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0日10時，北京人民大會堂一位96歲高齡的老人登上了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領獎臺，成為令人矚目的“明星”。這一刻，離讓炎黃子孫揚眉吐氣的“東方巨響”響起—1964年10月16日15時，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世紀。這位老人就是中國核武器事業(yè)的開拓者、中國核試驗科學技術體系創(chuàng)建者之一、“兩彈一星”元勛、總裝備部高級顧問程開甲。

“世界上有一種安全最可靠，那就是讓敵人知難而退。”

核武器，大國地位的標志，國防實力的象征。

“核彈試驗賴程君，電子層中做乾坤。”這是中國核試驗基地首任司令員張?zhí)N鈺將軍贈給程開甲的詩句。

這樣的褒獎當之無愧！

作為中國核武器事業(yè)的開拓者和核試驗科學技術體系創(chuàng)建者之一，程開甲參與主持決策了包括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氫彈、“兩彈”結合以及地面、首次空投、首次地下平洞、首次豎井試驗等30多次核試驗。作為“兩彈元勛”，近半個世紀以來，他對核武器內(nèi)爆機理進行了深入研究與計算，為核武器爆炸威力與彈體結構設計提供了重要依據(jù)。他開創(chuàng)了中國系統(tǒng)核爆炸及其效應理論，為核武器戰(zhàn)場應用奠定了基礎。

鮮有人知的是，程開甲近40年隱姓埋名，在神秘領域默默地堅守。一直到1999年9月18日，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在人民大會堂隆重召開表彰大會，程開甲等23位科學家榮獲“兩彈一星”功勛獎章，他終于從幕后走向臺前。當象征榮譽和成就的“兩彈一星”功勛獎章掛在程開甲胸前時，全場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那掌聲不僅表達了對他由衷的敬意，也飽含著生活在和平陽光下的每個人對他深深的感激。程開甲的故事激勵著更多的科技工作者在科研的道路上努力奮進。

錢三強“點將”元勛“消失”40年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對程開甲知之甚少。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是一段極不尋常的時期。面對嚴峻的國際形勢，黨中央和毛澤東同志審時度勢，作出了研制“兩彈一星”的英明決策。

1960年夏，經(jīng)錢三強點將，南京大學教授程開甲走進了核武器研制的隊伍，從此他在科學界銷聲匿跡幾十年。在我國原子彈研制初期，程開甲被任命為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長。1962年上半年，我國原子彈的研制工作露出希望的曙光。為加快進程，錢三強等領導決定，進行核試驗準備和技術攻關。1962年夏，程開甲成為我國核試驗技術總負責人。此后，他主持設計了第一顆原子彈百米高鐵塔爆炸方案。1963年，他前瞻性地籌劃了核武器試驗研究所的性質(zhì)、任務、學科、隊伍、機構等。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1700多臺（套）儀器全部拿到測試數(shù)據(jù)。據(jù)資料記載，法國第一次核試驗沒拿到任何數(shù)據(jù)，美國、英國、蘇聯(lián)第一次核試驗只拿到很少的數(shù)據(jù)，而我國首次核試驗中97%的測試儀器記錄數(shù)據(jù)完整、準確。

1966年12月，我國首次氫彈原理性試驗獲得成功，程開甲提出塔基若干米半徑范圍地面用水泥加固，減少塵土卷入，效果很好。1967年6月，第一顆空投氫彈試驗成功，他提出改變投彈飛機的飛行方向，保證了投彈飛機的安全。1969年9月，首次平洞地下核試驗成功，他設計的回填堵塞方案，實現(xiàn)了“自封”，確保了試驗工程安全。

程開甲是中國地下核試驗的重要倡導人和重要的試驗主持人。即使氫彈試驗需要程開甲將很大精力投入進去，但他依然沒有放松對地下核試驗的領導。結果，當?shù)叵潞嗽囼炘俅翁嵘先粘痰臅r候，程開甲的技術準備幾乎同時到位。

1978年10月14日，中國首次豎井地下核試驗獲得圓滿成功。隨著地下核試驗技術日趨成熟，1980年后，我國不再進行大氣層核試驗，試驗全部轉(zhuǎn)入地下。程開甲當年關于核試驗由大氣層向地下轉(zhuǎn)移的主張，不僅解決了大氣層實驗無法解決的許多核技術難題，也使我國核武器研制和試驗避免了可能出現(xiàn)的被動。

從1962年籌建核武器試驗研究所到1984年離開核試驗基地，前后22年，程開甲先后成功籌劃、主持了30余次各種類型的核武器試驗，都獲得預定的試驗目標。

20世紀80年代，程開甲又提出開展抗輻射加固技術研究。之后，他一直沒有停下在此領域開拓創(chuàng)新的腳步，他主持開創(chuàng)了抗輻射加固技術研究所，倡導開展了高功率微波研究新領域，為國防科技和武器裝備建設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進入爆心去見“魔鬼”

許多人談核色變，說核是魔鬼。作為中國第一代鑄造共和國“核盾牌”的科學家，程開甲就是跟魔鬼打交道的人。

遙想當年，每次開展核試驗，程開甲都會親身到最艱苦、最危險的一線去檢查指導。他多次進入地下核試驗爆后現(xiàn)場，爬進測試廊道、測試間，甚至到最危險的爆心。

在首次地下核爆炸成功后，為了掌握地下核爆炸的第一手材料，程開甲和朱光亞等科學家決定進入地下爆心進行考察。

到原子彈爆心作考察，在我國前所未有，在世界試驗史上也無先例。為了掌握準確、真實的數(shù)據(jù)，程開甲勇敢地穿上防護衣，戴上口罩、手套、安全帽，和幾百名工作人員，冒著40度以上的高溫，向已被爆炸波擠扁的洞口前進。他們心里非常清楚，這是深入虎穴去追蹤考察，對個人來說是有危險的。然而，他們已顧不上自己身體吃了多少劑量，抓緊時間查看著試驗中所發(fā)生的問題。這是第一次地下核試驗，進洞考察也自然是第一次。程開甲仔細觀察、取樣、測試，得到了許多第一手珍貴的資料和數(shù)據(jù)。

程開甲對待工作有著科學的態(tài)度和嚴謹?shù)淖黠L。如果說每次核試驗有120%的把握獲成，那他說把握只有80%，這種科學的態(tài)度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

多年來，不論在什么情況下，程開甲始終主張和堅持按科學規(guī)律辦事。第一次核試驗前夕，挖好的一條又一條的電纜溝從核爆中心鋪向各個測試點，一貫嚴字當頭的他經(jīng)過周密分析后提出：向所有的電纜溝鋪墊上細砂子。這需要動用數(shù)百輛汽車，是個不小的工程。有的同志說“沒有必要這樣干”，程開甲則堅持自己的主張。問題被反映到張?zhí)N鈺司令員那里，張司令員說：“按程教授的意見辦。”

作為核試驗測試技術的總體負責人，他搞總體規(guī)劃，靠的是技術，依據(jù)的是可靠的數(shù)據(jù)。有一次，程開甲設計了抗電磁波干擾的全屏蔽槽，遭到了包括當時的白斌司令員在內(nèi)的許多人的反對。有人勸他說：“人家是司令員，你不要再和他爭了，出了問題由他負責?！倍涕_甲則堅定地說：“我不管他是不是司令員，我只看講不講科學。要保證安全，就得按要求進行屏蔽?！苯Y果，白司令員還是按程開甲的意見辦了。就這樣，在以后的測試中這種方法一直沿用了下去。程開甲提出的“全屏蔽”的方法，就是給所有的儀器和設備都穿上“盔甲”，保證了所有測試儀器都能在屏蔽的情況下測到準確數(shù)據(jù)。

作為核試驗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和科研與測試的總體負責人，程開甲以自己深厚、全面的理論功底，白手起家籌建了包括爆炸力學、光學、核物理、電子技術、放射化學、理論研究、試驗安全和技術保障等一系列學科，創(chuàng)建了專業(yè)配套的核武器試驗研究所，圓滿地完成了每一次核武器試驗任務。他還從我國的國情出發(fā)，按照周恩來總理提出的“一次試驗，多方收獲”要求，明確了技術指標和研究課題，召開了幾百次的協(xié)調(diào)會議，與各軍兵種及地方上百家單位建立了廣泛的協(xié)作關系。

在程開甲眼中，“我國核試驗，是有名的、無名的英雄們，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完成的”。

創(chuàng)新不止做純粹的科學家

程開甲的一生都在求索、創(chuàng)新。張?zhí)N鈺將軍曾評價：“程開甲是一名純粹的科學家。”

1931年，程開甲考入浙江嘉興秀州中學，這所教會學校培養(yǎng)了包括陳省身、李政道在內(nèi)的10位院士，在此他接受了6年具有“中西合璧”特色的基礎教育和創(chuàng)新思維訓練。

1937年，程開甲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浙江大學物理系的“公費生”。在這所被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博士譽為“東方劍橋”的大學里，他接受了束星北（“中國雷達之父”）、王淦昌（兩彈一星元勛）、陳建功、蘇步青（數(shù)學家）等大師嚴格的科學精神的熏陶。

1946年，經(jīng)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博士推薦，程開甲獲得英國文化委員會獎學金，來到愛丁堡大學，成為了一名被稱為“物理學家中的物理學家”M.玻恩教授的學生。玻恩一生共帶過彭桓武、楊立銘、程開甲和黃昆4位中國學生，彭桓武和程開甲后來被授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程開甲還和黃昆榮獲了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1948年，在蘇黎世召開的國際學術會議上，程開甲與玻恩合寫了一篇論文遞交給大會，會議召開時，玻恩因故不能出席，于是由程開甲宣讀論文。不料程開甲與師兄海森堡就學術觀點展開了激烈爭論，程開甲時而用英語，時而用德語，與這位1932年的諾貝爾獎得主展開舌戰(zhàn)。擔任裁判的大會主席泡利最后也只得風趣地說：“你們師兄弟吵架，為什么玻恩不來？這個裁判我當不了了，還是讓玻恩來裁定吧。”

玻恩聽到此事很高興，跟程開甲講起自己與愛因斯坦長時間針鋒相對的爭論。玻恩說，愛因斯坦是一個“離經(jīng)叛道”者，因而才能超越常規(guī)。這次談話，讓程開甲終身受益。

1949年，新中國成立，程開甲決定立刻回國。許多同學勸阻剛剛獲得博士學位的他能留下來，還是導師玻恩理解程開甲思念祖國的赤誠之心并親自為程開甲送行，依依惜別之心溢于言表。

在獻身核事業(yè)的幾十年間，程開甲沒有公開發(fā)表過論文，但他的學術研究仍然碩果累累。

20世紀40年代，他用量子力學理論證明了狄拉克提出的“狄拉克方程”在自由粒子條件下的正確性；五六十年代，他率先在國內(nèi)開展了系統(tǒng)的熱力學內(nèi)耗理論研究，出版了我國第一本《固體物理學》教科書；80年代，他進一步發(fā)展、完善了高溫和低溫超導普遍適用的超導雙帶理論，出版了兩部專著；90年代，他提出并建立了系統(tǒng)的“TFDC（托馬斯—費米—狄拉克—程開甲）”電子理論，并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支持下將該理論應用于金剛石觸媒、納米管生成、薄膜大電容等方面的研究，取得了有價值的成果。

一葉知秋，見微知著。20世紀70年代，程開甲在大西北搞試驗。一個寧靜的夜晚，他突然發(fā)現(xiàn)天際中出現(xiàn)一個明亮的光點，隨即整個天空都被照亮。他由此推斷：這可能是鄰國在搞新武器試驗。他當時就預言：自衛(wèi)星上天后，太空就成了人類競爭的一個新空間。未來，航天武器將可能成為又一個競爭熱點。而今40年過去，事實證明了他當年的科學預見。

從秀州中學、浙江大學到愛丁堡大學，程開甲在開明、開放的教育環(huán)境中，在名師、名校的教育熏陶下，夯實了他日后成為科學大家的深厚底蘊。

作風嚴謹、身先士卒的好領導

對于程開甲來說，最讓他引以為榮的就是白手起家組建了核武器研究所，招募了大批優(yōu)秀的科技人才，集智攻關，協(xié)同作戰(zhàn)，圓滿完成了每次核試驗的測試任務。

作為核武器試驗事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和科研測試的總體負責人，程開甲以深厚、全面的理論功底理清思路，在黨中央、國務院和上級機關的大力支持和協(xié)助下，調(diào)集了幾百名科技人員，籌建了具備爆炸力學、光學、核物理、電子技術、放射化學、理論研究、試驗安全和技術保障等學科、專業(yè)配套的核武器研究所，按照周恩來總理提出的“一次試驗，多方收效”和測試數(shù)據(jù)“一百分”的構想，明確技術指標和研究課題，帶領科技人員制定每一次試驗測試總體方案。為此，他幾乎跑遍了全國所有有關科研院所、高等院校及各軍兵種外協(xié)單位，召開了幾百次的協(xié)作會議；與各軍兵種及地方30多家單位建立了廣泛的協(xié)作關系，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聯(lián)合攻關，研制試驗所需的各種設備和儀器。在一次次的核試驗中創(chuàng)造著奇跡。

在程開甲身邊工作過的人都深知，他不但是一位勇于攻關、敢于創(chuàng)新、善于攀登的科學家，而且是一位作風嚴謹、工作細致、身先士卒的好領導。他在科研工作中注重實踐，尊重事實，經(jīng)常深入第一線，想方設法獲取感性認識，在重大試驗的關鍵時刻，他更是一位奮不顧身的勇士。

幾十年來，程開甲一直把帶科技隊伍、育科技人才作為自己的使命，從試驗籌備起就開始培養(yǎng)。核武器研究所成立之初設在北京通縣馬蹄樓，他經(jīng)常住在那里，理論實驗需要用化爆原理測試獲取數(shù)據(jù)，他和研究所的同志經(jīng)常到北京官廳水庫搞化爆實驗，從化爆力學參數(shù)計算出核爆力學參數(shù)。

程開甲深深懂得，核試驗是一項尖端的事業(yè)，也是一個創(chuàng)新的事業(yè)，必須有人才。通過干事業(yè)，帶出一支能吃苦、能戰(zhàn)斗、能創(chuàng)新的人才隊伍，是程開甲又一大貢獻。

核武器研究所成立之初，程開甲根據(jù)專業(yè)需求，從全國各地研究所、高校抽調(diào)了一批專家和技術骨干。對于他們，程開甲給予充分的信任，作出了許多挑戰(zhàn)性的工作安排。在選才用人上，程開甲始終牢記錢三強的一句話：“千里馬是在茫茫草原的馳騁中鍛煉出來的，雄鷹的翅膀是在同暴風的搏擊中鑄成的。”

第一次核試驗，立下大功的測量核爆炸沖擊波的鐘表式壓力自計儀，就是程開甲鼓勵林俊德等幾名年輕大學生因陋就簡研制的；同樣，我國第一臺強流脈沖電子束加速器的研制，程開甲大膽將這一高難度項目放心交給邱愛慈。

后來，林俊德、邱愛慈都脫穎而出，成為中國工程院院士，邱愛慈還是研究所10位院士中惟一的女性。對此，邱愛慈感慨地說：“決策上項目，決策用我，兩個決策，都需要勇氣，程老就是這樣一個有勇氣，敢創(chuàng)新的人。”

時光如流，歲月如歌。如今，程開甲已是96歲的耄耋老人。雖然已離開戈壁灘30多年，但他仍保持著那個年代質(zhì)樸的生活方式。在艱苦的年代沒有計算機，一把計算尺、一塊黑板伴了他一輩子，到現(xiàn)在雖然計算機代替了計算尺，但程開甲對黑板還是情有獨鐘。長期以來，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獨特的習慣，總愛在小黑板上演算大課題。他的家里有一塊茶幾大的小黑板，辦公室里也放著一塊黑板。后來，他搬進了新居，裝修時，還專門空出了一面墻，裝上黑板。每當想思考問題、搞演算時，他總愛在小黑板上寫寫畫畫。當有客人來訪、討論學術問題時，他就讓其把想法寫在黑板上……

雖然極富威望，但程開甲為人仍然低調(diào)謙和，素來淡泊名利，他曾說：“搞科研，不能急于求成，不能光想著出名，要重視平凡而艱巨的基礎工作，要有奉獻精神。只有這樣，才能求是、創(chuàng)新，超過別人?！?/p>

面對榮譽，程開甲說：“我只是代表大家去領獎，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是對整個核武器事業(yè)和從事核武器事業(yè)團隊的肯定?！?/p>

羅布泊爆發(fā)的聲聲“春雷”，凝聚了程開甲畢生的心血和汗水，雷霆已經(jīng)遠去，向往和平的人們卻永遠銘記著那個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