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丫
魏家大院兒的鳥兒們又開始歌唱了,清脆明亮,囀成一片。這是它們每天清晨必做的功課。聽到這樣的晨曲,大院兒的主人們就知道自己該醞釀著起床了——新的一天就這樣鮮活地登場了。
話說,天下第一美狗魏家球兒,這日晨起閑來無事,伸罷懶腰,陪女主人在魏家大院兒閑逛。秋日的陽光安詳?shù)卣找磺?。安徒生說太陽是一朵用純金做成的花,現(xiàn)在,這朵純金的大花兒正笑瞇瞇地用她那美麗的金手掌撫摸著魏家大院兒,令這里的一切生命都充滿了感激,該綠的更綠,該紅的更紅,該俏的更俏,該狂的更狂。麻雀在密枝上跳來跳去地唱著評戲,嘮著家常,甚至在八卦。北邊的屋檐下,勤勞的燕子一家早已集體在田野晨練過,這會兒,正悠閑地梳理著羽毛,得意地哼著昆曲。那腔調(diào)兒,還真是玲瓏剔透,九曲十八彎地繞,繞得我差點迷失在宋詞里的煙波十六橋。魏家球兒忍不住馳騁了起來。沒錯,是馳騁哎!只見它四條小短腿生風(fēng),兩只大白耳朵上下飛翔,在魏家大院兒里兜了一圈兒又一圈兒,斷然撇下正在月季樹下逗螳螂的我。
不過,我不生氣。我家的兩株柿樹、兩株石榴、一株香椿它們也不生氣。農(nóng)歷八月的風(fēng)是脆的,脆得就像從東墻斜伸過來的鄰家冬棗的味道?;锪锏娘L(fēng)輕搖著它們的果實和葉子我甚至聽到了它們咯咯咯的笑聲。我乖巧的西紅柿、茄子和燈籠椒們,它們也沒工夫生氣,現(xiàn)在正是它們暗肥的好季節(jié),況且它們正和高架在西房上的絲瓜、扁豆、蕓豆角們暗自較著勁看誰能長得更多、更大、更好看。反正魏家大院兒有的是全心全意的陽光雨露伺候著它們,長不好,自己也怪難為情不是?但見,紫蕓豆花兒矜持高貴,白扁豆花兒素淡優(yōu)雅,金黃的絲瓜花兒滿架招搖,它們的藤蔓相親相愛、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團結(jié)得一塌糊涂。愛蕩秋千的絲瓜們從繁花密葉間垂吊下來,隨時期待著風(fēng)??上r令不對,否則,瓜下再添兩只毛絨絨的爭嘴小雞,把一條蚯蚓拉扯得跟拔河似的那就賽過白石老人的小品《他日相呼》了。不過,我心里明白,魏家大院兒的一草一木也都自信,這里的風(fēng)景早已勝過名畫幾籌。試問,那滿院的花香襲人豈是人間凡筆所能描繪得出的?
可惜花喜鵲今天沒來,聽不到它的梆子腔了。還有那些偶然飛來湊趣的小鳥,帶來的那些風(fēng)味不同的偶然的家鄉(xiāng)小戲。
這樣的好風(fēng)景全是為了鳥兒。古人云,植芭蕉以邀雨,種柳以邀蟬,栽松以邀風(fēng)。十六年前,當(dāng)我在我們小縣城的邊上一個偏僻的角落里買下這幾間平房瓦舍時,我就知道自己將要過上什么樣的生活了。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有房必要有院,有院必要有花,有花必要有鳥。若有花無鳥,猶如山中無泉、碧水無魚、春野暮歸的老牛背上沒有牧童、牧童手中握的不是短笛而是長鞭,總覺得少點什么。于是,我在院中栽下了樹。栽了樹,我也怕它們不來。曾經(jīng)那么家常的燕子麻雀現(xiàn)在竟越來越少見了。在我們這個發(fā)展中國家,在這個向城市化進程大躍進的時代,土房平房正被慢慢消滅,堅硬、挺拔、光滑的樓群令它們無處棲身。我們大規(guī)模地使用農(nóng)藥,令人惡心地吃著炸花雀。據(jù)說,在許多省份麻雀已經(jīng)大面積絕跡,兩湖兩廣的燕子們好多都飛到國外去了,害得國家不得不動用法律來保護這些曾經(jīng)伴隨了我們?nèi)祟悢?shù)萬年的小生靈,實在是讓人心酸啊!它們本來就是我們的家雀家燕,就如同我們的家貓家狗,怎么如今竟離我們的家園越來越遠(yuǎn)了哪?如果人類進步到最后就只剩下了自己,如果小燕子銜來的春天只能在兒歌里去回憶,那我寧愿留在從前!我害怕孤單!
我收拾好自己的庭院等待著它們。那年春天,來了一對燕子夫妻在我家檐下尋尋覓覓,我們?nèi)胰说男亩伎裉恢?,仿佛中了百萬大獎。后來,它們果然口銜了圓溜溜的濕泥巴開始壘起窩來。當(dāng)時,我家的郎貓魏鴨蛋(因它來我家時才出生二十天,團起來睡覺時比一只雞蛋大不了多少,因此取名叫鴨蛋)正在換毛,全身蓬松松的,而且正在害著嚴(yán)重的相思病,每日茶不思飯不想,臥在自家房脊上眺望鄰家院里的一只母花貓。見鴨蛋那副癡樣,燕子們不免嘴癢,借了幾根貓毛來用。誰想,鴨蛋一心用情,只甩甩尾巴,對損失了一部分衣服的事全不放在心上。燕子們越發(fā)潑辣了起來。那時,有幾個好事之人聞風(fēng)而動來我家看過借毛一景:只見兩只燕子圍著鴨蛋低飛盤旋,仿佛鴨蛋是花它倆是蝶,冷不防就銜走幾根毛,冷不防就銜走幾根毛,冷不防就有人笑得從墻頭上掉下來摔壞了腿。那年冬天,燕子走了以后,麻雀就滿心歡喜地住了進去。現(xiàn)在,房檐下已經(jīng)有一大排燕子窩了,碗形的、蝸殼形的、吹風(fēng)機形的都有,差不多每個燕子窩里都有鴨蛋的貢獻。雖然鴨蛋正常時免不了也會產(chǎn)生抓幾只燕子或麻雀來吃吃的想法,但沒辦法,它一到春天就發(fā)癡,好像一身好毛若不搭了燕子窩就白白糟蹋了年景一般。
小城的建設(shè)速度日新月異,越來越多的平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齊劃一的新樓房。我們這片地方,由于規(guī)模大、房子新、人頑固(我的對門說那不叫頑固而叫堅守),被開發(fā)商視為雞肋,居然得以幸免。更兼最近中央明確強調(diào)絕不允許強拆民房,我家前鄰緊跟時尚艷羨樓上生活,久等拆遷無望,就貸了款買樓去了。我知情后趕緊湊了錢奉上,央他將房子賣我,于是,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我將他的房子刨掉,魏家小院兒一下子就變成了魏家大院兒,于是,看自家那條普通京巴就格外順眼,不免將它由原來的獻縣第一美狗加封為天下第一美狗。榮升為天下第一美狗的魏家球兒,對自家的鳥兒越發(fā)慈悲,從此再也不朝它們吠叫。事情就是這樣,一些人陸續(xù)從這兒搬走了,因為在他們看來,平房是貧困與落后的代名詞,容易遭人憐憫;又有一些人陸續(xù)地搬了進來,因為他們和我一樣,也會在冬天到來時在自家庭院里撒下黃燦燦的谷米,生怕餓到自家的鳥兒。
沒錯,我不搬家。我舍不得這有宅有院有花有鳥的好日子!若沒有這樣的好日子,諒他陶淵明再瘋也未必能寫出《桃花源記》這么美麗的故事來!
我不搬家,我喜歡這么熱熱鬧鬧的大家庭!
如果某年冬季,小女子閑游南國,有幾只燕子一直殷勤相伴,我一點都不會詫異,因為那很可能就是我家的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