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勝
?
喪葬文化與《文心雕龍》之《誄碑》、《哀吊》解讀
吳中勝
中國文化重視生養(yǎng)死葬,在喪葬禮儀的一系列繁文縟節(jié)背后,滲透著中國人溝通人神、穿越生死兩界的詩性觀念,彰顯出中國文化注重人文關懷和人倫溫情的文化品格,同時也體現(xiàn)出中國人生榮死貴、生卑死賤的倫常等級觀念。劉勰的《文心雕龍》秉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精神,其中《誄碑篇》、《哀吊篇》就體現(xiàn)了劉勰對傳統(tǒng)中國喪葬文化基本精神的理解,以及對悼念類文章語言形式的基本要求。
文心雕龍;喪葬文化;人文關懷
《論語·堯曰》云:“所重: 民、食、喪、祭。”四事之中,喪葬居其一。又《論語·為政》曰:“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卑选皢试帷碧岬蕉Y的層面來要求。孟子也說,百姓“養(yǎng)生喪死無憾”是“王道之始”。他把喪葬禮儀作為王道政治的基礎來看待??梢娭袊寮椅幕瘜ιB(yǎng)死葬的重視,生要有禮儀,死也要有尊嚴。在喪葬文化一系列繁縟禮儀制度背后,滲透著中國人打通生死兩界、溝通人神的詩性觀念,彰顯出中國文化注重人文關懷和人倫溫情的文化品格,同時也體現(xiàn)出中國人生榮死貴、生卑死賤的倫常等級觀念。劉勰志在秉承儒家文化,自然認同儒家生養(yǎng)死葬的文化傳統(tǒng),《文心雕龍》通過對歷代喪葬文章的評述,就體現(xiàn)出劉勰對喪葬禮儀制度及人文精神內涵的理解。下面,我們通過對《誄碑篇》、《哀吊篇》的解讀來理解劉勰的相關思想。
維柯認為,宗教、結婚和埋葬是人類的“三種制度”,他說:“一切民族,無論是野蠻的還是文明的,盡管是各自分別創(chuàng)建起來的,彼此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隔很遠,卻都保持住下列一種習俗: (1) 它們都有某種宗教;(2) 都舉行隆重的結婚儀式;(3) 都埋葬死者?!甭裨崾耪呤侨说赖钠鹪?,維柯說:“人道(humanity)的起源在于humare,即埋葬。”中國的先民們也很早就埋葬逝者,《周易·系辭下》云:“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先民們不僅要埋葬逝者,而且要舉行一系列繁縟復雜的儀式,這一點在任何社會中都普遍存在。列維-布留爾就指出,幾乎在任何社會集體中,“在人死的時刻和在死后或短或長的一段時期中必須遵行的風俗、禁忌、儀式?!彼M一步指出,在中國又尤其復雜,“自遠古以來,在中國社會中,為死人操心,給活人帶來了多么沉重的負擔”。列維-布留爾所說的確是事實,據《儀禮·喪服》所記,光喪服制度就包括斬衰、齊衰三年、齊衰杖期、齊衰不杖期、齊衰三月、殤大功、成人大功、繐衰、殤小功、成人小功、緦麻等十一種。而喪服僅僅是《儀禮》關于喪葬制度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可見其儀禮之繁雜。這里我們當然不必去詳說其細節(jié),我們想探討的是,在這一系列繁縟復雜的儀禮背后,是一種什么樣的觀念和思想在支撐呢?說到底,這其中滲透著中國人穿越生死兩界、溝通人神的詩性觀念。
列維-布留爾指出,對詩性思維來說,“沒有不可逾越的深淵把死人與活人隔開。相反的,活人經常與死人接觸”,“這個‘彼世’和現(xiàn)世只是構成了同時被他們想象到、感覺到和體驗到的同一個實在?!痹谙让駛兛磥恚巳ナ啦⒉灰馕吨?,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去了彼世的人,時時都看著和關注此世,他們“處處混在活人的社會的生活中”,“人盡管死了,也以某種方式活著?!绷芯S-布留爾特別引述了中國古代文獻資料以資說明,在古代中國人心中,“人們相信死人在自己的墳墓里是活著的?!趶墓胖两竦娜恐袊墨I中,裝尸體的棺材是用‘壽材’或‘靈柩’的名稱來稱呼的?!薄抖Y記·檀弓上》就說:“夫古之人胡為而死其親乎?”即中國人不忍心認定去世的親人毫無知覺。在生者看來,逝者音容笑貌仍在,正如《禮記·祭義》:“入室,僾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嘆息之聲。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聲不絕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睂懗晌淖忠矐堰@種情形表現(xiàn)出來,所以《文心雕龍·誄碑篇》說:“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覿?!庇衷疲骸坝^風似面,聽辭如泣”,即此意。如潘岳《澤蘭哀辭》云:“耳存遺響,目想馀顏。”就把這種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情狀寫出來了。既然辭世的人靈魂還在,所以要通過一定儀式來送別死者和撫慰生者(死者親人)。哀吊死者的過程就是跟他(她)的靈魂對話的過程,目的是要讓兩者世界(此世和彼世)的人滿意?!段男牡颀垺ぐУ跗罚骸暗跽撸烈?。詩云: 神之吊矣,言神至也?!钡跫粗烈?,即把送別和撫慰傳達至神靈?!稜栄拧め屧b》:“迄、臻、極、到、赴、來、吊、艐、格、戾、懷、摧、詹,至也?!薄墩f文解字》人部:“吊,問終也。從人弓,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故人持弓,會毆禽也?!鞭u部:“吊,至也,從辵,吊聲?!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吊,至也。至者,吊中引申之義。加辵乃后人為之?!币獡嵛亢昧怂勒叩撵`魂能給世人帶來祥瑞,相反則會給世人招來災難。列維-布留爾指出,“死人能夠使活人得?;蚴艿?,活人也可以給死人善待或惡報”?!对娊洝分卸嘤写擞美?,如《詩經·小雅·天保》:“神之吊矣,詒爾多福?!薄豆{》:“神至者,宗廟致敬,鬼神著矣?!薄对娊洝ご笱拧ふ皡n》:“不吊不祥。”所以,哀吊死者也是一個誠惶誠恐的過程,生怕哪里不妥而得罪死者。列維-布留爾指出:“人剛一死以后絕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而是憐憫、恐懼、尊敬以及復雜多樣的情感的對象。葬儀向我們提示了與這些情感密切聯(lián)系著的集體表象?!碑斎?,只有“善終”的人才能去哀吊,“兇死”即橫死的人是不能哀吊的,只怕“橫死鬼”回來報復世人?!霸跇O多的社會集體中,葬禮和葬儀的形式得視死亡的性質和原因,是‘善’終還是‘兇’死,而又有所不同?!比寮艺J為:“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彼?,因“立乎巖墻之下”之類飛來橫禍而死即橫死,而“盡其道而死者”,則是“正命”也即“善終”?!抖Y記》認為,死而不吊的情況有三種:“死而不吊者三: 畏、厭、溺?!彼浴段男牡颀垺ぐУ跗吩疲骸熬恿罱K定謚,事極理哀,故賓之慰主,以至到為言也。壓溺乖道,所以不吊矣?!?/p>
不朽是人類永恒的追求。先民們之所以要埋葬尸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追求不朽。維柯把埋葬當作“第二項人間制度”,“要認識到埋葬是多么重大的一個人類原則,只消想象一下人的尸骨留在地面上不埋葬,讓烏鴉和狼狗去吞食的那些野蠻情況,這種野獸般的習俗會帶來不種莊稼的土地和不住人的城市,人們到處奔竄,像豬一樣去吃臭尸體中找到的橡栗。所以古人有很好的理由把埋葬描繪為‘人類的契約’”,人們“確實都相信沒有埋葬的死人的靈魂在地面上徬徨不安,圍著尸體蕩來蕩去。因此,他們相信靈魂并不知道和肉體一起死,而是不朽的”。世人給逝者的紀念性文字也意在希望逝者的靈魂抑或精神永恒?!段男牡颀垺ふC碑篇》云:“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睎|漢劉熙《釋名》:“誄,累也,累列其事而稱之也。”鄭玄注《周禮》云:“誄,謂積累生時德行以錫之命,主為其辭也?!苯o逝者樹碑,也同此意?!段男牡颀垺ふC碑篇》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如東漢以后,碑文興盛,所謂“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究其原因有很多,其中也與當時追求生命永恒的習俗有關。理智上明知逝者已去,情感上卻不能接受,希望其靈魂永恒,李安宅認為,這是一種“詩的態(tài)度”:“然若專重感情,而固結迷信,又為理智之要求所不許。那么,兼顧感情和理智兩方面的,明知其非而姑且為之,便是詩的態(tài)度。”“人已死矣,欲使復生,是感情之不得已,故曰‘復,盡愛之道也’。(《禮記·檀弓下》)人已死矣,仍在口中實飯,而‘飯用米貝,弗忍虛也’?!?,明旌也;以死者為不可別已,故以其旗識之,愛之斯錄之矣,敬之斯盡其道焉耳’?!?《禮記·檀弓下》)
列維-布留爾指出:“供給死者所需要的一切,使他在新環(huán)境中不致成為不幸者,如果死者是某種重要人物,則必須供給他為維持其等級而需要的一切?!薄抖Y記·檀弓上》引子思的話也說:“喪三日而殯,凡附于身者,心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即死者生前的器物用度都要隨他而去。這必然的結果是,葬禮的級別要根據死者的生平地位確定,要讓死者到彼世也要享受與此世一樣的“生活待遇”。也就是說,死后的榮辱尊卑實際上是生前地位的復制,所謂“喪從死者,祭從生者”。李安宅也說:“葬的時候儀制依死者的身份而定,與生者的身份無關。”這一點,在中國古代的喪葬文化中體現(xiàn)尤其明顯。生前有皇宮,死后要有地宮;生前有萬乘護駕,死后要有兵馬俑無數(shù);生前有三宮六院,死后要有侍妾無數(shù),等等。當然,如果生前家無片瓦,死后也就只有草席一張,甚至暴尸荒野。這充分體現(xiàn)出中國人生榮死貴、生卑死賤的倫常等差觀念?!抖Y記·檀弓上》云:“道隆則從而隆,道污則從而污?!碑斎唬灿幸蜃优@貴而父母得以顯尊榮的,這也認為是合乎禮數(shù)的。如孟子前喪父約,后喪母奢,所謂“后喪逾前喪”,樂正子解釋說:“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后以五鼎”,故合乎禮義。但無論如何,中國的喪葬文化存在嚴格的等差觀念,這種等差觀念體現(xiàn)在諸多方面。
首先,去世的稱呼上就尊卑有別,《爾雅·釋詁》云:“崩、薨、無祿、卒、徂落、殪,死也?!边@些都是表示去世,但卻是用在不同的人身上?!抖Y記·曲禮下》:“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彪S之而來的禮儀也是千差萬別的,《儀禮·士喪禮》就有這方面的詳細表述?!抖Y記·雜記》也分別談到君薨、士大夫之喪、父母之喪、兄弟之喪及其相應的禮數(shù),體現(xiàn)人死后禮儀等級之差異。
體現(xiàn)在紀念性的文體觀念上,也有嚴格的等級差別。摯虞《文章流別論》:“哀辭者,誄之流也?!室允┯谕瘹懾舱?,不以壽終者?!边@里已有誄文尊而哀文卑的文體觀念在。李曰剛著《文心雕龍斟詮》進一步指出:“誄,初本行狀,后世以為哀祭文之一種,用于德高望重之死者,累列其生時功業(yè),以致悼念,與施于卑幼夭折之‘哀吊’有異?!比缜八f,善終者可以吊,橫死如“壓溺乖道”者是不吊的,說明“施于卑幼夭折者”的哀吊文章有嚴格的禮儀等級差異。至于“用于德高望重之死者”的誄碑文章,更有禮儀等級之差異的講究,下面我們有必要作詳細解讀?!段男牡颀垺ふC碑篇》曰:
周世盛德,有銘誄之文。大夫之材,臨喪能誄。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夏商已前,其詳靡聞。周雖有誄,未被于士。又賤不誄貴,幼不誄長,在萬乘則稱天以誄之。讀誄定謚,其節(jié)文大矣。自魯莊戰(zhàn)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卒,哀公作誄,觀其慭遺之切,嗚呼之嘆,雖非睿作,古式存焉。
劉勰認為,誄文產生于西周,《周禮·大宗伯·大祝》作六辭,其六曰誄。又《逸周書·謚法解》:“維周公旦、太公望開嗣王業(yè),攻于牧野之中,終葬,乃制謚敘法。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車服,位之章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小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彼^“大行受大名,細行受小名”,即死后禮儀要根據生前名位來定。西周以前不曾見有誄文,且誄文只適用于大夫去世,士以下的人不用誄文,即所謂“周雖有誄,未被于士?!边@是文體使用的尊卑有別,這是誄文禮儀的等級差異表現(xiàn)之一。另一方面,作誄文的人也有要求,即所謂“賤不誄貴,幼不誄長?!边@是禮儀制度的對等要求,這句話出自《禮記·曾子問》:“賤不誄貴,幼不誄長,禮也?!逼胀ㄈ四苷业綄Φ鹊娜耍敲醋鳛樘煜陋氉鸬奶熳玉{崩又誰給他作誄呢?只好假天命以為之了,劉勰說:“在萬乘則稱天以誄之?!闭C文關系到對一個人的蓋棺論定,所以責任重大。許慎《說文解字》:“誄,謚也?!鼻宥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當云所以為謚也?!薄抖Y記·檀弓》稱魯哀公誄孔子,鄭玄注:“誄其行以為謚也。”又《禮記·曾子問》鄭玄注:“誄者累也,累列生時行跡,讀之以作謚?!狈段臑懻J為:“誄與謚相因者也?!眳橇植舱f:“誄、謚皆以陳述死者功德,惟作有先后,蓋先作誄,而后讀誄,因以制謚,則誄乃謚之底本?!闭驗樽髡C文關系要緊,所以劉勰說:“讀誄定謚,其節(jié)文大矣?!睆恼C文不下士,到作誄的身份對等,都足見誄文主要關涉上層人士。后世也有打破這一文體慣例的事情。劉勰舉了兩個事例,一是魯莊公為縣賁父作誄,這是誄文下及于士的開端,所謂“自魯莊戰(zhàn)乘丘,始及于士?!笔乱姟抖Y記·檀弓上》:“魯莊公及宋人戰(zhàn)于乘丘,縣賁父御,卜國為右。馬驚,敗績,公隊,佐車授綏,公曰:‘末之卜也?!h賁父曰:‘他日不敗績,而今敗績,是無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馬,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煺C之。士之有誄,自此始也?!绷硪患率囚敯Ч珵榭鬃幼髡C,“逮尼父卒,哀公作誄。”據《左傳》哀公十六年:“孔子卒,哀公誄之曰: 旻天不吊,不慭遺一老,俾屏予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又《禮記·檀弓上》:“魯哀公誄孔丘曰:‘天不遺耆老,莫相予位焉。嗚呼哀哉!尼父!’”劉勰認為,這兩篇下及于士的誄文,從其感情真切來說,可謂“古式存焉”,即保存了誄文的典制和儀范,但終“非睿作”,即終究還是有違誄不下士和作誄身份對等的文體傳統(tǒng)。也就是說,劉勰還是很看重誄文的倫常等差的。
劉勰之所以認為魯莊公為縣賁父作誄和魯哀公為孔子作誄是“古式存焉”,是因為這兩篇誄文都是“慭遺之切,嗚呼之嘆”。也就是說,在劉勰看來,悼念逝者的文章在情感表達上要真情真切悲痛。悼念性文章之所以要求情感真切,除了任何文章都要求真實感人的一般性要求之外,還與前述中國喪葬文化穿越生死的觀念有關。
作為悼念逝者的文字,就要把這種痛苦的情狀渲染表現(xiàn)出來,這類文章一般都有“嗚呼哀哉”四字,就具體作品而言,如蘇順《和帝誄》云:“歔欷成云,泣涕成雨”,這些都是痛苦至極的表述。劉勰就反復強調這類文字的情感要真情悲痛。我們先說誄文?!段男牡颀垺ふC碑篇》:“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覿;道其哀也,凄焉如可傷: 此其旨也?!薄罢C要真實,與下文‘觀風似面,聽辭如泣’相發(fā)明?!眲③恼J為,相傳柳妻為柳下惠作的誄文就“辭哀而韻長”。事見西漢《說苑·列女傳》:
柳下惠死,門人將誄之。妻曰: 將誄夫子之德耶?則二三子不如妾知之也。乃誄曰: 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誠而與人無害兮。柔屈從俗,不強察兮。蒙恥救民,德彌大兮。雖遇三黜,終不弊兮。愷悌君子,永能厲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幾遐年,今遂逝兮。嗚呼哀哉,神魂泄兮。夫子之謚,宜為惠兮。
“嗟乎惜哉”、“嗚呼哀哉”即痛苦之至的表現(xiàn)。劉勰認為,潘岳所作誄文就“巧于序悲”,如《藝文類聚》卷十六錄有潘岳《皇女誄》:
厥初在鞠,玉質華繁;玄發(fā)儵曜,蛾眉連娟;清顱橫流,明眸朗鮮;迎時夙智,望歲能言。亦既免懷,提攜紫庭;聰惠機警,授色應聲;亹亹其進,好日之經;辭合容止,閑于幼齡。猗猗春蘭,柔條含芳;落英凋矣,從風飄揚;妙好弱媛,窈窕淑良;孰是人斯,而罹斯殃!靈殯既祖,次此暴廬;披覽遺物,徘徊舊居;手澤未改,領膩如初;孤魂遐逝,存亡永殊。嗚呼哀哉!”
范文瀾認為,此篇誄“亦彥和所謂巧于序悲者也”。多少年后,我們仍然為其悲苦痛傷之情所感動,正如劉勰所說:“隔代相望,能征厥聲者也?!眲③恼J為,歷史上無論是“殷臣誄湯”,還是“周史歌文”,都是“序述哀情”,強調的是一個“哀”字。至于“傅毅之誄北?!保彩恰笆夹蛑赂小?,堪稱后世楷式。當然,也有一些誄文不令人心悲感動,如曹植才華橫溢,作《文帝誄》卻重在“叨名”,“旨言自陳”,范文瀾說:“陳思王所作《文帝誄》,全文凡千余言。誄末自‘咨遠臣之渺渺兮,感兇諱以怛驚’以下百余言,均自陳之辭?!边@違反了居喪者“言而不語(自言己事,不為人論說)”的禮制要求,劉勰認為,其體“乖甚”矣!總之,劉勰認為,誄文的體制在情感上要求就是“榮始而哀終”,最終要落實在“哀”字上。
至于哀吊文章,因為是短折曰哀,所以更是要令人悲痛。劉勰說:
賦憲之謚,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實依心,故曰哀也。以辭遣哀,蓋不淚之悼,故不在黃發(fā),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贖,事均夭橫,《黃鳥》賦哀,抑亦詩人之哀辭乎!暨漢武封禪,而霍子侯暴亡,帝傷而作詩,亦哀辭之類矣。及后漢汝陽王亡,崔瑗哀辭,始變前式。然履突鬼門,怪而不辭;駕龍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頗似歌謠,亦仿佛乎漢武也。至于蘇慎、張升,并述哀文,雖發(fā)其情華,而未極心實。建安哀辭,惟偉長差善,《行女》一篇,時有惻怛。及潘岳繼作,實踵其美。觀其慮善辭變,情洞悲苦,敘事如傳;結言摹詩,促節(jié)四言,鮮有緩句,故能義直而文婉,體舊而趣新,《金鹿》《澤蘭》,莫之或繼也。原夫哀辭大體,情主于痛傷,而辭窮乎愛惜。幼未成德,故譽止于察惠;弱不勝務,故悼加乎膚色。隱心而結文則事愜,觀文而屬心則體奢。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
《逸周書·謚法解》云:“恭仁短折曰哀。”天不假年,英年早逝,更令人悲痛,所以哀文是“悲實依心”、“不淚之悼”。《詩經·秦風·黃鳥》:“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薄睹娦颉吩疲骸啊饵S鳥》,哀三良也。國人刺穆公以人從死,而作是詩也?!薄睹娬x》云:“文六年《左傳》云:‘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碧鞖灹既?,《黃鳥》賦哀?;羧ゲ”纾瑵h武帝曾作《傷霍嬗詩》,今佚?!稘h書》卷五十五《霍去病傳》云:“去病自四年軍后三歲,元狩六年薨。上悼之,發(fā)屬國玄甲軍陳自長安至茂陵。為冢象祁連山。謚之,并武與廣地曰景桓侯。子嬗嗣。嬗字子侯,上愛之,幸其壯而將之。為奉車都尉,從封泰山而薨?!被羧ゲ∈菨h武帝的得力愛將,正處壯而夭折,著實令人心痛,可以想見漢武帝《傷霍嬗詩》之哀狀。潘岳的《金鹿》、《澤蘭》是文學史上有名的悼辭?!督鹇拱мo》曰:
嗟我金鹿,天資特挺。鬒發(fā)凝膚,蛾眉蠐領。柔情和泰,朗心聰警。嗚呼上天,胡忍我門。良嬪短世,令子夭昏。既披我干,又剪我根。塊如瘣木,枯荄獨存。捐子中野,遵我歸路。將反如疑,回首長顧。
《澤蘭哀辭》云:
澤蘭者,任子咸之女也。涉三齡,未沒衰而殞。余聞而悲之,遂為其母辭: 茫茫造化,爰啟英淑。猗猗澤蘭,應靈誕育。鬒發(fā)蛾眉,巧笑美目。顏耀榮苕,華茂時菊。如金之精,如蘭之馥。淑質彌暢,聰惠日新。朝夕顧復,夙夜盡勤。彼蒼者天,哀此矜人。胡寧不惠,忍予眇身。俾爾嬰孺,微命弗振。俯覽衾襚,仰訴穹旻。弱子在懷,既生不遂。存靡托躬,沒無遺類。耳存遺響,目想馀顏。寢蓆伏枕,摧心剖肝。相彼鳥矣,和鳴嚶嚶。矧伊蘭子,音影冥冥。彷徨丘隴,徒倚墳塋。
摯虞《文章流別論》:“哀辭之體,以哀痛為主?!眲③囊矎娬{“夫哀辭大體,情主于痛傷?!庇^上述兩篇哀辭,“良嬪短世,令子夭昏”,“弱子在懷,既生不遂”,確是“幼未成德”、“弱不勝務”,而“嗚呼上天,胡忍我門”,“寢蓆伏枕,摧心剖肝”,確是傷痛至極,讀之令人心悲,真可謂“情往會悲,文來引泣”。劉勰說,還有幾種情況,“或驕貴而殞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無時,或美才而兼累”,后人“追而慰之”,也是哀吊之文。至于賈誼以讒被貶為長沙王太傅,渡湘水、汨羅江時作《吊屈原文》,感傷“讒諛得志”、“方正倒植”,實以自喻,終究是情理哀傷。他如“相如之吊二世”,“其言惻愴”,令讀者嘆息,最后一章尤其令人心悲??傊?,劉勰認為“苗而不秀,自古斯慟”,所以哀辭應把這層情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要使千載之下讀之令人心傷,所謂“千載可傷,寓言以送”。
《文心雕龍·誄碑篇》云:“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边@是劉勰關于悼念類文章的語言形式的基本要求。紀昀早已點出這一層意思:“所譏者煩穢繁緩,所取者倫序簡要新切,評文之中,已全見大意。”
“該而要”就是敘事完備又要言不繁。我們先說敘事完備。紀念性的文體要敘述死者的生平事跡,內容完備,不能有疏漏之處,所以要有史傳才能,所謂“資乎史才”是也。劉勰說:“杜篤之誄,有譽前代。吳誄雖工,而他篇頗疏,豈以見稱光武而改盼千金哉!傅毅所制,文體倫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參: 觀其序事如傳,辭靡律調,固誄之才也?!眲③恼J為,杜篤的誄文史上有美譽,但除了《大司馬吳漢誄》工致,但其他文章頗有疏失之處,我們不能因為《大司馬吳漢誄》受到光武帝的稱贊就認為他所有誄文都很有價值。傅毅的誄文,如《明帝誄》及《北海王誄》,“文體倫序”,而蘇順(順字孝山)的《和帝誄》“辨絜相參”。這些誄文“序事如傳,辭靡律調”,固然是誄文之高才所寫。所謂“倫序”、“如傳”,就是敘事方面有史才之意。其次,敘事完備的同時又要求言辭簡要。比如揚雄之《誄元后》,劉勰認為其有“文實煩穢”的毛病。據東漢班固《漢書·元后傳》稱,王莽命揚雄給西漢元帝皇后作誄,其辭曰:“太陰之精,沙麓之靈,作合于漢,配元生成?!倍鴵揽删度珴h文》校錄《元后誄》如下:“惟我有新室文母圣明皇太后,姓出黃帝西陵,昌意實生高陽。純德虞帝,孝聞四方,登陟帝位,禪受伊唐。爰初胙土,陳田至王;營相厥宇,度河濟旁。沙麓之靈,太陰之精,天生圣姿,豫有祥禎,作合于漢,配元生成。孝順皇姑,圣敬齊莊;內則純備,后烈丕光。肇初配元,天命是將;兆征顯見,新都黃龍。漢成既終,胤嗣匪生。”誄文主要累述死者的功德,但此文卻從遠祖黃帝談起,實在因為是“命筆”而死者乏善可陳的緣故。另曹植所作《誄文帝》除了“旨言自陳”而“乖甚”外,其言辭也繁雜冗長。范文瀾說:“陳思王所作《文帝誄》,全文凡千余言。誄末自‘咨遠臣之渺渺兮,感兇諱以怛驚’以下百余言,均自陳之辭。”今人吳林伯云:“植能詩賦,誄非所長,但亦有名,故彥和謂之‘叨’。今存植誄之‘繁緩’者,以《文帝誄》為代表。蓋文帝死時,植仍流滯不樂,實無頌德、序哀之情,惟基于君臣之義而為之誄,雖仿《雅》《頌》,而辭尤鋪張。全文千余言,莫不泛美功德,不若潘誄之‘新切’,故辭繁冗遲緩。至于篇末,敘己遠役,孤絕無告,可謂‘為情造文’。但就誄言,則為節(jié)外生枝,故曰‘乖甚’也。”劉勰稱曹植的《文帝誄》“體實繁緩”,自然是很不滿意的。其他如劉勰批評孫綽所作《溫嶠碑》、《丞相王導碑》、《太宰郤鑒碑》、《太尉庾亮碑》“辭多枝雜”,批評禰衡所作《吊張衡文》“縟麗”,批評陸機《吊魏武帝文》“文繁”,另一方面,劉勰表揚崔骃的《誄趙》、劉陶的《誄黃》兩篇誄文“并得憲章,工在簡要”,說孫綽的《桓彜碑》一篇,“最為辨裁”,又稱賈誼《吊屈原文》“辭清”。這一反一正,可見在劉勰看來,紀念性文體要言辭簡要。
“雅而澤”就是詞采雅正而潤澤,這跟紀念性文體的對象有關。誄碑是紀念德高望重的人,所謂“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所以自然“體制于弘深”。就是哀吊位卑夭折之人,畢竟是哀吊去世的人,涉及對死者的正確評價問題,也要注意用詞準確?!段男牡颀垺ぐУ跗氛f:“固宜正義以繩理,昭德而塞違,割析褒貶,哀而有正,則無奪倫矣?!本途唧w用詞方面來說,要力避用奇字。如《文心雕龍·練字篇》說,傅毅制誄用偽文“淮雨”,劉勰認為,這是古今文人“愛奇之心”在作怪。用詞還要符合對象的身份地位,不能尊卑混淆。如《文心雕龍·指瑕篇》說:
陳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誄》云,尊靈永蟄;明帝頌云,圣體浮輕。浮輕有似于胡蝶,永蟄頗疑于昆蟲,施之尊極,豈其當乎?……潘岳為才,善于哀文;然悲內兄,則云感口澤;傷弱子,則云心如疑。禮文在尊極,而施之下流,辭雖足哀,義斯替矣。
劉勰認為,雖然曹植才華橫溢,但他寫的誄文也有用詞不當之處,其《武帝誄》:“幽闥一扃,尊靈永蟄?!庇制洹抖莲I襪頌》:“翱翔萬域,圣體浮輕?!薄笆ンw”指魏明帝。劉勰認為,“永蟄”原義是寫蟲子,而“浮輕”則像是在形容蝴蝶,這種詞用于帝王,是很不恰當?shù)?。潘岳的哀文寫得很好,但也尊卑顛倒之誤,其悲內兄文已佚,其《金鹿哀辭》云:“將反如疑,回首長顧?!薄抖Y記·玉藻》:“母沒而杯圈不能飲焉,口澤之氣存焉爾?!薄抖Y記》之《檀弓》、《問喪》都有“其反也如疑”的話。劉勰認為,“口澤”、“如疑”這些詞在《禮記》中本來是用于長輩,而潘岳卻用于晚輩了。言辭雖然十分哀苦,但尊卑秩序顛倒了。又如崔瑗之《誄李公》(已佚),比李公于黃帝、虞舜,太不倫不類了,所以劉勰強調“若夫君子,擬人必于其倫”。也就是說,具體到文章的遣詞造句上,尊卑秩序也是絕對不能混淆的。
至于對同一件事情,后人的評價會有截然相反的意見,劉勰認為,這是因為站在不同立場看待問題的緣故。如“胡阮之吊夷齊,褒而無聞;仲宣所制,譏呵實工。然則胡阮嘉其清,王子傷其隘,各其志也”。周武誅紂滅商建周,商紂臣子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終于餓死,并作歌以斥周“以暴易暴”。對此,胡廣《吊夷齊文》,稱贊夷、齊“恥降志于污君,抗浮云之妙志”;阮瑀《吊伯夷文》,則稱夷“重德輕身,隱景潛暉”。胡、阮兩人都“嘉其清”,他們的態(tài)度都是“褒”。而王粲《吊夷齊文》則說夷、齊“忘除暴之為念”、“不同于大道”,則是“傷其隘”,他的態(tài)度是“譏呵”。之所以如此,劉勰認為是“各其志”的原因,胡、阮兩人無意用世,所以贊揚夷、齊,而王粲主張積極用世,所以不認同退隱社會。就是不認同死者的人生觀念,王粲在用詞上也是雅正潤澤的。
文體學專家指出:“時代和群體選擇了一種文體,實際上就是選擇了一種感受世界、闡釋世界的工具?!敝袊诉x擇碑誄哀吊文章來紀念逝者,體現(xiàn)了古代中國喪葬文化的獨特的生死觀念和人倫觀念。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詩性文化與〈文心雕龍〉的詩性遺存研究》(項目批準號: 12BZW011)、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化關鍵詞研究》(項目批準號: 12&ZD153)階段性成果,“江西省高校高水平建設項目資助”、“江西省高等學校重點學科建設項目資助”。
吳中勝,現(xiàn)為贛南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