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子
過去的日子像一條條死魚
浮出水面
等待你把它們打撈上來
制成魚干,加上佐料,下酒,
細細咀嚼,慢慢回味
未來的日子像一條條活魚的影子
潛泳在深處,可望而不可及
你看得見它們的尾巴,但不知
究竟有多少條屬于你
抓住手中的那一條吧
不管是大是小,是否有刺
趁它活蹦亂跳時,與它一起
玩耍,嬉戲。莫讓它變了死魚
翻白瞪眼時你才猛醒
原來它曾經(jīng)那么鮮活
鮮活得你根本抓不住它滑溜溜的尾鰭
光 影
詞語,消失在花影中
花影,消失在陽光中
陽光,消失在鳥鳴中
鳥鳴,消失在樹叢中
我,消失在光影鳥鳴中
我什么也不是,只是
詞語制造出來的一個影子
在陽光下抖動
印象四季
春天使你離我更遠
天陰晴不定,你乍暖還寒
若即若離的距離
瑩光般明滅的詞語
夏天的激情令人疲倦
蟬鳴般銳利,單調(diào)而乏味
晶亮的珠粒滲出汗腺
暴雨不時溢出堤岸
秋天在不經(jīng)意中到來
該成熟的終于成熟
脫去了青澀的殼或炫亮的皮
生命的原色是淡然
冬天讓我們挨得更近
為了互相取暖
把心掏出來,呵熱了
交給對方保管
平 靜
心突然變得出奇的平靜
平靜得幾乎能聽到平靜的聲音
投向河心的樹影慢慢移動著
仿佛移向你的心,其實是錯覺
那不過是河水在流動
其實河水也不流動,動的
只是你的心
一旦心如止水,河就變成井
照出的都是你自己投下的倒影
春天到了,一切都在瘋長
太陽批準(zhǔn)一切向上的沖動
黑暗之心推動綠色汁液不斷上升
不會動的巖石眼睜睜地看著
身邊的泥土松了,癢癢的
那是蚯蚓或小草,雜花鉆出石縫
而它自己則凝然不動
以永恒的重感覺著萬物的輕
一切旋轉(zhuǎn)著的,游移著的,騷動著的,飛舞著的
若蝶,若鳥,又若風(fēng)
蜥 蜴
蟄伏了一個冬天的我
遇上了蟄伏了一個冬天的你
溫暖的陽光讓你我之間
發(fā)生了五到十秒鐘的交集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們仿佛
穿越了無數(shù)個久遠的世紀(jì)
但不同的歸屬和身份決定了
你我之間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親昵
我有聲,你無語
我凝視你,關(guān)注你,拍攝你
你對此卻一無所知
你對世界的感知方式是聲波的顫動
對你來說,甚至陽光的愛撫也是一種壓力
我悄悄地注視了一會
輕輕地離開了你。于是
維系我們之間的紐帶
只剩下我的鼻息,你的鼻息
以及穿越兩者的春天的醉人的呼吸
泳
赤裸的我進入更赤裸的你
無邊無際無色的純凈吞沒了我的身體
從任何角度和方向,以任何姿勢
你都允諾了我的進入,但我永遠抓不住你
你的肉體和靈魂對我永遠是個謎
每一朵波浪都很詭異,介于
虛與實,有形與無形之間
每一次擊水都仿佛抓住一些東西
但除了下滴的水珠,手中一片空虛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后一次呼吸
混和著恐懼與狂喜,歡快與窒息
每一次抬頭和低頭都掙扎在
浮與沉,生與死的邊際
像一首詩永遠抵達不了一個詞
像一個詞永遠抵達不了事物
像一個生命在時間之流中
永遠無法觸及它的岸和堤
我就在你中,卻永遠觸摸不到
真實的你
且聽雨吟
靈魂醒來了
肉身還想沉睡
耳朵醒來了
毛孔依舊閉得緊緊
那就順其自然吧
躺下,且聽雨吟
多層公寓切割了生存空間
聽不到雨神擊打屋頂?shù)耐哕?/p>
雨,平鋪直敘地落下
像一篇篇糟糕的散文
兒時的江南梅雨
更像一部翻開的全唐詩
一日千首淺斟低吟
催一幢幢老屋沉沉入夢
每一個尖屋頂都拱起一朵云
以層層疊疊的瓦片
參與了對雨聲音符的切分
每一朵云都很有耐心
沙沙地落下來,讓黑瓦
慢慢變青,石板路變得又滑又潤
一朵朵傘在雨中旋轉(zhuǎn)呀旋轉(zhuǎn)
旋出一個個夢中的影
天色又暗下來了
天色又暗下來了
一場暴雨正在醞釀中
突然,傳來一聲悠長的呼喊
磨剪子來~鏹菜刀
尾音蒼涼,厚重,達觀,認(rèn)命
仿佛發(fā)自時間腹內(nèi),九曲迴腸
通過田野的肺葉緩緩上升
從鄉(xiāng)村的喉頭費力吐出
串串古老的記憶,進入
都市上空,而應(yīng)和它的只是
小區(qū)午后的沉寂,零星的狗吠
此刻天色更暗,更黑了
遠方,隆隆的雷聲開始滾動
幽靈之城
踏上那條我們從未走過的路
開啟那扇我們從未開啟的門
進入那座我們從未居住過的城市
會見那些我們從未謀面過的幽靈
石碑下的愛、遺憾和悔恨
白骨中穿行的青草和蛆蟲
比黑更黑,比夜更深沉的睡眠
比惡夢更惡,比美夢更美的夢境
讓春風(fēng)擠進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縫隙
讓蒲公英、柳絮和紙錢一起上升旋轉(zhuǎn)
以它們輕盈的翅膀給我們傳遞
那些我們渴望讀懂而永遠讀不懂的信息
骨灰與記憶
一
父親走了。
入殮師來了。
白帽,白口罩,白工作服,
淡綠色的手套
儼然一位男產(chǎn)科醫(yī)生
隔著一塊厚厚的藏紅布
他摸索著給父親換壽衣
動作熟諗,手法精準(zhǔn)
脫下此世之衣
換上全新的單衫、罩衫、棉衣
一年四季的全有了
足以用到世界末日
父親的身體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仿佛襁褓中初生的嬰兒
只是不會啼哭
也聽不見我們的哭泣
二
父親走了。
靈柩從爐膛進去
骨灰從爐膛出來
之間隔了一個小時
滑車嘎吱作響
運出一塊狹長的石棉板
一堆人形的骨灰散亂其上
兩根腿骨,大半段脊髓骨
還沒有全碎,躺在灰中
特別顯眼,白皙,筆直
仿佛過一會它們就會
挺立,起身,繼續(xù)行走
戴著口罩的火化工
如幽靈般不動聲色
用小小的鐵鏟將它們敲碎
扒入骨灰袋中
此刻我不知道
父親的靈魂在哪里
哪一粒骨灰曾給我以生命
哪一粒骨灰曾給我買過玩具
哪一粒骨灰曾從上海給我?guī)砟烫?、餅?/p>
哪一粒骨灰曾給我以嚴(yán)厲的庭訓(xùn)
讓我哭著下樓,不一會兒
又歡歡喜喜地向小伙伴顯擺父親給的禮物
這一粒,那一粒,那一?!?/p>
每一粒骨灰都是一粒記憶
無數(shù)粒骨灰堆積起來
淤塞了我的哭泣
還原成一個完整的您
三
父親,走吧
讓我輕輕地捧起您
兒子,撐開陽傘
莫讓光穿透這個小小的盒子
它雖將安放在大地上
但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世界
要按彼世的法則照料和管理
雖然我們都不是某種教義的信徒
兒子,且相信一回吧
相信每一粒骨灰中都有著父的魂
相信這一抔物質(zhì)中蘊著永生的奧秘
相信永生,就像相信種子會發(fā)芽
根、枝、葉的頂端必定是花
花的盡頭必定是果實
相信河的盡頭是海
海的盡頭是兩極
兩極的盡頭是星空
星空的盡頭是無盡的宇宙
它們永遠在旋轉(zhuǎn),流動,旋轉(zhuǎn)
不斷向此世釋放著
你無法參透的生命的信息
作者簡介:張德明,浙江紹興人,浙江大學(xué)世界文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譯有《天堂與地獄的婚姻—布萊克詩選》、《夏洛蒂·勃朗特詩集》等多種;在《詩刊》、《江南詩》等發(fā)表詩作、譯作及詩論若干首(篇),著有詩集《打水漂》、散文集《蒙田的貓——秋水散人隨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