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 開卷 ○

釋 懷（組詩）

張執(zhí)浩

張執(zhí)浩，1965年出生于湖北荊門，1988年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xué)歷史系?，F(xiàn)為武漢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漢詩》執(zhí)行主編。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和《寬闊》，另著有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以及中短篇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等多部。作品曾入選200多種文集（年鑒），曾先后獲得過中國年度詩歌獎（2002）、人民文學(xué)獎（2004）、十月年度詩歌獎（2011）、第12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2013）、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金獎（2014）等。

早 安

水杉長出了新進(jìn)的枝條

天陰著，依然亮了

我在鳥鳴聲中醒來回味

剛剛結(jié)束的那個夢

死去的母親抱著我的頭在哭

哦 媽媽

這將是美好的一天

我還有時間糾正錯誤

一種味道

初生嬰兒的味道

純?nèi)怏w的味道

是火中取栗的味道

勇敢者的游戲帶來了黑暗中的薪火

我抱過你，像抱著

人世間全部的喜悅和悲傷

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因為不知輕重

我親吻你，帶著人世間的濁氣

再也沒有比我們相遇更加悲哀的事了

北 斗

霧霾散了

星空又回到了天上

我回到昨晚喝湯的桌邊

一把勺子還擱在那兒

碗里的湯圓看樣子很好吃

美好的生活總伴隨著這樣的

畫外音：“我愛你，我愛你……”

而回聲要在多年以后才能從天際傳來

小意思

你來的時候身上帶著別人

你離開時會帶上我

你來之前我有變成別人的強烈愿望

你走之后這愿望更加強烈

你走之后我細(xì)數(shù)著身體里的零部件

我想用它們重新拼裝出一個人來

他那么美好如同上帝

創(chuàng)造出來后又舍不得放入人間的

那個創(chuàng)造物

深秋的柿子樹

高高的柿子樹上

只有柿子

金黃的柿子掛在光禿禿的枝頭

宛若金黃的葉子

那么肥厚

每一個都相似

風(fēng)吹著另外的樹葉

另外的果實都落了

只有高高的柿子樹

把金黃的柿子越舉越高

直到你認(rèn)定它們拜上天所賜

寫給驚雷

在徹底的安靜后我會想起

昨天凌晨的那串驚雷

我會和你談?wù)撍鼈?/p>

那么遠(yuǎn)，那么近

那是真正的聲音

沒有人敢聽

沒有人敢于像你一樣

在密布的烏云中翻出我的心臟

湊近我

聽我說：

“我愛你！”

“我恨你！”

鴻雁書

天邊漫過一隊螞蟻

頭頂飛來一陣大雁

過山風(fēng)呼哧呼哧

茅草跌倒了還會爬起來

據(jù)說要變天了

同樣是一塊石頭

今天比昨天沉

一列大雁變換著隊形

在烏云和山崗間盤旋

在將要離開與不愿遠(yuǎn)去之間

來回飛

我們嬉鬧了半天終于打開了識字本

打漁的父親在河堤上撒網(wǎng)

網(wǎng)眼越來越小了

炊煙遙相呼應(yīng)

秋水在滾燙的鐵鍋里沸騰

氣泡們前赴后繼

螢火蟲研究

那些在樹叢中一閃一滅的燈火好看極了

那些閃的光

那些滅的光

那些好看極了的光

好看極了

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再見過

那些被裝在罐頭瓶子里面的光

那些被捉放進(jìn)蚊帳里面的光

它們從黑暗內(nèi)部發(fā)出

告知黑暗的邊界有多遼闊

沒有哪一處人間有這樣的萬家燈火

在日落之后

在寂靜的田間和溪邊

沒有人告訴過我

在黑暗中它們的需要

而我需要發(fā)光的腹部

我需要把搜集來的光投射到你那里

秋 夜

白天見到的那些掉在地上的

玉蘭樹葉會在夜里走動

白天我經(jīng)過了那棵玉蘭

夜晚這些樹葉就會來到窗前

每一片葉子都像一只鞋

每只鞋里面都有一只看不見的腳

很多年前我曾見過被人丟棄在曠野里的鞋子

東一只，西一只

很多年來我一直在猜測它們的主人

很多鞋子在樓下的馬路上來回走

很多人在想它們要干什么

他們何去何從

夢見向日葵

在河北與山西交界有一片空地

在那片空地上

站立著十萬株向日葵

我們年輕，計劃著

結(jié)伴去山頂上寫詩

小白楊喧嘩

白云散發(fā)出天堂的氣味

在十萬只葵盤中間

你有一張燦爛而孤單的臉

青春即將永逝

淚珠隱而不現(xiàn)

昨晚我又夢見了那一天

天空中飄著細(xì)雨

十萬株向日葵慢慢低下頭去

無 題

睡眠像一種液體

我用量杯盛它

多有趣啊

我望著玻璃器皿上的刻度

一公升一公升地漫上來

從腳踝到鼻孔

漫上來

漫上來

已經(jīng)差不多了

這些浪跡天涯的云朵

這種沉湎于生的死

在額濟(jì)納仰望星空

我可能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

在人世的參照物

啊生活，當(dāng)霧霾散去

星空不過是上帝為信仰他的人

點亮的焰火

兒時的銀河從天鵝座流到了仙后座

被喚醒的人已無雀躍之心

我在深深的黑暗中暗暗摩挲

隨手抓在掌心的一塊石頭

越發(fā)明亮的星空

讓大地越發(fā)黑暗

我可能已經(jīng)一再偏離了

你指給我的北斗

卻不會再回過頭去

我承認(rèn)，正是這些顯明的錯誤

成就了現(xiàn)在的我

一塊地

我挖了一些土放在花缽里

我有了一塊地

我種過小米椒和絲瓜

三年了，我把這塊地挪來挪去

昨天我又一次想到了

一直盤旋在心頭的那個疑惑

在去往神農(nóng)架的路上

有一戶坐落在半山腰上的人家

白色的墻壁

青灰色的布瓦

門前也有一塊地

也種過小米椒和絲瓜

我不理解的生活是那種盤旋在高處的生活

沒有辦法挪動

也開過花，也結(jié)了果

翠鳥的一天

河面上有一層白霧

太陽光顧巖子河半晌了

還沒有散開

翠鳥站在河沿邊光禿禿的野棗枝上

像一顆意外的野棗

隨時準(zhǔn)備彈向更意外的地方

從前的小河流著流著

變成了一座水庫

那些清粼粼的時光仿佛不曾有過一樣

但翠鳥能證明這世上并不存在幻象

它貼近水面一遍遍疾飛

就像當(dāng)年站在岸邊打水漂的少年

從早到晚都在努力

將一片片石頭送過

越來越寬闊的河面

橡果來到世上

恰好是我路過橡樹

而不是松鼠或野豬

恰好是橡果擊中了我的頭

而不是另外的石頭

恰好我眼疾手快

在一堆軀殼中撿到了它

我在樹下揉腦袋

我在等候另外的橡果落下來

秋天過完了

我想到明天還要路過這里

而明天變成了今天

一枚橡果從必然的途中

來到了偶然的世上

恰好我們有一樣的命運

我能表達(dá)

未必就是好的

樹下聽雨

小葉榕有四萬七千片葉子

上帝數(shù)過

上帝還數(shù)過

七億四千萬滴雨水

上帝熱愛打擊樂

上帝

我在樹下

我被蒙在鼓里

秋 葵

秋葵怎么做都好吃

怎么念都好聽

我記得第一次帶你吃它的情形

那是一個夏天

我倆坐在楚灶王的窗邊

我一邊翻著菜譜一邊指著秋葵

說：這個好吃！

我記得你自始至終

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那也是我第一次吃秋葵

第一次覺得我們不在一起

多可惜

對她說

我想過你

但更多的時候我在想自己

人生過半

多有傷感

若有感激，緣于奇跡

我想過擺脫

這時而空虛時而虛無的生活

又妥協(xié)于安穩(wěn)、慣性的美德

我想過你也會這樣

日復(fù)一日

一邊否定自己

一邊贊美自己

最終適應(yīng)了沒有彼此的人生

無 題

花一樣的蝴蝶落在了蝴蝶一樣的花上

起風(fēng)的時候，蝴蝶不動

風(fēng)停了，蝴蝶扇動翅膀

2014，今年的最后一首詩

一年中我見過兩次星空

天上很吵

地上很鬧

我是處女座

我坐在山巔上困惑地看著

天上的我

那里有萬家燈火

那里有一個厭世的人

仍舊竭盡全力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