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 □ 韓少功 編譯
生 活 之 奴
■ [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 韓少功編譯
一切事物的單調包圍著我,就像我進了監(jiān)獄。而今天是我獄中歲月中的一天。不過,那種單調只是我自己的單調。
其實,每一張即便是昨天與我們相逢的人面,在今天也有了完全不同之處,因為今天不是昨天。每一天都是特定的一天,世界上永遠不會有另外的一天與之相似。只有在心靈中,才會有絕對的同一(盡管是一種虛假的同一),使很多事物與很多事物相類聚并且被簡化。世界是由海角和尖峰組成的,我們的弱視癥使我們只能看到四處彌漫的薄薄的迷霧而已。
我希望能夠遠走,逃離我的所知,逃離我的所有,逃離我的所愛。我想要出發(fā),不是去飄渺幻境中的西印度,不是去遠離其他南大陸的巨大海島,我只是想去任何地方,不論是村莊或者荒原,只要不是在這里就行。我向往的只是不再見到這些人面,不再過這種沒完沒了的日子。我想做到的,是卸下我已成習慣的偽裝,成為另一個我,以此得到喘息。我想要睡意臨近之感,這種睡眠是生活的期許而不是生活的休息??恐_叺囊粋€木棚甚至崎嶇山脈邊緣的一個山洞,對于我來說都夠了。不幸的是我在這些事上從來都事與愿違。
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律。不會有其他的法律,因為這條法律必須被人們遵從,沒有造反或者另求庇護的可能。
有一些人生來就是奴隸,還有一些人則是強制之下被迫為奴。我們所有人對自由怯懦的愛,是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我們的努力生活是如何與我們般配——因為一旦自由降臨我們,我們全會將其當作一件太新鮮、太奇怪的東西而避之不及。甚至,我剛剛表達了我對一個木棚或山洞的愿望,希望在那里接觸一切事物的單調,我真正有膽量動身去那個木棚或山洞嗎?單調一直存在于我的內心,我知道并且理解這一點,我是否因此就再也不能從中解脫?到哪里都是窒息。當整個事情與空氣無關而是肺出現了毛病的時候,我的呼吸還能在什么地方得到改善?誰說我情不自禁地呼喚著純凈的太陽和空曠的田野,還有明亮的海洋和廣闊的地平線,而不會再惦記我的床或者我的食品?不會再走下八段樓梯來到街上?不再會拐進街角的煙草店?不再會對身邊閑得無事的理發(fā)匠問候早安?
我們周圍的一切成了我們的一部分,以它的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經驗滲透著我們,就像巨大的蜘蛛之神布下的網,在我們輕搖于風中的地方,輕輕地縛住我們,用柔弱的陷阱誘惑我們,以便我們慢慢死去。一切就是我們,而我們就是一切。
但如果一切都是虛無,那么事情還有什么意義?
一道陽光暗去,一抹突然間陰沉逼人的烏云襲來,一陣微風輕輕吹起,寂靜降臨了,抹去了這些特定的面容,這些嗡嗡人語,還有談話時的輕松微笑,然后星群在夜空中如同殘缺難解的象形符號般毫無意義地浮現。
(摘自《格言》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