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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巴圖兒

        2015-10-07 06:57:45吳剛思汗
        民族文學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抗聯(lián)爺爺日本

        吳剛思汗

        “一只在蒼穹下恣意翱翔的蒼鷹,呼嘯著飛過爺爺?shù)膲烆^,落在了墳前佇立的一匹白色蒙古馬的身上,馬嘶南天婉轉(zhuǎn)回蕩就像是為爺爺特意送來的挽歌。我向蒙古馬恭恭敬敬地走過去,想摸摸它,陪著它共唱長調(diào)。此時天邊的一聲鞭響就像來自久遠歲月的一聲呼喚,帶著白馬和蒼鷹奔向地平線。”我在滿身汗水中朦朧驚醒。

        玉玨大哥手上的煙卷升騰纏繞交織旋轉(zhuǎn),向上爬升直奔宿舍天花板。他又利用午休時間進行創(chuàng)作了,看到我忽地坐起便問道,“做夢了吧?”

        “我一直有一個故事憋在心里,因為有很長時間自己總是不信,所以也從未跟任何人說過,可最近卻總是在重復一個白馬蒼鷹的夢,所以……”我坐起身,喝了一口水跟他交流著。

        “說說?”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對“故事”二字極大的興趣。從哪開始呢?這個故事像沒有頭又沒有尾的傳說,又像如果沒有曾經(jīng)便沒有將來的輪回。

        “記憶里,爺爺是一個健忘的老頭兒,他不是忘記剛說過的話,就是忘記剛使過的東西。從童年到少年,就這樣緩慢地發(fā)現(xiàn)他漸漸記不得了大部分東西。直到去醫(yī)院確診以后,家里人才明白他是被一種病害的,叫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確診以后對我的改變,是有些他跟我說過的話、講過的故事,幾乎分不清到底哪個是真實的、哪個是他殘存的記憶作怪給他撮合出來的。但小時候每當他一提起過去的經(jīng)歷,我的腦中就會炮聲隆隆、槍聲不斷地配合著想象。那時候他最愛跟我講,他是見過世面的人,張作霖大帥還活著的時候自己就在奉天(沈陽)當警察了。不管是胡子、毛子還是小日本,他是都交過手的,從不打怵。唯一害怕過的人,反倒是他后來在抗聯(lián)時的一個蒙古族戰(zhàn)友,叫巴圖兒。單就身高面相上說,巴圖兒倒并不怎么會讓人心生畏懼,一副典型蒙古人特點的身材長相,高顴骨黝黑的大圓臉像雕塑一般富有男人特有的勇猛之氣,肩寬臂長屁股大,天生好騎射手的身架子。很少說話,倒也不是完全因為不善于交流,而是他只能說一口蹩腳的東北話。巴圖兒第一次出現(xiàn)在爺爺?shù)难劾?,就把這個打了幾年鬼子的抗聯(lián)老兵一下子從心理上征服了,唯恐成為他的敵人。

        當年爺爺隸屬于東北抗聯(lián)1軍第1師3團3連,前身是原東北人民革命軍第1軍,著名的楊靖宇將軍任軍長兼政委。1938年初,由于日本關(guān)東軍在東北境內(nèi)的持續(xù)增兵以及推行慘無人道的‘集團部落‘保甲連坐制以及實行‘三光政策,使南滿游擊區(qū)形勢一落千丈,1軍不得不從寬甸往輯安(現(xiàn)集安縣)老領山區(qū)撤退。在南京大屠殺發(fā)生過去一個多月后,也就是1938年2月初那段時間,爺爺所在的連隊駐扎在寬甸西面一個叫李家溝的地方。不過由于當時幾乎沒有任何獲取信息的手段,所以他們并不知道關(guān)內(nèi)都發(fā)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并且此時距離日本侵占東北已經(jīng)七年有余,更不會因為‘七七事變爆發(fā)全面抗戰(zhàn)有什么更深切的觀感?!?/p>

        “看不出,啊,你小子還是個抗聯(lián)子孫?!庇瘾k大哥聽著聽著便補了一根煙摻和了一句。

        “那是一個讓爺爺整個軍旅生涯極其難忘的夜里,他曾多次跟我描述過那個夜晚,由于3連遭到叛徒出賣,群眾基礎較好的李家溝讓關(guān)東軍一個中隊加上一部分偽軍夜襲了,3連整個被包了餃子。在突圍的時候,他身邊的戰(zhàn)友一個接著一個倒下了,軍官全部犧牲,士兵死傷極其慘重,官兵和四散逃跑的百姓被無差別射殺,濺出的鮮血染紅了整座白雪皚皚的村莊。那晚他眼中的世界只剩下濃烈的紅色以及無邊的黑色。部分突圍出去穿得較少的人在拼命逃跑時,汗水沒多久就浸濕了單薄的衣服,在零下三十幾度的嚴寒中,體溫迅速下降。仿佛無邊的山林,漸漸地吞噬了每一個鉆進它肚子里的人,用它的極寒與漫長,凍死任何敢挑釁它威嚴的人。不過死亡并不能增加給他們留下全尸的機會,追上來的小日本朝每個凍死或接近凍死的人的頭部、胸膛不是補那么幾槍就是胡亂地連砍帶刺。爺爺因為在‘九·一八事變的時候吃過鬼子的虧,所以這么多年一直保持著和衣而眠的習慣,僥幸躲過了嚴寒的考驗但并不代表他能逃得過繼續(xù)追捕的禽獸。這些禽獸小日本(日本侵略者)太頑強了,這是他一直以來交手中總結(jié)出來的教訓。換是單純的偽軍部隊,別說夜間山嶺追擊這種事了,連稍微晚一點的偷襲,他們都干不出來。

        爺爺故意模糊自己的腳印,又是爬樹又是邊走邊掃,在遼東山高林密的山林深處越走越遠,直到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無名峭壁。因為跑出來得匆忙沒來得及帶手悶子(東北地區(qū)一種手套),手凍得紅腫到幾乎拿不起步槍,更別提攀巖上去逃命。隨后他便在附近尋覓藏身之所,距離他二十米遠的地方有一塊巨大的石頭,許是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旁有一棵大白樺,就像一把大傘撐在了巨石上面。周身因為覆蓋著白雪,像極了小孩子玩耍之中堆起的巨大雪球。他想都沒想便在石頭后面藏了起來,又攏起了不少的雪覆蓋在自己的身上,只露出頭部探聽情況。

        此時距離夜襲開始,已經(jīng)三、四個小時有余,感謝老天沒讓這太陽早早地升起,讓這夜給逃生的人更多的遮蔽。可是沒多會兒,爺爺就聽見狗吠和小日本在雪地中‘嘎吱嘎吱行走的聲音,這聲音離他的距離越來越近。他把凍僵麻木的食指伸進嘴里,竭力讓它可以感受到扳機。有那么二十幾秒,他的精神突然恍惚了一下,一種想放棄了的念頭像過電影一樣從腦海中閃現(xiàn)。太累了!從1931年9月18日那夜開始,就是在不斷地跑、不斷地打、不斷地躲、不斷地忍饑挨餓。小日本就像殺不完似的,總是越打越多。從知道一家老小暫時安全,到現(xiàn)在的渺無音訊苦盼相見;從小有地位能在街坊四鄰面前耍威風的小警察,變成隱姓埋名唯恐牽連親人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有時候想想這種苦日子都不如死了得了。想到這,一只小手,小得連大人的拇指都握不全的手,襁褓中兒子的這只手緊緊地握住他小姆指的離別場面,又一次躍入眼簾。那時候他的兒子才出生半年多,小得總像有前一口氣就沒了后一口氣似的,嘴里‘吧嗒吧嗒地像想要對自己說什么。媳婦一手抱著這個兒子,另一只手牽著剛3歲大的閨女,站在家門口無論怎么勸說就是不肯進門,依依不舍的眼神像是能把他的魂全都掠了去。他有點回憶不起自己家門口的春聯(lián)上寫的是什么了,他不在的這幾年,還有人年年去換嗎?記不住媳婦給他燙的酒味、白菜燉豆腐的香味。媽了個巴子的,自打成了亡國奴,什么都他娘的沒了,不中!現(xiàn)在不能死!死也得再弄死兩個畜生再說!

        爺爺緩過神的時候小日本的腳步聲與狗吠聲已經(jīng)很近了,最多不超過五米。食指在感受到冰冷的扳機在向它招手時,竟有種絕處逢生的激動,仿佛在高喊:‘請派我出場,我已準備好了。

        正在這時,只聽見‘嗖的一聲緊接著是一個人的慘叫聲,叫聲還未停止就聽到‘撲通撲通在地上打滾的聲音,再然后就是‘咚的一聲,好似金屬打到骨頭上的聲響,連之前囂張的狼狗吠也停下了。等到只聽得見落雪的聲音時,便聽到明顯在搬弄尸體的聲響。爺爺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人,但好奇心又催促著他必須行動起來,哪怕威脅到生命!

        他小心翼翼地舉著槍走出雪下石,借著月光的反射,他看見一個穿著黑色大羊皮襖的人蹲在地上扒掉一個日本兵的衣服和裝備,子彈、干糧放在隨身的褡褳里,大的沒用的就扔在一邊。他后面躺著的日本兵,眼睛上插著一根箭,而躺倒在地的狗旁邊,落著一個彎把的東西,彎曲的前部是由金屬制成的,在月色下猙獰著瘆人的寒光。爺爺看著這個陌生人的行為,有點不知所措,又生怕他對自己不測,便壓低聲音:

        你是尬哈地(干什么的)?舉起手來。

        那個家伙停了下來,掃了爺爺一眼,明顯是模仿東北話的口音:

        俺救了你。

        接著他又繼續(xù)干著他那事。爺爺有點手抖腿顫,就算是經(jīng)歷過多少次戰(zhàn)場的老兵,面對眼前這樣一位不明來路的救命恩人,也是心有余悸的。處理完一具尸體后,他隨手揉起一把雪擦了擦血跡接著又向那具眼睛上插著箭的小日本尸體走去。拔出箭往雪上插了插,用手捋掉箭頭上的雪又在身上的羊皮襖上蹭了兩下就插進后背的箭筒里,這一系列的動作就像他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狩獵。

        你是抗聯(lián)的不?

        就在爺爺有點愣神的時候,眼前這個家伙悶悶地問了一句。

        嗯吶?!?/p>

        “你是說突然間從山里頭出來了一個人,救了你的爺爺?”玉玨大哥有點懷疑的問道。我點了點頭。“那然后呢?”

        “這個讓我爺爺?shù)谝淮我姷骄秃蠹沽喊l(fā)涼的蒙古人就是巴圖兒,他那天晚上就是在找能殺小日本的抗聯(lián)隊伍,才尋到了李家溝,卻不巧趕上小日本偷襲,于是就在爺爺和那些戰(zhàn)友突圍之前,先向樹林深處跑去,邊跑邊發(fā)現(xiàn)后面還有人,就躲上了一個白樺樹,也就是爺爺所躲藏的石頭上面那棵。

        巴圖兒把那兩具鬼子的尸體光著腚地掛在了樹上,就像在向關(guān)東軍示威。

        之后他就一直跟著爺爺走,他知道這樣肯定能找到抗聯(lián),于是兩個人一前一后的向西踏雪避風、艱難跋涉。既要躲避豺狼野獸,還要時刻小心小日本、胡子。爺爺因為突圍時走得匆忙沒帶什么干糧,餓的時候也不用說,巴圖兒像是能猜到似的,都會應時地從藍布白花褡褳里掏出馬鹿肉分些給爺爺吃,還怕他凍傷手,將也不知道從哪變出來的手悶子送給爺爺。

        從李家溝跋涉到天橋溝地界時,遇到了兩個衣衫襤褸拾柴火的農(nóng)民,這兩個農(nóng)民見了他倆便跑。對于他們來說,打從實行‘保甲這兩年以來,連胡子都明顯少了不少,拾個柴火竟然都能遇上這種形跡可疑的人,當然會給他們嚇壞了。說爺爺他倆形跡可疑,確實并不怨他們,一個拎著小日本的“三八大蓋”、一個背著長弓箭筒,衣服帽子鞋全都不是一樣的,不讓人誤會才怪。

        站住,再跑俺開槍了。

        爺爺忙給他倆喊住。

        這嘎瘩(地方)是天橋溝不?

        稍微膽大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過身。

        再往北邊走個幾里地。

        爺爺舉著槍向他們走了過去,摸了摸他們的口袋和身上,發(fā)現(xiàn)沒有武器。

        你們家都在哪嘎瘩?

        還是那個膽大一點蹭了蹭鼻涕,回道。

        俺倆都是南邊方家隈子的。

        那敢情好,你倆跟著俺們遛遛吧。

        大哥去哪啊?

        哪那么多廢話。

        農(nóng)民在前他倆在后地跟著,不過爺爺卻沒讓這倆人向正北走,而是偏東北。走了大概小半天的時間,臨走時還威脅了兩句,才讓他們倆離開。

        你們在方家隈子,俺知道了啊,要是你們敢向小日本報告,老子殺了你們。

        兩個農(nóng)民的人影一消失在視線里,爺爺便讓巴圖兒跟著他向西迅速前進。巴圖兒很不理解爺爺?shù)淖龇?,跑了大概兩里地,趁爺爺?shù)箽鈺r問他。

        你不是,漢人?

        是啊,咋的啦?

        那為啥欺負漢人?

        他倆整不好就得跟小日本告密,出賣俺倆。

        為啥漢人出賣漢人?

        爺爺突然語塞,他知道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小日本太殘忍了,抗聯(lián)每殺幾個禽獸,他們就會報復性地屠殺、搶劫、燒毀被襲擊的地方附近幾個村莊,是個人都怕!誰不怕自己的父母兄弟、媳婦孩子被槍打、被刀砍、被淹、被埋?!誰都怕!他們有些時候都害怕抗聯(lián)的在自己村莊附近打小日本,這種既恨又怕的情緒,一直生長在抗聯(lián)戰(zhàn)斗的土地上。可能實在不想回答,爺爺便罵了一句。

        我他娘的也想知道!

        這次對話基本是爺爺和巴圖兒在這幾天最長的一次了,之后還沒來得及更多交流便來到了天橋溝,這時候爺爺確實不知道如何找到隊伍,只能是憑著自己對隊伍的了解,向北面的林場深處走去。果不其然,剛進林場周圍的氛圍忽地變了樣子。不單是因為天色漸暗、氣溫驟降,安靜得可怕的林場只剩下他倆踏雪的‘嘎吱聲,這兩個闖入者的心理上,不知不覺地就蓋上了一件叫做陰影的幔紗。

        不許動,尬哈地?

        躲在暗哨里的1師師部哨兵把他倆逮了個正著,光向爺爺詢問了一番,然后特意讓另一個哨兵去卸他倆的武裝??砂蛨D兒豈會輕易讓人拿走自己的家伙事兒(武器),說時遲那時快他在雪地上嗖地竄了出去就地一滾,像地龍出土似的一腿踹倒哨兵,隨即抽出蒙古刀直逼對方的脖子。

        尬哈?!放下刀!

        情況萬分緊張,哨兵激惱得直喊,爺爺趕忙上去拉住巴圖兒舉蒙古刀的手臂。

        巴圖兒、巴圖兒,是俺們自己人。

        說這話的同時又擋在舉槍哨兵視線前,唯恐對方一沖動再走了火傷到巴圖兒。

        自己人,咋不信自己人?

        那不是他倆也不認識俺倆么,等到了隊伍上,說清就行唄,來,咱把家伙收嘍。讓他們給咱倆拿著咱不還輕快一會么。

        巴圖兒放開了哨兵站起身,將信將疑地把蒙古刀、弓、箭筒、布魯(形像一把鑣刀,頭頂處包有鉛頭或銅箍環(huán),蒙古族御敵、打獵的武器)都放到了爺爺?shù)氖稚稀?/p>

        跟著哨兵向密營走的路上,爺爺一直心有余悸,巴圖兒豺狼虎豹一樣彪悍的性格,就像馴不服的野馬似的,太危險了。萬一哪天跟自己翻了臉,那可是要命吶。想到這,他看了看一臉怨氣的巴圖兒,月光之下,只有眼睛散發(fā)著冷冷的光。

        密營戧子的大炕上密密麻麻地躺著十幾個受傷的戰(zhàn)士和一個照料他們的醫(yī)官。爺爺?shù)男囊幌伦訑Q了起來,他想這里邊肯定有自己認識的戰(zhàn)友,便借著黑油燈的光一個個的看。突然,他看到了3團2連連長張達,在‘九·一八事變前,張達就是奉天警察局長黃顯聲將軍的警衛(wèi),現(xiàn)在正左腿纏著繃帶躺在炕上。

        張達大哥,你咋啦?

        小九(爺爺在警察局時的外號),你還活著?!

        嗯吶,俺還活著!

        原來張連長在密營里就得到了消息,知道整個3連都被小日本包了餃子,以為一個突圍成功的都沒有,所以見到才問出那句話。張連長自己左腿中彈,好在是冬天,不至于傷口迅速潰爛,但因為缺醫(yī)少藥也面臨著截肢這唯一的辦法。他在跟哨兵證明了爺爺?shù)纳矸菀院?,便吩咐醫(yī)官給他倆安頓一下。啥安頓吶,就是給了他倆一個炕頭犄角旮旯的地方休息,戧子里有火爐子??!對于他們兩個來說,簡直是天大的享受了。整整三天沒敢大合眼,都是睡一個小時便要繼續(xù)起來趕路,怕睡久了就醒不了了。現(xiàn)在即便是能靠著炕沿安心地瞇上一覺,他倆都知足了,更別提還能躺在炕上。不一會兒,爺爺看著巴圖兒放好弓和箭筒,緊抱著褡褳在那閉目養(yǎng)神,也不知道他睡著沒睡著,反正自己是控制不住沉重的眼皮,鼾聲陣陣。

        睡醒了以后,爺爺?shù)谝粫r間就是四處尋找巴圖兒,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起來的。走到戧子外,看到巴圖兒正在暗哨哨兵的掩體后面站著,跟著哨兵同樣的站姿與視角監(jiān)視著前方。因為是從密營由里向外的視覺角度,可以把暗哨看一個真切,若是在外面,暗哨只是兩個緊挨著的小雪包。巴圖兒這時也注意到了爺爺在看著他,便向他走來直接說道。

        俺要加入你們。

        要上隊啊?

        爺爺跟巴圖兒在一起這幾天,也曾考慮過這事,但他確實沒辦法放心這個‘可怕的蒙古族漢子。

        巴圖兒,上隊這事吧,正常是不費勁的。你也看見了,俺和2連長是老鄉(xiāng),說句話就好使,再說俺們抗聯(lián)的方針是團結(jié)一切抗日力量。但,你得先答應俺一件事,俺才能推薦你上隊。

        啥事?

        你以后,可不能那樣子把小日本掛樹上了,血呲呼啦地不合適。

        為啥?

        一刀攮死不也中么,一槍斃了不也中么!俺們抗聯(lián)有紀律,是共產(chǎn)黨的隊伍,殺人那也是有紀律的,可不能像你似的那么弄死了還不尊重尸體的。

        巴圖兒這是第二次露出疑惑又有點猶豫的神色,很明顯看得出他在思考著什么,他也明白爺爺?shù)囊馑迹谑呛芸煅凵裼只謴偷搅怂歉眻远鑵柕臉幼?,手放到胸脯上?/p>

        俺答應你。”

        有點講不下去了,玉玨大哥看著我:“要不換個場合再講?”

        我去洗了一把臉。

        下午四點到六點,我一直在軍藝的操場上跑步,跑到腿抽筋、喘不上來氣,坐在青翠的綠草球場中,看著幾近慘淡的天色,平躺了下來。

        “爺爺,我好想你。”

        他每一次記不得我是誰的情景總在我的眼前閃現(xiàn),我用輪椅推著他卻讓他害怕;我半夜給他接尿被誤認為別人;他全身插著管子流淚害怕的樣子,都讓我備受煎熬。他面對敵人都不曾感到過害怕,卻在得了這該死的病以后……他這一輩子,基本可以用一堆“苦”字囊括。他把最大的秘密和最難忘的回憶全都述說給最疼愛的小孫子,可是在最后的那幾年,我卻用所謂的理性不去相信理解他,我最親愛的爺爺吶!

        如果說下雨是我當時突然遇到的救贖,那一身雨水的走回宿舍,連衣服都沒換掉便跟玉玨大哥繼續(xù)爺爺?shù)墓适?,就像是某種神圣的儀式,必須完成它。

        我首先打開電腦,給他看了一段視頻,一個老人戴著生日帽,身邊圍坐著幾個老戰(zhàn)友,大家輕輕地拍著手聽著他輕聲卻有力地唱道:“我們是東北抗日聯(lián)合軍,創(chuàng)造出聯(lián)合軍的第一路軍,乒乓的沖鋒殺敵的繳械聲,那就是革命勝利的鐵證……”

        “這首《抗聯(lián)1軍軍歌》,他教巴圖兒整整三個月都唱得不是很利索。不是巴圖兒笨,而是他記不太住漢語的歌詞。如果單是哼著調(diào)子,還是可以聽的,這肯定是跟蒙古人能歌善舞很有關(guān)系。不過三個月以來,最讓爺爺感到欣慰的是巴圖兒打小日本的方式,已經(jīng)大大地轉(zhuǎn)變了。不是說他不再用布魯、弓箭、蒙古刀這些東西,而是他不再殺小日本時把尸體掛在樹上或者其他什么東西上?!?/p>

        “你一直也沒跟我解釋過,巴圖兒為什么要對鬼子尸體那么做呢?”

        “打從巴圖兒上隊以后,在一起的時間多了,爺爺就越發(fā)的發(fā)覺巴圖兒有挺多怪地方。比如巴圖兒不吸煙吧,卻總是把玩一個精致的繡有白色駿馬圖案的黑色煙荷包;白天總是很沉默,到了晚上卻說許多的夢話,又沒人懂蒙語,也不知道他夢里到底在講些什么;再比如他都24了,殺小日本連眼睛都不眨,但有時卻單純得像個孩子。平時爺爺問他話,他能不說就不說、能躲就躲,要是不了解他還以為這個蒙古人有自閉癥呢。

        5月初的時候,爺爺和巴圖兒已經(jīng)被整編到了新的3團3連,那段時間1師隊伍相對完整,行動也較為一致。因為幾乎失去了全部的群眾基礎,整個1軍的日子都不太好過,又要避免與日偽軍主力相遇,1師起早貪黑地從寬甸向老和尚帽子山轉(zhuǎn)移,整個行軍隊伍都極度渴望休息與調(diào)整,哪怕就有那么大半天不走道、不站哨、不扛槍都好。

        一天夜里在大約晚上9點的時候,3團3連到了一處密營后便開始調(diào)整休息,爺爺正好排到了后半夜凌晨3點的崗,他有點暗罵倒霉,因為這班崗下崗后也休息不了多一會,部隊就要起來繼續(xù)行軍了。

        就在爺爺上崗沒多一會,突然聽見戧子里傳出來劇烈哭喊聲,驚起了許多沉睡著的飛禽,在凌晨的樹林中傳蕩。爺爺一聽就知道是巴圖兒,他的聲音很特別,便快速輕聲地打開戧子門,躡手躡腳地進去找他。當爺爺碰到渾身顫抖的巴圖兒時,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衣服竟被汗水浸透了。

        巴圖兒,巴圖兒,咱出去撒泡尿。

        爺爺拽起臉上滿是淚痕的他,看到是爺爺,巴圖兒便坐了起來,先擦了擦臉后起身下地,跟爺爺走出了戧子。他倆走到暗哨里,巴圖兒坐在地上直愣愣地望著月亮,淚水再次順著臉頰淌下。

        巴圖兒,哭吧,哭出來就舒坦了。

        巴圖兒聽完爺爺?shù)脑捯院?,突然跪在了地上,先是低頭咬牙喘粗氣,大約二十秒之后便開始抽泣,緊接著嘴里念叨起來。

        俺想阿爸、額吉(媽媽)、敖登和孩子們了。

        等打完仗,俺陪你去找。

        不用找了,騰格里帶他們走了。

        爺爺大概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原來巴圖兒不是沒有親人,而是都死了。

        你家里頭人,都咋……走了的?

        巴圖兒低下頭回憶道。

        阿爸和額吉,在俺十歲的時候離開庫倫旗,為給額布格(爺爺)掙藥錢去了奉天。阿爸當勞力、額吉給人做衣裳,直到八年前,額布格被騰格里帶走。阿爸回來料理完額布格,便帶著俺去了奉天,還給俺說了一門親事,也就是俺的阿亥那(妻子)敖登。俺沒錢,就去山里待了半個月,弄了十張狼皮、十對鹿茸當作聘禮,敖登送給俺她自己縫的黑色煙荷包。剛剛成婚,日本兵就占領了奉天,俺們?nèi)抑缓枚闳フ梦溆H戚那里。直到去年二月份,那天俺在外打獵,小日本帶著偽軍過來抓礦工。來到家里時,看到氈房里掛著獵槍,便說阿爸是抗聯(lián)的,抓去了阜新新邱煤礦,打那以后額吉就病倒了,沒用上半年就死了。俺不敢搬,怕阿爸回來找不見,便找了有親戚是礦工的同鄉(xiāng)幫俺寫信捎給阿爸,卻不曾想他一接到信以后便收買了偽軍給他一個抬死礦工的機會,然后逃回了家。俺和敖登都已經(jīng)快不認識他了。白了頭發(fā)、暗了眼神,曾經(jīng)力大無窮的蒙古漢子變成了孱弱的老人家。阿爸讓俺簡單收拾一下就準備搬家,俺備好車馬、收了氈房帶著他們向庫倫的方向走。可沒想到,小日本發(fā)現(xiàn)阿爸失蹤后,竟開著一臺大車來抓他,一家人一下子就被圍了起來。阿爸見到他們就像瘋了似的拿起蒙古刀向他們沖了過去,還沒等他沖到人家身前,就直接被亂槍射倒了,穿過阿爸的子彈又打到了米尼忽(我的兒子)呼其圖的頭上,他沒做聲就倒在了地上,敖登‘嗷地一聲抱起中彈的呼其圖大叫起來!俺當時竟然站在那里呆住了,不知道要做啥,可小日本卻先做了,他們拉起敖登從她懷里把呼其圖硬生生地拽出來摔在了地上,然后便開始扒她的袍子。這個時候俺才明白要發(fā)生什么,抽刀要動手,卻被早已在旁邊準備收拾我的畜生按住,捆在了汽車輪子上,他們就在我的面前侮辱了敖登!還用刺刀向裹在車上才8個月大的奧哏(女兒)寶音的胸膛一插,把她挑起扔到了天上!俺把輪子底下的草全踹沒了,土刨出了兩條很深的豎坑,也還是眼看著敖登在那里哭叫。漸漸地我聽不到了一切聲音,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般的寧靜,失去了騰格里般的草原一樣的寧靜。等俺失去了這片寧靜的時候,敖登也沒了聲音。

        爺爺聽著巴圖兒的故事,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大家子人也不知道過得怎樣,眼眶有點濕。也想清楚了為啥巴圖兒會那么殘忍地對待小日本。

        換是俺,也許殺人的時候也會把小日本的尸體掛在樹上吧?那你給他們掛在樹上是為啥?

        他們不是我們蒙古人,只要他們不入土,靈魂便不能安息,就永遠回不了家?!?/p>

        講到這里,玉玨大哥打斷了我?!斑@個不讓他們回家,我想起去年韓國交還給我們志愿軍烈士遺骸的那個新聞報道了?!?/p>

        那段時間,爺爺已經(jīng)天天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了,大小便失禁就像間歇性爆發(fā)的定時炸彈不斷地轟擊著他僅存的一點尊嚴。他什么都控制不了,就像一個不斷向下墜落進無邊黑暗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底。全家都籠罩在一種假擬的溫馨安全的狀態(tài)下,都不愿意捅破那層紙。那天一早,我特意把電視調(diào)到央視的特別報道,從仁川機場到桃仙機場的全部過程在爺爺?shù)拿媲皾L動播放,我看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電視認真的出奇,直到看到437個禮兵踏著緩慢的禮步捧著覆蓋國旗的棺槨之時,一滴淚水順著他半躺著抬起來的臉頰滑了下來,滴落在了病號服上。我知道一定是抗美援朝的烈士們回家了,觸動了他內(nèi)心軍人本能的情感閘門。

        “可能,對于懷戀故土的民族和他的軍隊,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并不可怕,最可怕的也許就是死后不能安葬在家吧?!?/p>

        “巴圖兒,你的親人雖然都去世了,但還有俺們抗聯(lián)兄弟們當你親人。

        爺爺覺得總要安慰安慰這個全家都被小日本殺了的戰(zhàn)友。

        他們沒死。

        巴圖兒不容任何人置疑地靜靜說道。

        你說得咋恁么瘆人呢,俺糊涂了。

        之后俺就被小日本抓到了撫順的一個小牢房里關(guān)了起來。小牢房門口是一個大鐵門,走過轉(zhuǎn)角是六間小房間關(guān)兩三個犯人,最里面是一個中房間關(guān)俺和另外四個囚犯,一天就給一頓吃的倒也不怎么管。同牢的人告訴俺這幾天抗聯(lián)的人在奉天城里鬧得正厲害,就沒時間搭理俺們這些人。待了大概五六天的光景,一天夜里正在睡覺的時候聽到了牢房外此起彼伏的槍聲。沒一會的工夫牢房外就著了火,可俺和其他囚犯還困在里面,急得所有人都在鐵柵欄里直向外呼救。這時忽然從牢房走廊外跳進來兩只健壯的黃馴鹿,公的走在前、母的走在后,兩只鹿徑直地向俺這走來,就像是特意在尋找什么似的,走過來后,轉(zhuǎn)身一起用強壯的后蹄向鐵柵欄門猛蹬,五六下就踹開了門。等俺走出門,更近一些地瞅了瞅這兩只馴鹿,他們的眼神熟悉得讓俺大叫起來。

        阿爸、額吉!

        俺剛要上去抱住他倆,卻被其他逃跑的犯人沖開了,再想抱他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只見他們一蹦一跳地跑到了走廊盡頭回過頭看了俺一眼,俺瘋了似的向他倆沖過去,可就在馬上就能碰到他倆的瞬間,他倆便迅速跳過轉(zhuǎn)角消失不見了,俺走出了門也沒尋見。

        巴圖兒,你吃啥壞東西了?沒生病吧。

        俺知道他們真是阿爸和額吉,而且找到你之前的這幾個月,要不是敖登和孩子們陪伴著俺,哪里能找得到?

        他們?nèi)齻€也變成了馴鹿在林子里陪著你幾個月?

        爺爺不無調(diào)侃地問道,巴圖兒仍舊不明就里地認真地回答著。

        是蒼鷹。

        天快亮了啊,巴圖兒。晚上神仙都睡了,隨便吹吹不咋的,啊,哈哈哈哈。

        爺爺心里想著原來這蒙古人也是會開玩笑的,過去還以為他沒有這種幽默感呢。巴圖兒也沒搭理爺爺?shù)挠樞Γ瑥鸟籽灷锾统鲆粋€白色哈達疊成的小包,從小包里取出一個白馬圖案的黑色煙荷包。

        這是敖登銜給俺的,當初俺被抓去牢房前,身上什么都沒有了。包括布魯、弓箭、蒙古刀,都是敖登、呼其圖與寶音帶給我的。

        爺爺沒聽過蒙古人死后變動物這種情況,更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習俗,雖然很不相信又沒辦法說啥來反駁,就停在那不知道怎么接茬了。天已大亮,隊伍開始啟程了,爺爺帶著疑問走在巴圖兒的背后繼續(xù)向老和尚帽子山方向前進。

        從五月中旬到六月下旬那段時間,是整個1師極其動蕩的一段日子,也是自爺爺進抗聯(lián)以來缺衣少糧比較嚴重的時期。要不是因為進入了夏季,1師的非戰(zhàn)斗減員非得達到新高度,斷糧、殺戰(zhàn)馬、吃野果野菜、實在沒有就吃樹皮草根,藥品也極度缺乏。生活上的摧殘暫且可堅持,精神上的壓力卻越來越大。最開始就聽聞程斌師長的家人都被小日本抓了,接著又發(fā)生了3團長侯俊山號召投降的事,雖然他當即就被師里公開處決了,但整個3團的人一下子就抬不起頭了。還未等3團的人緩過勁來,又發(fā)生了1師6團政委李刺蘇和保安連政委李向前投敵事件,李刺蘇政委被當場打死,李向前政委被打傷逃跑。

        巴圖兒也有些焦躁不安,自從上隊以來,最近打小日本的事倒是不多,抗聯(lián)隊伍自己出的問題倒是不少。他的不理解,爺爺都懂,畢竟他才加入抗聯(lián)不久,能理解的到底又有多少呢?雖說爺爺總想按照自己的想象去解釋抗聯(lián)隊伍出現(xiàn)的問題,但這并不容易也很難解釋,畢竟最后這支隊伍又響了一個最大的炮,程斌師長竟然當了叛徒!

        6月29日是爺爺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天,槍、炮和最寶貴的弟兄,走了、投降了??孤?lián)1師,眼瞅著就得散了,這就不是煎熬能解釋的痛苦。戰(zhàn)士戰(zhàn)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尊嚴的死,這種死,已經(jīng)剝奪了曾經(jīng)的一切榮譽,沒有榮譽還可以被叫做軍人嗎?

        巴圖兒問爺爺怎么辦,他咬著牙恨恨地罵道。

        媽了個巴子打死不當亡國奴?!?/p>

        “吳剛,我這么問沒別的意思,啊,就是,咱爺爺?shù)降诪槭裁茨敲磮远ǖ乜谷?、不當亡國奴,啊,我還是不太明白?”我嘆了口氣?!捌鋵嵨蚁胝乙恍┕诿崽没实睦碛?,比如他是黨員、他就是愛國什么的,嘖,我的父親是二奶奶的孩子,小日本趁我爺爺跟著隊伍去了錦州的時候,掠走了我的大奶奶。爺爺知道后便不再干警察而開始到處尋找大奶奶,找了半年找遍了南滿地區(qū)。不但大奶奶沒找到,等到他回家時,連家里的太爺爺、太奶奶和他的兩個孩子都不見了。不知道家人的生死便漸漸地沒了生活的任何念想,可他的仇恨卻與日俱增。最終爺爺把這些不可調(diào)和無法開解的仇恨,全算在了小日本的頭上,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抗聯(lián)的路?!薄澳?,我明白了,對不起啊?!被卮鹜炅擞瘾k哥,我又開始了下面的講述。

        “后面的故事,就像是一個人走在越來越窄而又沒有回頭路的懸崖峭壁,還在不斷地被鞭抽、被蛇咬、被箭射、被石投,還在不斷地淌血一般的絕望。師宣傳科長常靖作為黨員,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他和堅決不投降的6團祁戰(zhàn)排長合計了一番,‘就算只剩下3個人、5個人,也他娘的干下去。爺爺和巴圖兒就在這可能剩下的3個人、5個人之中。1師這一團熊熊烈火,被程斌這一大潑冷水澆下去,就剩下來那么三十幾個忽明忽暗的火星子。

        三十幾個人,能干點啥?沒有給養(yǎng)、缺槍少彈、組織系統(tǒng)崩潰、完全不存在建制,更沒有了方向。

        打!能整死一個算一個,可以被小日本打死,還能讓他娘的給嚇死?

        祁排長在隊伍前,用半分悲壯半分哀傷的響亮聲音宣示了這支小分隊的決心。

        山形陡峭、亂木叢生就像看不見的敵人攪得這支隊伍身心煩亂,當他們選了一條相對隱蔽崎嶇又難以行軍的山路半爬半走地下了山,眼瞅著還有幾十米便要到達山腳之時,正好與等著接收投降隊伍的日本守備隊里的幾個士兵相遇。頓時槍聲大作。地形極其不利,爺爺迅速在這條狹窄下山路的樹旁找了隱蔽,邊射擊邊尋思如何繞到敵人的后面,可手槍、步槍、輕機槍、手榴彈混戰(zhàn)壓得爺爺動彈不得。雖然敵人并不多,但裝備上的弱勢太明顯,一下子就讓這些火星子滅了5、6個,宣傳科長常靖就是滅了的這幾個人之一。情況千鈞一發(fā)極其兇險,如果不能速戰(zhàn)速決,等到日本守備隊的人全被吸引過來的話,后果不堪設想!

        只見這時巴圖兒咻地扔出去一顆手榴彈,它畫出一個完美的拋物線,飛出去將近60米,準確地落到了輕機槍手的位置。當所有小日本都在注意這顆手榴彈的時候,巴圖兒已經(jīng)擺好姿勢彎弓瞄準,輕機槍手剛想躲避,離弦之箭就一下子射中了他的胸部。祁排長看此情形一鼓作氣喊了句:‘殺啊!便全部跳出隱蔽物沖了上去。

        拿下了這幾個小日本后,燃著的火星子只剩下了26個,其中還有2個傷員。不敢多待,祁排長迅速按照老路子帶著隊伍向林子深處撤去,直奔本溪山區(qū)里離他們最近的密營,一天多的時間到達了目的地,卻又滅了一個受傷的火星子。然后他們在密營里只待了3個日夜,并不是因為想出了什么對策才馬不停蹄地離開,而是日偽軍根本不給他們更多的時間想出下一步的對策,這些禽獸現(xiàn)在像長了千里眼一樣,一下子就摸到了密營,先放倒哨兵,隨后才開始進攻,效果比之前直接攻擊密營帶來的傷害大多了。突襲、包圍甚至火燒全都用上了,這些日偽軍禽獸就像極其擔心這些火星子跑了一個都能燃起熊熊烈火似的,非全滅了他們不可!萬幸的是密營外不止有站崗放哨的同志,因為是白天,也有在外曬太陽找食物的人。這兩個先發(fā)現(xiàn)日偽軍包圍圈開始縮小的戰(zhàn)士,便先向他們射擊起來,槍聲一響提醒了在戧子里的祁排長以及其他戰(zhàn)友。

        但此時的祁排長,真的是有點緩不過神來,他本就沒想好下一步的出路,這回又再次趕上敵人的襲擊便沒了主意。爺爺看到祁排長這個樣子拉起他就撤,掩護、反擊、再掩護、再反擊、再再掩護、再再反擊,最后是狼狽地撤退。

        等到成功突圍的時候,只剩下10個火星子拉扯著傷了的4個,可這4個負傷的戰(zhàn)友,已經(jīng)難有力氣以及斗志再走下去了。更重要的是,他們4個知道,如果另外這些弟兄們繼續(xù)帶著他們,結(jié)果只能是再次被敵人追上,于是他們?nèi)恐鲃右缶偷芈穹钡綉?zhàn)斗到最后一刻。爺爺以及其余的9個人向他們4個人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以后,便迅速向東邊撤離,他們現(xiàn)在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碰上1軍其他的部隊。但這幾個人還沒走出一刻鐘,就聽到西面響起了劇烈的槍聲,這聲音驚起了無數(shù)的鳥群,或嘶鳴或只是撲騰著翅膀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但由于數(shù)量眾多,仍舊發(fā)出巨大的揮動聲。隨著槍聲漸漸稀落,整個山林也便恢復了平靜,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但烈士的鮮血,是會染紅大地的,即便是無聲的;烈士的血肉,是會養(yǎng)育土壤的,即便是微小的;烈士的靈魂,是會守護后人的,即便是無形的!

        巴圖兒當時并沒有在隊伍里,而是出去打獵了??孤?lián)1師僅存下的11個火星子在孤立無援的本溪山區(qū)里不敢去密營、不敢去城鎮(zhèn)、不敢去鄉(xiāng)村、不能生火、沒有醫(yī)官,受了點小傷的戰(zhàn)士只能用黃瓜香嚼碎了涂在傷口上止血,餓了吃野果、吃樹皮、吃草根,擔驚受怕夜不能寐。祁排長手中只剩下了9個人,在荒無人煙的原始山林繼續(xù)向東行軍著?!?/p>

        就在剛才的講述過程中,高研班同學、軍旅詩人雷曉宇擦著頭發(fā)像剛洗過澡的樣子,串門到了我們的房間,無聲無息地靜靜聽著我的故事。玉玨大哥聽到這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我做一個分析啊??赡苁沁@種情況,你的爺爺在晚年的時候,那個,你也知道,啊,他不是得了那個病么,因為戰(zhàn)友巴圖兒的親人死得太過凄慘,他又有點舍不得這個戰(zhàn)友,于是在記憶里美化了那個情況,所以才會出現(xiàn)《梁?!防锏那楣?jié),不過咱爺爺?shù)倪@個美化更浪漫一些,啊,全家都化‘蒙古族圖騰了。”曉宇也忙接茬道:“也不見得嘛,吳剛的爺爺也許不是因為記憶的問題,不管什么記憶上的病,就已知的來說,都是對近期的事忘得厲害,對過去久遠深刻的事,忘記得緩慢。也就是說,可能爺爺說的是真的嘛,只是巴圖兒因為親人死去的劇烈刺激,讓他的大腦選擇性地屏蔽了這件事嘛。于是屏蔽以后為了自圓其說才生生地自我暗示出了這樣一個升華的情景,以滿足內(nèi)心痛苦的需要,或者換句話說,巴圖兒那段時間也許有了點心理問題,也就是精神疾病或者輕微的精神病嘛?!?/p>

        “其實你倆說的我都想過,也一直都不相信他,覺得爺爺怎么是一個吹牛大王?以至于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便不再跟我講他的故事了?!蔽铱粗麄z的眼睛平靜地說。

        “該結(jié)束了吧,我猜一個結(jié)局,啊,這支小分隊,最后也就剩那么三五個人,找到了1軍,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得救?!庇瘾k大哥推測出了他的結(jié)果?!拔以俨乱幌侣?,悲觀了一點嘛,隊伍最后只剩下了他爺爺和巴圖兒兩個人活了下來,其他人都死了?!痹娙艘仓v出了自己的揣測。

        “為什么?”我微笑著問。

        “因為你爺爺肯定活了嘛,這個是沒有問題的,而巴圖兒還那么厲害不是嘛,也不能那么輕易的死掉,所以最理性悲觀的分析,就是只剩下了他倆嘛?!痹娙嗽俅伟l(fā)表了自己的觀點?!白屵@個故事結(jié)束吧。”我說。

        “幾天不見巴圖兒,爺爺反倒升出不希望他回來找到隊伍的念想,總覺得他如果自己走了,也許能找到一條更好的求生的道。祁排長跟剩下的9個火星子開了一個總結(jié)會,深刻地檢討了自己之前犯的錯誤,以致于貽誤最佳撤退時機,差點導致整個隊伍被殲滅的境地,并主動申請放棄排長職務,由我爺爺代替他帶領大家。爺爺眼瞅著剩下的這些個弟兄,小的只是十四、五歲的孩子,大的也無非入伍前是農(nóng)民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排長不想干了,自己也實在找不到更好的人選,就只好挺了挺腰桿子說了句。

        暫時代理啊。

        隨后他跟大家分析起現(xiàn)在的形勢,出了程斌這個叛徒以后,密營是沒法子去了,只能天當被、地當床湊合著直到找到隊伍。輯安老嶺山區(qū)雖說只是距離他們七八十里的山路,已是不敢奢望了,現(xiàn)在能順利的到達四十里地山路開外的老禿頂子山區(qū)得到一些補給,就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最好的結(jié)果了。隨后大家清點了一下各自的槍支彈藥,槍倒是不愁,可是子彈卻……

        爺爺從軍以來遇到的復雜情況多了,可像這回好似一個黑袋子要把整個天都罩住的狀況,還真是沒有過的。他把話都悶在了心里,現(xiàn)在即便是一丁點的壓力,他都不敢保證這不會是壓垮這支隊伍的最后一根稻草。走走停停無心關(guān)注身后數(shù)不清的山、數(shù)不清的樹,墨綠慘綠的壓得人透不過氣,山林中的霧氣混攪著腐敗的氣味,像是想聯(lián)合起來產(chǎn)生新的化學反應制造出毒氣,來殺死這10個火星子。不要說10個,哪怕是1個,也可能引燃整座東北這幅員遼闊的大森林一場通天巨火!

        又走了像5個月一樣久的5天,便來到了老禿頂子山區(qū)附近。行軍路程中,看到高高的楊樹林南面,燃起了更高的濃煙,爺爺派了最鬼機靈的戰(zhàn)士過去偵查一下,順便安排了兩個暗哨,其余人就地休息。祁戰(zhàn)觀察了觀察附近的地理情況,拉過爺爺說。

        這煙應該是黃瓜嶺莊那旮旯的。

        爺爺點了點頭,他心里有了些基本的判斷。不多會兒,偵察兵壓低著腰,那動作就像生怕跑步聲會驚走找吃食的兔子似的,既快又很輕地跑了回來,大喘著氣又壓低著聲音說道。

        媽了個巴子的,小日本又在燒房殺人了。

        多少人?

        大概四五十人吶。

        爺爺腦中一下子跳出來,前幾天掩護他們撤離犧牲的那四個弟兄的身影,仿佛就在南邊那戰(zhàn)斗著似的。

        開始殺了么?

        快了吧,俺看正把人往一塊堆攆呢。

        走,咱們攪和攪和去。

        穿過楊樹林即接近了山腳,眼前便是黃瓜嶺莊和挨著它的一池湖水,除了北面全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小日本正在把村民往湖邊攆去,使得人群只能擁擠地站在湖邊一處。人群前三十米左右地面上擺了兩個帶支架的黑色鐵家伙,村民們都不知道是什么,但過不了多久,他們也許就會知道那是魔鬼的火舌了。

        隔著湖水到小日本,也就400米左右,但中間全是雜亂的人群。想準確地打到小日本又不傷到老百姓,有點強人所難。爺爺覺得只要隨便向天上放那么幾發(fā)子彈,既能吸引了小日本又能很好地迅速撤退,倒是一個不錯的辦法。祁戰(zhàn)卻不支持爺爺?shù)牟贾茫X得簡單地打幾槍肯定不行,稀落的槍聲只能證明人少,而人太少萬一不能得到小日本的足夠注意,這次行動就等于失敗了。

        那你覺得打多少合適?

        都整他個半梭子。

        但誰都有點舍不得這么憑空浪費子彈,可命金貴還是子彈金貴?這個問題上升到是這幫子老百姓的命重要還是自己的命重要?前路毫無希望,彈藥無從補充,沒了子彈基本等于半條命讓給了閻王。

        打!打沒了老子給你們想辦法補充。

        爺爺就這么畫了一個自己不知道能否圓了的大餅,戰(zhàn)士們向村民上方射擊,以便越過人群,雖然這樣的辦法打到小日本也是極不可能的,但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人群散盡、小日本向他們追來。

        撤退得很順利,這個是爺爺早就想到的。10個火星子用了一天多時間找到了老禿頂子山腰處的密營,戧子里存放的彈藥并不充足,只有百十發(fā)子彈,但有總比沒有強。他們在密營休整了一晚打算第二天就出發(fā),可這時已經(jīng)太晚了。爺爺作為指揮員卻完全沒想到小日本這次要抓到他們的決心!來的日偽軍,是整個駐守在附近東營坊鄉(xiāng)的關(guān)東軍中隊,算上偽警察部隊300多人,浩浩蕩蕩500多個禽獸,團團地圍住了老禿頂子山。

        那天黎明,從哨兵發(fā)現(xiàn)日偽軍上山,放了第一聲槍響,到迫擊炮的第一聲炮響,不過短短的15分鐘時間。炮彈的目標就是戧子,密集的炮彈瞬間炸毀了它,整個密營周圍的地面也被徹底炸翻騰了一個遍。這10個人分散在三個木質(zhì)掩體和兩摞石頭墻后面靜待日偽軍的進一步行動。一番火力壓制之后,他們發(fā)起了第一波從下至上的沖鋒,偽軍們未曾想見掩體的縫隙中伸出了10支黑洞洞的槍管。這一波沖鋒算是交了學費,直接斃掉了十好幾個偽軍。緊接著小日本架起了他們的大型殺傷性武器——擲彈筒,這些比迫擊炮更適宜單兵作戰(zhàn)的武器,一下子便打透了兩個木質(zhì)掩體,炸滅了3個火星子。其余7個火星子所有的火力全部射向操作擲彈筒的小日本,不過效果并不十分明顯。鑒于此,爺爺立即命令大家向山頂上撤,正在他們向山頂爬的時候,忽然刮起了一場山風,緊接著便聽到下面響起了很大的吵鬧聲。不多會,隨著濃煙越來越大,山腳下的林子著起了山林大火直向上撲,火借風勢越燒越旺。這場大火令這些禽獸更加瘋狂,所有的日偽軍,被帶隊來的大尉指揮著發(fā)起最后7人剿滅戰(zhàn),迫擊炮怒吼著密集地射向爺爺他們。躲避不及,一下子炸死了1個戰(zhàn)士并且炸斷了祁戰(zhàn)的一只胳膊。迫擊炮的炮火不止是傷害了抗聯(lián)戰(zhàn)士,它同樣激起了老禿頂子山的回應,頓時亂石四濺飛落滾下,砸死砸傷數(shù)十個日偽軍,而山火也沒有任何頹勢,仍舊在瘋狂地燒向所有敢于留在它附近的一切可燃物。此時老禿頂子山,就像一座人間煉獄。

        爺爺和另一名戰(zhàn)士連拉帶推幫著祁戰(zhàn),繼續(xù)手腳并用艱難地向山頂上爬去的時候,突然在他們的通路前,出現(xiàn)了一個擋住了太陽光的黑色身影,這個黑影向他們伸出了一只手,瞇縫了一下眼睛才看清,竟然是巴圖兒!大家邊爬山邊問他。

        巴圖兒,從哪來的?

        前天有村子被燒,過去看了看,后來聽到了你們的槍聲。

        山下的火是你放的?

        巴圖兒只是點了點頭,趕忙搶著背起祁戰(zhàn),打頭沖上山頂。山體石頭的滾落迫使小日本放棄了迫擊炮轟擊,但并沒停下進攻,他們發(fā)起了向山頂最后的沖鋒。爺爺先跑到山頂?shù)牧硪粋?cè),看完后心直涼了下來,深知徹底沒了退路,眼下,所有人的子彈也都所剩無幾了。

        能動的撿石頭,所有人的子彈都給巴圖兒和祁排,巴圖兒、祁排,你倆盡量別讓他們上來。

        山頂反擊的情形跟電影《狼牙山五壯士》里的場景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我說得再好也趕不上電影里拍得漂亮,只是這個場景里多了一個巴圖兒,他射光了所有的箭、布魯也丟出去砸碎了一個偽軍的鼻梁子。在用光了所有的武器之后,和第一個爬上來的小日本抱在了一起,把畢生的力氣全都使了出來,張開嘴生生地咬斷了這個小日本的喉嚨,接著拿起這個小日本的刺刀又飛撲到另一個上來的敵人身上,死命地捅、再捅、再再捅,還沒等他轉(zhuǎn)身再接著戰(zhàn)斗,便被隨后趕上來的小日本們用刺刀在他的后背、頭部捅了幾十刀,他的血和敵人的血混雜到了一起染透了他褡褳上的小白花。他在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抓住一把捅在身上的刺刀,想拽著拿刺刀的這個敵人跟他一起滾下山,可小日本松開了槍,他便一個人攥著捅在身上的槍落下了山……

        這三十幾個火星子打到最后,一個接著一個地滅了,最后只剩下了爺爺,而且這一個,眼瞅著也要滅掉了。小日本看就剩下他一個活人,便沒有立刻殺了他,而是給他圍了起來,等待著大尉的最后處置。爺爺看著趴在旁邊的弟兄們的尸體以及尋不見了的巴圖兒,不知道是因為他還是山下的火勢越燒越旺,嗆得他直淌眼淚。他心想如果當初巴圖兒沒遇著他或者沒被帶上隊,也不至于……

        大尉伴著濃烈的煙霧爬到了山頂,軍刀出鞘架到了爺爺?shù)念^上,然后讓偽軍翻譯問話。

        投降還是死?

        爺爺嘴里喊出一聲哭腔,半分傷心半分灑脫。

        痛快……!

        大尉問偽軍翻譯什么意思,偽軍翻譯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原意譯給了他。大尉一聽完便惱羞成怒,軍刀高高地揚起。就在這時,只聽見一聲馬嘶鳴叫響徹群山、無數(shù)蒼鷹徘徊云卷漫天。一匹白色健碩的蒙古馬,不知道什么時候伴著濃煙出現(xiàn)在了山頂之上,它的身后飛翔著無數(shù)的蒼鷹在煙霧里忽藏忽現(xiàn)。白馬的出現(xiàn),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吸引了過去。只見它踏石躍起調(diào)轉(zhuǎn)身姿,后蹄高高地揚起踹向大尉,巨大的力量把他與軍刀踢飛起來,直落懸崖之下。正在禽獸兵們?nèi)ふ业粝律降拇笪旧碛爸H,爺爺起身上馬,蒙古馬卯足全力向山崖之下縱身一躍,與無數(shù)蒼鷹為伴……”

        “爺爺告訴我,那匹白馬,就是巴圖兒?!苯Y(jié)束了故事,我長舒了一口氣。

        “太假了嘛。”詩人對我的這個結(jié)尾很不滿意?!澳愕臓敔斆黠@是在隱瞞什么嘛,所以講了這個故事?!?/p>

        “你的爺爺確實很會講故事,雖然是假的,但倒是值得一寫?!庇瘾k大哥給與了肯定。

        “其實真假,我倒覺得并不重要了。很有可能巴圖兒就是爺爺幻想出來的這么一個勇敢的蒙古族戰(zhàn)士;或者爺爺那天就是自己眼看無望便跳了懸崖卻沒死成;或者第一次見到巴圖兒那晚是他自己殺了兩個日本鬼子。可這些都不重要啊,因為爺爺告訴我的這個故事,更好聽不是嗎?”

        兩個作家表示同意地點了點頭,我像故意似的搬出背囊,從里面拿出了一個白色哈達疊成的包,一層層地打開,捧出了一個染滿鮮血的黑色白馬煙荷包……

        責任編輯 孫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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