇五一“掃蕩”不久,他從延安來到太行山根據地的時候,我在八路軍野戰(zhàn)政治部工作。記得有一次,野戰(zhàn)政治部羅瑞卿主任在駐地山西遼縣麻田鎮(zhèn)召開干部會議,朝鮮獨立同盟的領導同志也參加了。會中休息的時候,羅主任說:“請我們的音樂家鄭律成同志唱個歌好不好?”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只見一個青年人紅著臉走到會議桌前,看上去他大約有二十四五歲,中等個兒,面龐清瘦,穿著一身粗布的八路軍軍服,打著綁腿,扎著皮帶,顯得很有精神。他的中國話講得流利,但發(fā)音帶些朝鮮話的腔調。他輕聲地說:“我還夠不上一個音樂家,只是喜愛音樂。最近,我譜寫了一個根據地軍民大生產的曲子,試唱一下,請大家批評指正?!彼母枨?,在我聽來,既有朝鮮的異國情趣,又帶有濃厚的中國民歌色彩。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充滿激情,那起伏的旋律,好像把人們帶到崇山峻嶺的太行山巔,聽那狂風的呼嘯和河流滾滾的漳水聲。他一唱完,很快就被大家的掌聲所包圍。他無法拒絕同志們高呼“再來一個”的好意,又接二連三地唱了《延安頌》《八路軍進行曲》等歌。大家聽了很受感動和鼓舞,為我們革命隊伍里有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音樂家而感到自豪。
當時在太行山敵后根據地的朝鮮同志,有100多人。他們一部分是原來在我軍工作的,另一部分是從國民黨區(qū)域來的,還有些是從日本占領區(qū)跑過來或戰(zhàn)斗中被俘虜來的。他們的政治組織是朝鮮獨立同盟,軍事組織是朝鮮義勇隊。根據地開辦了朝鮮軍政干部學校,訓練來自敵占區(qū)的朝鮮男女青年。鄭律成是同盟和義勇隊的負責人之一,并兼任軍政干部學校的教育長。他肩上的擔子很重,整天忙個不停。因為這些朝鮮人中,情況比較復雜,思想問題很多,還發(fā)現過敵人派進的特務。所以既要對他們進行政治思想教育和軍事訓練,又要很慎重地對他們進行審查。在敵人進犯的時候,還要率領他們轉移和作戰(zhàn)。
當時,領導指定我在工作上和朝鮮同志聯(lián)系。有一天,我去到他們駐地傳達野政《關于開展對敵政治攻勢的指示》。指示的大意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日寇為了把華北變成它的“圣戰(zhàn)基地”,一方面對我根據地進行瘋狂的“掃蕩”和慘絕人寰的“三光”政策,同時,在其占領區(qū)和我游擊區(qū)進行所謂“治安強化運動”,殘酷鎮(zhèn)壓敵占區(qū)人民以鞏固其反動殖民統(tǒng)治。針對這一情況,我軍除了以主力繼續(xù)和前來“掃蕩”的敵人作戰(zhàn)以外,另抽出一部分部隊,配合地方武裝和民兵,組織若干支精干的武裝工作隊,深入敵后之敵后,開展強大的對敵政治攻勢。在有利條件下,還尋機打擊和消滅敵人。
朝鮮同志聽了傳達以后,非常興奮,表示要和八路軍一道,積極開展對敵政治攻勢。他們有許多人會講日本話,對日本侵略軍的情況比較熟悉,正好運用這些特長去參加這項活動。
大約在1943年的秋天,鄭律成參加了武工隊,到山西、河北交界的元氏、贊皇一帶活動。我沒有和他隨行,后來他多次談起他那次所受的教育和鍛煉,說是“終生難忘”。
鄭律成同志告訴我,他那次參加八路軍的武工隊,里面有三個朝鮮人,一個日本人。他們深入敵占區(qū),多在夜間活動,每到一地,就用石灰、鍋灰調水在墻壁、電線桿和大樹上用中、朝、日文涂寫標語,張貼人民政府布告,散發(fā)宣傳品,教兒童唱革命歌曲。到了深夜,三五人一組,對敵偽炮樓喊話。有一次,他們過平漢線,通過偽軍關系,約好雙方在鐵路附近打幾槍,并把雞血灑在地上,欺騙鬼子,掩護武工隊安全過路。
那時敵特活動很猖獗,武工隊的活動有時被敵人發(fā)覺,險些遭到敵人的伏擊。鄭律成和八路軍武工隊的干部經過研究,發(fā)現某村一個賣中草藥的人形跡可疑,后來確證是敵人安的一個點。鄭律成親自帶領幾個戰(zhàn)士,抓住了那家伙,還從他口里了解到附近一個廟里的和尚也是敵特。通過武工隊,把這些特務搞掉了。
有一次,他們在行軍途中和敵人遭遇。有個為鄭律成同志臨時當勤務員的小戰(zhàn)士,負傷被敵人抓走。通過關系了解到,這個戰(zhàn)士在敵人面前表現得很堅定,鬼子要把他押到上面去。他們打聽到鬼子押送的時間和路線,在中途截住,這個機靈的小戰(zhàn)士趁混亂跑了回來。當時根據地正在搞“搶救失足者”運動,這個小鬼回到原單位,有人懷疑他有問題,要他“老實交代”。鄭律成為這個戰(zhàn)士寫了證明。
由于敵人的殘酷“掃蕩”和連續(xù)幾年的災荒,敵后根據地軍民遇到了極大的困難。我們常說“小米加步槍”,但是,那時只有逢年過節(jié)會餐的時候,才能吃到小米,平時吃的都是玉米、黑豆、紅高粱,加上一些野菜,煮成糊糊,缺油少鹽,難得一飽。為了減輕人民負擔,堅持敵后抗戰(zhàn),黨中央號召根據地軍民開展大生產運動,做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朝鮮同志也積極響應黨中央這個號召,開展生產運動。
朝鮮同志很能吃苦耐勞。他們在駐地附近的山坡上開了許多荒地,種了玉米、谷子和土豆、南瓜、辣椒、白菜、豆角等。鄭律成除了參加集體生產以外,還在自己門前種了一小片菜地。收獲后三成歸己,七成交公。他笑著對我說:“我釣上魚交公,一斤可以頂十斤菜?!?/p>
鄭律成不僅在政治上很堅強,在音樂方面有很高的造詣,而且在生活上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多面手。物質條件再困難,他總是帶領大家把生活搞得紅紅火火的。
有一次,我在他們那里工作晚了,鄭律成同志讓我留下,住在他那里。他住的是一間小小的房子,土炕占去了房子的一多半??簧戏胖淮矄伪〉狞S色軍被,和一個當枕頭用的小包袱。用白紙糊住的小窗子旁邊,有一個磚頭壘起的“桌子”,上面放著一些書報和文具。地上還堆了許多魚網、繩子和魚鉤等物。我好奇地問他:“你還搞魚嗎?”他笑著說:“吃罷晚飯到清漳河釣魚去,改善改善生活。”飯后,他領我走到河邊。先在沿岸石頭縫里捉了一些小蛤蟆,一個個穿在一條十幾丈長的繩子系著的許多魚鉤上。他把繩子的一端,綁上石頭,自己下到齊腰深的河里,慢慢把石頭沉了下去。繩子的另一端牢牢地拴在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晚上我和他擠在一床被子里,天南海北地談了半宿。第二天天不亮,他把我叫醒,說是收魚去。我對于他用這種辦法能不能釣到魚,半信半疑??墒牵斔牙K子拉近岸邊時,我果真看見魚鉤上掛著兩條三四斤重的鲇魚在那里掙扎。我真是又興奮又驚奇。他把那條大些的送到伙房給大家吃,另一條,我們兩人美美地吃了一頓。從那以后,我們常常到河里去釣魚。1944年他回延安時,把那套自制的漁具送給我,我也學會了釣魚。我和他相處,發(fā)現他生活很有滋味,非常樂觀,什么困難也嚇不倒他。除了釣魚以外,他還做了些像老鼠夾子的東西,放在山坡上夾野雞、野兔。
我和鄭律成同志接觸過程中,深深體會到,他在音樂方面之所以取得巨大的成就,是和他對共產主義事業(yè)的堅定信念,和他多方面斗爭實踐所形成的深厚的生活基礎分不開的。非常遺憾的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當我在報紙上看到他不幸逝世的消息時,我還處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在悲慟之余,往事浮在眼前,我仿佛又聽到他站在太行山之巔唱出的威武雄壯的戰(zhàn)歌。(編輯 王鴿子)
(作者是《解放軍報》原副總編輯、《人民日報》原代總編輯,已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