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集彬
小小的村落
以前村莊對面山坡有一個小村落,只有三戶人家居住在那里,和我們的村莊隔溪相望。如果那個村落還存在,該是世界上最小的村落,可以申請世界吉尼斯記錄了。
那三戶人家都姓詹——這個姓四鄉(xiāng)八里極少,不知道從哪遷來的,又為什么居住到那樣的一個地方去。來歷不明,去向倒是很清楚:一戶搬到外面去了,兩戶遷入了我們村,說是為了躲避土匪襲擾。這是后來奶奶告訴我的。我想,如果不是因為這一點(diǎn),他們現(xiàn)在一定還住在那里。
那個地方叫赤涂。我們家有一塊地在那里,是旱地,赤土質(zhì),只能種地瓜和花生,有時種小麥。由于有莊稼地在那里,經(jīng)常要到那里去:沒有什么特別,坡上幾塊旱地,溪邊幾丘稻田,幾棵龍眼樹孤獨(dú)地矗立在那里,幾截矮土墻,已看不出當(dāng)初的樣子。一開始到那里去,見到那幾截矮土墻,心里想,也許是什么臨時房屋吧,比如生產(chǎn)隊的倉庫。沒想到是一個村落。
一個村莊為什么會消失?
試想,月黑風(fēng)高之夜,有匪來襲,隔著溪岸鳴鑼呼救,土匪早已翻山越嶺而去。這樣的生活自然難以長期延續(xù)下去,只好轉(zhuǎn)移投奔他處。況且?guī)讘羧思揖幼≡谀菢涌諘绲囊暗乩?,空洞而寂寞。我想,其?shí)沒有土匪襲擾,他們早晚也要離開那里:那個地方太寂寞。沒有人能夠耐得住長久的寂寞。
一個村莊,由于其小,經(jīng)不起沖擊,很快消失,人煙散盡,只留下一個軀殼、一段殘垣,然后連這些也消失了,一切煙塵、聲音、氣息全都沉淀消散,一個村莊只留下一個空洞的名字在人們的記憶里。有一天,老一輩人都消失了,這個村莊再無人提起,后人自然也就無從知道了。
歷史上不知有多少這樣的村莊,存在、遷徙、消逝,而在某一個地方又有新的村莊建立:一部村莊的歷史就這樣輪回。這之中充滿滄桑和神秘。村莊里,人們在建房子挖地基的時候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瓦礫、陶器碎片的大片沉積,可見我們現(xiàn)在居住的這一片土地曾經(jīng)有人居住過。這很正常,一個新的村莊總是建立在一個舊的村莊之上,一層層堆疊,形成村莊的年輪。只是有一點(diǎn)不清楚:不知我們所居住的村莊,建立在哪個村莊之上?
老井的秘密
井,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提起井。我之所以提起井,并非因為它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就像我在一篇叫《井》的文章里說到的因為水,而是我想憑借它進(jìn)入一座老宅——我們祖先已經(jīng)消失了很久的房屋。它是進(jìn)入這一座老宅的唯一通道。
那一座老宅是否確實(shí)存在過?不知道。只聽祖母講過:很大。小學(xué),包括現(xiàn)在我們所居住的房子,都在老宅范圍內(nèi)?!爱?dāng)時因為居住在深宅大院里,村里人想見到李家的媳婦都很難?!辈恢獮槭裁?,說到后來,祖母又補(bǔ)上這么一句。我想,也許祖母一輩子都夢想著能有那樣的生活吧。可惜她來得太遲,她嫁到李家時,那個龐大的家族早已敗落,大部分人四處飄泊,房屋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院落,也已破敗不堪了。祖母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里充滿著向往。其實(shí)她所向往的只是一種優(yōu)雅的生存狀態(tài)。在我的印象里,祖母女紅不錯,縫衣、刺繡都有一手。她還會剪紙,我曾經(jīng)在她的小藤箱子里見到夾在冊頁里漂亮的剪紙,大概是喜鵲鬧梅這一類圖案。據(jù)說祖母小時候沒有做過重活,嫁過來我們家之后也很少到地里去。祖母一輩子待在家里,即便后來到小學(xué)校幫廚,也沒有離開李家老宅范圍內(nèi)。這是一件很值得琢磨的事。
那是祖母描畫的老宅。祖母為了讓我相信,提出證據(jù):“那口井,是我們李家老宅里的水井?!币豢诰疀]有什么稀奇,上面沒有文字,村里的老井不止這一口?!斑€有旗桿石,夾旗桿用的旗桿石。”她說。這就有分量了。要知道,在古代,有一定身份的人才可以樹旗桿,據(jù)說至少得七品。“我們家屋后小水溝上面用作橋梁的那一塊石板?!彼f。我一驚:一下雨,我就要蹲在那塊石板上面玩水。石板上有一個圓形的花紋,這一點(diǎn)我記得很清楚?!拔覀兊淖嫦冉欣罹殴佟!弊婺刚f。我記住這一個名字。后來我在張家瑜先生那篇叫做《千年古縣有遺跡》的文章里見到這一個名字:“古縣李姓,系宋代富豪李九官三族親后裔。”一切對上來了,我欣喜異常:那么,這一座老宅是存在的。于是,我開始圍繞著那一口老井展開想象:
那是多大一座宅院?該有小學(xué)校操場一般大小。至于規(guī)模,依據(jù)村莊現(xiàn)存最大的老宅進(jìn)行想象,我想,它該比它大,比它更氣派。是的,它應(yīng)該這樣。我們房屋周圍至今散落著幾十顆石柱礎(chǔ)。一顆石柱礎(chǔ)代表一根木柱子,四五十顆石柱礎(chǔ)代表四五十根木柱子,那該是多大一座宅院?!還有那塊叫做潭子的菜地,也應(yīng)在老宅范圍里。也許是水塘,里面是否種有荷花?村莊最大的那座老宅里種有香蕉——我們家老宅里也有,就在原先祖父祖母居住的那一落院子里,可它絕對沒有荷塘。這樣想著,我滿意地笑起來了。還有那塊旗桿石,應(yīng)該立在大門左側(cè)。這樣,祖先老宅的輪廓在我的想象里完整起來了。然而還是有點(diǎn)虛,我得一點(diǎn)點(diǎn)把它勾畫具體了。只有零星構(gòu)件,其余的呢?石砛倒是有,好幾條,磨得光滑,擱在房前屋后,支在那里,夏天的時候我經(jīng)常到那里去,躺在上面,沁涼沁涼的。屋瓦,門窗,裝飾,家具,這些東西呢?我迷惘起來了。
一座老宅依然神秘。旗桿石是望不出什么來的。那一個圓形的花紋,里面一個神秘圖案,也像一個謎,我只好去望那口井了。伏在井沿,井水幽深,一眼望不到底。據(jù)說有些水井里面有地洞,就在井壁里,通往遠(yuǎn)處去。我是受過這一方面啟蒙的,比如地道戰(zhàn)這一類故事。也許這口井里也有地洞,只是被井水淹沒。這樣想著,它變得更加神秘。我甚至想下到井里去探個究竟,只是不會鳧水,這一個想法只好擱置。
因為穿越任何東西:學(xué)校、菜地、石柱礎(chǔ)、石砛,包括旗桿石,都無法進(jìn)入到我們祖先的那一個龐大宅院里,最后只剩下這一口井了。我想,這一口老井里一定有一個神秘通道,通往那座老宅里。一千多年過去,老宅里所有的東西全都消失了,包括留下來的這些石質(zhì)構(gòu)件,最終也要被砌進(jìn)墻里,埋入地下,只有那口井依然鮮活,澄澈透明,叮咚叮咚響著水聲。也許它還要活下去,幾百年,上千年。只是不知道若干年后,我們家族子孫里,有沒有哪一個人像我一樣去留意這一口井,發(fā)現(xiàn)那一個秘密通道,像我這樣去緬懷一個家族的光榮歷史?
誰的莊稼地
這是誰的莊稼地?蟲子們的莊稼地?鳥兒們的莊稼地?野豬們的莊稼地?它們一直和我們爭奪這一片莊稼地?,F(xiàn)在我們放棄了,成為它們的了。
我們流了許多汗,翻耕土地,種下莊稼。鳥兒們飛來,站在旁近相思樹叢上嘰喳喳叫,似乎在說,這些莊稼是我們的。你趕它,它飛走。趁你不注意,它又飛來,叼起一顆肥大的麥穗飛走。地瓜收上來,地荒著的時候,它銜一粒小麥從這里飛過,一不小心麥粒從嘴里脫落,掉落下來,它認(rèn)定它是落在這一丘麥田里。那是一顆光滑飽滿的麥粒,它想,一定長成一株茁壯黝黑的麥苗,結(jié)出一坨沉甸甸的麥穗。蟲子們一直在這一片莊稼地里,它們從來沒有離開過。倒是人,來這里,撒下種子,施過肥,拍拍屁股走了。最多從這里路過,站在田埂上望一眼。蟲子們記得很清楚,它們除了播種的時候不得不上岸,幾乎沒有離開過這一片土地。在它們心里,這是它們的家園呢。野豬自然更加霸道,在它們看來,山下這一片莊稼地哪一丘不是它們的?天一黑,它們就可以走進(jìn)任何一丘麥田,吃個飽,在里面撒歡,打滾。
那時,村莊前后左右都被莊稼填滿了。這一片山地里,除了房屋、樹木、溪流和池塘,便是莊稼。莊稼把所有能站立的地方全都站滿了,甚至擠掉亂石、野草和荒灘,整齊、優(yōu)雅地在風(fēng)中站立。春天時候,田園里多么熱鬧:小麥互相簇?fù)碇盎ㄕ驹谒鼈兊哪_下,一陣風(fēng)來,一起唱歌,一起歡笑。鳥兒們飛來,站在相思樹叢上,議論著:多好的天氣!是啊,小麥結(jié)穗了,那么飽滿,它們的心胸早已被芳香填滿。蟲子們在森林一般的麥叢里唱歌,跳舞,彈琴,從早晨到傍晚。這樣的情景,鳥兒們一定記得。
野草榮了枯,枯了榮,蟲子們換過一批又一批,風(fēng)刮過來又刮過去,找不到以前的影子:這還是以前的莊稼地嗎?
那些我們的土地,每一丘田園,它的結(jié)構(gòu)和形狀,土壤的顏色和肥瘠,甚至它的芳香和氣息,岸邊種什么樹,長哪一種草,開什么花,閉上眼睛我們都能想起來。我還記得那些莊稼:稻谷割得把鐮刀割鈍了都割不完,地瓜大起來能把地壟脹裂,花生有小番薯一般大小。這一些,總和莊稼地里其他事物一起把我的記憶填滿。
我們成功地逃離了土地,現(xiàn)在,這些土地全都荒蕪了,野草、蟲子、鳥兒、野豬把它占據(jù)?,F(xiàn)在這些莊稼地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莊稼地,而是它們的莊稼地。
不老的池塘
如果說池塘是一輪明月,那么這個村莊環(huán)擁著那一口池塘便有抱月之勢。如果說池塘是一面鏡子,那么它便照亮整個村莊。
水,一個村莊是離不開水的,一個沒有水的村莊便沒有了泉和源,自然要枯死。一個沒有水的村莊,只有金木土,是呆滯的,便也缺少靈性。水可以蕩滌污垢,水可以洗亮眼睛,水可以照亮內(nèi)心。
在我們村莊里,沒有池塘的叫法,所有的池塘都叫潭:大潭,潭子。不知有多少口,分布在村莊和田野。村莊潭子多,星羅棋布。村莊大潭少,且是唯一。如果說潭子是星星,眾多的潭子圍繞著一口大潭便有眾星拱月之勢。我想,這是一個恰當(dāng)?shù)谋扔鳌?/p>
我們叫它大潭,它是村莊的明月,就在村莊前面正中間那個位置,后面是一座三進(jìn)七開間的古大厝。我想,如果縱橫交錯的小巷是村莊的經(jīng)緯,那么這一口大潭便是村莊含著的一顆明珠了。穿行小巷,是勞作,是縱情的樂音激越;親近大潭,是游戲,是閑散的余音裊裊:它們都是村莊生活的一部分。
從這個村莊走出去的人,沒有人不記得這一口潭。
炎熱午后,狗吞吐著舌頭,有朋友招你:走,大潭里洗澡去。那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到潭邊,脫去衣服,噗通一聲跳進(jìn)水里,水涼得你嗷嗷叫,浸到水里再不肯起來。大人來喊,你潛進(jìn)水里。水里是憋不久的,摘一個芋葉頂在頭上,浮出水面。結(jié)果還是被大人看出來?!敖心悴?!”一個土坷垃扔過來。你不得不乖乖上岸,跟他回去。村里孩子們的鳧水技術(shù)大多是在這潭里練出來的。
從這個村子里嫁出去的姑娘,不會忘記這一口潭。早晨浣衣,傍晚洗菜,作為女人的一切本領(lǐng)都從這潭邊得到啟蒙。若干年后,嫁作他人婦,在他鄉(xiāng)的井沿,一邊揉洗著衣服——或者命好些,嫁到城里去,在逼仄的廚房里洗菜,一邊就要想起光滑如鏡的大潭:潭水瑩瑩如碧玉,掬一把潑到臉上,沁涼沁涼的;又掬一把,吸一口,甜絲絲的……想起好久沒回娘家了,那時候,恨不得馬上回到那個叫古縣的村莊去。
這些村里長大的男子,長年在水里浸泡,性格開朗、坦蕩。那些村里長大的女子,經(jīng)過潭水的浸潤,底子里純潔和質(zhì)樸。
池塘里的水是活水。據(jù)說潭底有一個很大的泉眼。每次池塘清淤,東邊一架抽水機(jī),西邊一架抽水機(jī),一起往外抽水,怎么抽也抽不干,潭底的水汩汩往外冒。我想,這也許是它為什么如此光潔、如此透亮的原因吧。
水面光潔如新鏡,一個人俯在水面上,想撒謊都很難——你總不能欺騙自己吧。身體浸泡在水里,把身上一切污垢都洗去,靈魂仿佛也得到了凈化。一個人在那樣干凈的水里,就連說粗話都很難,更不用說想到其他什么事情上去了。這樣的池塘,便是一面能夠照亮靈魂的鏡子。
我想,村莊是需要一面鏡子的,一面能夠照亮靈魂的鏡子。
吹過來吹過去的風(fēng)
太陽沿著軌道行走,自東向西,按時起落,不敢越雷池半步。風(fēng)最頑皮了,忽起忽落,忽行忽止,讓你摸不著頭腦。
風(fēng)不來,云不來,雨不來,土地烤得龜裂,莊稼快要焦枯。太陽臉白白的有些不好意思,收斂了光亮,站到更高一些的地方去。
風(fēng)趕著白云去了,就像趕著一群白色的綿羊。風(fēng)趕著烏云來了,就像趕著一群黑色的山羊。風(fēng)站住,連影子也看不到。風(fēng)一動,就顯出它的形跡來了。
風(fēng)跑到地面上來,一頭扎進(jìn)村莊里,沿著村道,呼啦一聲跑過去,轉(zhuǎn)一圈,又轉(zhuǎn)一圈。也許覺得好玩,潛伏下來。忽然卷起一陣塵土,打個旋,一個潮頭往樹上打去,樹葉波浪一般起伏起來。在樹梢站立一會兒,看看花圃里一株玫瑰開得正招搖,飛過去,從哪里咯吱一下,笑得玫瑰腰肢亂顫。風(fēng)不想再和它糾纏,呼一聲躥起,聳立起來,見一個農(nóng)人戴著斗笠匆忙前行,悄無聲息從后面追過去,掀起斗笠,甩落地上,把它當(dāng)作圈圈滾走很遠(yuǎn)。你去追,它走了,一邊頑皮笑著,一邊奔向田野,田野里的稻谷無止盡地起伏起來。
風(fēng)縱身在曠野里奔跑,興致正濃,云聚攏了,堆疊成峰,悶雷出其不意炸響,沒有提防,措手不及,它嚇得一個趔趄,差點(diǎn)跌倒,惱怒起來,驟然而起,直上九霄,把那一堆烏云緩緩?fù)谱摺?/p>
地上、天上都玩膩了,風(fēng)跑到海上去玩耍。無邊無際的海洋,不似森林,可以和野花逗樂,可以和松鼠追逐,可以和麋鹿賽跑。廣漠無邊的海洋,就像一望無際的沙漠,太寂寞。頑皮慣了的風(fēng),推著波浪起伏,終究無聊,按捺不住,焦躁起來,聚攏一起,環(huán)環(huán)抱成一團(tuán),飛速轉(zhuǎn)動起來,就像快速轉(zhuǎn)動的齒輪,鋸斷桅桿,掀翻帆船。上了岸,變成一個巨大的熨斗,把莊稼熨平。席卷村莊,噼里啪啦,在街巷里穿行,把路人強(qiáng)行塞進(jìn)屋里,關(guān)上門,關(guān)上窗,折斷樹木,掀翻屋檐。
風(fēng)靜了村莊便靜了,風(fēng)動了村莊便動了。當(dāng)村莊沉默下來的時候,風(fēng)就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