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chuàng)
“秀”和“李”很像
李秀文結婚時連個名字都沒有,但這并不妨礙她滿心滿懷的幸福感。
那是1911年,天下正亂,有野心的男人似乎都在手上、心里握著一桿槍,想爭個天下。李秀文沒那么多治國平天下的想法,她只想齊家,完整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恪守的婦道。于是當媒婆來提親時,她很爽快地就應承下來,沒多久就結婚了。
新郎叫李宗仁,是個手上心中都有桿槍的軍人。
挑開蓋頭的那晚,這個濃眉大眼的男人擺了筆墨,“聽媒人說你不認字。中國在變,而且是驚天動地地變,不認字怎么行。你姓李,我就先教你寫李字?!?/p>
夫君輕輕握住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寬厚的胸貼著她半個身子,感覺踏實、溫暖?!澳阄叶夹绽?,你看,有橫有豎,有撇有捺,有彎有鉤,容易認容易寫,會寫李字,其他字也容易寫了?!彼匦履眠^一張紙,重重寫下“李秀文”三個字,“秀和李很像,也好寫,秀麗文靜,以后,你就叫李秀文吧?!?/p>
連村子都沒出過的鄉(xiāng)下女人懵懂地點頭,“出嫁從夫”,那么,就叫李秀文吧。
李宗仁已經是廣西陸軍學校的哨長了,此次是專程請假結婚的,沒過幾天又回學校去了。學校在桂林,離老家臨桂縣有八十多里路。
每逢休息,李宗仁會早早起來,揣上兩個饅頭就上了路,晌午剛過就會出現在村口土路上。轉過一個山坳,他準會看到村頭槐樹下李秀文纖瘦的身影。
英雄是要配美人的
六年了,李宗仁已經是幫辦營長,天下似乎安定了些,官階夠高了,可以名正言順帶著夫人從軍了。李宗仁接了父母和妻子在身邊。
李宗仁戰(zhàn)功赫赫,官越做越大,除了忙于公務,更是不斷教妻子寫字讀書,偶爾還討論天下大事,“兩耳不聞窗外事那是愚,女人也不例外,你要知道政治,要有敏感的判斷?!笨梢粋€鄉(xiāng)下女人何來敏感判斷呢?她只知道,不讓丈夫凍著餓著,把洗腳水燒得熱熱的,已經是最大的婦道了??凑煞虬割^那些處理不完、標有“加急”“絕密”的文件頭大如斗,看著機要秘書們步履匆匆的忙,她也只有端個參湯的份,別的事,根本插不上手。
當然,她給李家添了個兒子,傳宗接代的任務完成了。李宗仁把更多閑暇用來陪兒子,好久沒教她寫字了。1920年,兩廣戰(zhàn)爭如火如荼,李宗仁忙于戰(zhàn)事,把父母妻兒送回老家。半年之后戰(zhàn)事稍息,李宗仁寫信讓李秀文帶著孩子來。她歡天喜地,急匆匆趕來,發(fā)現丈夫枕邊卻已多了幾絲長發(fā)。
那些天,她酸酸地坐在天井里繡花,繡好的手絹右下角總勾上個“文”字,然后放在丈夫衣箱里。丈夫有鼻炎,離不開手絹,而她能做的也就是多繡幾塊手絹。
1924年5月23日,李宗仁發(fā)表統(tǒng)一廣西宣言,兩個月后滅沈鴻英、陸云高等各部勢力。慶功會上,他除了給各級屬下加官加薪,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宣布迎娶桂平女子師范學校的學生郭德潔。
郭德潔相貌姣好,書香門第,知書達禮,和李宗仁站在一起,是不是就叫郎才女貌?李秀文牽著兒子的手傻傻站在一邊,看郭德潔笑成一朵花。
“娶德潔是因為我現在出去公務應酬總要有個人照應,她英文又好,而我時常要接見外國客人。家里還要全靠你,她無論怎樣也是要叫你大姐的?!闭煞蜻€是那么細語溫存。
祭奠儀式上的反目
廣西的冬天陰冷,縮手縮腳也還是感覺熱量在一點點流失。李秀文給兒子做了厚厚的棉衣,用家鄉(xiāng)粗布把門簾弄成一道屏障,每晚早早熄了燈,把兒子摟得緊緊的。是想給兒子多些溫暖呢,還是因為自己冷?
雞叫頭遍,她就習慣性地起床,給公婆弄好衣物吃食,再轉過去重新開灶,給丈夫做他愛吃的筍干肉塊。肉要肥瘦參半,筍要晾得干透的柴筍,丈夫說有嚼頭才夠勁道,像男人的一生,韌勁十足才不枉此生。郭德潔起床晚,但李宗仁定是要等她上了桌才開飯。
那年月,一個省級官員,娶個妾算什么,而且,郭德潔真的是鳳凰,她在丈夫身邊還有什么不放心呢?李秀文安慰自己。1934年,她帶著公婆返回老家。那時她已經讀得懂報了,雖然窮鄉(xiāng)僻壤山路不便,拿到的報紙都是一周之后的,但總勝過毫無消息。桂系的每一次勝利,李秀文都會讀給兒子聽,“看,你爹多威風,長大了,也做你爹這么威風的男人?!眱鹤铀贫嵌芈牐c頭。
日子里通常包含一些時間以外的東西,寂寞、孤冷、寒心,李秀文驚懼地發(fā)現身體在漸漸退化,漸漸流失掉很多難以言述的東西,健康、微笑、豁達,以及控制情緒和丈夫的能力。孩子一天天大了,高過娘了,娘也一天天老了,本就不多的風韻更是煙塵厚重。
幾年之后,李秀文才又見到李宗仁,原因是李宗仁的母親逝世。只是沒想到,這一次見面,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1943年春,李母病故,蔣介石親自主持送葬儀式。這種場合,兩位夫人同時出現,以及出現之后的摩擦就不可避免。按族中規(guī)矩,開堂祭奠時要分男女兩列,而多年來一直跟隨李宗仁左右的郭德潔一定要和他跪在第一排。冷落多年的李秀文一向不爭,這一刻,卻再也忍不住了。無論按入主李家先后,還是給李家傳宗接代的名分,李秀文認為自己都理應和丈夫跪在一起。
兩位夫人爭風吃醋,李宗仁感覺很是丟臉,雖然當時同意李秀文在左郭德潔在右一同跪拜,但儀式一結束,立即將兩位夫人都送回老家。只是,兩個月后,他又把郭德潔接到身邊,因為美國顧問團來訪,歡迎晚宴上怎能少得了賢內助?
更多的失落包圍了李秀文,原來在李宗仁眼里,自己的賢惠不值一文。隨后李宗仁帶著郭德潔一直待在北平,將李秀文獨自留在了桂林。
白渡橋現在還白渡嗎
1947年5月,李秀文趕到上海,等候迎接定居美國的兒子一家。兒子已經為人父,妻子珍妮和女兒瑪茜、萊瑟琳都鮮艷得像彩虹。李秀文的心也瞬間鮮活起來。黃埔碼頭上,珍妮一下船就撲到李秀文懷里,用略顯生硬的中國話叫媽媽,兩個孫女也把奶奶叫得字正腔圓。
所謂天倫,不過如此吧?多少苦澀艱辛,都可以在一聲呼喚中輕易瓦解得煙消云散。
祖孫三代住在海格路一幢二層洋樓中。當時郭德潔在桂林辦教育,難得回北平。李宗仁想搬來和李秀文同住,被拒絕。孤守空房數十年,即便是想融化一塊冰,也需要些時日吧?李宗仁隔三兩天就過來看看,身后是衛(wèi)隊汽車,而李秀文記憶里,從汽車里走出來陪著丈夫的女人一向是郭德潔。1948年的一天李宗仁提議去外灘看看,并親自替夫人開車門。李秀文猶豫了一下,在車門口抽了抽鼻子,似乎聞得到郭德潔的氣味,還是拒絕了,“要么陪我步行過去,要么就不去?!?/p>
那天,李宗仁陪她一路走到外灘。白渡橋上,李宗仁向她介紹這座橋的歷史。當聽到這座橋因為當年向國人收取過橋費,而洋人免費,所以國人諷刺地稱其“白渡”時,她脫口而出,“我要是走過去,你會收費嗎?”
望著她幽怨的眼神,李宗仁讀懂了這句話的含義,尷尬地笑笑,竟不知如何作答。
人唯知足始淡心
1949年,見國民黨大勢已去,李宗仁帶著郭德潔流亡美國。兒子一家也早回了美國的家。李秀文獨居香港,后又輾轉古巴,終于在1958年與兒子團聚。異國他鄉(xiāng),李秀文謝絕了一切社交活動,連上海著名記者不遠萬里來做專訪,她也避而不見,“我清凈了一輩子,不打擾別人,也不習慣被打擾?!?/p>
她讓兒子把后花園的花花草草鋤掉,每天早飯后就拿著鏟子過去,把侄女從國內寄來的家鄉(xiāng)的菜種撒下去,一茬茬盼著豐收。絲瓜、南瓜、番茄,都還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孩子們每天傍晚忽啦啦回來,她就鉆進廚房,乒乒乓乓弄出一桌菜。孩子們胃口大開地吃,她就靜靜地看,直到孩子們都吃飽,才收拾了桌子,一個人挪到房間里吃。這輩子,她獨自吃飯已經習慣了。
而窗外,移植的家鄉(xiāng)的桂樹,總是開成一樹的清香。
閑下來時,她會翻幾頁書,練一會書法?;貞浝铮洺心侵心昴腥说穆曇?,“‘秀’和‘李’很像,‘文’也很好寫……”
1891年到1992年,一個世紀的日子里,世道幾多滄桑,對于一個鄉(xiāng)下老婦來說,沒必要記得一清二楚,有關離散也如這晚來的桂香,雖然清秀雋永,卻實在比不得牡丹芙蓉那樣華貴和惹眼。于是就這樣吧,就像她臨終的遺書上那首詩:人唯知足始淡心。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