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東風
這是一張三人合影,上面有學界泰斗季羨林先生,有我的導師、國內(nèi)文藝學界的領(lǐng)軍人物童慶炳先生,還有一個就是我,一個剛過不惑之年的后生小輩。照片拍攝的時間是2000年的一個夏天(依據(jù)童慶炳先生文章記載),地點就是季先生家。我們坐在那張非常普通的沙發(fā)上,給我們拍照的是季先生的訪問學者,同時也是童先生博士生的王文宏老師(現(xiàn)為北京郵電大學教授)。
我和季羨林先生相識是非常偶然的。1991年1月我博士畢業(yè)后,為了謀生去了一家圖書公司工作,和幾個同樣是北京師范大學畢業(yè)的同學一起策劃圖書選題。其中有一個選題是《愛國主義教育辭典》。當時大家覺得這樣一本辭書應(yīng)該請一位學界權(quán)威來題詞,于是就想到了季羨林先生。因為季先生在其生命的晚年一直倡導和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又是大家公認的學術(shù)大師,由他題詞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但是我們這些小字輩對季先生是高山仰止,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又怎么能得到先生的題詞呢?
這個時候我想到了藝術(shù)研究院的劉夢溪先生。我記得在劉先生家做客的時候,他曾經(jīng)說起與季先生比較熟。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到劉先生家請他幫忙,沒想到劉先生非常痛快地答應(yīng)了,還寫了一封推薦信讓我去找季先生。更沒有想到的是,在季先生家我還很順利地得到了先生的題詞!初步接觸,感到季先生非常謙和儒雅,集中西方學者的風韻于一身,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和藹可親的長者。季先生說話的時候略微有點喘,但精神很好,思路清晰。他學問很大,但從來都是非常低調(diào)。曾有這樣一則趣事:由于季先生衣著樸素,一件普通中山裝一穿就好幾年,所以人家都不把他看成教授。有一年,新來的學生見了他以為是看大門的,對他說:“你幫我看著這行李?!?/p>
這是1991年夏天的事情。
如果我與季先生的第一次交往僅限于請他為《愛國主義教育辭典》題詞,那很可能就沒有后續(xù)的故事了。其實那次拜訪我夾帶了一點“私貨”——《中國古代心理美學六論》(百花文藝出版社,1990),送給季先生。這本書是我的第一本著作,是我的研究生導師、北京師范大學童慶炳教授主編的“心理學美學叢書”之一。說實話,我當時完全沒有奢望季先生會看我的書,他是大家公認的大忙人、大名人,每天找他的人絡(luò)繹不絕,何況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開始寫自己的又一部學術(shù)巨著《糖史》,據(jù)說每天都要到圖書館工作大半天。
最最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在1992年第2期的《文藝爭鳴》雜志上,季先生發(fā)表了《東方文化與東方文學》一文,其中對我的《六論》大加贊賞,稱之為“一本非常精彩的書”,并大段引用了我對李白《靜夜思》一詩的分析,認為我的觀點和他關(guān)于中西方思維方法差異的見解高度接近,是“英雄所見略同”。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的驚駭、汗顏和感激是難以言表的。要知道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圖書公司到北京師范學院(現(xiàn)在的首都師范大學)工作,季先生作為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的鼓勵,對我這個學界新人意味著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后來通過童慶炳先生和其他先生我才知道,季老在別的場合、在和別人談話時還多次提及我的這本習作,甚至認為它“達到古今中西貫通的地步”。我當然知道自己一輩子也達不到“學貫中西”的境界,季先生的評價是對我極大的鼓勵。
此后一段時間我和季先生沒有接觸。到了2000年夏天,季先生朗潤園宿舍旁的古蓮開花的時節(jié),在王文宏老師(先是季先生訪問學者,后成為童先生的博士生)的引導下,我和童慶炳先生一起又一次拜訪了季先生。快到他家的時候,遠遠看見季老已等候在一樓門口,像迎接熟人或老朋友那樣迎接我們。兩位老人的談話自由松散而意趣盎然。季先生談到鐘敬文先生和啟功先生(都是童慶炳先生的老師),說自己羨慕他們的人品和學問。他又一次談到我的《六論》,認為其中談“意境”等篇,寫得十分出色,“學貫中西”(非常遺憾的是,這個細節(jié)我不記得了,是依據(jù)童先生的文章轉(zhuǎn)述的)。
這次談話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季先生要留我們吃飯,我們沒有同意。最后,就在他家的長沙發(fā)上,季先生、童先生與我三人一字坐開,照相留念。正如童先生說的,“那是一張象征老中青三代學者的友誼的照片”。照完相后,我們慢慢走到了季先生家門外的那個池塘邊,池塘里面盛開著蓮花。據(jù)說這個蓮花還有一個故事:它是季先生早年親手播撒的種子,后來竟然長起來了,而此刻已經(jīng)開成一片。
季先生是2009年去世的,享年98歲。記得還是王文宏老師開車帶童老師與我去北大悼念的。沒想到(又是一個沒想到)6年后,2015年6月14日,恩師童慶炳教授因心臟病突發(fā)猝然離世。驚聞噩耗的那一刻我完全蒙了!我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一角崩塌了。我不再是原來的我。關(guān)于我和恩師童慶炳教授的故事,恐怕要寫厚厚的一本書。在這里我只能重復(fù)我當時的感受。恩師去世的那天,北京的空氣空前純凈。他就是因為這難得的天氣而不顧一切去爬長城,他就是在金山嶺長城腳下離開了我們,復(fù)歸于他深愛的大山。我在15日清晨的博客中這樣寫道:
現(xiàn)在才知道,這幾天北京的天為什么突然碧藍如洗,原來她要迎一個清潔的靈魂歸去?,F(xiàn)在才知道,云為什么這么美,因為這是為你準備的坐騎。
老師,你曾說人來到世上就是受苦的,現(xiàn)在你脫離苦海了,可以與師母永遠快樂地在一起了。天堂簡單而圣潔,如同你和師母的情懷。
老師,我知道你鐘愛金山嶺長城,在它的腳下悄然離去,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也是你的心愿。
老師,我知道人總是要走的,對此你已經(jīng)有準備,說實話我也有準備,但絕對不是昨天啊——老師! 雖然你半個月前就對我說:“我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也許有一天我躺著就醒不來了?!蹦氵€說你已經(jīng)寫了遺囑。你用心編輯的文集也已經(jīng)全部完成。但是老師啊,如此突然的不辭而別卻是我萬萬不能想到,萬萬不能接受的,你知道嗎???你的新居你還沒有住過一天,你的書法作品還沒給我——我?guī)状螁柲闼魅?,你總說還要再練練,誰知道這已經(jīng)成我終生遺憾。還有,你的八十歲誕辰我們正在準備著……
寫到這里,我的眼睛又一次濕潤了。
愿我崇敬的兩位老人在天之靈安息,期待與你們在另一個時空再次合影。
(作者系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