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洪,20世紀(jì)70年代開始文學(xué)寫作,發(fā)表了大量詩歌、小說、散文和文學(xué)評論,入選多個年度《中國年度詩歌精選》等選本,獲《詩刊》、中國詩歌學(xué)會、《詩歌月刊》全國詩歌大賽獎。出版詩集、評論集各2部。小說有中篇《合約愛情》《陰錯》《左右》等十余部?,F(xiàn)居湖北黃州。
一
李平安決定空著手去見馮素麗。那個木匣子,還有那些錢,他打開辦公室書柜下半截的柜門,放進(jìn)去,鎖了。
見到馮素麗時,她在忙著在院墻邊上砌雞屋,李平安便走過去幫忙和泥灰。馮素麗一把截過他手里的鍬,用手?jǐn)r他,說哪用得著你動手。李平安覺得奇怪,說這墻還是去年我?guī)湍闫龅难?,怎么就不能動手了?馮素麗說,那是那時候。馬平安問,現(xiàn)在怎么哩?馮素麗說,現(xiàn)在管三千人呢。馬平安便笑了,說,三千人有兩千多我夠不著,剩下幾百個老的小的女的,其中還有個你不是?馮素麗便笑著把手里的鍬還給他,自己去門口搬紅磚。
李平安一邊砌墻一邊跟她聊天,他知道她什么都不曉得,東西是國外公司寄到縣勞務(wù)派遣中心,縣里來人把東西交給他就回去了,李平安跟他們商定,暫且不要跟她見面,待他來慢慢做工作。他問她,聽說你天天跑到灣東頭大黑家看電視?她說,你聽誰說的?他說,你莫問哪個說的,有沒有這回事?她紅了一下臉,說我是去學(xué)養(yǎng)野雞,這不,我在做雞屋不是?李平安邊往紅磚上抹泥灰邊笑,說我怎么聽說你是去看國外新聞,是不是擔(dān)心他呀?她的臉更加的紅了,小聲地說,這么久,一點消息也沒有。馬平安說,他現(xiàn)在修路的地方野得很,沒有電話。她說,沒電話就不能借么?他說,那地方?jīng)]信號,打不了手機(jī)。
你別為他遮掩,我曉得,他是不愿意跟我說話。她說。
他沒有作聲。
你想養(yǎng)野雞?李平安轉(zhuǎn)了話題,把抹了泥的磚放在墻上,用砌刀手柄敲敲。
不曉得能行不行。她說。
哪有你不行的事?我給你買種雞。李平安說他認(rèn)識鎮(zhèn)街上的山雞販子何山風(fēng),叫他弄野山雞種雞不成問題。馮素麗卻說她已經(jīng)說好了,過天有人送來。他眼里就有點酸,說我曉得,又是文明亮。
她卻一臉正色地說,是他又怎么吶?何山風(fēng)的姐在明亮學(xué)校里當(dāng)會計,他叫她回家跟她弟說一聲,何山風(fēng)就會把雞種送來。她又說,養(yǎng)山雞這想法也是明亮的主意。這些年,多虧明亮幫襯著。她停頓一下又說,還有你,總是照顧著我和水伢。
明亮照顧那是真的,我哪有什么。他說。
你那也是真的。我心里還不清楚?她說。
我們是同學(xué)哈。他說。
就因為是同學(xué)嗎?她說。
那還有什么?他說。
還有什么你不曉得我更不曉得。她望著他笑了,把他望得低下了頭。
哪個也沒有想到,你在半路上又一個人孤了。她又說,人的一生哪個么樣不曉得哦。哎,你怎么還不找個女人呢?
急么事。李平安想,現(xiàn)在更不急。他把一塊磚敲實,用刀刮了刮泥灰,抬起臉望了望她。
明亮怎么也沒找個女的呢?他像是隨意地問她。
她說,就是呀,每次回來我老催,他也跟你一樣的話:急什么。
文明亮是馮素麗的小叔子,在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老師。馮素麗跟李平安和文明亮都是高中同班同學(xué),后來成了馮素麗的老公的文明遠(yuǎn)比他們高兩屆。他們?nèi)酥兄挥形拿髁量计鹆舜髮W(xué),上了師范學(xué)院。本來在學(xué)校里李平安跟馮素麗處得不錯,兩人都是班干部,說話已超越了同學(xué)關(guān)系,沒想到畢業(yè)那年文明遠(yuǎn)參軍,村里文支書上門找馮家保媒,急風(fēng)快火,把馮素麗嫁給了文明遠(yuǎn)。嫁了就嫁了,李平安娶了后灣的一個女子,高中讀了一年,人也漂亮,生了個兒子不說,人也是理家過日子的女人,把男人伺候得說不出半個不對來。一家人日子過得像模像樣,只是這李平安酒足飯飽之余,還是會想起馮素麗那張白凈的臉,想起她低了頭顫顫一笑的樣子。他知道馮素麗對嫁給文明遠(yuǎn)并沒怨言,一個人帶孩子還要照顧老人還要下地侍弄莊稼,從沒聽她叫一聲累??墒钦l也不會想到,文明遠(yuǎn)上了軍校那年,卻寫信回來,要跟馮素麗離婚,還說他倆的婚姻是村官包辦,沒有感情。李平安呢,就在馮素麗曠日持久的離婚冷戰(zhàn)中,那一年,老婆被農(nóng)用車撞了,成了植物人,過兩年去世了。而文明遠(yuǎn)呢,從部隊復(fù)員回來就找勞務(wù)派遣中心報名,到非洲一個國家修鐵路去了,去了不久,就給她寄回來一紙離婚協(xié)議。李平安知道,馮素麗雖然不愿離婚,但馮素麗對他李平安的感情也在那兒放著,像封在壇里的酒,只要打開蓋子,就會有一股濃香撲面,就會把人醉倒。他跟她之間,從學(xué)校到現(xiàn)在都只隔著一層紙,只要誰一出手,紙就會捅穿,洪水就會奔涌而出,火就會轟地一聲燒起來。但是這手,即使現(xiàn)在,馮素麗守著活寡,他死了老婆,她和他都沒有出。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他好像是在等待。等待什么呢?多年來,他自己也不清楚。
現(xiàn)在,李平安明白了,他知道潛意識里等待的是什么了。他等待的就是時間,在時間的后面藏著他想要的東西。
但是他現(xiàn)在卻不能跟她要那個東西。他擔(dān)心他跟她一說,這個東西可能會跑到別人那里去了。比如她家里那個到現(xiàn)在還不找女朋友結(jié)婚的文明亮,他的女人帶著女兒走了這么多年,他還是穩(wěn)如泰山,他是不是也在等待這個東西呢?
他要想得到這東西,還需要水到渠成的時機(jī)。
所以當(dāng)馮素麗問他,昨天有輛小車來村部時,他找了個話搪塞了她。他想,只要他不知道,只要她一如既往地執(zhí)著于她的婚姻,跑到別人那里的可能性就很小,他打開酒壇的可能性就很大。
二
李平安再次去看馮素麗,帶了兩對家養(yǎng)的野山兔種兔。他沒有事先跟她說,他想要馮素麗養(yǎng)野兔。馮素麗說,你捉這些兔子來,怎么不跟我說一聲?馬平安說,跑上跑下費功夫。馮素麗說,你不曉得打個電話?李平安其實是怕電話里說會遭她拒絕,但他說,說不說我都認(rèn)為你還是養(yǎng)野兔好。她就問,你不是也說養(yǎng)野雞么,怎么又變成養(yǎng)兔子了呢?李平安說他是反復(fù)考慮才要她養(yǎng)兔子的,時下村里面養(yǎng)兔子的人家多,村里有人組織收購?fù)怃N,他跟收購商也熟,能賣出好價錢。他說,野雞村里還沒有人養(yǎng)呢。馮素麗說,明亮說好了,他找人收。李平安說,我也找人說了,這不,合同也拿來了。說著拿出合同遞給她,她接過來,沒有看,放在桌子上,說,明亮已經(jīng)把種雞送來了,你來看。他跟她走到屋側(cè),壘高了的院子墻上拉起了尼龍絲網(wǎng),雞舍外面,三對種雞在地上散步。馮素麗說,明亮說了,種雞的錢他先墊著,等年底我的雞出籠再還他。李平安見他一口一聲明亮明亮的,心里不舒服,臉上勉強掛著,說,那這兔子你是養(yǎng)不了了,我把它退回去。馮素麗感到不好意思,一片好心怎么好辜負(fù),就說,既然拿來了,再退多不好呀,我養(yǎng)試試。李平安臉色立時晴了,說不是試,一定要養(yǎng)好哈。馮素麗說,哪曉得行不,我只學(xué)過養(yǎng)雞。李平安就從西裝里掏出一本小冊子,說這上面都有。馮素麗問他多少錢買的兔子,他不說,她要進(jìn)屋拿錢,他一把扯住她的手往下甩,轉(zhuǎn)身出門說,我也先墊著,你一定要還,那就也跟明亮一樣,等年底再說!
馮素麗在野雞屋里隔了一間養(yǎng)兔子,沒多久,野雞下了蛋,孵出了一窩窩小雞,兔子呢,卻在地下打洞,不分日夜的掏土,堆在墻邊,沒幾天就把墻底下挖穿了,李平安送來的四只兔子從洞里跑了出去。兔子跑了豈能找回來,但馮素麗想到對李平安沒法交待,仍然到后山上轉(zhuǎn)了好幾回,連兔子屎都沒見到一粒。明亮回家來,她把這事跟明亮說,問他鎮(zhèn)上要是有人養(yǎng)兔子她去買兩對,免得辜負(fù)了平安書記的好意。沒過兩天,明亮就送了兩對兔子來。這兩對兔看上去馴得多,雖然也是灰毛,但比原來的要淺一些,馮素麗沒說什么,她知道要想找到毛色完全一樣的很難,明亮又沒有見過原來那幾只,就是見過也難免不看走眼。她自己到鎮(zhèn)上集市里,想找人換一下,找到賣兔的,一看也沒有跟先前一樣的,只好把兔籠子提了回來。
李平安來了,一眼就看出兔子不是他的,問,這哪是那兩對兔,我原來的兔子呢?馮素麗說,跑了。
跑了?這是哪來的?
我托明亮買的。
又是明亮。馬平安沒作聲,臉色陰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怎么不跟我說呢?
你忙,我哪能用雞毛蒜皮的事打攪你。
那你就好打攪他了?
他是我小叔子不是?她說,抬起頭朝他一笑。
馬平安笑不出來,他沒有喝馮素麗沖的茶,陰沉著臉出了門。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收了稻谷,泉溪灣農(nóng)戶合同到期,要重新調(diào)整田地,簽承包合同。馮素麗家的田是山坡邊上的傍田,與山邊的崗地連邊,田地都在一塊兒。馮素麗思謀著,簽合同還要原來的田地,把田地都種上藥材,不種糧食。后灣有人種三七,一年收入是種稻谷的好多倍,技術(shù)有一點,不難學(xué)。當(dāng)然種藥材也不光是為了來錢,明遠(yuǎn)的父母走得早,沒有公婆幫助她,里里外外都是她一個人。她養(yǎng)著這么些野物,還要照顧孩子上學(xué),再去做犁耙水滾割谷插秧的水田活實在吃不消。可是分田抓鬮時,她偏偏抓到了一塊沖田,而且是全灣最好的稻田。那天抓鬮她是被小組長臨時喊去的,去時第一輪大田各家都抓過了,只剩下她家沒抓。她怪組長怎么先不通知她,組長說,你家住得遠(yuǎn),沒人愿意跑。又說,壇里只剩一個了,是金三斗。她問組長怎么曉得,組長說,都抓了看了,只有金三斗沒出來,不是這個是哪個?她就說,我不要行不?組長說,人家都眼饞死了,你還不要?為么事?馮素麗說,我就喜歡我現(xiàn)在種的這兩塊傍田。組長說,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哈,你不要有人搶。她就說,誰要誰拿去,我不要。這時就有好幾個人說,她家不要我要。組長一看就惱了,故意一本正經(jīng)似的說,都莫亂來!軍中無戲言,說不要就不要了?說著就把手伸進(jìn)了壇子里,拿出那個紙團(tuán)團(tuán),塞給了馮素麗。接著抓著壇子口,把壇子倒著舉起來,以示里面是空的,再把它放下來,說進(jìn)行第二輪!
第二輪分的是二等田,就是瘦田,薄田,傍田,山田, 農(nóng)戶俗稱的差田。馮素麗擠過去,想早點抓,把他家的兩塊傍田抓到手,哪怕抓到一塊也行,另一塊她可以用好田跟人家換??墒亲サ降囊粔K也不是。她家的田被兩家人一家一塊抓走了,她想用那塊大田金三斗跟兩家換,兩家都不愿意,嫌兩家在一塊田里不好做活,其實也怕到時候田里的界線分不清,扯皮。而馮素麗手里抓的那塊二等田是青石上鋪土的薄田,學(xué)大寨那年做的,連山地也不如,更是沒人愿意換。
這樣一來,馮素麗的計劃只能實現(xiàn)一半:在山地上種藥材,沖田里種水稻。
第二年插秧時,馮素麗跟水伢都下了田,一個扯秧一個插秧,忙了兩天只插了一個田角,到第三天下午,突然從隔壁松溪灣來了一幫子人,一來就下到她家的田里,扯的扯插的插,半下午就插完了。馮素麗問是哪個叫他們來的,他們說是村里。她給他們工錢他們不要,說村里已經(jīng)給了。她說那怎么行,怎么能要村里給呀?他們說,李支書說,你家是援外戶,該照顧。到了秋天,割稻子時,又是來了一幫女的,三下五除二,一會兒就把谷割了,到下午,幾個男勞力把草頭捆了,挑到了稻場上,讓馮素麗連手都插不上,只有在田埂上端茶送水的份了。下午挑草頭時,李平安也來了,他站在田岸邊,摸一把從身邊挑過去的草頭,贊一聲,好谷!對身邊的馮素麗說,這田沒虧待你吧?馮素麗笑著說,還不就是些谷子。李平安說,幾肥的田,你當(dāng)時還不要!馮素麗說,你連這個也曉得了?
李平安就笑,說泉溪灣巴掌大塊天,有么事我不曉得。馮素麗說,那不一定,你能曉得張三家?guī)字浑u,李四家?guī)字基Z?你只曉得我吧。李平安說,那倒也是,我想記住的也是你。停頓一下又說,你是援外戶,又是老同學(xué)。
那你是為援外戶呢還是為老同學(xué)?
都是呀。他想了想,說。
感謝何組長,要是他那天早點叫我來抓鬮,我肯定就不會抓這塊田。馮素麗并不領(lǐng)情,正話反說。
李平安沒聽出來,還以為她是在稱贊組長,就說,你以為他是無意的?
馮素麗沒聽明白,問,你么意思?你說何組長是故意的?
你想想,李平安說,哪有那么巧的事?這么好的一塊田誰都沒抓到,等你最后抓著了?
馮素麗彎下收拾茶碗的手僵在了那里:你是說他把這塊田的鬮故意留給了我?
李平安仍然得意地笑:這話可是你說的哈。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馮素麗忍著心里的不快問。
馬平安只是笑,沒回答她的問題。
馮素麗明白了,何組長是照李平安的意思,是李書記關(guān)照他這樣做的。李平安以為她會感謝他,今天過來就是為了挑明這件事的。他不知道這樣更叫她心里不舒服。
她把兩個茶碗重重的一摞,上面那只便碎在了碗里。
三
李平安有個堂姐嫁到泉溪灣,姐的兒在外跑貨運,常跟平安家走動。姐不是嫡親,且是外嫁,堂姐的兒自然算不得親戚,但堂外甥三天兩頭往家里跑,是為了在馬平安這里攬些活兒,凡村里人家做房,往里拉磚,他包了;有人往外運畜禽、糧食、木材,也都是他攬走的多。為了感謝堂舅爺,他逢年過節(jié)也送些禮物給李平安。這年冬季,一個下雪天,院子里突然進(jìn)來了兩只深灰色的野兔,在稻草堆下做了窩取暖。到豬圈里找豬剩下的紅薯吃。他先以為是馮素麗養(yǎng)的兔跑出來了,一問,她家的兔子都在家里,就想是山上的野兔,餓極了跑下山來找吃的。夜里悄悄的捕了,放在籮筐里用個米篩蓋了口,把繩子系緊,拎給了馬平安。馬平安把籮筐打開一點縫,伸進(jìn)手去,兔子并不驚慌,也不跑跳,李平安摸著一只耳朵提了出來,兔也沒有怎么掙扎。這一提,馬平安手捏到了兔耳朵上的一個小缺口,于是他口里沒作聲,心里卻有數(shù)了——這對兔就是他送給馮素麗的種兔。
他問那堂外甥兔是哪來的,堂外甥不想說是白撿的,張口就說從街上買的。李平安又問:真是街上買的?他說是呀,人家說兔老了,只能殺了吃肉,我就買來孝敬你了。李平安說,這是種兔。你沒問那人兔是哪來的?堂外甥便繼續(xù)胡謅,還不是在街上買的呀。
李平安便不作聲。過好久說,這兔,我養(yǎng)著。
李平安琢磨開了。他想來想去想不明白,馮素麗為什么要把他送的種兔賣了,又去買一對同樣的山兔。是她不想接受我的贈送?還是想表明她養(yǎng)的不是我送的兔子就不欠我的人情?是不想欠我這份人情呢,還是要把這個人情讓給別人,讓文明亮來做呢?
所以他要把這對兔養(yǎng)著,有一天拿給馮素麗,看她怎么個說法。
馮素麗養(yǎng)的野雞第一年孵了幾窩小雞,到秋天就長大了,一院子滿地都是雞跑,第二年春天幾十只雞下蛋,要孵幾百只雞,她擴(kuò)建了雞屋,雞院相對小了,院里面雞顯得有些擠,她等到小野雞長得大了,就想把一些老野雞當(dāng)種雞賣掉。這將是她的第一筆收入。擴(kuò)建雞屋時,必須占用兔屋,她只好把已經(jīng)繁殖了好多只的兔子送到鎮(zhèn)街上賣了,一心發(fā)展野雞,她算了算賬,覺得養(yǎng)雞比養(yǎng)兔來得快些,劃算。不料到了春天,突然滿世界鬧起了禽流感,一夜間沒有人吃雞,也沒人敢在這個時候發(fā)展養(yǎng)雞,馮素麗的野雞,別說是賣種雞,當(dāng)肉雞賣也沒人要。她天天上街,在籠里提兩只雞,怎么提去還怎么提回。急得她心里毛焦火辣的,吃飯不香,睡覺不甜。
李平安坐在家里也知道馮素麗的雞出了問題。他想幫她,又不想幫她,想幫她得想出個好辦法;不想幫她是因她當(dāng)初不聽他的話,叫她養(yǎng)兔她卻要聽文明亮的話,養(yǎng)雞。
正在馮素麗一籌莫展之時,一個突然而來的消息讓她驚訝:村林場的場長找到她,說是村里決定在林場建野雞飼養(yǎng)場。不光要買去她全部的種雞,還要請她去當(dāng)顧問,指導(dǎo)村里養(yǎng)雞。
現(xiàn)在這時節(jié)你們還要養(yǎng)雞?她看著場長,很是迷惑。
這是村里決定的。場長說,李書記說了,不要被眼前這點情況嚇呆了,看不到今后的形勢。李書記說,禽流感還滅得了雞?只要有雞在,就有人吃雞,只要有人吃雞,就得有人養(yǎng)雞。李書記說……他一口一個李書記,讓馮素麗心煩,便止住他的話,說雞我可以賣給你,按肉雞價,這顧問就免了。場長說,那哪行?李書記說,雞是做種的,當(dāng)然要按種雞價;李書記還說,顧問也不白當(dāng),一個月去看兩次,指導(dǎo)指導(dǎo),要給報酬,李書記說,村里不能剝削你,不白要你作貢獻(xiàn)。
村里養(yǎng)啥不好,為什么偏偏要養(yǎng)野雞?她不解地問。
這時候養(yǎng)野雞,是明知火炕往里跳。她又加一句。
李書記說了,在這時候養(yǎng)野雞是更有挑戰(zhàn)性的強村舉措,等到禽流感走了再去養(yǎng),那就遲了。李書記說,機(jī)會只給那些起得早的人……
馮素麗聽得心里不是個滋味,她知道這都是李平安為幫她找的好聽的理由。要是不順著,反倒讓李書記不好下臺階。她只好做出喜悅的樣子,說,好了好了,別說那么多,你說么樣就么樣,既然村里決定了,我說么事都是白說的。場長高興了,說,我就曉得,你是個爽快人,不會為難我。
四
文明亮上完第二節(jié)語文課,回到辦公室時,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封信,他不看信封下面科技大學(xué)的地址也知道是她來的,只有李滿月還在用這種他喜歡的古典方式談戀愛。這是她的第三封情書,好像比前兩封更厚。他伸手去拿起信,對面桌子的劉一鳴故意低了頭,把眼睛從信上面拿開,嘴角露出了神色曖昧的微笑。明亮拉開抽屜,順手把信劃拉了進(jìn)去。他要在晚上回到寢室一個人靜靜地讀信,盡情享受她給他帶來的那種說不出的感覺,讓那些甜蜜溫柔的軟語滋潤他干渴的心田。
他跟李滿月本來不熟,李滿月比他小七歲,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沒有在學(xué)校見過面,但兩個人上大學(xué)卻是全村都聽說了的。明亮上的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早,回到鎮(zhèn)中學(xué),從初中教到了高中,李滿月上的是一類重點,但她畢業(yè)時報名錄取了選調(diào)生,回到了縣里,她說希望能分到家鄉(xiāng)的鎮(zhèn)上,縣委組織部滿足了她的愿望,她分到了三溪鎮(zhèn)。鎮(zhèn)政府跟鎮(zhèn)中學(xué)在相鄰的馬路邊,回來報到那天,她在中學(xué)門口就下了車,讓行李先去鎮(zhèn)政府,人卻先來見明亮。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明亮很感動,她能對一個有過一段婚史的他如此主動,可以算得上癡情,如今能這樣的女孩子不多。但是他還是不免對她心存擔(dān)憂,對她說,選調(diào)生遲早是要回縣上市的,那時候我們就不會在一起。她說,我去哪就會把你帶到哪。他說,談何容易,我上調(diào)得教育局批準(zhǔn),教育局又不是你開的店鋪。她望著他笑,說所以我才選擇了從政,本來我原想當(dāng)一個工程師的。
你是說,你為了我放棄了原來的理想呀?
在很大程度上是的。
為了感情犧牲理想,值得嗎?
值得。
太理想化了,年輕時往往這樣。他說,不過,我也是這樣。當(dāng)年回來就是為了她,沒想到后來竟然如此結(jié)局,想想真是不值。
我想我不會像你一樣的結(jié)局。
那不一定。我那場婚姻雖然短暫,但有了這個經(jīng)歷,我再不是以前的我了。
如果真是那樣,我也認(rèn)了。我有過你今天給我的如此刻骨銘心的愛,哪怕我只擁有一年,一個月,一天,我也覺得值得。
戀愛中的女人都很腦殘。
你不覺得這很可愛嗎?
沒錯。腦殘得可愛。
他們都笑。
辦公室里只剩下明亮,老師們都在上課,劉一鳴下節(jié)也有課,看見滿月來了,立刻夾了備課本出去了。
說話時滿月坐在明亮的位子上,明亮就坐在她對面劉一鳴的椅子上跟她說話。明亮看了看桌上的手機(jī),說還有五分鐘下課,今天我值日。說完站起來,滿月也起身,繞過去,上前一步,擁住他說,再給我一分鐘。明亮心一下跳到了胸口,眼睛慌亂,轉(zhuǎn)過頭看著門口,很怕這時有人進(jìn)門看見。他感到滿月心也在咚咚地跳,呼吸很快,連忙推開了她。
送滿月出來,明亮說,我們要經(jīng)常見面了。她說,不是經(jīng)常,是天天。他說,不一定,鄉(xiāng)鎮(zhèn)干部很多時間在下面。滿月說,不管在哪,我心里想的都是你。明亮就笑笑。她很認(rèn)真地說,我實現(xiàn)了人生的最大心愿,我真的感覺到了幸福哦。她告訴他說,要感謝她的堂哥,是他鼓勵她向明亮寫出了第一封信。
他問她堂哥是誰,她略帶驚訝地說,我們村的李書記呀,你不知道嗎?
明亮吃了一驚:是他呀?
怎么,有什么不對嗎?
沒有,我不知道你跟李書記是親戚。
不是親戚是本家,我爸是他最小的弟弟。她糾正他。
五
馮素麗總是向李平安打聽文明遠(yuǎn)的消息。每次李平安送錢來,他都說是文明遠(yuǎn)寄來的,幫她簽字代領(lǐng)回來的。馮素麗問怎么不給她去領(lǐng),馬平安說,我到鎮(zhèn)上有事,順便捎帶著的事,省得你專門跑一趟。馮素麗就笑了,說,有錢領(lǐng)還怕跑路?只要有錢領(lǐng)天天跑路都愿意。李平安說,說是說,真的要回回跑路領(lǐng)錢怕也還是有話說。馮素麗又問,明遠(yuǎn)怎么就跟家里聯(lián)系不上呢?李平安說,不是聯(lián)系不上,是沒條件聯(lián)系。人家在野外作業(yè),干的又是體力活,一天下來累趴了,哪有時間。馮素麗說,我不信連寫句話報個平安的功夫也沒得。李平安勸她說,這錢寄來了不也就報了平安么?你要他寫信,就不怕他又給你寄個協(xié)議書回來?這樣馮素麗才低頭不語了。
過了幾天文明亮放假回來,馮素麗問他收到他哥的信沒,說她一直沒再收到他哥的信。明亮就笑,他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明遠(yuǎn)能夠到郵局寄錢,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要是再寄個離婚訴狀什么的,還不把家里人煩死?
文明亮喜歡兔子。去幫馮素麗喂草時,他在那里一呆老半天,看著野兔們吃草。還伸手去摸兔子背,開始一伸手兔子就躲開,后來漸漸地跟他熟了就讓他摸。在家的日子,明亮天天起大早去田里收割水嫩水嫩的紅花草籽,去田岸邊扯剛剛開花的野豌豆藤回來,到菜園里剝?nèi)n苣葉,喂它們。明亮還是個在省內(nèi)小有名氣的業(yè)余畫家,他每到星期天都回家來畫野兔。他說野兔看上去跟家兔不同,有一股機(jī)靈勁,他愛兔子,就是愛兔子的那種與生俱來的敏感;他要把表現(xiàn)那“動如脫兔”的神情作為他的藝術(shù)追求。他說,一旦他把這些野兔畫得有神了,他就畫一幅“百兔圖”。本地方言,兔與“吐”諧音,所以沒有人愛畫兔,特別是做生意的,認(rèn)為“吐”是吐錢,是虧,不吉利,所以沒有人喜歡兔畫,盡管人們都覺得兔子其實是很可愛的動物。本地方言中,“百”與“不”也是諧音,這樣,明亮所期望的“百兔圖”諧音就成了“不吐圖”,兔便如同商家眼里的貔貅,只進(jìn)不出,當(dāng)然就有了恭喜發(fā)財大吉大利的意思了。這樣的畫就會有人要了。不僅有人要,說不定還會搶著買呢。馮素麗明白了明亮想畫“百兔圖”的想法,便把野雞賤賣了一些,縮小了養(yǎng)雞的規(guī)?!凑矍耙半u也賣不起價,不如多養(yǎng)兔子。她要養(yǎng)夠一百只野兔,放到場院里,讓明亮可以照著畫。
明亮在嫂子的院子里畫了大量的兔子寫生,拿回學(xué)校寢室里釘在墻上,反復(fù)揣摸,兔子又活靈活現(xiàn)在他的眼前,然后跳落到潔白的紙上。他用了幾個月時間,百兔圖終于畫出來了,接了三張宣紙。那些兔千姿百態(tài),栩栩如生,他自己也越看越喜歡。這第一張百兔圖他想把它送給馮素麗,是她那些兔的健壯、干凈、活潑給了他創(chuàng)作的欲望和靈感??墒抢顫M月說要這張畫,她要是因為愛屋及烏要珍藏心愛之人的作品,明亮自然愿意,她要是喜歡收藏畫品要去收藏他也無話可說,但她要去是送給她的堂哥李平安,明亮就有點不大樂意,說李支書又不喜歡畫,送他白送了。李滿月說,不管喜歡不喜歡,這是我們的心意,比送錢好看些。明亮說,干嗎要送錢他,又不欠他什么。她就說,你沒欠,你嫂子欠他人情呢。明亮就不解地望著她,問么事人情,她說,你嫂子的種兔就是我堂哥送她的。明亮問,你怎么曉得?她就詭譎地一笑,說這個你莫問,不會錯的。
他有點不舍地看著她卷走了那幅畫。
六
明亮那幅百兔圖沒有送給嫂子,心里一直覺得過意不去。明亮在學(xué)校讀書時,跟馮素麗相處沒有李平安多,但在心里,他可能比李平安還要喜歡他。只是后來她成了他嫂子,她也娶了老婆,才把那份喜歡沉在了心底。高中時候?qū)W校每月都有考試,考試一完就有同學(xué)去鎮(zhèn)街上下館子,明亮同桌是個小老板的兒子,每次下館子都把他約上,感謝明亮能爽快地把數(shù)學(xué)答案捏個紙團(tuán)遞給他。同桌喜歡炒板栗,每次吃完飯都在路邊攤上買炒栗子,同時也給大家每人買一包,邊走邊吃。明亮拿到手,剝一粒放到嘴里,然后把包放進(jìn)口袋,回到教室,趁沒人時放到馮素麗的課桌里。馮素麗長得好看,是大家公認(rèn)的校花,向她獻(xiàn)殷勤的多了,她也從來不問是誰。有一次體育課練長跑,馮素麗明明有情況,在一旁磨磨蹭蹭不愿上場,體育老師裝作沒看見,沒問她是不是要請假,她堅持跑完最后一圈,下來時臉色蒼白,滿臉是汗,她從地上箱子里拿了一瓶純凈水,然后又把它放了回去,疲憊地坐在了操場旁的地上。這時候有一瓶水放到了她的身邊,她一摸,竟然是熱的。抬頭看去,文明亮已經(jīng)走到一邊去了。她知道她要是問他,他一定還會搖頭,所以她沒有過去。直到她嫁到他們家,一次說起學(xué)校的事,她才問他,我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把那瓶水弄熱的?當(dāng)時你也在跑步,沒有到食堂里去呀。明亮笑笑,指著自己的胸前說,那容易,跑的時候我就把它放在棉袱里了。馮素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一瓶水,一瓶帶著體溫的純凈水,讓馮素麗的眼淚差點兒流了出來。
就在文明遠(yuǎn)寄回離婚協(xié)議后,明亮跟他打過一次電話,他撥通他的手機(jī),正在講話時,聽到一個女子嬌嗔地叫,明遠(yuǎn),你把我的內(nèi)褲弄哪兒去了?明亮驚訝,問:哥你在哪,旁邊好像有女人呀?他對著電話叫,哥,你怎么不說話?叫了好幾遍,沒有聲音,才發(fā)現(xiàn)明遠(yuǎn)把電話掐了?;氐郊依?,明亮把這個故事說給馮素麗聽,說我哥怕是纏上了個小女人。馮素麗說,你是聽錯了吧?明亮說,哪會呢。他要不是有了人,怎么會對你這樣冷,怎么不跟你打電話,怎么還寄協(xié)議要離婚?他肯定是有人了!明亮對她說,嫂子你打個電話罵他一頓,出出氣。馮素麗卻說,這有么事好罵的,有就有吧。她這句話,明亮比聽到明遠(yuǎn)電話里有女聲還吃驚,說,你怎么這么好說話?她說,你哥常年在外,有個女人照顧很好呀。
那你不也是一個人在家,怎么就能守身如玉,這不公平。
在這事上不能半斤八兩,我是女人。
女人就應(yīng)該吃虧嗎?
我沒覺得吃虧呀。她對明亮說,你也不要說他哈。
明亮說,那還都由著他呀?
對呀,由著他。她笑吟吟地說,他活得快活些,對大家都有好處吶。
七
馬平安收到李滿月送來的百兔圖,畫已經(jīng)裱好了,但他沒打算掛到墻上去。他要把它送給馮素麗。他讓文明亮的畫繞了一個大彎子送給他嫂子,是想告訴她,明亮跟滿月好到什么程度,明亮心里已經(jīng)把滿月作為他最親近的人了,在嫂子之上了,你就別打小叔子的主意啦。李平安沒有直接去送畫,他把畫帶到村部,掛在他那寬大的辦公室里,占滿了整整一面墻壁。他叫人帶口信,叫馮素麗到村里來領(lǐng)低保金。不用他招呼,她每次到村部來都會到他辦公室里坐坐。馮素麗來了,會計還沒來,她就到李平安這邊來,一進(jìn)辦公室,就看到墻上的畫,說,這不是明亮的畫嗎?怎么在你這兒呀?李平安就笑,說,你猜猜,怎么在我這兒。馮素麗問,是他送你的?李平安搖頭。是你找他要的?他又搖頭。難道是你花錢買的不成?他沒再笑,很認(rèn)真地說,是滿月敬我的。馮素麗說了聲哦,那就是明亮送她的。李平安說,你算猜對了,明亮送她,她送給我。馮素麗說,看來他們關(guān)系不錯。李平安說,可不是么,好得像一個人呢。見馮素麗默默地不再作聲,臉上泛紅,他心里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像悶熱的夏日里吹了一陣涼爽的清風(fēng)。
然后他說,這畫我送給你。
為么事?她抬起頭,用眼睛看著他。
你喜歡這畫。
你怎么曉得我喜歡?
當(dāng)然曉得。泉溪灣哪有我不曉得的事?他嘿嘿一笑。
我不要。她突然不想跟他說話了,她連會計也不想等了,忽地轉(zhuǎn)身,出了李平安的辦公室。
會計來了后,李平安代馮素麗簽字,從會計手里領(lǐng)了她的低保金,送到馮素麗家里。本來低保金可以辦個銀行卡,各戶自己去領(lǐng),但李平安還是讓會計去全部領(lǐng)回來,讓低保戶來村部領(lǐng)取,他說反正村子里低保戶不多,一起代領(lǐng)回來,省得他們都去跑路。村里的低保戶對此都交口稱贊,說李書記是真為群眾著想。馮素麗從他手里接過錢時,心也為之一動,覺得自己上午的舉動過分了些,便帶點愧意說,你這錢來得真是及時,水伢上學(xué)正等著要錢。水伢叫運水,是她和明遠(yuǎn)的孩子,高中畢業(yè),大學(xué)沒考取,正在準(zhǔn)備去復(fù)讀。李平安就問,水伢復(fù)讀在哪個學(xué)校呢?她說想去三中。他說,怎么不去一中呢?是不是進(jìn)不去呀?要是進(jìn)不去我?guī)湍阏胰恕Kf不是。那是怕花錢?她說錢只是一方面,主要是三中有明亮在那里,學(xué)校雖然差點,但有他盯著可能還是不一樣。李平安說,明亮帶畢業(yè)班,哪有時間管他。他笑著說,總要好點。
這里,明亮跟學(xué)校說妥了,開學(xué)水伢就去三中復(fù)讀。水伢差在數(shù)學(xué),明亮剛好在教畢業(yè)班的數(shù)學(xué)。即使不到他的班上,他也可以在課外輔導(dǎo)他??墒堑搅丝焐蠈W(xué)時,水伢收到了一中的復(fù)讀通知。馮素麗覺得奇怪,想必是李平安找人做的,一問,果然是他,已經(jīng)連班都安排了。馮素麗問他找的誰,他說是校長,一中校長跟鎮(zhèn)上那個做養(yǎng)兔生意的是親戚。她又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這個你也要曉得?她說當(dāng)然要。他說你是不是還要還給我?馮素麗就沒有勇氣說要還的話。她意識到,如果她說還錢李平安一定很難過,一定會在心里把她看成是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她沒有回答他,心里卻明白,她欠了他一個不小的人情,但這個人情又不是她愿意欠的。
她為水伢準(zhǔn)備好住校的物品,坐在他的床頭邊,對水伢說,你要努力讀哈,再考不取你媽我都沒臉去見人。
水伢走后,她捉了兩只兔子,想送去給馬平安填個情,走出院門又折了回去,把兔子放進(jìn)了兔屋。李書記會稀罕兩只兔子?真是笑話!他想要的是什么,你馮素麗心里難道不明白嗎?
八
水伢喜歡畫畫。他從小就跟著叔叔明亮學(xué)畫,美術(shù)課總是全班最高分,作業(yè)每每得老師表揚,還作為作品范本在班上展出,還參加學(xué)校的作業(yè)展覽。明亮教他,鼓勵他長大考美術(shù)學(xué)院,但馮素麗覺得靠畫畫謀飯碗不怎么靠譜,想出名成為能賣錢的畫家談何容易,要水伢還是學(xué)點務(wù)實的本事,找個腳踏實地的職業(yè)??墒撬笤趯W(xué)校復(fù)讀這一年,卻決意要改考美術(shù),他瞞著馮素麗補習(xí)美術(shù),星期天坐了車去三中,把自己的習(xí)作送給明亮批改,讓明亮指導(dǎo)。由于在畫畫上用功多,在文化課業(yè)上自然就有所放松,但美術(shù)專業(yè)對文化課的要求低,以上年水伢的成績也就夠了,況且今年又復(fù)讀復(fù)習(xí),考上美術(shù)院校希望很大??墒?,臨到報考時,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卻跟班主任打招呼,說要讓水伢考普通院校,不管上什么學(xué)校,不能讓他考美術(shù)特招。水伢極不情愿,班主任做了一周工作,迫使他放棄了考美術(shù)院校的打算。最后,水伢只錄了個普通院校的???。明亮對馮素麗說,要是讓水伢考美術(shù),即使考不上中央美院,上個湖北美院肯定沒問題。馮素麗說,那為么事不讓他考?明亮說,還不是你說的!她不明白,我說了什么呀?明亮說,你說畫畫的不好找工作不是?她說,我是說過,可是學(xué)校怎么曉得,我也沒去說呀?明亮說,你沒說誰去說的,人家說是你說的。馮素麗說,我從來沒見過一中的老師,更別說校長,怎么會是我說的呢?明亮說,這就怪了,那是誰,該不會是李平安吧?馮素麗說,很有可能,八成是他說的,這個李平安,亂管閑事!
她去找李平安,李平安卻有他的說法。他說考試無常,你怎么曉得水伢就一定能考取美院?馮素麗說,這個他心里有數(shù)。馬平安說,你就是考起了美院又能怎么的,還不是眼前有臉面,畢業(yè)了找不到工作,到那時候我看你臉上的光能當(dāng)飯吃不???圃趺戳?,聽是不好聽,可是好找飯碗。她說,不一定,現(xiàn)在本科都不好找工作。馬平安說,你水伢畢業(yè)沒工作你來找我,我打包票給他找個體面的事做。馮素麗說,這事你壓根兒就不該管。李平安說,別人的事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能不管。她問他,為么事?他就說,不為么事,我看你日子難過不出手幫一把,心里過不去。她說你這哪里是幫我?!他說那是害你不成?她說,也差不多。馬平安說,我不管你么樣想,你的忙我得幫。
馮素麗不高興,說,我沒有忙要你幫。
你莫嘴巴硬。他得意地笑。
我跟你說不明白。
我沒有要你說明白。
你是不是想證明你很有本事?
管你的事算不得本事。
你不管我一樣活得好。
有我管你才能活得更好。
你不要叫人在背后嚼你的舌頭。
在泉溪灣,敢嚼我的還沒生出來!
他得意地笑出聲來。
九
水伢雖然上了商專,但還愛著美術(shù),暑期里回來就去找文明亮學(xué)畫。反正水伢回來也不用幫助家里割稻,因為馮素麗把稻田改成了養(yǎng)蝦的水池,田里沒有了水稻。田埂邊,田土壘起了一米多深兩尺多寬的池埂。水伢天天在太陽出來前搬個小方凳在池埂上支了個小畫夾畫畫。畫的是田池里的青蝦。他手里畫著眼睛往田里瞅著,畫一畫往水里瞅一瞅,瞅一瞅再畫幾下。田里水很清亮,種了水草和綠藻,水下還架了兩排網(wǎng)片,青蝦沒有成群結(jié)隊,只是星星般地散布在網(wǎng)片上,綠藻上,水草里,安靜地伏在岸邊,掛在草葉間,一動不動地休息,只偶爾抬動一下觸須。要是沒看見蝦體下面不停振動的腮,你不知道它是個活物;偶爾也會有一只兩只蝦彎曲了身體,彈出水面,打破靜寂,顯出活潑潑的力量。青蝦不喜歡光,水伢天天在天一亮就來到池邊,這時還能見到夜里進(jìn)食的蝦,等太陽出來,蝦就沉到水底,看不真切了。馮素麗見水伢辛苦,便撈了些蝦放進(jìn)盆里說,你就不曉得在屋子里畫嗎?水伢說光在屋里畫哪行,盆里的蝦跟田里的蝦不一樣。她媽問怎么不一樣,又不多根須少只腳。水伢說不是多須少腳的問題。她媽問那是么問題。水伢說,田里的蝦是活的。她媽便呵呵一笑,指著盆里說,你看這水里,哪一個死了?水伢說,跟你說不明白。她媽嗔道,書讀多了,越讀越苕,還跟我說不明白!水伢把他畫的速寫送給明亮看,聽了他的意見再改,又畫,在暑期最后幾天,水伢完成了一幅《蝦趣圖》,這幅畫后來被學(xué)校推薦參加了大學(xué)生美術(shù)作品展,得了個金獎。專家評論說,他的蝦栩栩如生,神韻靈動,其畫有“齊白石遺風(fēng)”。后來水伢出事時,學(xué)校師生嘆道,一個天分很高的國畫人才,可惜了呀!
十
明亮跟滿月的婚事,李平安一直關(guān)心著,他甚至比堂妹子還要急。終于,學(xué)??旆藕俚臅r候,滿月跟明亮回村來找他和馮素麗商量婚事怎么辦了。馮素麗說,你們兩人都在鎮(zhèn)上工作,這婚禮當(dāng)然要在鎮(zhèn)上,我們?nèi)兔褪?。李平安不同意,說,鎮(zhèn)上的客要請,但你們倆是村里的人尖子,村里當(dāng)然要熱鬧熱鬧。馮素麗說,兩邊都辦酒,怕影響他們。他說,在鎮(zhèn)上搞大了當(dāng)然影響不好,這村里是我的地盤,有哪個說么事!現(xiàn)在這當(dāng)口,干部吃喝抓得緊了,更得回來辦。再說回來也辦得好些,你家里現(xiàn)成的野雞野兔,能辦高檔次的大菜。
馮素麗問李平安,是不是只請男女雙方兩個小組的鄉(xiāng)親,加上兩方的親戚,她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如果一家來一個人,大約也有兩三百人。李平安說,這兩個組是大組,占全村一多半,還不如請全村,各組都來,一家一人,也就四五百人,打算它五十桌。馮素麗說,那場面大了。李平安嘿嘿一笑,說熱鬧就熱鬧一下。馮素麗說,就依你,我曉得這個不依你不行的。他問這話怎么說,她說,一村人有的來有的不來,你面子上過不去。李平安又笑,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蟲。馮素麗說,有個說詞,叫善解人意。李平安說,最喜歡的就是你這個聰明勁。說得她的臉一下子紅了。
那天馮素麗擬了菜單,讓李平安定奪,然后請廚師和幫工,開始置辦。李平安看過菜單后說他沒什么意見??稍隈T素麗把菜置辦齊了時,晚上,李平安穿著件羽絨服來了,在院子里,他摘下了掛在墻上的罾網(wǎng),說是他想起了個最體面的菜。馮素麗馬上明白,他說的是青蝦。李平安說,在城里,基圍蝦是宴席上檔次的一道名菜,我們用青蝦,每席清蒸或白灼一盤青蝦,那風(fēng)味,怕是城里人見了也要流涎水了!這道菜,馮素麗不是沒想過,只是她家的蝦上個月捕撈了一次,池子里剩下的小蝦多,大蝦少,要做這么多桌的白灼青蝦,她怕大蝦不夠,用小蝦又不好看;再說天氣冷了,捕撈也很費力??衫钇桨舱f,這道菜不光能體現(xiàn)宴席檔次,還牽涉到村人對主家的評價。馮素麗說,你夸大了,哪有那么嚴(yán)重。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怎么沒有,你想哈,鄉(xiāng)親們都曉得你家里不光養(yǎng)野雞野兔,還養(yǎng)著青蝦,可席上連個蝦子腳都沒看見,他們會么樣想?口里不說,心里罵不?是不是酒喝了兔吃了雞腿扯了,心里還不爽,我們殺豬宰牛反倒把人得罪了!
見馮素麗猶豫著沒有態(tài)度,他最后說,話我反正說了,你想辦就辦不想辦就不辦,我不為難你。說完很不爽地轉(zhuǎn)身去了。
馮素麗沒起身送他,但她在心里說,你連罾都拿下來了,就差沒有自己去,還說不為難我!
這時,水伢從房里出來,他是剛從學(xué)校放假回家的。他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發(fā)呆的馮素麗,默不作聲地悄悄提起了地上的罾網(wǎng)。
馮素麗問,水伢你要做么事?
水伢說,我去罾一罾,看看大蝦多不。
馮素麗曉得,罾蝦只有在晚上才好做,白天不好罾,就沒作聲,隨他用竹篙撬了罾網(wǎng)出門去了。
馮素麗把廚房收拾了一遍,把廚師備菜留下的垃圾搬到院外倒掉,又在院子里把借來的桌凳擺放好。婚禮的主場在村部操場上,她家院子里只擺四張桌子,用來招待鎮(zhèn)上來的客人,主要是李平安請來的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和朋友,怕鎮(zhèn)上的公家人不喜歡跟村里人一起吃酒。明亮和滿月單位的同事,來了也一起來家里吃,有送了禮又沒來吃酒的,那就讓他倆回鎮(zhèn)上再去答謝。桌椅擺好后,她看了看客廳墻上的鐘,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她想水伢怎么還不回來,就從房里拿了手電筒出門了。拿電筒時她就想,剛才怎的就忘記了,沒叫水伢帶上手電筒呢?
臘月中旬的夜空,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掛在東邊的天上,雖沒有滿月時的明亮,卻也有澄明的清輝,把地上的景物,村路、山地、水田都照出了清晰的輪廓和朦朧的意境。馮素麗還是撳亮電筒加快腳步去到田里,而且,在她還沒走到田畈邊上就發(fā)現(xiàn)田池上沒有人影,她沒有看到水伢。她的心莫名地緊了,差不多小跑著到了田邊。她用電筒晃來晃去,蝦池外岸的土埂上沒有人,便匆匆沿田池跑到后岸,從后岸一下子跳下來,落在后岸的池埂上,這才發(fā)現(xiàn),撬罾的竹篙浮在了水里,罾網(wǎng)歪斜在岸邊,塑料水桶里裝著小半桶青蝦。
人呢?水伢的人到哪里去了呀?!
這塊叫金三斗的田是一塊上等沖田,但是在田的后岸,大約兩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塊“笨”,由于長年浸水,淤泥極深,插秧割稻,得用一塊門板搭腳,人要是進(jìn)去了,得及時用工具抬起來,千萬不能掙扎,越動越往下沉,直到泥水沒過頭頂也探不到底。馮素麗改蝦池時,是剔開了這塊“笨”的。她讓人在“笨”的外圍壘起了跟外岸田埂一樣的池埂,把那塊無底的淤泥隔在了池子的外面。這時,當(dāng)她看到了那條不到三米長的池埂時,她一下意識到不好,收緊的心要蹦出口來。她用手電對著岸邊一照,果然看見,池埂到后岸一米來寬的地方,平時水銹布滿的水面翻上來了一攤淤泥。她的頭一陣眩暈,跺著腳朝灣子里大叫來人,緊接著忽地將全身趴到土埂上,把手伸到泥水里往下摸掏,探索水伢的頭手。灣人聽到哭喊跑來,她已經(jīng)抓住了水伢的一只左手,拼力往外拽,人們七手八腳把水伢弄出來,立馬送去醫(yī)院,但是為時已晚,誰也沒法讓他的肺重新呼吸。
叔叔的婚事變成了侄子的喪事。
十一
明亮跟滿月的婚事被推到第二年的春天。可是到了第二年夏天,到了第二年暑假,人們也沒見他倆結(jié)婚。滿月倒是跟明亮提過一次,見他沒吭聲,知道他還沒有從侄子的傷痛中出來,還對水伢的事懷著其實不必有的內(nèi)疚和自責(zé)。滿月只有等待,等待他的心境好起來。
本來這樣的等待也不會太長,這樣的等待仍然充滿希望,滿月后來想,如果那天她不去找李平安,她和明亮沒有那么早地知道明遠(yuǎn)的事,馮素麗會不會為他們補辦那場遲到的婚禮?
滿月找李平安,是想要堂哥去找馮素麗說說,要嫂子給明亮做做工作,把他們的事辦了。她知道李平安跟馮素麗是同學(xué),又是村支書,這事他說一定能行;她不知道水伢的事跟李平安有關(guān)聯(lián),馮素麗半句也沒跟他們提那天晚上李平安來過的話。
那天下午,她在去到村部的路上,碰到了她的族姐李金桃。李金桃見到她像見了個救星一樣,一把扯住說,真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走走走,跟我一起去見你嫂子!滿月問,什么事呀?我還要去找李書記呢!李金桃問,你找他有么事?滿月說,也沒得么事。李金桃朝她上下打量了說,你不說我也曉得。滿月問,你曉得么事?李金桃說,你想叫他去找你嫂子。滿月臉一紅說,就是讓他串個門,也沒別的。李金桃說,莫說是串門,就算是有事他也不會去的。滿月問,那為么事?以前他們經(jīng)常走動。李金桃說,這不,這么大的事他都不去,要我一個婦聯(lián)主任出面,難為我。這時她把手一揚,滿月才看到她手里提著一個紅布包裹,就問,這是么東西?李金桃說,先莫問,我們現(xiàn)在去找村長,一起去。
當(dāng)她跟著李金桃和村長余主任走進(jìn)馮素麗家里時,她才知道,今天跟他們一起進(jìn)門是個大錯:李金桃提的那個木匣子,里面放的是文明遠(yuǎn)的骨灰!
場面的尷尬自不必說,村長說,那是一個偶然發(fā)生的非責(zé)任事故,山洞頂上一塊松動的石頭塌下來,壓住了他。馮素麗沒有聽完村長吞吞吐吐的說話,打開信封,取出里面的死亡證明書,雙腿一軟,像一棵曬蔫的秧苗暈倒在地上。
李金桃和余主任抬手抱腳,把她弄上了床。
直等到她睜開眼后,他們才離開,走時留下滿月,要她照看她。
馮素麗后來說,她暈倒的那一剎那,不是因為她看到死亡證明上明遠(yuǎn)的名字,而是看到上面那個三年前的日期,她說,那個日期讓我驚呆了:明遠(yuǎn)已經(jīng)死了三年,我竟然一點也不曉得!他李平安竟然自以為是地瞞著我!三年中我還天天苕一樣地樂呵著!
三天后,她從床上起來,把明遠(yuǎn)的骨灰葬在了水伢的身邊。她沒有請人,自己動手,從買棺材到挖坑,壘墻,燒紙,封頂,培土,都是她一手一腳料理,就是明亮要回來幫忙他也不讓。她要把這多年她欠他的親手放進(jìn)去,也要把這多年他欠她的都找回來。她把墳堆得跟水伢的一樣高,看著父子倆肩膀并著肩膀,那是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摩肩接踵了。祭奠過后,她回家給明遠(yuǎn)立了牌位,燒香燒紙。她要在家中祭奠七七四十九天,把這個本該在三年前的祭奠,補上。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她請李平安來家吃了一餐飯。來的還有明亮和滿月。馮素麗只做了三個菜,三個菜都是青蝦,一盤白灼,一盤清蒸,一盤油炸。李平安來了,他不是空手來的,手里提著兩只兔子,就是堂外甥送他的那兩只種兔——他一直養(yǎng)著,他把下的兔崽都送了人,只把兩只種兔留著。今兒個送來,自然也沒有了原先的想法——要問她為么事賣了它們。他只有個物歸原主的意思。他心里清楚,水伢的事,盡管她沒有說他半句不是,但在他們之間有了一道不易跨越的鴻溝。他希望她今天能痛快淋漓地罵他一頓,然后能像以前一樣親近。如果能夠這樣,這餐他厚著臉來吃的飯就沒白吃。他把裝了兩只兔的竹籠放到她面前說,這兩只兔是我那堂外甥買來的,我一直養(yǎng)著,今兒還你。馮素麗看了看籠子里的兔,沒有作聲。李平安想問,你怎么就把它賣了呢?話到口邊,見馮素麗臉色陰冷,像打了一層霜,便知趣地忍了。
吃飯時,李平安坐到桌子上,看見桌子上的菜,只有青蝦沒有別的,心里就不是個滋味,拿不動筷子。馮素麗給他斟了酒,把蝦搛到他面前的碟子里,李平安還是沒動筷子。
馮素麗表情寡淡,不動聲色地說,今兒請李書記來,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是明亮滿月和我三個人的意思,李書記要是不動筷子我們的臉都沒地方擱了。李平安說,我不曉得你為么事要我來吃這個飯。馮素麗說你是不是把它當(dāng)鴻門宴了?其實,我們是要找個機(jī)會跟領(lǐng)導(dǎo)報告一聲。這時明亮接過話頭說,還是我來說吧,我呢,和滿月的婚事不再辦了,我們兩個已經(jīng)把結(jié)婚證換成了離婚證。他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個綠本本,遞給李平安。李平安驚訝地打開,臉色立馬變了,然后盯著滿月問,這也是你的意思?滿月點點頭。他問,這是為么事?滿月說,很簡單,嫂子不能一個人呀,她太孤單了。李平安不明白,問什么意思。滿月說,讓明亮跟她在一起吧。李平安說,你們這是胡來!她怎么孤單,不是還有我嗎?滿月說,你嗎,那得問問嫂子的意思哈。你覺得你們還有可能嗎?
李平安眼睛朝馮素麗臉上瞄,馮素麗沒有低頭,而是大膽地迎接對視。李平安立刻搭拉下了眼皮,避開了她的眼睛。馮素麗收回目光,看著盤子里的青蝦。
她看了很久,突然倏地一下站起來,歇斯底里似的大聲叫道:為什么你總是決定別人的事情?為什么你總是決定我的事情?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她的聲音忽然低下來,像是自言自語:為什么你就不懂得,愛一個人就要尊重她的自由呢?
李平安額頭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他早上還對村人說,水伢和明遠(yuǎn)的事都純屬偶然。許多年后他跟人談起,仍然這樣說,那是一個偶然,純粹是一個偶然??墒乾F(xiàn)在,此時此刻,他說不出這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