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
正向女友安思君保證,我家人今天一定能到時,母親就打來電話說來不了啦,因為我繼父老媽突發(fā)急病住院,她只得在多密境內(nèi)司通鎮(zhèn)下車轉(zhuǎn)道返回貢城。這消息對我來說簡直糟糕透頂,我躲進衛(wèi)生間清清楚楚告訴母親,思君非常重視這次見面,這是她被卡在電梯里一小時后作出的決定,她父母也已撲趴跟斗專程從北方老家趕來,這可事關(guān)我今生的幸福呵。我真受不了母親的油鹽不進,反復(fù)強調(diào)把送給安思君父母的禮品留在了鎮(zhèn)上芭比客棧,要我去取。我只能要求母親在客棧等我,我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把她和繼父拽來,起碼來一個。我告訴思君去車站接人便匆匆出門。
我是個沒有方向感的人,面對滿街車海人流心里不是一般害怕,可為了我和思君,也只能硬著頭皮打的,被帶著東轉(zhuǎn)西竄費盡周折終于趕到客車站,上了開往司通鎮(zhèn)的班車。
才聽說司通曾發(fā)生雪崩,我差點要喊,可憐我和思君。
提心吊膽抵達積雪覆蓋群山中的八仙巖上司通鎮(zhèn),已是暮色蒼茫,雪崩是牛皮,薄霧是有的,靠著模模糊糊的燈籠指引,經(jīng)乾隆年間的古井,躲開噼哩啪啦飆屎的馬匹,警惕著臥在廢棄破沙發(fā)上那只瘦狗,跨進七歪八斜的芭比客棧,直撲母親定下的203號客房。
終究沒見到母親,禮品留在房間里。
我氣得差點要砸那些禮品,要不是突然接到安思君的電話。她問我接到家人沒有?我只能嘟嘟囔囔謊稱路上有霧汽車晚點,在佳垣境內(nèi),正往龍冊走,不知幾點到靖城。電話那頭就笑問我要不要先回家?她正和父母準(zhǔn)備火鍋小酒,就差我了。說得我鼻子發(fā)酸,表示和她在一起是我最想要的,但也只能作罷了。她又笑了,要我注意不要感冒。掛斷電話后,我心里波瀾起伏,在屋里走了幾圈后,我決定明天乘車去貢城,起碼要求繼父放我母親走。“梆當(dāng)”一下,絆著那些禮品,無非是貢城三寶煙酒茶,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大堆真的煩,明天我肯定把它們撂在芭比。
誰?
墻上小洞里伸進一只手“咣當(dāng)”一聲開了門鎖。
不要不要。我避開來人的目光,盡管我長得帥,那也是給安思君看的,我可不習(xí)慣被男人尤其是這位灰頭土臉的老雜皮盯著,更何況是一雙賊亮的眼睛。我極端不自在中又生出不安,對方老是往我跟前湊,甚至企圖朝我張開雙臂,我不會看走眼的,是我急忙閃開他才收斂的。不過他接下來做的更讓我恐怖,先是很得臉地開了燈,繼而放肆地奔向床鋪放下行李包。喂喂,我問他是不是走錯了門?對方卻是分外囂張地拉下拉鏈掏出烏黑的騷棒,我后退著驚問,你要搞哪樣名堂?我寧愿他只是想朝地板上飆尿。他不慌不忙笑稱剛才上樓時被母旅客抓了一把,看看浸血沒有?在我瞠目結(jié)舌中,又是鎮(zhèn)靜自如埋回烏棒,這才告訴我他沒走錯,今晚就住這間房,陰陽怪氣問,討厭和他???一邊推窗撞落懸吊的冰柱,呸!一口濃痰飆出窗外。
我一股火直往上竄,叮叮咚咚下樓去找店老板,對方勸我將就些嘍,現(xiàn)在多密境內(nèi)起霧,好多班車滯留司通,住單間根本不可能,不再往屋里加床就不錯了,再晚些來不要說睡走廊,連睡在外墻吊床上的都有的是。一邊轉(zhuǎn)身吩咐家人擺放吃食,一砣饅頭一只雞蛋幾根咸菜十五元一份。那時堂屋內(nèi)已是鬧哄哄一片,七搖八晃的大燈下,有人尖喊二姑三姨媽,雞蛋好小饅頭發(fā)霉大頭菜是餿的。大家不滿,有人便拉下電閘,漆黑中趁著雞飛狗跳不少人抓搶食品。我心里斗爭三秒便說服自己放下架子,擠進憤怒人群,胡亂抓了兩個雞蛋,剛走兩步,店老板便打著手電追上來,硬從我手里搶回食品不說,一張哈著臭氣的嘴巴還糾纏著我耳朵不斷吐出“罰款”二字,一個雞蛋五十塊,快點!在重又亮起的燈光下向我攤開爪子。我簡直怒不可遏,揚手扇他,正值雜皮下樓來洗臉,一步跨上替老板挨了我一巴掌,咝——我使勁甩著生痛的手,真不知道狗東西的皮咋個這么硬,我跺腳怪他多事,誰欺負靖城人我跟誰急。雜皮大手伸來蓋住我嘴巴,貼著我耳朵叫不要找死,店老板五六個兒子正在廚房磨刀準(zhǔn)備殺豬,個個皮大卵粗。我心里一跳,嘴上仍然罵他,都是因為他惹出來的事,就算替我交了罰款我也不領(lǐng)情。
他并不生氣,一張洗抹后舒展許多的臉湊近我,問,是不是很想吃雞蛋?轉(zhuǎn)身唱著“多幸福和你在一起”的鳥歌往桌前走,我到了樓梯口又停住,回頭喊他一聲便呆住,他背對著我問店家,雞蛋多少錢一個?拿起一個往空中一拋,趁對方忙著接雞蛋,他早下手抓了許多裝進兜里,回身到了我跟前,若無其事問,你喊我?真的是油得叫人惡心。我沒好氣地問他出來鎖門了嗎,鑰匙呢?他卻塞給我雞蛋,還說兩人吃不夠,他還得再去搞。我放大聲叫他不要啰嗦,雜皮笑稱他并沒說話,我聽到的肯定是牛嚼草的聲音,客棧旁邊是牛圈。我不想再和他鬼扯,不客氣地伸手進他褲包摸鑰匙,亂七八糟一大堆哪里找得到,猛然想起墻上小洞可開鎖,便推開他抬腿要上樓,雜皮卻拉我避開竄下樓梯的三腳狗,我罵他眼瞎呀,猛閃腳避免踩著臺階上狗屎,卻一下踩空,身子一歪,掉進墻角排水道,溝里全是淤泥,我越撲騰陷得越深,那雜皮半天才把我拉起來,還命我脫掉又臟又臭的衣褲,我暴跳著一腳踢開平時欣賞不已的韓版高幫彩底潮鞋,很想罵雜皮從溝里撈鞋的動作比拉我快了許多,話沒出口,雜皮從廚房拎來一桶涼水從頭到腳把我澆凈,我一路噴嚏沖回屋里,抓了被子裹緊,廊上一陣叮咚聲后,門被雜皮用肩膀撞開,我尖叫趕緊關(guān)門,用冷水害我感冒還不夠哇。雜皮卻說冷水洗澡很正常,在他生活那里,男女老少都洗冷水澡,太陽冒出山頂就洗。他揚起腳后跟碰上門,雙手遞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黑湯命我喝下后朝左右方向各退走三步。少來少來,我才不聽,懷疑他就是拿樓下燒的黑呼呼的草木灰兌水蒙我喝下謀財害命。雜皮一笑,當(dāng)著我喝下一口,我“哈欠”一個噴嚏,怪他門沒關(guān)嚴(yán),不曉得外面下雨多冷呀。雜皮笑說門已關(guān)緊也沒下雨,霧中聲音也不是馬蹄和山歌,這是牛和豬結(jié)伴去高海拔草甸子上吃了草自己回來了。雜皮再次遞上黑湯,那時我鼻子酸酸的又要打噴嚏,趕緊乖乖照辦,果然好了,不過好了我也不言謝,頂多輕描淡寫來一句:
你懂醫(yī)?
一邊伸過頭去讓他扯了枕巾給我揩,說我這顆優(yōu)秀的頭唯一問題就是失眠,能治嗎?
雜皮伸腳勾來臉盆,很不要臉地叫我朝里面屙泡尿,不開玩笑,他憑尿的顏色和氣味就能判定怎么治病。我不信,如果治不好呢?他說把尿喝了。好惡心,噫噫,我躲開朝我蹲下身的他,問要搞哪樣?他說幫我熱敷一下腳。嗯,算他不壞,還懂得內(nèi)疚,我舒舒服服享受他的服務(wù)。他聲稱如有報紙可以給我折疊一雙紙襪子包住我的瘦腳,好瘦喲。我討厭他問我體重,我的體重只有女友知道。雜皮笑了,說這一點像他,他的體重也只有女人曉得。笑得我臉紅筋脹,一再聲明不是那個意思,他不管我哪個意思,他的手離開我腳開始解褲子,我驚叫住手!我突然害怕他的手伸進褲里掐我蛋蛋,外婆就曾說有男人專干這個,就算雜皮是摸一摸也不行,我守身如玉,只留給安思君。雜皮站直了身,蠻橫地命我丟開被子,我后退到墻根才明白他是要我換上他的衣褲,我可不干,我只穿灑過香水的衣褲,而那緊貼過他古銅色皮膚的衣褲散發(fā)著一大股子味道,估計一星期沒洗了,他說不對,是一個月。哇,我惡心得直想把那堆東西扔進淤泥里。他卻認為總比披著被子下樓強。才知道他是要我穿上衣褲去收拾自己的臟東西。當(dāng)時我就冒火,我哪里會搓洗衣褲嘛,在家用洗衣機都是肖姥兩月前去世才學(xué)會的。他指著桌上那些從我衣兜里拿出的錢幣,說他已幫我洗凈衣褲,我要做的是拿到火邊烤上。我埋怨他沒有把好事做到底,應(yīng)該順便幫我烤上。他不,偏要鍛煉我去完成另一半。作怪哦,分明是想出我洋相,要樓下那些人笑我,我就不去,隨他怎么說,我油鹽不進,還抬腳勾來長條凳橫在我們中間。
雜皮不再堅持,挪動椅子在床頭柜前坐下,從塑料袋里拿出各種吃食。哼,我趕緊扭身背對他,忽然想起他給我的雞蛋,不消說已掉進淤泥里,一時覺得非常餓。底氣很差地偷偷看他一眼,正耐心地往菜上撒些小蔥和糊辣椒面,我不由驚叫:不要放辣椒!我說的是實話,要吃得清淡、低鹽才好,靖城像我這般年紀(jì)輕輕的已經(jīng)講究養(yǎng)生。不過話說回來,他放不放辣椒關(guān)我什么事?我不滿自己的糟糕表現(xiàn),雜皮雖然只笑不說,我也明白他的意思。我想扇自己又忍住,餓且挨打我也太對不住自己,只能咬緊牙關(guān),暗罵吃你的獨食最好撐死?!肮贰蔽矣执驀娞?,警告雜皮收好辣椒面,眼看他照辦后竟又從包里拿出一小瓶酒,耶,這也太過分了,好像知道我的習(xí)慣,看來考驗我的時候到了,努力閉眼實在忍不住又開一條縫,嘿,狗東西不懷好意地倒上兩杯酒,然后很過份地朝我一伸手,我再也不想為難自己,立馬搬動長條椅坐到他跟前,面對他的笑容,我又很不自然,左看右瞅,嘴里嘰里咕嚕怪房子太狹窄。雜皮笑著把裝菜的塑料袋挪往我跟前,邊說房子夠意思了,如果交給他,能把這里設(shè)計成三室一廳。呸呸,我已經(jīng)顧不了罵他超級牛皮,抓過一次性筷子趕緊使用,半天才注意到他生猛地嚼著一把紅辣椒,我渾身發(fā)燙,這可是我老家貢城的吃法嘞,貢城在南方,潮濕陰冷,那里人吃辣椒生猛。雜皮可不喜歡我的驚訝,他說他就是貢城人。我叫他少和我套近乎。他笑了,說一句地道的貢城話:這回差顆米就來不了哦。噫,我好久沒有聽到土里土氣的貢城話了,面對著這位在山旮旯里遇見的老鄉(xiāng),心里一時涌上溫暖的意思。來來,碰一下杯。酒灑我一手,塑料杯子太軟,我怪他太小氣舍不得套兩個杯子,要在我家,用民國年間的陶瓷杯子請他喝。雜皮笑著摸一摸我頭說,你有點好玩,無憂無慮。這話我不愛聽,安思君說過,無憂無慮就是沒心沒肺,就是傻逼。我不是傻逼。我翹著二郎腿告訴雜皮我有憂愁。他笑了,再一次摸我頭,說,這里面裝的憂愁,頂多就是為女人。哈,我笑著反問,你呢,也一樣?雜皮像沒聽見,只管往嘴里扔花生米。我問自己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先前我悄悄觸摸一下他身子,冰冷堅硬,估計就算我拼了命掐那皮膚也破不了皮,看來不是石匠就是鐵匠,我才懶得琢磨,只要他腦瓜傻傻脾氣好,隨我揉來揉去就可以。喂喂,我咀嚼著堅硬的熏肉向他打聽貢城近況?雜皮右腿壓著左腿說,他離開貢城好多年了。我咽下吃食,問他這次從哪里來?回答是達崗里。我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鬼地方,據(jù)他說很遠,離這里上千里。他說他確實差點來不了,半道上被狗咬傷,虧得他帶有奇藥敷上了事。這話我信,可他說上午出發(fā),晚上就步行到司通,不消說肯定是吹牛皮,把自己當(dāng)成《水滸》中那位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神行太保了。他卻對我的怪樣視而不見,厚皮實臉表示走得匆忙,沒有給我?guī)虾玫呐H狻?/p>
我冷笑,你知道會遇見我?
他看著我,說他會算呀。
雖然我討厭吃牛皮的人,但一想到他的目的是為巴結(jié)我,心里還是很舒坦,看來在他心目中我地位蠻高。在把最后的吃食掃光后,其實我已經(jīng)飽了,可我還想測試一下自己的判斷,我說樓下還有吃的快去拿。他一動不動,我肯定自己說的是拿不是偷,便用筷子敲著床頭柜,說你聽見沒有?雜皮總算起身,忽又坐下,笑問我,憑哪樣對他呼來喚去?我一下懵了,是呵,怎么回答?思來想去,因為他賤我差點忍不住笑,一邊趕緊偏頭躲開他的手,叫他少弄我的頭,又沒有梳子。雜皮看著我,說猜得出我心里想什么,他斷定我屬于那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類型的。我不高興擺手打斷他的話,說誰敢打我,在家歷來天是王大我是王二,不是吹,靖城肖姥去世前樣樣將就我。雜皮笑起來,朝我臉上吹一口氣,問我平時想不想貢城老家?我實話實說,沒錢用時想。雜皮瞇著眼看了看我,說,如果把我交由他管,一定不是現(xiàn)在這個鬼樣子。
我真有點氣了,頭扭向一邊。
好在我對雜皮的判斷總的沒錯,到底是他妥協(xié)表示愿意下樓,我由此得出結(jié)論,是因為我渾身散發(fā)出的魅力。不過他臨出門表示是看在我像他兒子的份上這句話惹惱了我,不光是不高興他吃我豆腐,更惱怒他讓我想起那人,哼,我說不吃了。
你討厭父親?他問。
我跺腳不準(zhǔn)他提那個雜種,我恨他,老早就拋棄我逍遙自在去了。雜皮看著我,輕聲說,也許有另一個版本,是你父親被迫離開呢?比如你母親嫌貧愛富要改嫁。我揮手叫他閉嘴,父親的為人過去外婆給我講得清清楚楚。算了算了,我不想提這煩心事,催他快下樓,見他重又坐下,我奇怪,莫非你會生氣?
雜皮看著我,半響,微微一笑。我又來勁,說,你到是下去呀,不肯聽話是不是?
他堅決不動。
耶,看來他還有點犟,我很不安逸,不去就不去!我賭氣起身回到自己床上。估計不到半刻他就會服軟,那時我要加碼讓他幫我烤衣服??墒请s皮卻是較上勁的不理我,我孤單單地想睡又睡不著,我的床緊靠墻,墻外是走廊,投宿的人來來往往,叮叮咚咚上樓下樓,整個樓房都在震動,加上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的汽車?yán)嚷?,真的很刨煩,我一下又坐起來,高喊口干,說完又捂嘴,自己都不知道咋個會對他說這話,好像很依賴他。不過我對他的不理不睬很是不滿,更厭煩他的來回走動,塑料拖鞋嘀嘀嗒嗒響,在我喝了水返回床上這么點距離竟避讓他三次,吱吱嘎嘎開門關(guān)門,一會兒潑殘水,一會兒丟垃圾,碰著了電燈晃得我睜不開眼,他卻鬼乎乎地扔來毛巾讓我蒙住眼,我揮著雙手叫嚷心里癢得難受,你能不能停下?他回答不能停,明天要走,有很多事要做。一邊蹲下身拉開行李包拉鏈。我嘲笑他悉悉索索翻東找西像個女人。喂喂,請你不要小手指夾支煙,燙著衣服事小,不要讓我被動吸煙事大。他聳一聳肩說煙根本沒點燃。我正要檢查,電話響了,母親打來的,還在回家路上,問我近況?我不由分說告知明天到貢城。母親表示不需要我看她婆婆,忙自己的正事去。聽說我是去接她,趕忙回答她和繼父都離不開,這次出發(fā)前本來家里就一大堆事,不光是舊房拆遷關(guān)鍵時候忙著和有關(guān)方面討價還價,她還要照顧年事已高的婆婆,每天凌晨三點起床燉排骨,四點伺候婆婆大小便,五點清洗換下的臟衣褲,七點給我繼父駱英俊開門,他外出打牌常常忘了帶鑰匙,現(xiàn)在婆婆住院哪里敢走!我猛一下掛斷電話,實在討厭母親的抽泣聲,那聲音讓我心里發(fā)涼,這就是說即便我回到貢城,也不可能把母親接走。我真的憤怒駱英俊一家,當(dāng)初花口花嘴哄得我外婆定要母親改嫁駱英俊,兩年后駱英俊輸?shù)艉勒瑲馑牢彝馄拧,F(xiàn)在我該咋個辦?我忽然撥打母親電話,對著手機連吼帶叫:你賤呵,莫非老公比兒子重要?不管不管,你必須來!雜皮一把奪走我手機,嫌我嘰啦嗚叫鬧得他心煩。我哪里容得下別人干涉我家事,命他快還我手機,不聽是不是?他干脆關(guān)掉手機,稱明天還。我一巴掌揮過去,被他抓住,迅速反扭了我雙手,我只能扯著嗓子干叫放開!他突然兇狠地一把推我趴在床上。我威嚇不還手機就跳樓,他索性打開窗子,當(dāng)然我不會跳,我還要和思君過幸福日子,想到此時盼我回的思君,真是又悲又痛,不停擊打床鋪。雜皮關(guān)上窗走過來,冷冷地命我往里挪一挪,他放下半個屁股在床邊,看著我,忽然一笑,這一笑讓我又氣又覺冤,想打他又打不贏,狗東西稱他每天雙腳懸吊空中,做一百個俯臥撐的。我還是只能賭氣不理他,雜皮這次可是非常耐心地伸手把我頭側(cè)轉(zhuǎn)向他,先說發(fā)現(xiàn)我生氣的樣子很帥,逗我笑后,再輕言細語批評我不該吼罵母親,很不文明。見我撇嘴,他也不生氣,繼續(xù)笑嘻嘻告知他已聽到我和母親的談話,無非就是見未來親家嘛,沒有好大事,他完全可以充當(dāng)我家里人去見他們,正好他要去靖城。連我都笑起來,呼嚕呼嚕表示根本不可能,安思君見過我手機上繼父駱英俊的照片,還笑他一點都不英俊。雜皮罵我憨呀,他直接充當(dāng)我生父。雜皮捉住我射向他的腿,警告我要穩(wěn)重,他可不是隨便亂建議,他會說貢城話還是次要的,頓一頓,說,你沒覺得我們長得像?同樣細長。
你那么黑,我抗議。雜皮摸著臉笑了,說那一年洪水流進瓦楠河,他用河水洗臉就變黑了。
我用一大堆禮品壇壇罐罐不好拿來搪塞。他立馬表示交由他拎,看看,噫,我回家一定要告訴思君這個。起碼講三天三夜。老實說,過去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如此大的魅力,一時感慨萬端。雜皮一旁說,他剛才看了,大霧彌漫,只能改坐明早的火車。他神情嚴(yán)肅地命我早睡明天早起。我驚叫:
你要鎖門?
他半眼不看我,說不鎖門找死,店里那么亂。我又叫:
還要關(guān)燈?
他討厭我一驚一乍,不滅燈咋個睡?!
雜皮說一不二的派頭讓我非常反感,憑什么認為我會聽他的?帶一個陌生人忽悠思君我根本做不到,何況誰知道他肚子里藏著哪樣鬼主意?或許他是個老同志,被我的魅力所吸引?漆黑一片中我裹著滿被子雞皮疙瘩,說睡就睡,不過明天分道揚鑣,我坐十點火車回貢城。
他均勻地打著鼾。
接著我開始尿脹,奇怪,以往我通宵不起夜,估計是喝了雜皮藥水的緣故。糟糕的是我摸黑到了門邊偏又打不開門,不知道狗東西咋個鎖的。急得我渾身冒汗,重新上床根本不可能,再憋下去會要了我的命,斗爭再三,只能上去輕輕捅一捅雜皮,狗東西非常過份地翻一身繼續(xù)睡,我強壓想踢他的念頭,委曲求全再捅一捅他,好歹醒了半天才搞懂我的意思,爬起來“咣檔”一下開了門,我逃似地飛至走廊,身上被子滑落掉地,我尖叫不準(zhǔn)看我裸體,雜皮卻是從門里拋來廁所位置——下樓梯后朝右拐,經(jīng)過柜臺后面的廚房,再經(jīng)過隨時亂竄著老鼠的巷道,繞開豬圈彎腰過了木柴門到達目的地,里面沒有燈,木板有裂縫,說不定絆一個踉蹌就進了糞坑——我一下停在樓梯口,喚雜皮和我一同前往,正擔(dān)心他會鐵石心腸關(guān)上門,卻是已到了我身邊,我興奮地正要下樓,猛然被他拉住,問看見樓梯盡頭白晃晃一片沒有?決不是打霜,更不是月光,肯定是野狗的眼睛!今天是臘月二十七,當(dāng)?shù)赜猩旮焦返恼f法,碰著要死人的。媽耶,我毛骨悚然,再邁不動腿,可若再撐下去我的膀胱就得爆炸。雜皮建議我干脆就在走廊上解決,現(xiàn)在還講什么文明道德嘛,反正屋外有流水聲遮掩。等我完事剛把弟弟收回褲內(nèi),雜皮一把拉我慌慌張張跑回屋里,他把我像陀螺一樣旋進被子,不許打噴嚏,不準(zhǔn)開燈,貼著耳邊說你的尿飆到店家廚房的盤子里了,快要過年,盤里裝著人家供奉先人的供品,真的真的,店家馬上就會找來,揮動銅煙竿敲掉你的命根子,反正不死也得脫層皮。我當(dāng)時就慌了神,求他救我!雜皮就帶我逃,黑咕隆冬中他用偷來的扁擔(dān)挑起禮品打頭跨窗,我身著濕衣褲哆嗦著尾隨,濃霧中翻過大丫口,才燒堆火烤干了我衣褲。
天麻麻亮,我們抵梅疊丁字路口路牌下,他告訴我,左邊方向是去車站,另一邊去達崗里,幾天后他會從靖城歸來返回那里。雜皮那些描述他飼養(yǎng)著好多牲口,逍遙自在于達崗里黃花絢爛山野間的話語,從我左耳進又鉆出右耳,我只顧著把他不經(jīng)意間移來的扁擔(dān)再悄悄移到他肩上,背了雙手,說,你再講講達什么里?
抵達司通鎮(zhèn)站售票口,我心安理得把身份證遞給他時趁機瞟一眼他的身份證,姓公,好搞笑。我打消奚落他的念頭,因為我的注意力被轉(zhuǎn)移到接過來的車票上,我笑說你拿錯了,這是去福西的,我到貢城。雜皮卻一把拉我避開那些拎著雞籠鴨籠挑著籮背著兜朝前奔的男男女女,他挺不喜歡我的吼叫,揚言再啰嗦要用扁擔(dān)敲我腦袋,這種破車站他見多了,這邊還在安檢,那邊車已開走,下一趟車往往要坐滿乘客才開。雜皮裹著我拼了命地往站上擠,他一路左遮右擋,又要保護我還得護著禮品,東倒西歪讓我發(fā)笑。經(jīng)過一番搏戰(zhàn),我們終于走進硬座車廂。我趕緊摸出車票要和他換票。
雜皮把壇壇罐罐一件件放上行李架后坐下來,鎮(zhèn)靜指出我的票就在手上,不信仔細看看,
票上的確寫著我的身份證號,到福西。
我說我要回貢城,雜皮冷峻地警告我回貢城注定是竹籃打水。我急不可耐說不關(guān)你的事,我要去退票重新買。雜皮一把按我坐下,一句話,同往福西再去靖城。
我看見雜皮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忽然感覺自己走進一個陰謀,一切都是他布的局?嗐,我多聰明,一下就識破這個老同志想得到我的可惡目的。
那時列車已經(jīng)開動,我一下暴怒,才不管別的乘客是否聽見,敞開告訴雜皮,就算去了靖城,他也休想陰謀得逞,我不會準(zhǔn)他去我家!不過我倒佩服雜皮能沉住氣,一言不發(fā)任我鬧騰夠,然后摸出手機撥了號碼后再遞給我,我非常吃驚他竟然撥的是母親號碼,而我更想不到母親竟然說手機主人就是我父親。
真的!
我暈!
云里霧里再看身旁的他。手機里母親仍在嘰哩呱啦說什么,我忽然兇巴巴地對著手機大吼,你送給我的禮物糟糕透頂!母親承認,她是萬般無奈,好歹讓狗東西代表家人見了思君父母就滾!電話里一陣稀哩蘇嚕聲,不知她是在抽泣,還是在喂駱英俊老媽喝湯,我不想再聽。才還了他手機,我的手機響了,安思君打來的,當(dāng)時火車剛駛離奔支站,有人拎著兩籠嘰啦嗚叫的小豬崽從車廂穿過,半天我才聽清她問我情況如何?語氣急切,我——瞟一眼身旁的他——心一橫,告訴思君,圓滿完成任務(wù),今天就能帶家人返回。喂——又一撥肩挑背扛著大件物品的男女鬧哄哄穿行于車內(nèi),電話那頭也是嘰嘰喳喳,靖城刮大風(fēng)廣告牌掉下砸壞了車?我實在不知思君在說哪樣,只能表示回家詳說就掛斷電話。
眼光又回到他身上,盡管明白了他的身份,卻不僅沒有親切感,反倒覺得別扭,甚至因為知道他幫我才不是我有魅力還有些失望。我說絕不會叫他那兩個字,他無所謂,笑嘻嘻握著我手,我很不習(xí)慣,抽出手說我困了,一邊深深地打著哈欠,我真有點困,可對面座位兩口子一直啰里啰嗦斗嘴,繼而大吵大鬧,根本不可能入睡,我刨煩得很,便怪他怎么不買臥鋪?他勸我將就些嘍,現(xiàn)在去靖城只有這趟綠皮硬座慢車,還是了為照顧四周農(nóng)民年前趕集新增開的,而且只能坐到福西,再轉(zhuǎn)車才能到靖城。
我斜他一眼,問,你去過靖城?
他笑,稱聽人說過,一邊埋頭從包里拿出杯子,灑上自帶的茶葉,去車廂連接處接了開水泡上,回來向我一伸手,請。
我嫌兩人共用一個杯子不衛(wèi)生,他忙表示專為我泡的,他不喝。
我冷笑,看來能和我旅行讓他興奮不已,算他有福,不費吹灰之力就面對了已經(jīng)如此優(yōu)秀的我。我呷了一口茶,呸,好燙!他抬手抹去我嘴角茶葉,我嫌他手臟,他便一甩手,茶葉又飛回我嘴邊,我罵得惡毒,一點不覺得過分,他現(xiàn)在是來贖罪的,何況一路上對我也不是照顧得很好。眼見他皺眉有不耐煩之意,我補上一句:一直沒有關(guān)愛后代不覺得內(nèi)疚?他忙陪笑,占了上風(fēng)后的我方緩和,又問,有孩子嗎?
他很順地指一指我。
我“乓”一下放下杯子,指明我問的是別的,或者說你又成家沒有?
他乖乖地稱孑然一身。
我呵呵大笑,說你混得太慘了!我遺憾從他臉上看不出表情,他皮膚黑,就算臉紅也看不出。我還不甘心,又問他有女人嗎?他竟然兩眼放光,還捏一捏我的膝蓋,貼著我耳朵回答:成千上萬。我不高興地推開他,說我是正兒八經(jīng)問你。心里卻想起外婆說過,我父親無惡不作,是緊靠車站的黑煙筒巷的名角,一天不是打架就是耍馬子,我母親雖然老實巴交羞羞答答卻囂張地長著一對大咪咪,自然逃不過他狗眼。當(dāng)然這些話我說不出口,但他炫耀自己曾經(jīng)消遙自在后,竟又補上一句,是被我母親逼上梁山的。我不愛聽,說我從小就知道箍子們開著邊三輪進巷橫沖直撞要抓你,完全是因為你被我外公打了兩扁擔(dān)后不僅差點掐死老人,還想放火燒死我母親和外婆。算了算了,我不想聽他解釋什么一切發(fā)生在我外公外婆背著他張羅母親改嫁后。他也同意不再提心煩的事,畢竟現(xiàn)在我喜事臨頭,高高興興返家才對。
我盯著他,說,既然來相親,空手空腳?他笑容可掬,表示掛的戴的都已備好。
來,我靠著椅背說,我給你講講我們家的情況。我薅過他的臉朝著我,要求他認真點聽。真討厭他打岔,老是問我靖城老房子的位置,肯定是母親告訴了他我住親戚肖姥家,便沒好氣地告知老房子賣了,我媽不知道,平時我們不聯(lián)系,除了要錢時。我煩他刨根問底,不賣不行,自打網(wǎng)上認識安思君她就不喜歡老房子老門窗和院里的老樹,嫌壓抑,當(dāng)然我聽她的,她比我有主見多了,我從心底崇拜她。我們一起處理完肖姥后事就賣了,賣的錢買了新房子。唉喲,我說你注意點好不好,肘子拐得我好痛,你問新居地點?又來了,我咋個曉得出了車站從幾路車到新居嘛,打的就得了,在春日廣場旁邊,一大群五光十色的超市后面,楓丹小區(qū),電梯房,八樓,不能再高,那天停電,我背她上樓累得直喘。我要他坐開一些,貼得太緊,熱!我說你耳朵有問題呀,聽不清我說房子不差呵,一百多平米,四房兩廳,還有洗衣房。我不免得意,說我聰明,買的是二手房,裝修好的,直接拎包入住,節(jié)約了錢。我不耐煩他打聽得細,買房當(dāng)然是她去辦理的,回來告訴是我倆的名字,其實就寫她的名字我也無所謂,馬上就是一家人了。喂喂,我說你的肘子又拐著我了。還要我說?廢話,我當(dāng)然高興了,我從小當(dāng)“靖飄”,住孤寡親戚肖姥家,天天發(fā)呆曬太陽就夢想有自己家。你一直不知道我在靖城怪誰,當(dāng)初不光是要躲你,家人也怕我在貢城學(xué)壞呀。我說你不知道,連靖城人都說火車??控暢牵蠹壹娂姺畔麓安A?,怕的是賊呵。
車靠停紫筠小站。
他笑我沒變壞,變憨了!
我險些又要翻臉,要不是看在他馬上遞來茶杯的份上。我喝了一口,還算香。好,講正事。我說你進家就會見著我女友思君,沒聽清?她叫安思君,溫文爾雅,不,不,我搖頭表示不需要他幫我美言,搞笑哦,我還需要美言?我只要求他注意她父母。我耐心等他偏頭躲開行李架上掉下的包,再認認真真要求他對安家老夫妻可要客客氣氣,千萬不能得罪了。我可不喜歡他擠眉弄眼做怪樣,嚴(yán)肅點嘛,不能任性,真的,聽思君講過,自從她哥在當(dāng)?shù)禺?dāng)了一個能罰款的所長后,父母就很講尊嚴(yán)。真的,從他們下飛機我就感覺到這點。我告訴他,雖然我發(fā)現(xiàn)老兩口暗地里占我便宜,偷偷把我冰箱里的香腸全部裝進他們的行李包,的確,我不否認,我原先準(zhǔn)備清清靜靜獨自過年,在超市買了好多吃的。但這并不防礙我要求他遇見對方搞小名堂時做到視而不見,不是我啰嗦,有些事不能不叮囑,比如說——我看他一眼,告知那老兩口會時不時找各種理由離開,不到五分鐘又突然返回,目的就是看我會否趁機揩他們女兒油。討厭,我抬肘拐一拐他,要求他不要笑,認真地聽,并做到遇見這種情況一定站我這邊幫我澄清。他打著哈欠罵老兩口憨,年青人早就搞定還會等他們從北方來看見?我忙聲明,雖然我和思君住在一起,各有各的房間,純潔得很。
他卻是單刀直入問我,女的作怪?
我立馬拍他一下,贊他說的太對了,每當(dāng)我端給思君喝下山楂水促進血液循環(huán)后要抱她,她便一臉茫然,接著就講人如何凈化心靈。瞥見他不懷好意的笑,我猛然打住,非常后悔自己多嘴。他卻是非常油條地樓住我肩說,面對找不到缺口無從下手的女人,就當(dāng)你們生活在孤島上,放心大膽把她強奸了。我愣了一下,隨即罵他不要臉。挺不喜歡他頂嘴,聲音又大,真的,實在擔(dān)心他囂張的嗓門會把我們家震得嗡嗡響,影響我將來的幸福。他卻說自己改多了,現(xiàn)在很斯文。他保證能為我爭足面子,他可以展示南方的廚藝。我趕緊擺手制止他再往下說,我真的討厭他吹牛,母親一再給我說,我爹一向游手好閑,抹布和揩手帕都分不清。我要求他適應(yīng)安家的北方口味,并報以掌聲,尤其是對那又咸味精又重的西紅柿炒雞蛋,順便問一句,能喝多少酒?
四斤!
媽耶,這算不算為我爭面子?我擔(dān)心的是他喝多了走不成才麻煩。不是說留他住宿不放心,可我家里一切都非常精致,我不能不警告他不要醉熏熏甩著屁股邁著達崗里步子橫沖直撞,什么座位距窗口十步,窗子要留一個拳頭粗的口子透氣全免了,特別是客廳旁邊第一間屋子不能進,那是思君欣賞古典音樂觀看旅游照片的地方,她喜歡旅游,放逐自我,尋找夢想,以往我削好蘋果給她送進去時都是踮起腳尖的。我提醒他注意聽我說話,安思君可是有品位的女人,長我兩歲,一身筋筋吊吊,走起路來身上的佩玲叮叮當(dāng)當(dāng),常提醒我,蘋果早上吃是金,中午是銀,晚上就是破銅爛鐵。我貼著他耳朵笑說,我當(dāng)然希望她身體好好的,這關(guān)系到將來優(yōu)生優(yōu)育,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以后天天和思君牽著手踏著余輝回家和寶寶玩。喂,喂,我警告他不要用那種犀利的目光盯我,他卻是不慌不忙把我的臉扭向另一邊,嫌我說話把唾沫飆到他臉上。我刨煩的還不是他半天才松手,而是突然問我一天呆在家里不上班?好俗氣,我憑什么上班,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一家公司干過,一月幾千塊,每天早上八點打考勤實在受不了。怎么養(yǎng)活自己?笨,給老媽說一聲要考研,她馬上寄錢。
車又停住,寧表小站。
他再次避開行李架上掉下的包裹,車廂內(nèi)一片忙亂,等上下旅客各自搞定后,他拍一拍我膝蓋,一本正經(jīng)說,你必須要經(jīng)歷好多事,才會真正成長起來,我不喜歡聽,我要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他卻不思考我的觀點,我挺不安逸他竟然有心思伸手拉住推過來的食品車,買了兩盒方便面,泡好后推一盒到我跟前。我驚叫莫非不洗臉漱口就吃?繼而又罵方便面是垃圾食品,一邊忙不迭地咀嚼。我肯定要吃,這是跟思君學(xué)的,不過我也的確餓慘了,邊吃邊怪他不看生產(chǎn)日期,明明寫著去年十二月生產(chǎn)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月份了。他一雙眼睛留意著過往的乘警,嘿,嘿,在我數(shù)次提醒下,他才說早看過了,保質(zhì)期六個月。我說我要你記住的是家里的注意事項。
那時列車徐徐開出沖渡小站。
他看著我,笑了笑,說他不會醉的,他會坐半夜的火車走。他拍著我手背叫我千萬不要裝模作樣,大家都輕松,他習(xí)慣了達崗里,要去那里迎著太陽洗澡刮胡子,嘿嘿。
我看著他,心里忽然有波瀾起伏的感覺,側(cè)過臉,目光投向窗外雪花紛飛的田野。
他說快到黑奚灣,過了橋進入焦塔,離福西站不遠了。
到達福西站是四點一刻,他嫌出站買票麻煩,主張去別的站臺,直接跳上隨便哪一趟開往靖城的車,上去再補票。我便邁步跟著走,他走得快,雖然拎著東西,下天橋后,一閃身就鉆進旁邊列車。我卻忙著避讓三站臺上過來的旅客,那是從靖城來的快車上下來的,我忽然停住,我看見了思君,真的,我不會看錯,行色匆匆走在人群中,我可沒想到她會來接我,真是太神奇了,或許我漏嘴說了乘坐哪趟車,她便查了時刻表趕來,嗨,這不僅是要表示對我家人的敬意,還想體驗和我一起坐火車回家的感覺,我太感動了,高喊思君我在這里??伤駴]聽見一樣只顧往前走。我大步追上一把拉住,笑問你往哪里走?來接我不用背行李包嘛。
眼前的安思君就像陌生人似的批評我不該高喊大叫追她,還嫌她不夠吸眼球?她對我出現(xiàn)在福西不感興趣,咧一咧嘴,叫我松手,不要耽誤她。
嗯,不管我告訴誰,肯定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相信安思君竟然不是來和我匯合的,她來福西是要換乘去邦遠的車,她要去那里再轉(zhuǎn)班車去朗松寨買狗,那里有遠近聞名的朗松犬,朋友朵鳥從寨里來電話叫她去,已經(jīng)幫她挑選好了。是的,安思君就是這么告訴我的,非常認真,而且對取消原計劃沒有絲毫愧疚,一再催我放開,不然就趕不上車了,回來再敘。
我真的氣瘋了,在鈴聲中死拉活扯把思君拽上車,我只想要她給我家人一個解釋。思君先驚后氣,她并不認為有必要解釋,她把自己父母也打發(fā)去了機場。思君在開動的列車上堅決表示就算到了靖城還會返回乘別的車去邦遠,誰也阻止不了她!
補了票后我就原諒思君了,不原諒又怎樣,畢竟她沒說不和我好,這才是我最擔(dān)心的。不過她還不理我,對著車門窗玻璃整理一下圍巾,然后在靠門邊的位置坐下,翹著二郎腿,腳尖左右搖晃,任我怎么勸她見我家人,她只有冰冷的兩個字:
不去!
車廂里他叫我。
第十六排座位上的他彎腰系好棕色大頭鞋帶子,抬起頭來。我忽然害怕見他那副笑臉,我斷定他已從車窗看見我們拉扯并猜出她是誰,我下意識地要遮擋思君,她卻從我身后探出頭來看他,并扯一扯我衣袖,悄聲問他是誰呀?我說是父親。真的?她換了人似的笑一半又馬上捂住嘴,站起身表示要上廁所。他卻很鬼地高喊前邊廁所有人,指一指身后,說,去那邊。那一刻我的確認為他詭詐,我絕不相信他眼尖得離老遠能看見廁所門上“有人”或“無人”幾個字。
思君斯斯文文從他跟前經(jīng)過,他卻指一指身旁空位示意她坐下。
我陡然緊張,立馬上前一步,隔開他和思君,埋頭告訴他,原計劃改變,思君要去朗松寨過年,我同意了的,你隨我回家嘛。他卻面無表情地隔著我伸手扯住思君,我奇怪她咋個沒有去方便?這下熱鬧了,不過我驚訝的是思君竟然一動不動任由他扯著,乖乖回答接了朋友電話就動身,別的沒有多想。他彎著小手指摳一摳耳朵后,叫她再說一遍,“嗯”了一聲,和顏悅色告訴她朗松寨分大朗松和小朗松,小朗松尤為有名,他原先開貨車從那里拉過狗。我佩服他見多識廣,而聽他贊揚她和狗過年有創(chuàng)意,更是大大松了口氣,轉(zhuǎn)勸思君放棄朗松以后再去。她卻用手擋住車窗外飛來的陽光。我知道她不愿意聽,便忙回身想叫他說點別的,他卻一把拉住過往的旅客,很平靜地要求對方把偷走的東西留下,那人剛要叫,他一使勁,便乖乖交出手表。噫,我簡直驚奇不已,被思君撞了一下,然后哆哆嗦嗦看著她心安理得伸出空空的白皙手腕讓他重新給她戴上。耶,我認為她這樣做有些欠考慮,起碼應(yīng)該先說聲謝謝呀。我只好埋頭告訴他,思君沒有禮貌恰好說明她單純。一旁的思君拐開我,直直地看著他,說頭暈。他黝黑的爪子便移到她虎口來回揉捏,稱按摩這個穴位治頭暈,她很享受地稱果然好多了。又笑盈盈地問,你們父子不是一直失聯(lián)?我忙說他出國了。暗自慶幸以住沒告知爹是燒了我外婆“精武館”后畏罪潛逃。是呵,他面不改色,順著竿子往上爬,說自己在國外修建一條從貧民窟到總統(tǒng)府的地下通道。她微微一笑,說地下是堅硬的花崗巖吧,脖子上的傷疤是爆破時留下的?他笑了,干脆稱自己挖地道才從牢里出來。我真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太丟我的臉,我簡直不敢看思君,以我對她的了解,定會拂袖而去。我埋著頭要尾隨她好作解釋這是黑色幽默,卻碰著了她,思君沒有走,更讓我驚訝的是,她毫無驚慌和厭惡,甚至貼著我耳朵說,你父親深不可測,氣質(zhì)非凡。真的?我看著他,心里涌上一股難言的滋味,驕傲中混合著陌生的敵意?些許妒嫉的同時又期盼他幫我降服思君。當(dāng)他再一次要思君在其身旁坐下時,我忙后退一步讓她過去,很高興他能幫她卸下行李包,那包挺沉的,都是書,她說她外出總要帶很多書。他卻認認真真建議思君把書統(tǒng)統(tǒng)扔掉,字又認不得幾個。我心一跳,眼見他笑,滿以為他會道歉,卻是變本加厲勸她不要裝模作樣,挺累。說得安思君面色突變,不要說她,連我都驚得睜大了眼,暗罵他瘋了,雖然我很想朝他豎一豎拇指,但也得顧著死活呀,眼瞅著她哆哆嗦嗦問他誰說自己裝模作樣?我忙咳嗽示意他適可而止,他笑了,我剛松口氣,他卻是很詭詐地面朝她說,你問誰說你壞話?繼而十分下流地指一指我。
我暴跳,又忙分辨,他卻一本正經(jīng)地叫我不要否認,轉(zhuǎn)朝思君,笑說我兒子一直說你只會裝逼。我跺著腳罵他找死!我要求思君劈頭蓋腦訓(xùn)斥他,必須的,不要考慮我們的關(guān)系。
乘客們圍上來又散去。
思君說你們兩個像一籠里蒸出來的饅頭。
他卻是異常鎮(zhèn)定地命她把隔在他倆之間的行李包拿開,挨近些坐他才舒服。
我可是真的沒有料到她竟然會輕輕“哦”了一聲,趕緊把包放在膝蓋上,承認里面的確不是書。她翹著蘭花指拉開拉鏈,拿出各種零食叫他吃,還說她就是一只老鼠,什么都吃。她很犯賤地陪著甜笑把手伸到他嘴邊,要他把核吐到她手心,再用紙巾包上。我算開眼界了,原來可以這樣對她?我懵!
他還沒有完,還朝我擠眼,噫,該不會是他看上了思君,才有意拆我臺吧?我心一下縮緊,歷史上有不少父親奪兒媳的故事,包括皇帝。
火車咣當(dāng)著鉆進洞,光線立馬暗下來,我驚問他搞哪樣?他淡淡地回答:看風(fēng)景。狗東西真是明目張膽地撒謊,窗外明明漆黑一片。尤其讓我憤怒的是,車廂重又亮起來時,他露骨地把嘴伸向她,根本不聽我喝叫,只示意她接核,我實在忍不住,一巴掌扇過去,核噴他滿臉,然后我拔腿就逃,我可不想當(dāng)著安思君被他修理。
在車廂連接處用完半包紙巾揩眼淚后,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又是他,我下意識地縮緊脖子,他已伸出手,卻是扯去我衣角被過往小孩貼上的口香糖。冷冷地看著我,堅定地要求我和安思君分手,否則毀掉自己。我鼻涕眼淚一起涌,說,然后你好肆無忌憚追求她?!他抬手抵擋住撲向前的我,他非常討厭我的沖動,說他才不稀罕安思君,他那么做的目的,是要我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接過他遞來的紙巾擤鼻涕。
一邊心如刀絞般聽他講,已偷看了她手機上朵鳥發(fā)的短信,估計兩人關(guān)系曖昧,照他看來,朵鳥廝兒多半是去偷朗松犬被人扣下騙她去贖人的。見有人過來抽煙,他叫我到前面車廂連接處說話。我叫他先去。上了廁所出來正要尾隨,卻撞見了跟過來的思君,我扭頭要走,卻被她一把拉住,說出事了!我一愣,問出什么事?她說不得了,整個車廂的眼光都在她身上,她無非就是身材高挑服裝另類些,又不是模特展示時裝,笑死人了。我很不耐煩地推開她,思君偏追兩步再次拉住我,說真的出事了,真的,她要我信她。表情沉重地看著我,說,千萬別介意呀。我急催她快講。她說剛才食品車推來時,她要買拿煙,才發(fā)現(xiàn)錢包不翼而飛,就是她去東南亞旅行時買的那個。思君看我一眼,說先前她只和我父親在一起。我心里一跳,你的意思,是我家人偷的?我血往上涌,忽然罵她活該,這下你買不了狗也救不了人啦,哈哈。笑完便做好防范準(zhǔn)備,可是思君卻沒有掐我的意思,她靠著車門,自嘲她是最憨的,現(xiàn)在才知道我父親為何一直要試探她包里裝什么?我一陣心驚肉跳,覺得有道理,不過我提醒她,手表還是他奪回的。思君“呼呼”兩下吹散我跟前的煙霧,含笑指出,可能那是欲擒故縱的把戲?哦,我點著頭似乎明白許多。她更進一步向我明示,他離間我們,就是為的好下手。算了,她無所謂的,無非就是錢嘛。思君看著我,說,其實她托朵鳥買狗完全是為我,她外出時我好有個伴。喳喳喳,我連連咂嘴,鬼火上冒,暗罵那個狗東西,差點又上了他的當(dāng)。心一橫,走!一把拉住思君要一起去找他。慢,思君又?jǐn)r住我,問,找到他咋個辦?我雙手做一個掐脖子的動作,她搖頭,建議見面后先了解情況。真的好善良,我可不愿意,論玩腦筋耍嘴皮我們都不是他對手,他會承認?想起被他耍弄我就憤怒,我主張見面就搜身。思君仍嫌我魯莽,他會讓我們近身?她拉我避開過往乘客,我從沒如此貼近過她,一時心猿意馬,被思君一連拍了數(shù)下,才聽清她說為我能大義滅親感動,現(xiàn)在她決定先由我去纏住他,她去找乘警。噫,我不能不佩服她的“道高一丈”。
我獨自去了前面車廂連接處。
他背對著我,正打著電話。
廣播通知臨時停車。
他回過身,笑容可掬把電話遞給我,是母親的電話,笑嘻嘻稱聽父親說我們相處融洽,我一聽就火翻,對著手機大吼大叫錢包的事,身旁的他愣了一下,便來奪手機,我死活不放,面對窗外呼嘯而過的列車,把所有難聽的話都潑向母親,她也跟著罵狗雜種,我說惡人有惡報,反正思君去報警了。電話那頭卻要我立馬制止思君報警,父親遇到警察會很麻煩,他這次來可是冒著風(fēng)險的。我跺著腳說活該,晚了!我說的是實話,乘警已跟安思君來到跟前,他面無表情,默不作聲隨乘警離開剎那間,我捕捉到他的眉頭跳了一下,噫,他也有害怕的時候,我不由笑起來,對著手機那頭仍在嘰哩呱啦的母親,說一聲他交出錢包就沒事了,便掛斷電話。
火車重又開動。
走,我異常輕松地要拉作完筆錄回來的思君重歸車廂。
思君溫柔地往我懷里鉆,半響,抬頭看著我,說剛接到父母短信,錢包被他們拿了,是誤裝進行李包的。
那一刻我恨不能把安思君打成熊貓。
立馬拉她一起去找乘警申明,卻是高低不見我們,列車員偷偷告訴我們,估計問題嚴(yán)重,牽涉到別的案子。我討厭思君驚叫“逃犯”的樣子,無非就是燒我外婆的“精武館”嘛,當(dāng)初外婆氣瘋了亂報殺傷案,其實她老人家毫發(fā)無損,父親那把火只燒毀桌椅板凳和一只野貓。
回到座位上,一切照舊,對面乘客看我一眼,又繼續(xù)打呼嚕,沒有問一句,怎不見他來?只有留下的行李告訴我他曾在這里坐過。手機又在響,是母親的,無論如何我不接,我不知道該怎么講。我可憐巴巴陷入泥潭,非常迷惘。身旁的思君卻是靠著窗,心安理得地閉上眼。她可是說過沒心沒肺就是白癡的。
我茫然四顧,目光最后落在靖城站臺上。
又見到他,被人帶著經(jīng)過我跟前,我要上前被擋回,不準(zhǔn)防礙執(zhí)行公務(wù),他掃我一眼,我注意到他嘴角掠過的笑意,心里忽然有數(shù)。安思君上來告訴我,去福西的最后一班車剛開走。
我甩開她捏著話梅的手,回家的路上我沒和她說一句話。
不過安思君無所謂,她永遠情緒飽滿,哼著歌從衛(wèi)生間到客廳,哎呀一聲,她承認錯誤,忙接電話,把一杯開水掉進了金魚缸,她笑了兩聲,又趕緊捂嘴,繞開正收拾行李的我,從茶幾上拿了煙點上,回過身來說,不要收拾了,她已改變主意,哪里都不去了,現(xiàn)在才明白什么最重要。思君說完忙閃身躲到門后,半響出來表揚我現(xiàn)在學(xué)會了冷靜,她吩咐我明天帶她去吃飯以慶祝她的轉(zhuǎn)變,錢不必花太多,得留著,她想起了“靖星”商場那件大衣。再一次繞開我和行李,走進自己房間,然后關(guān)上房門,沉浸在自己的夢想中。
次日一早我發(fā)短信通知安思君,在我回來之前必須搬走。
然后我搭上開往司通的班車,下車后步行至梅疊丁字路口,在那塊路牌下,他背對我抽著煙,我悄悄走上去,猛拍他一下。
他回過臉,有些驚訝。
我笑爸爸裝憨,你知道我會跟你走,特意在此等我。
他卻苦笑,說,下大雪,前面封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