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雨 編輯 李巖
在“沒頭腦”界當“不高興”先生
文 陳雨 編輯 李巖
一個通常來說應該粗糙、隨性、不靠譜并以此為榮的獨立歌手如何追求現(xiàn)代化生產
毀于隨按照主人的要求,李志工作室的玻璃墻上貼著黑底白字的“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在一向不講什么規(guī)矩,甚至不講規(guī)矩還往往被視為行業(yè)基因和做派指南的獨立音樂界,李志獨有一套民謠歌手的自我修養(yǎng)。他常年保持著每周5天、每天下午3個多小時的排練時間,固定且規(guī)律。他難以容忍圈內盛行的散漫松懈和得過且過。
“大部分時候還是睡覺扯淡玩圈子喝酒空談理想?!彼谖⒉┥峡偨Y自己所見大多獨立音樂人的工作狀態(tài):用五六個和弦,唱十來首歌,講幾個過氣笑話,表演一下憂傷或憤怒,輕輕松松賺幾萬。
“為什么很多規(guī)矩在別的地方是理所當然的,到了這邊就完全行不通了呢?”李志對《博客天下》說,“所以為什么我老是說他們矯情呢,你有什么優(yōu)越感?”
李志團隊目前一共4人——經(jīng)紀人、巡演經(jīng)理、排練房值班、出納兼淘寶客服。每個月的工資和房租加起來將近10萬塊。此外還有兼職的法務、設計、會計、攝影。為自己選擇同事,他有一條最基本的原則——認真做事。
他從沒簽過公司,成立工作室后,一切從零開始,李志掌握絕對的話語權。
2015年5月23日,李志將開始個人至今最大的一輪“場館級”巡演,6個城市,平均每場要賣出5000張票。為此,他把排練時間增加到一周6天,每天下午1點到5點4個小時。見到他時,正趕上當天排練的中場休息。初春的南京剛下過雨,裹著羽絨服坐在桌邊的李志從手機屏幕上方抬起眼,笑瞇瞇地打了個招呼。
此刻他正處在一場微博口水戰(zhàn)的中心。3月底,李志針對民謠音樂人馬頔的一條微博“在中國做音樂真可悲”發(fā)表反對意見,理由是在中國,民眾的音樂欣賞能力普遍低下,歌手無論怎么低級都會有人聽,賺錢太容易了,所以在中國做音樂明明“很幸運”。
馬頔隨后又以一條長微博回應,李志看了覺得很無奈。
“我的目的不是他?!崩钪緦Α恫┛吞煜隆氛f,“討論馬頔好還是不好,這個一點意義沒有,但是我認為他們這種做音樂的方式、縱容歌迷的方式我不喜歡。”
37歲的李志仍然常為“這個圈子是這個屌樣子”而出離憤怒。微博是他公開表達觀點的陣地。他在這里分享價值觀、臧否人物、“教訓”粉絲?!拔易钍懿涣恕骸?、‘能打就別逼逼’這種話。討論問題就好好討論問題?!?/p>
他的尖銳對媒體而言也是雙刃劍。負責巡演宣傳的“樂童音樂”副總裁郭小寒在發(fā)給《博客天下》的微信中寫道:“這是10年一遇的采訪?!敝皩⒔?0年,李志幾乎拒絕了所有的媒體約訪。“原因太多了,最主要的就是我不相信媒體,而且就算寫了,能登嗎?”他說。
這曾經(jīng)讓他的團隊非常困擾,經(jīng)紀人遲斌不止一次跟他吵過,無果。而郭小寒形容現(xiàn)在的李志,已經(jīng)“能聊、開放、不擰巴,但胖”。
無比看重規(guī)矩的李志身上最不講行規(guī)的一點,似乎也被他消滅了。
搞音樂和做企業(yè)其實沒什么分別,而做生意總要講誠信。“誠信的第一點,”李志說,“說話要算話,你們海報說了8點鐘演出,你為什么9點開始呢?”
在一次與老狼的同臺演出中,李志還對舞臺技術人員的專業(yè)精神極為不滿。他事后在博客里寫道:“遺憾的是我們總是重復著錯誤,重復著借口。我們沒有專注于事情本身……演出是一場戰(zhàn)爭,我沒有退路?!?/p>
樂評人孫孟晉對李志的嚴謹作風印象深刻?!霸S多音樂人身上都會有一種散漫,但是李志沒有……李志團隊職業(yè)化、專業(yè)化,是其他獨立音樂人不具備的。”
北京博生兄弟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此前一直負責李志演出的現(xiàn)場音效,老板姜北生和李志在2009年相識時,身份還是一名調音師。做了6年朋友,在姜北生看來,原因是兩人“都很勤奮”。
決定進行6場巡演后,李志問姜北生,要不要試試一起做。姜的公司于是成為這次巡演的主辦方。
“在這個行業(yè)里一起做點好東西?!崩钪净貞浧鹉菆稣勗?,“2009年我們倆可以說都是從零開始,這次的巡演也是從零開始。我不習慣別人拿做好的東西給我享用,學習的狀態(tài)才是最重要的。”
李志在專業(yè)上的挑剔和較真眾所周知。2014年底的跨年演出,全套音響設備一共花了1500萬?,F(xiàn)在排練室里使用的地面返送音箱,一只就要5萬,遠高于大部分酒吧和Livehouse的裝備水準。
“搖滾樂也是音樂的一種。你說搖滾樂,不代表著它就是粗糙的?!崩钪菊f,音效難以達到內心的標準,是他離開小型演出場地的重要原因。
“在Livehouse演出,我們的視頻、音效,整個團隊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到頭了。再想提高演出質量,提高能力,必須進大場地。”而因此隨之提高的票價,也主要用于反哺他演出時的全套自帶設備。
他不在乎這些改變能不能最終被歌迷聽出來,但做了,就能在“良心上過得去,覺得對得起他們”。他也不在意歌迷說他變得商業(yè),“賺錢沒問題啊,但看你花在哪兒了,是放回這個行業(yè)還是自己買車買房?!崩钪驹谀暇┯刑追浚?00多萬,“借錢買的”。
2013年的跨年演出,票務技術環(huán)節(jié)出了一些問題,不得不取消一部分已售票。業(yè)內通行的做法是公告并道歉,但李志親自給幾百名購票者挨個打電話。他給對方兩個選擇,一是返還高于票價的金額,二是1月1日加演一場,可以來看。
“你說(這么做)那些歌迷他們自己不懂?他們懂啊,他肯定覺得你是一個厚道的人,就算我是假裝的,你假裝一個試試看?”
那時的李志一邊排練一邊退票。一連5天,每天四五個小時,邊打電話邊記。
李志的演出有時會比同行多出一個售后的環(huán)節(jié)。幾年來,跨年或是較大型的演出結束后,他都會隨機抽選一部分觀眾,親自打去電話,只讓提批評意見?!澳阌X得演出有什么問題,表揚的你不要說了,我知道?!?/p>
“這都是工作?!崩钪菊f,“所以如果讓我對自己在這個圈子里有個評價的話,我覺得最合適的是‘勞?!?,真的?!?/p>
2014年是李志的本命年。他當了爸爸,做了20場巡演,出了一張數(shù)字唱片,建了一個工作室,年底做了一場個人最大規(guī)模的跨年演出?!皳Q別人,”他指其他獨立音樂人,“他們能夠做一件就不錯了。所以我常說,我的所得都是我勞動得來的,我問心無愧,不說每一分錢吧,至少99.99%的錢是干凈的。”
在圈內和受眾多年形成的各種習以為常之間,李志像個深度潔癖患者,踉踉蹌蹌,罵罵咧咧,讓人想起羅永浩。
李志和這位錘子科技的CEO認識,但交情不深。去年錘子手機發(fā)布前,他給羅永浩打過一個電話,說如果需要,自己可以去唱歌,但最終因羅永浩“沒有這個安排”未能成行。
2009年最后一天,在義烏“隔壁酒吧”,李志彈起了《梵高先生》的前奏。彼時距他不給原因地宣稱停演這首歌已經(jīng)過去兩年,很多人早已放棄重聽現(xiàn)場的期待。
一開口,哭腔和嘶吼混雜在一起,唱下去,破音、聲嘶力竭。
少有人在唱功上評價和要求李志。在知乎問題“你們喜歡李志的歌嗎?為什么?”下,有人回答,永遠記得2008年5月,杭州西湖邊,當李志拿起吉他輕輕地唱起了一句“人民不需要自由,這是最好的年代”時,那種被雷擊中的感覺。
他像一個不安于現(xiàn)狀的煩惱朋友,唱青春、愛情、政治、生活的種種不如意,旋律優(yōu)美,歌詞敏感但又自然。“最可貴的是,在所有這讓人傷心的感覺扎扎實實地經(jīng)歷過之后,他還能把這種感覺冷靜而準確地描述下來,而不是一味情緒化地抱怨和發(fā)泄?!惫『谝黄獦吩u中寫道。
很多人喜歡李志的現(xiàn)場,他一唱就是四五個小時,經(jīng)常重新編曲、改詞,口無禁忌地和臺下聊天,充滿草莽氣息。
李志從藝道路的開始和那些在窮困潦倒中磨礪出來的同行并無二致。1999年,讀大二的他因為“不知道學那些專業(yè)用來干什么”,從東南大學自動控制專業(yè)退學,開始靠演出和借錢為生,“嘗盡人間冷暖”。他不知道每天去哪里吃飯,大部分時間窩在家里,練琴,“看完了人生80%的書”。
2004年,李志從當時創(chuàng)作完成的40多首歌曲中選出9首,自費錄制了250張唱片,在南京的琴行、音像店以20元的價格出售。這張專輯沒有名字,歌手姓名也不是李志,而叫“BB”?!癇B”是李志的網(wǎng)名,代表Black(黑色)和Blue(藍色、憂郁),在李志日漸成名之后,歌迷直接稱呼他“逼哥”。
《被禁忌的游戲》
李志的第一張專輯,于2004年借款5000元自制而成。
《梵高先生》2005年李志花2萬元自費制作,他個人最受歡迎的曲目《梵高先生》收錄在其中。
前兩張專輯的版權一起
賣給了“口袋音樂”。
《這個世界會好嗎》
2006年完成,制作費5萬。專輯完成后,
李志為還債去成都做了3年白領。
《我愛南京》2009年李志借款
30萬制作完成。專輯第一次
有了版號,售價120元。
這是李志投入心血最多、
他最為認可的一張專輯。
《你好,鄭州》
2010年完成,
制作費20萬。大熱曲目
《山陰路的夏天》
收錄其中。
《F》
2011年制作完成,發(fā)行時只做了網(wǎng)絡數(shù)字版,李志在官網(wǎng)開放下載鏈接,并采取“先下載后自由付費”的少見方式,2014年由京東聯(lián)合出版
發(fā)行實體唱片。
《1701》
2014年數(shù)字版發(fā)行,同時是李志婚后的第一張專輯。
7年后,已經(jīng)完成6張專輯的他把床底下的8箱滯銷唱片——2009年的《我愛南京》和2010年的《你好,鄭州》——裝車拉到南京郊外,一把火燒個精光。這兩張專輯發(fā)行后反響都不俗,但銷售格外慘淡。
“賣不出去就扔了,沒什么不甘心的,一陣時間不用的東西我都會扔。數(shù)字時代這是必然的,現(xiàn)在還有人聽磁帶嗎?還有人聽CD嗎?”他說。
他寧肯燒光,也不愿打折處理,因為“對之前花錢買的人不公平”。
燒專輯的過程被李志拍成了紀錄片,配樂是齊秦的《把夢燒光》,歌里唱著“輸?shù)没臎觯赖脿繌姟薄?/p>
他把部分精力抽出音樂之外,開始和這個行無章法的行業(yè)硬碰硬。從這一年開始,許多人說,逼哥變了。
2011年底,李志在可容納1000人的南京MATRIX劇場舉辦跨年音樂會,票價(站票)200塊。認為其不自量力的罵聲隨之而來,但網(wǎng)絡預售還是在12分鐘內告罄。這在獨立樂手演出普遍低價的當時無異于一個奇跡。
200塊的票并不能讓李志保本,于是有了一線歌手演唱會上也少見的“禽獸票”—1萬塊,含二樓雅座,演出時好吃好喝,次日還有李志和朋友們的致謝宴,附贈包括南京土特產在內的“別致大禮包”,演出開始前還可隨意退票。
演出之前,團隊第一次在網(wǎng)上放出了跨年演出DVD/CD的預售,目標收入8萬元,實際收入19萬元,但實際制作費卻超過了20萬元。
第二年情況有所好轉,DVD/CD預售的實際收入增加到了24萬元。2013年,他們通過網(wǎng)絡眾籌的方式募集了5萬元,制作數(shù)字現(xiàn)場專輯,免費放在網(wǎng)上試聽下載。
3年的摸索和嘗試后,遲斌覺得他們在商業(yè)運營上已經(jīng)歷練成了一個“小而美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什么O2O、眾籌之類的,我們都做過了?!辟Y金方面也較從前更加游刃有余,“就算跨年虧了100萬,”李志說,“我第二年再做演出也就回來了。”
2014年底的跨年演出,李志取消高端票,搬進了3000人的場地,并和樂視網(wǎng)合作,第一次搞起了被歌迷稱為“躺票”的網(wǎng)絡直播。
為了這一年的票價,團隊和李志吵了一架。一直以來,雖然價格不低,但門票總能在半個小時以內賣光,同事們覺得就算這回漲個價,也不會影響銷量,但李志不肯?!案杳岳险f我冷血,其實這些他們都不知道,是我按著死活不讓他們漲?!?/p>
結果,購票通道開啟12分鐘后,3000張300元站票和300張600元的二樓坐票全部賣完,李志臨時又加了300張站票,還是一票難求。
在2015年巡演的發(fā)布會上,老狼、葉蓓、蘇陽、左小祖咒、木馬、馬條、邵夷貝一起為李志站臺。葉蓓說,希望李志在這次巡演中把自己想做的東西都實現(xiàn),整套經(jīng)驗“讓我們可以直接拿來用”。臺上的幾個人都笑了。
演出票的熱銷及同行的認可,算是對李志這些年堅守規(guī)矩,或者說堅持不守“規(guī)矩”的肯定。“也許我做了這些事情,他們(其他音樂人)就會覺得,哎,我也可以這么做?!?/p>
他抽了口煙,停頓了一會兒,又很快推翻了自己:“能指望改變什么呢?什么也改變不了。我做過最錯的事情就是進這行?!?/p>
2013年12月31日,南京,“勾三搭四──2013李志和你在一起跨年音樂會”。圖 邰一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