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磊

代表作（五首）

春天的病句

不再提及桃花，這些年，江山悠遠，帝王情事

被不斷的臨摹，篝火也為巫師搭建起膜拜的禮臺

一瓣一瓣的桃花種下紅色的毒

誰是那扇中不眠之人？

我們南山采菊，間或西出陽關(guān)

為一株來自春天的桃花

犧牲信仰和果實

風(fēng)倒在遼闊的土地上，三千里路長

江湖中以夢為馬的書生，攜帶青銅告別祖國

誰是春天灑下的露水，一夜惆悵

遠游的人重提經(jīng)典，在高堂明鏡里拾撿前世的白發(fā)

唯有桃花一年一度，不知人面，奈何春秋

偶像之書

“當(dāng)心，他一沉思，就立即準(zhǔn)備好了一個謊言”——尼采

一

當(dāng)一切都趨向平緩時

你像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教徒，凝視身后的影子

放下箴言。與往常無異的時光懷抱著典禮的花環(huán)

重復(fù)落幕之后的靜寂，此刻，誰在暗中竊喜？

尤其是這些尖銳的言辭跌落在山谷

尤其是一陣清風(fēng)敲響樹林昂揚的臉孔時

你說：“是教堂自己困頓了，忘記打開一扇透明的窗戶”

我們沿著指示性的話語，找到比蘑菇還要脆弱的鑰匙

二

有時浮現(xiàn)朝拜的場景，你就會禁不住吟唱

鳥瞰八千里路云和月之下的歡歌：一個枕著謊言入夢的人

肉身斜倚在雕欄，試圖平衡思想的重心。

叛逆之人聚集在廣場，你懼怕所有的物質(zhì)都會相愛

手拉手懸掛于枝頭。但有一天我們都會變得沉重

如雕塑一般拖著空心的軀體，在羞恥中毀滅。

你怯于與締造者對視，他們知道幕布背后掛滿了果實

而我獨自跋涉，躲避你赤裸的雙手

三

你仿佛擁有偉人的視線，典籍之中凸凹的巖層

被一一撫平，此時的光景亦如一道光線穿過內(nèi)心

過程總有一些跌宕無法書寫。

我們開始羅列一些平凡的事物，站在偶像的另一面

要怎樣才能勾勒出他神秘的背影？

當(dāng)一群孩童恐慌地面對規(guī)則

當(dāng)一位智者身患暗疾，授意一把手術(shù)刀

與你爭論道德本身存在的陷阱

恍然之間，四面來風(fēng)，攪亂一場聽覺的盛宴

四

你愛上了山林的沉默，善于制造霧氣和清澈的水

在打獵者到來之前，將菌類還給潮濕的陽光

將一棵樹的形體還給年輪里的靈魂

你的嗅覺比風(fēng)靈敏，能分辨出

其間小小的顫抖

是來自某一段過期的說辭

我像一個迷路的勇士，包圍著你逃離的路口

而有些破碎不可抗拒，你使用分身術(shù)

使用比巫師還要蒼白的幻影：聽濤聲陣陣，或戰(zhàn)鼓雷鳴

五

在旅途中沒有盡頭的，除了我們來不及采摘的夢想

還有一首掩蓋真相的詩歌。有些詞患上妄想癥

逼視天空散漫的云朵，你在烏有之鄉(xiāng)繁殖

頌歌不絕于耳，妖嬈的舞者吻著焰火

我沉醉于虛無，偉大或卑微

像一個滲透在教堂壁畫的懺悔者，口是心非

當(dāng)鐘聲響起，誰來叫醒這些打磨棱角的人？

為你雕琢一座豐碑

六

我們未曾否定它的真實。第一個闖入教堂的人

看到自己高傲的背影，被光線分解

罪證散落一地，空著的位置貼滿布告

傾聽者遺落了信仰，你說這是偶像存在的證據(jù)。

第二個闖入教堂的人，抑制住憤怒，檢驗每一道光環(huán)

此后是漫長的寂靜：蘑菇在腐爛，

果實卻拒絕交出內(nèi)核

你在遠方找到救贖的密碼

向祖國索要墓地，為他們規(guī)劃未來的路

鐘表匠手札

一

有些旋轉(zhuǎn)不可抗拒

你緩慢地打開一本書，有關(guān)時間的描述

總會停頓下來，握著你的手

說出：“我們彼此依賴卻又相互詆毀”

欲言又止的是，我擦亮你的指甲

繡上小小的花蕾，隱藏在皮膚之下的神經(jīng)

被一點點地添加色彩，我幻想時針脫落

或是長滿尖銳的銹跡。而你與礦物質(zhì)相悖

忌諱錫有白色的外表，但無透明的心臟

你把它焊接在身體里時，就接觸了人間的

快和慢，長與短，甚至如呼吸一樣輕微疼痛

都會尾隨一生

二

當(dāng)我看到你點燃火，在一塊鐘表上刻著文字

就想起曾經(jīng)自己躺在風(fēng)里，如一個鐘表匠焊接

某個年齡階段的理想，包含色情的畫冊

讓我嫉妒落花。我以為你會浮想

迷上它們親密接觸孕產(chǎn)的煙霧

你跟著別人的步伐，愛上一組辯證的詞語

那些短暫的清晨，我們攜手找回

重疊在落葉上的影子。經(jīng)過一條河流

我們都會小敘探究，誰最早涉足了這虛無的陷阱？

你告訴我是分針忘記自己的長度

一生向前追趕而忘了兩次相同的經(jīng)歷

三

依據(jù)經(jīng)驗，退后一步我們就避開了深淵

卻每一秒都要面臨謊言，或者與微小的事物計較

你喜歡聆聽他們繁衍的噪聲，就像無數(shù)的軸承

轉(zhuǎn)動自己臉龐發(fā)出的噪聲。我們再次放大時空

走進一座空房子，企圖埋葬身后的余音

有些壞掉的部件，如一個結(jié)痂

不合時宜地揭露肉體常用的句式。我放棄表達

放棄熱愛，放棄即將暴動的唾沫，就是為了

后退一步，離開你的籠罩

四

你不再懷疑外圓的大小，當(dāng)我們在夜晚安靜下來

寫著各自鐘表的軌跡時，推開窗戶，我看到

稀疏的樹影竟容納了許多形狀：

快的沒有蹤影，比如秒針，比如戛然而止的爭吵

慢的滿懷忐忑之心，比如你將時針、分針、秒針重合

又分別對它們授予威嚴(yán)，卻又呵斥對方繞開了預(yù)留的螺孔

一位旁觀者說：“技藝如此低劣

必將導(dǎo)致旅程越來越窄”

路過焊接之點，我們相互談?wù)?/p>

是誰在掐指之間，撕掉其中引領(lǐng)方向的一頁

你說無需過度悲傷

時間在我修理鐘表之前早已死亡

郵差筆記

——我與世界的談話正在途中，數(shù)年之后必將送達

植物園

進入一個詞，怎樣才能使其擁有多重性格

從漫長的生長到衰老，我還是不能交換

彼此的秉性。此刻忘掉姓氏，植物園中的某棵樹

替我承受四季的摧毀，你進入的夢境

是進入青春期一道破解不了的謎

人們用根須雕琢各自的玩具，而我堆砌一座城堡

為你迎納天空降下的紙片。當(dāng)我尊稱某位過客

亦如攜帶的是你的影子，我滿身包袱

從一塊石頭的滾動想到身世

登上城墻，所有的村落盡收眼底

他們的門牌號早已融入族譜。水杉突兀

梨花帶雨，你不是第一個誤入的送信者

這橫在版圖里的山脈，像我寫下的斷章

被你帶到山河深處，在植物園小憩

我獨愛朝露，和你遁隱的哨聲

動物園

安靜的事物已經(jīng)脫離形體

遺失在園林的信件，必將長出自由之軀

如何跨越障礙？成為我們面對的問題

你向我供奉獅子和信鴿，一個詞

談到我們的世界，傷害和治愈

都比一本書的臉譜厚重。你不停跋涉

遇到人類的食物，比如松鼠、狐貍

潛伏在字句之間構(gòu)成我的理想

和你目睹的鄉(xiāng)村疾病。一個少年對你崇拜有加

這比群星更為真實的暗語，出自城堡

你說：“我與世界的談話，正在途中

數(shù)年之后必將送達。”但誰是傳遞者

你立于山岡高處，想起早年送信陽關(guān)

被禿鷲尾隨，官吏篡改獻詞

一切都與進化論保持同一立場……

陷入風(fēng)雪的少年，為你保密

動物的隊伍至此解散，你記下這場事故

“——皇冠無恙，未來靜謐如手中之筆！”

游樂園

骨頭穿過肉體，碰撞鐵器

發(fā)出的聲音如謊言一樣真實

前半生我們坐在過山車上寫信

不免尖叫和悲傷。當(dāng)需要一個頓號

在中途脫軌，我反復(fù)閱讀紙張背面

看到繽紛的色彩都對鮮紅施予暴力

欲望之詞也超越自然的寧靜，挖掘陷阱

引導(dǎo)送信人從鐵架下經(jīng)過

提筆之初，我們隔著一個句號的距離

你疾呼時光的名字，快墜落吧！

——我詢問死亡的地址

是從哪一個章節(jié)開始蒙上塵埃

又是誰整夜與鐵交談，破解心中的恐懼

但住址不詳。這不是速度帶來的快感

我換上布衣和草鞋穿過游樂園

不敢涂抹信封上的戳印

只能模仿動物的嚎叫，詰問明月潛隱的日期再來向薄霧借一壺酒，飲路途的孤獨

后花園

允許某一次誤讀讓我們否定了生活

當(dāng)詞語觸摸到隱痛，你拒絕簽收

另一個自己寫下的書信

春日下午，我途經(jīng)于此

聽到花叢深處有打鐵的聲音

正傳遞給遠方的竹林

漸入佳境，一座假山手握風(fēng)車

喚醒流水爬向更高處晾曬身體

多余的人躲在我身后，采集青草結(jié)廬

在暮色緘默之時，獅子送來標(biāo)簽

貼在夢境大門……這一切迫使我們

構(gòu)圖擴建一個人的花園

凌亂的線條終于直指彼岸，檢討每封信的歷史

野心的園丁談起事物的循環(huán)和毀滅

質(zhì)疑這些有形物體的歸宿

是否適宜種植？我不再講述

這字里行間的氣候，命途如何多舛

白虎堂虛構(gòu)簡史

書寫者并無障礙可以限行

表演者也應(yīng)當(dāng)獲得新身份

實驗區(qū)的街道，隨處可見

緊裹的小腳，玩著挑釁刺猬的

游戲，這些你不能用時下的無恥

來定義。作為私有化的景觀

它的莊嚴(yán)，禁止任何人

笑而穿堂過。當(dāng)我草擬

相似的憤怒來閱讀，假如是

配合你的演奏，那么在

進入白虎堂之前，你一定

不曾為死亡購買了門票

對于觀賞，我們的審美論總是

虛晃一槍而又三生萬物——

這是君子的時代，這是書生

公有制的舞臺。故人借我

一張臉譜，從國家的橫梁繞行

是的，就這樣低下頭顱

貓腰穿過儀仗隊小便的帷幄

這樣的場景，每天經(jīng)過機關(guān)大院

公廁，我都會為此付費

你屢次懷疑自己患有小人之心

不然白虎堂的老虎，為何

不對你顯露一次真身

久而習(xí)慣之，拿錢不辦事

也是對觀眾的不負責(zé)，當(dāng)然

士大夫依舊保留有譴責(zé)的權(quán)利

于是你又虛構(gòu)另一種劇本

增加更多的替身，這是死循環(huán)啊……

你拍案而起，繼續(xù)心生疑慮

這何止是誤入，簡直就是預(yù)謀

是對演技的一次極大侮辱

新作（十首）

梁山路雪夜談簡史

接下來的生活，仍要關(guān)心

一些不確定的事，包括寫詩

和空談：譬如讀史，不含沙射影

不怨不怒不偏，昨夜的大雪

覆蓋山崗，書中一位人物

被命運逼上險峻的山巔。黑暗中

松針擦亮尖銳的矛，他曾是

祖國的馴獸師，現(xiàn)今淪為

替一頭豹子看守領(lǐng)地，這職業(yè)

為日常囤積了無言的屈辱

然而雪的落下并未使之喪失信心

他愛江山大美，在旗幟下

?；?，修煉心法，與看客

煮酒笑談娛樂進化論的陰謀

我無意修辭，當(dāng)歡愉高于一切

所有的勝利都是雪景中的陷阱——從配飾里我讀到了他謹慎的

中產(chǎn)階級生活，以及俊俏小娘子

帶來的災(zāi)難，這插曲與今日的

大多數(shù)人異曲同工，似乎

他們背后都有著各自的憤怒和怯弱

作為一名讀者我無暇哀之

“他為何到了絕境，還是

不徹底地反抗，這是為生命的

榮耀遮羞，還是對寫作初衷的

嘲諷？”和此刻的風(fēng)雪一樣

堆積、融化，后人復(fù)哀我之

假想敵簡史

這步入而立之年的肉身

是變形的容器。幾經(jīng)打磨

他想從別的缺口獲得捷徑

但用虛弱的文字題名

會使自己坍塌，尖銳的詞語

入詩，會刺傷周遭的人事

他不再平衡如初，只能傾斜于

光滑的一面，坐收漁利

甚至是落井下石。是誰將他

丟進這奔騰的火爐？他假想

在變形之前，為生活的革命

存儲年齡的枯枝，要燃燒

卻找不到反抗的火焰

不知誰是敵人，要革誰的命——

來自于廟堂的經(jīng)驗，顯露了

對手的暴力：螞蟻偽證甜品有毒

于圍觀中指點江山，在頒布

煅燒新準(zhǔn)則的儀式上

蜈蚣足多卻嫉妒螳螂的謀略

如果換一種表述，在顯微鏡下

三人之行，必有一死敵

這多么滑稽，而他卻安全抵達

受贈的廠房。這一步

盛滿薄冰，遞給身后的幕僚

異托邦簡史

入城為寇，用余生供養(yǎng)一處

逼仄的居所，這不是剪徑得來

當(dāng)年匪氣已凋落。桃花紅

杏花白淹沒了少年夢

如果萬卷書中有濟世之理

有通達之策，為何在每個車鳴的

清晨，他都奔命于瑣碎之間

如一截靜置水面的腐木

而不是在山寨，與眾兄弟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還年輕啊

便已朽去，精于算計和度日

將真理和世故翻轉(zhuǎn)于股掌

卻又對羞恥保持憤怒

只有在這樣真實的時刻——

他才想起，不如落草還鄉(xiāng)

與幼年的塾師為鄰，看他在

崩潰的河山，用針尖縫補

天真和熱愛，以及對現(xiàn)實的寬恕

暮色里，異鄉(xiāng)飛來的蒲公英

山野粘身帶回的鬼針草

被熬制成一味秘方

治愈奔跑在理想中的炎癥

作為一名失敗者，這巨大的

裂隙，他以兩種身份

謀取了一種有效而短暫的平靜

春日吟七步詩簡史

春日在梨樹下，看他從病中

抽絲串織梨花，為螻蟻之物

筑巢。這片土地上

走過許多繼承者，庭院前

還彌留著祭祖時的敬畏

一年之計，始于喪失。他無力于

屋頂被掀開，神壇上的尊者

在骨灰攪拌的沙礫里，能重塑

一個家庭的團圓？這可能嗎——

圍欄與大門，用一種虛擬的明亮

宴請訪客，如果可以，他想進入

更冷的房間，以便謀取寒士的稱謂

是?。∵@樣的光景只能向秋風(fēng)求助了

萬千廣廈之中，無法動彈的軀體

總會被制造的一句詩毀滅

只要你獻出故地?？傆幸环莞媸?/p>

逼著你遷出規(guī)劃者的春天

除非你在恥辱中去贊美

但似乎這是絕句。死去的人

有著相似的天真，他看到挖掘機

沸騰的熱氣吹落梨花

便想起一位親人，曾提刀

逼迫他將此地圈為墓地——

別處的生活簡史

昨夜我們聊到春雪

在湖的國度，形成透明穹頂

仿佛是一片雪的自由，促使

這一切遵守構(gòu)建的秩序，它的主人

用贊美之詞，修葺階梯——

推開窗戶，潛在的垂釣者

隔著薄冰，向我發(fā)出邀約

陽光照耀在不熟悉的一面

包括湖邊的警示語，圈定了

一種尊貴而特有的小專制。不能再逼近

別處即為陷阱，所有的冷暖

被視為誘餌，納入虛構(gòu)的庫存

它施予的遠大于收獲，這就是

命運的雷池。無形的景象中

水草的觸須和氣泡，是巨大的漩渦

和飽食后的娛樂，更是語言的矛和盾

但它們并不能恰如其分地找到位置

你會懷疑與之相對應(yīng)的旁觀者

生活下是否還有另外的陰影。是的

這是真的有，尤其在黑暗里

看到魚群躍起撞擊頭頂上的喪鐘

那清脆的死亡聲，囤積為波紋

四月二日狂想曲簡史

允許清晨，讓厄運也享有寧靜

與那些被替代的事物相比

它會越發(fā)沉默，仿佛街道上

早已消失的鳥鳴。這一天

煙霧酷似薄云，我在溝壑之中

雖避開了樓道垂直的流水

去向什么地方，都會交替撞上

一些詞：美食和權(quán)力，以及焦躁

迎合的壞天氣。有時回看每一天

寫下辯證法的陷阱與孤寡情欲

這突兀的喻體，讓我于高樓

搬下石頭填滿，卻是惶然之舉

我吝嗇愛恨，強行將生活

推上擂臺，在被擊中后的眩暈里

妥協(xié)于這首詩。再也不能

傷害這奴仆般的清晨了

你看它沉重地喘息，綠葉一天天

長出雀斑，多么像我

從窗外拋出的碎紙和病歷——

我有一個孩子，但希望遲些出生

危險游戲簡史

沒有另外的詩歌選本會來收割

這盛開于四月末的吊蘭和銅錢草

在下班后長出的果實

沒有預(yù)兆，油煙消失于樓頂

妻子從雜物間翻出的茨維塔耶娃①

擋住了餐桌上的涼拌肚絲

在側(cè)面，不確定的距離，我看到

新購買的畢肖普②，緊裹在廣告的

謊言下。這是黃昏的美味——

我卻惶然，不止三個女人的關(guān)系

消耗掉這個國家的新婚時刻

如同工作，如同廚房里懸掛的

刀刃。在我制造的歡愛下

她們猜測彼此的困倦和無趣

來源于我多次的造句游戲

我不能解釋，每一種生活

繁殖出的職業(yè)，再怎么危險

也需要戲謔才可能升職

我是她們其中的一句，在雷同的

黃昏相遇，組成一個家庭

①茨維塔耶娃：（1892—1941）俄羅斯著名的詩人、小說家、劇作家。

②畢肖普：（伊麗莎白·畢肖普1911年2月8日-1979年10月6日）美國著名女詩人。

浮生一日簡史

想象越來越稀薄。穿行在

草原腹地，山巒分裂出碎石

與危崖逼迫光線，又抬高了

細草彎曲的力量。矮杜鵑，松針

和鐵角蕨以外的鄰居

謝絕了汽笛的不速之訪

我在假借某種沉思，以完成

一次抒情。我還想借助更多——

包括風(fēng)撩起的澄明與靜寂

但這不是而立之境該有的睿智

再退，就剩溝壑里的頑石

綴飲溪水，把砥礪當(dāng)作饋贈

來過的人虛構(gòu)了無數(shù)豁達的可能

在這里的生活。然而湖泊

涌動敵意，始終捂住明鏡之心

喪失于曠野的，將得到云霧補償

在它巨大的陰影下，我只能將

詞語縮小，肉體掩埋在斜坡

幽深的沙礫。修辭的露水

體驗了腐爛、消亡和命運的豐盈

我想等到次日，重新生長

成為這其中的一員

鄉(xiāng)村七種武器簡史

率土之濱，新鮮事皆為歡娛

當(dāng)然，也不是非書寫不可

他轄區(qū)內(nèi)的鄉(xiāng)村，有七種武器

創(chuàng)造新生，也用于發(fā)明死亡——

鐮刀收割谷物，喂養(yǎng)牲畜和自己

鐵錘開山取石建居，與造物者

共享私有地。我目睹鄰居

用砍刀屠殺一頭年邁的耕牛

也談起遼闊塵世下，一位

被斧頭分尸的逃婚少女

碎裂出紛繁之欲。我們漸漸

屈從一種耀眼的堅硬，是尖刀

活剝兔子的額頭，一張皮

釘入狐貍的悲傷。墓碑上文字的

裂縫，住滿昆蟲的軀體

這僅是罪證之一。它們最后都

死于某種武器，卻不關(guān)乎

仇恨和命運。有時走在路上

也看到慘死野外的蜉蝣

把暴烈，粗糲而不被追責(zé)的兇手

稱為天敵。我在它們之間

竟無悲憫，亦不覺荒誕

在鄉(xiāng)村之外，這一切歷久彌新

仿佛是暗處，他豢養(yǎng)的磨刀人

為我們將周遭擦亮為大同世界

這是一種奇跡。盛行的溫情主義

與小市儈平衡于秤桿兩端，一副鐵鉤

懸在我們?nèi)諠u臃腫的頭顱

是的，這些當(dāng)然不必再書寫

太陽底下，從來就沒有專屬的新聞

牙醫(yī)集市簡史

親歷者講述了這口深井

內(nèi)部翻涌的黑暗。在集市一角

她張開暮年，雜陳的異味

溢出。談到生活捷徑的陷阱

她后悔的，累積為殘渣

在唾液中發(fā)酵，釀成不可剔除的

暗疾。牙醫(yī)專注而冷漠，像一名

礦工，探尋事件背后的真相

她從兜里掏出曾經(jīng)換下的牙齒

指認這一切——

這一顆，被婚姻擊落

咽下肚至今。這一顆，是階級斗爭

修補后無人認領(lǐng)的屈辱

還有一顆，隨著夭折的幼兒

掛在屋后的樹林……

至于即將拔掉的智齒

竟無智慧可言。牙醫(yī)沮喪地

退回現(xiàn)場。為向往某種真理

而選擇的職業(yè)，導(dǎo)致現(xiàn)在的失敗

人群散去后，他對著鏡子

走出這黑窟窿，靜寂如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