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母親都是相同的，歷經(jīng)十月懷胎之苦、一朝分娩之痛，雖多數(shù)兒女會順順當當降臨人世，但亦有因其難產(chǎn)奪去母親生命的。母親是無怨無悔的，以任勞任怨的美德，言傳身教的榜樣，含辛茹苦的毅力，通過甘香的乳汁一一融入兒女的血脈，鑄就了兒女的骨質(zhì)與品格。

天下的母親又各有各的不同。孟母三遷為教兒而擇鄰，少矣；溺愛放縱兒女者，眾也。我的母親難比孟母，但她老人家每逢我的人生轉(zhuǎn)折關(guān)頭，都以一張普通的字條悄然為我指引。

《莊子·天道》中有這樣的一段話：世人所崇敬的道，寫在書上。書上寫的不過是語言，語言有它的可貴之處。語言所可貴的是意義，意義包含著某些言外之意。意義所包含的言外之意不可以用語言表達，而世人卻看重語言用來傳之于書冊。母親寫給我的字條不過是極其普通的語言，但字條卻很可貴，可貴的是意義，因此才有了我一生的意義。

一

記得是1976年的初春，我即將高中畢業(yè)，當年毛澤東上山下鄉(xiāng)政策雖已近尾聲（到了1978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政策徹底取消了），但我們76屆高中畢業(yè)生，還是轟轟烈烈地來到北京近郊區(qū)插隊落戶。臨走的那天晚上，母親把我叫到她的房間，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道：“這些錢是給你買吃的用的，一個人在外要注意身體，多吃點營養(yǎng)品，農(nóng)村艱苦，剛?cè)贿m應。”母親低聲地說著，沒有看我，幫我收拾著東西：“我打聽過了，你們插隊的那個村兒離縣城不太遠，不忙時跟同學一起去縣城買點愛吃的東西，不要怕花錢，身體要緊，錢不夠媽再給你寄?！?/p>

我接過錢，有些不知所措，又有點百感交集。我自幼是奶奶帶大的，無論吃穿用都是爺爺奶奶打理，母親一周來一次，所以我跟母親并不太親。這是母親第一次給我零花錢，也是母親第一次說出讓我感動的話。因為自從母親嫁給父親后，她的錢就交給奶奶管理，母親和父親身上只留少許飯錢，所以母親這錢肯定是平時擠出來的。我把錢又遞給了母親：“還是留著您自己用吧，我到農(nóng)村是掙錢去的，到年底我會掙回不少工分呢。”

母親沒有答話，又把錢放進了我的衣袋。那一刻，母親流淚了。

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一輛大卡車把我們拉到了北京城的東面——順義縣侉子營村。由于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到農(nóng)村，第一次住宿舍，一切都是那么新鮮，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不習慣。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想起了母親給我的那個信封，打開一看，里面裝著三百塊錢，還有一張折疊著的字條。

打開字條，母親那秀麗的字體映入眼簾：“晏彪，明天你就走了，這是你第一次離開家，媽不放心。農(nóng)活對你是陌生的，農(nóng)村人很樸實，也很能干，你要多向人家學習務農(nóng)知識，干活時要格外小心別傷了自己。小時候，你姥爺告誡我：‘好吃的東西不要一個人獨吞，要適當分給大家一些，否則小伙伴就不跟你一起玩了，別人就嫉恨你，即使有了好處也會把你擠到一邊?！尻犚彩且粯樱棠探o你帶了那么多吃的，你要想著分給同屋和一起插隊的同學們。如果老鄉(xiāng)來了，人家是客人，也要請人家嘗一嘗。農(nóng)村人生活艱苦，不像城里，他們沒吃過、沒見過的東西很多，如果你讓他們嘗了，見識了，即使他們不感激你，也不會輕意傷害你。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人家好，你大方，一定會有好報的。

“晏彪，18歲就是大人了，要知道社會的復雜，媽希望你平安健康。插隊鍛煉的時間不管長短，應該學的農(nóng)家活你要認真學，學到身上的本事就是自己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用上。凡事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好，不要浪費自己的青春。既然認真做事和不認真做事都必須做，為什么不認真做好呢？我相信，插隊生活一定會成為你人生的一大筆財富。等你平安回來。媽媽，李秀珍。1976年3月26日?！?/p>

或許這是母親第一次與我這樣交心，字字句句都印在了心底，在我插隊兩年多的時間里按照母親的話做事做人，終有收獲。

我自幼進入業(yè)余體校，是東城區(qū)業(yè)余體校中長跑運動員，東城區(qū)400米紀錄保持者，北京市400米前三名。在插隊前，劉教練特意將我和校友范文忠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插隊的事我說不好，不管怎樣，我都會爭取聯(lián)系讓你們進北京隊，但你們要保持體力，每天至少要跑5000米，不然就是到了北京隊也會被淘汰?！?/p>

作為業(yè)余運動員，誰不想進入專業(yè)隊呢？進入北京隊是我們的夢想。我和文忠最聽劉教練的話，所以到農(nóng)村的第二天，我們就開始每天晨跑5000米，跑完規(guī)定動作后，還要做些力量練習，然后才去吃早飯上工。我們隊長是個練家子，是武術(shù)世家，我們跑步回來都能夠看見他在村頭那棵槐樹下練拳。幾天后我們就熟悉了，他經(jīng)常吃完晚飯到我們的房間里聊天兒，有時給我們帶塊紅薯，有時是拿幾根熟玉米。來而不往非禮也，況且母親已經(jīng)囑咐我了，所以隊長每次來，我都把帶來的麥乳精給他沖一杯。那時也沒有什么好補充的營養(yǎng)，麥乳精就算是高級補品了。隊長自然沒有喝過麥乳精，一嘗，說好喝，特別高興。

隊長是個熱情健談的人，他給我們講武壇趣事，也喜歡聽我們講體校見聞，我們成了好朋友。

隊長人仗義，人頭也熟，他見我們一心跑步，農(nóng)家活也干不好，特別是割麥子時，我腰有傷，貓腰時間長了不行。開始隊長幫助我，后來讓我和文忠割一塊地，但這樣不是長久之計。麥子收割完以后，有一段空閑時間，隊長就每天晚上到宿舍來為我揉腰，盡管每天我都被他揉得哭爹喊娘的，一個月后，我的腰痛病漸漸地好了。隊長又開始教我養(yǎng)生氣功，并且告訴我，練習氣功對你的長跑有好處。

隊長心很細，他竟然找到在順義縣體委的親戚說，我們村里有兩個體校學生，跑得很棒，能不能讓他們加入咱們順義隊，參加比賽肯定能替咱們拿分。當時北京市運動會有集體項目和個人項目，郊區(qū)縣也經(jīng)常有比賽，這樣我就去了順義隊訓練，既“逃離”了農(nóng)村的勞動，又可以保持體力，我們從心里感謝隊長。

那是1977年秋天，隊部的廣播員通知大家，鄰村放電影《英雄兒女》。在農(nóng)村要想看一場電影是非常難的，往往是一個村子放電影，七里八村的農(nóng)民都來看熱鬧。太陽剛剛落山，我們村的老鄉(xiāng)和知青們就興致勃勃地向鄰村走去。鄰村的廣場很大，已經(jīng)站了許多人，電影還沒有正式播放，事情發(fā)生了。這個村的知青毛子在學校時跟我們村的知青八子有矛盾，平時他打不過我們村的八子，現(xiàn)在我們村的人來他們村，而且他們村有幾個很能打架，毛子狗仗人勢，電影還沒有開始放，他們就動手打了我們村的八子。由于看電影的人很多，我和幾個知青來得晚，并不知道兩個村的知青已經(jīng)打起來了，正高高興興地往前排擠，想找個好位置坐下看電影，突然間毛子他們十幾個人把我們給圍了起來。那十幾個知青每人手里都拿著木棍，有一個知青不容分說上前一棍子將我們村的阿濤的頭打破了，其他人也紛紛向我們沖來。當時情況非常緊急。我們幾個掉頭就往外跑，他們就揮著棍子猛追。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時，我們隊長大喊一聲：“誰敢打人！”他像一堵墻似的擋在我們前面，指著那十幾個知青說：“還有沒有王法？”這時一個知青揮著棍子上前朝他就打，隊長一側(cè)身，一掌將這個知青打倒在地，怒吼著說：“誰再上前我廢了他！”

鄰村知青一見我們隊長會兩下子，又自覺理虧，一哄而散了。我們扶著被打破頭的阿濤趕快回村里衛(wèi)生所包扎。這件事過后，我們?nèi)匀恍挠杏嗉?，后來再不去鄰村看電影了。大家都說，如果當時不是隊長趕來得快，我們就慘了。

這件事雖然到現(xiàn)在都沒敢跟母親說過，但我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母親的教導，平日與隊長和老鄉(xiāng)們相處融洽，那天的后果不堪設(shè)想。

兩年零八個月的插隊生涯結(jié)束了，我與知青們的關(guān)系，特別是與村里老鄉(xiāng)們的關(guān)系處得非常好，乃至我回城后，隊長他們還來北京看我們，而我們也經(jīng)?；卮迦タ赐麄?。這段插隊經(jīng)歷雖在我人生的長河中是短暫的，但在我的內(nèi)心世界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至今我每天早晨還堅持天天練習養(yǎng)生氣功，受益匪淺。正如母親所言，插隊生活是我人生的一大筆財富。

二

1978年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正如母親所預料的，在我插隊兩年零八個月后知青們迎來了回城潮。一天我接到通知，讓我去縣招工辦。我來到招工辦李主任辦公室，李主任說，“小趙呀，村里說你表現(xiàn)非常好，所以通知你來，我們這兒有幾家比較好的工作單位，都是帶中字頭的，你挑一個吧?！?/p>

我有點受寵若驚，心跳得厲害，我知道這又是隊長推薦的。

招工辦主任遞給我一本冊子，我拿起名單一看，的確都是帶中國字頭的大單位。在那個年代，帶中國字頭的單位都是好單位，有前途，能分房，是國家干部，福利待遇也很好。而我們那批插隊的知青們，大多被分配到工廠、飯店和環(huán)衛(wèi)、房管所工作了，分配到帶中字頭單位的人并不多。我一眼就相中了中國化學工業(yè)部北京化工研究院。我問李主任，化工研究院是個什么樣的單位，在什么地方？李主任說，是研究單位，很不錯，好像在和平里附近。我一聽，正好離我們家不遠，當時我們家住二環(huán)，和平里是在三環(huán)。我試想著，研究院一定是一個非常好的單位。讓我沒想到的是，美夢畢竟是夢，盡管我如此順利地走進了這家化工部下屬的研究單位，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大門進對了，小門卻走錯了！

在上世紀70年代，走后門已然成風。分配到研究院后，人事處二次分配具體工作，凡屬于研究院子弟（我們一共分來15名知青，有5位是研究院的子弟），只要跟研究院有點關(guān)系的人統(tǒng)統(tǒng)分配到實驗室工作，是干部編制。而剩下的像我一樣的與研究院或者化工部等上級單位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人（用人事處人的話說，沒有關(guān)系，沒有字條的或者不是研究院子弟的），愛干不干，一律分配到車間當化學工。

干部與工人的身份，確定下來如此簡單易行！

這個消息如當頭一棒。上學的時候我是運動員，400米冠軍，榮譽一大堆，是學校里的名人。即使是插隊后，在隊里寫廣播稿，到縣里體工隊幫忙，也屬于受人尊敬的。我以前太順利了，一直處于風風光光的狀態(tài)?，F(xiàn)在終于回城了，分配到研究單位，可悲的是他們不看能力，看“字條”，看關(guān)系，一夜之間，我仿佛從天上掉到了地下。最讓我感到不公平和恥辱的是，同是插隊回來的知青，他們因為有關(guān)系有門路就成了干部身份，而我沒有關(guān)系缺少門路成了倒班工人。我什么地方比那些人差？為什么他們能夠去實驗室當干部，而我卻要去車間倒班？由于想不通，情緒有些激烈；又由于沒有辦法擺脫自己的處境，使我遇到了人生第一次災難。

我迷茫了，不知所措了，我用不上班、不說話，表明我的無聲抗議！

母親與兒子的心靈是相通的，母親也是世上最懂兒子心的人。見我?guī)滋觳换丶?，也找不到我的蹤影，知道一定有情況出現(xiàn)了，母親讓弟弟到祖母家（我平時住在祖母家里）給我?guī)г挘屛矣袝r間回家一趟。

我似乎猜到了母親會對我說什么，所以沒有去看母親。

幾天以后，弟弟找到了我，將一個信封遞給了我。

弟弟走了，我打開信封，果然是母親寫給我的一張字條：“晏彪，聽勇彪（我弟弟）說，你對單位分配的工作不滿意，說老天爺對你不公平。你想想，你有運動和藝術(shù)細胞，跑步唱歌跳舞樣樣行，那些不會跑步不會唱歌跳舞的人，是不是也應該怨恨老天爺不公平，沒有給他們一副好嗓子，一個好身體呢？

其實老天爺是公平的，當關(guān)上你的一扇門，自然會打開你的一扇窗戶，人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毛主席當年不也是受排擠嗎？長征、五次圍剿，毛主席都沒有氣餒，最終成為勝利者。我知道你不想當化學工，一是對數(shù)理化沒有興趣，二是你覺得面子不好看。你想做你喜歡做的事，媽不反對，只要不浪費青春，干什么行行都能夠出狀元。

聽你弟弟說，你想當作家，那樣可以改變你的現(xiàn)狀，這樣想是好事。如果你真是這樣想的，媽支持你，只要你走正道，有自己的理想，那就大膽地去追求，媽相信你一定會成功的。但媽有句話一定要告訴你，當作家跟你現(xiàn)在的工作并不矛盾，不是當作家非要一個體面的工作。我聽說許多作家都是工人出身，還有不識幾個字的農(nóng)民，正因為他們經(jīng)歷豐富才寫出好文章的，你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讀書一邊寫作。老天爺一定是公平的，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變命運的人，是值得尊敬的。既然你想當作家就要付出努力，多讀書，多練習寫作，別怕失敗。我不懂當作家是怎么回事，也幫不上你，只有靠你自己了。凡事都要有一個過程，定下目標就要堅持走下去，一個人要想成功，他做事的風格一定是堅定不移的。半途而廢、朝三暮四成不了大事，那也不是我的兒子。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媽等著在報紙看到你的文章。堅持是成功之母，切記?！?/p>

母親的字條既給我以力量，又捅到了我的痛處，讓我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放下面子確定目標，一邊堅持三班倒，一邊抽空讀書創(chuàng)作。我知道基本功是一切的基石，我作了個計劃，先讀古代名著，再讀國外名著，有了基礎(chǔ)后再學著創(chuàng)作。

讀書是件既快樂又痛苦的事?？鞓?，是因為從書中知道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東西，如同生在小鄉(xiāng)村的人突然看見了茫茫大海一樣。正如培根所言：閱讀使人充實……史鑒使人明智，詩歌使人巧慧，數(shù)學使人精細，倫理使人莊重，邏輯使人善辯。在閱讀中，我的思想、身體和做事風格都漸漸地變化著，讓我感覺到了閱讀的魅力。而痛苦，是指越讀書越對自己沒有信心，越讀書越清楚地看到自己與名家的距離有多遠。當我捧讀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的詩句后，真有前邊有景到不得之感。

人，都是在痛苦中成長的，在求知中進步的，在努力中有所收獲的。我有幸經(jīng)歷了這三個階段，讀書，寫作，投稿，失?。辉僮x書，再寫作，再投稿，再失敗。我有過灰心的時候，但一想到母親“半途而廢、朝三暮四成不了大事，那也不是我的兒子”的話，又精神百倍了。我每天寫下幾十張字條，將名人名言和美麗的句子反復背誦。下中班回來，挑燈夜讀，直至天邊發(fā)亮，睡上幾個小時。春夏秋冬，周而復始，讀背寫，寫背讀，參加文學講習班，聽作家們講課，研習作家的成名作品，效唐宋八大家之語言優(yōu)美精練，學朱自清、孫犁之清麗，將文言文和白話文巧妙結(jié)合，學習半文半白之文體。七年苦學，終于在1985年秋天，我的第一篇散文《幽州書屋一瞥》，發(fā)表在《北京日報》副刊上。文章漸漸地散見各大報刊，母親為了能夠第一時間讀到我的文章，特意訂了《北京晚報》。功夫不負有心人，寫作不但改變了我的命運，也陶冶了性情。《北京工人報》終于向我伸出了橄欖枝，使我步入了新聞單位，開始了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編輯生涯。

三

自從進入新聞出版單位后，寫作水平也突飛猛進，畢竟新聞單位的老編輯們在學識上，編輯功底上高我一籌。特別是在組織稿件時，那些名家的稿件也是我學習的營養(yǎng)庫，這一切都讓我受益。在進入新聞單位第5個年頭的時候，領(lǐng)導委以重任，由我主持《文化周刊》工作。

一日，攜妻帶兒到母親家，妻興奮地說：“媽，人家晏彪又進步了，當主編了?！逼薜脑捵屛绎h飄然，在吃飯的時候竟然會忘記了祖訓，大談闊吹起來。如何用人，怎么經(jīng)營，如何搶名人稿件。由于興奮多貪了幾杯，更是狂妄自大之極：凡是不聽話的換人，凡是干不好的走人，《文化周刊》在我手上一定能夠辦成北京第一副刊……

母親在飯桌上是很少說話的，這次老人家卻開口給我們講了個故事：“當年你姥爺信奉佛教，他曾經(jīng)給我們講過一個師父教育徒弟的故事。一天學藝多年的大徒弟明宗要出山，說，師父，我已經(jīng)學夠了，可以下山獨闖天下了。什么叫學夠了？師父問。夠，就是滿了，裝不下了。徒弟自信極了。那你裝一碗石子來。徒弟很快裝了一碗石頭。裝滿了嗎？師父問。裝滿了。徒弟回答很干脆。師父抓起一把細沙摻入石中，沙子一點也沒有溢出來。滿了嗎？師父又問。這回真的滿了。徒弟臉上已有愧色。師父又抓起一把石灰，輕輕撒下，還是沒有溢出來。滿了嗎？滿了。徒弟似有所悟。師父又倒了一盅水下去，仍然滴水沒有溢出。滿了嗎？師父再問徒弟，徒弟無言以對。”

母親的故事講完了，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我覺得自己的臉在發(fā)燒。那一晚，我想了許久。天下的母親沒有不歡喜兒子進步的，但母親在暗示我太自滿了。三天后，母親讓弟弟又給我送來了一張字條。我捧著母親的字條，久久沒敢打開，我似乎猜到了母親要說什么。

坐在辦公桌前，思緒萬千，我終于克制不住自己，打開了字條。依然是秀麗的字體，依然是那平淡淡的語氣：“……晏彪，還記得你表舅嗎？他的事兒我曾經(jīng)講給你聽過，當時你年齡小或許沒有往心里裝吧。你表舅人很能干，但他卻不懂得尊重別人，屬下們在他的眼里都不如他。用你表舅的話說就是與其跟他們廢話不如自己干了。但是他不知道這個道理，一個人渾身是鐵能打幾根鐵釘？對于中國人而言，生命有多寶貴，面子就有多寶貴。只要你給足他面子，他就會給足你一切！可如果你傷了他的面子和自尊，他就會對你恨之入骨。你表舅當年既肯為他屬下花錢治病，又幫助下屬的家人找工作，應該是位好領(lǐng)導。可他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瞧不起手下的職工，常常辱罵屬下，‘你連自己的老婆都養(yǎng)不起還算個男人嗎？’他不給屬下一點情面，讓人家在老婆和同事面前丟盡顏面，為自己埋下了禍根?！幕蟾锩_始了，這個人公報私仇，往死里整你表舅。那么能干的一個人最后被一個小人打倒了，這是血的教訓。千萬不能瞧不起別人，更不能不給人家留情面。

“人在順境時不要太得意，要考慮別人的感受。老鷹站立的樣子就好像睡著了，老虎行走時懶散無力的樣子仿佛生了大病，實際上這正是它們?nèi)∈吵匀说母呙魇侄?。所以真正聰明的人要做到不炫耀、不顯露才華，要學會示人以弱，這樣的人才能干一番大事業(yè)。如果過于炫耀自我，壓制了他人的表現(xiàn)空間，損害了他人的利益，就必然招致眾人的一致嫉恨。在我們周圍，才華出眾卻被排擠的事隨處可見。大家都這么說，才華就像一把雙刃劍，可以刺傷別人，也會刺傷自己，鋒芒太露都會招致小人的嫉恨和陷害。你爸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16歲就當了工段長，21歲當副廠長，不大年紀管理一個廠。他太聰明，別人做不了的，他來；別人管不好的，他管；別人不愿意做的，他做。為人太正直不懂圓滑，不會溜須拍馬，就是講究技術(shù)學問。對技術(shù)不好的人，對工作中不努力的人，他從來都不客氣。上級給他打招呼讓他照顧老張，可他該罰還是罰。盡管他經(jīng)常給老齊酒喝，請他吃飯，他家里有困難，你爸爸給他錢，但‘文化大革命’時，他還不是罵你爸喝了他的毒酒。你爸是有技術(shù)，有學問，但憑借一身硬骨頭，一張死不認輸?shù)淖?，官沒有升上去，房沒有分到大的。他這一輩子就是不懂凡是做大事業(yè)的人，都應該修煉藏拙。有時候裝一裝傻，做一做糊涂人，對你的工作和人生是有好處的。我喜歡這兩句話：人抬人高，人踩人低！”

人抬人高，人踩人低？表舅的故事我是知道的，父親的事我更是耳熟能詳，唯感意外的是母親悟出了另一番道理。恰逢當時我心中有一個結(jié)，母親的話讓我豁然開朗。我以前的領(lǐng)導因為辦報方針與領(lǐng)導相左，所以被免職貶到我的部門當編輯，這讓我很尷尬。他當過我的領(lǐng)導，講學歷，他是廈大的高材生；論文字功底，他的古文功底非常扎實；論文學修養(yǎng)、稿件的鑒賞水平都高我一籌。現(xiàn)在我們位置互換了，倘若處理不好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聲譽及人品都會產(chǎn)生不良影響，而且還會失了和氣，丟了友誼。

母親的告誡讓我徹悟：“人抬人高，人踩人低?！薄秴问洗呵铩び^世》中的一段話與母親的語錄異曲同工：“譬之若登山，登山者，處已高矣，左右視，尚巍巍焉山在其上。賢者之所與處，有似于此，身已賢矣，行已高矣，左右視，尚盡賢于己?！蔽曳畔律矶危撔恼埥?，依然以主任相稱。他的稿子我不審，一切由他自己決定；他的大樣我不看，直接排版。我把尊嚴留給他，而他面對我的赤誠也給予了回饋，這便是“人抬人高”的妙處，他很快官復原職了，我們成了好朋友。

經(jīng)營《文化周刊》7年后，我調(diào)到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這段經(jīng)歷不僅是辦報的成功，更多的是在辦報中學會了做人。每每回憶，母親的教誨都讓我如刻心底。

母親學歷不高，只讀過高小，但母親樸素又頗具哲理的思想，如茫茫海洋中的航標燈，使我沒有迷失方向。我感謝母親不僅給我以生命，更照亮了我的人生。

感逝酸鼻，吾已過天命之年；感恩酸心，母親已老，我還能侍奉老人家?guī)缀危?/p>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