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智博
六月中旬的北京,藍天白云的好天氣讓人心情舒暢。位于北京東南的首都圖書館B座的電影放映室里,柔和的燈光將焦點打在一米多高的演講臺上,肢體語言不多的楊奎松身上的淺灰色襯衫幾乎沒有一褶皺痕,從一個側面顯示著這個正在講課的主人的嚴謹。在他的講臺對面的階梯座椅上,二百多位通過網(wǎng)上報名抽簽“搶”到門票的讀者和歷史愛好者豎著耳朵,聽他將自己的觀點娓娓道來。
這位年過六旬的學者是國內(nèi)外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學術圈里的名人,也是中國黨史的愛好者們熟悉的作者,了解他研究方法的人愿意稱他為“當代史學界的福爾摩斯”,他在中共黨史和中外關系史領域的成就和聲譽是頂尖的,“南高北楊”是對他學術地位的衷心褒獎。
從野蠻到文明的推演
這次為期一周的課程是楊奎松第一次在高校之外的公共場合講課,“課題”也并非他以前在著作中探討的題目,用為他開場“站臺”的梁文道的話說:“我們今天在這里聽到的東西,會是我們請來的先生從來沒在別的地方講過的事情,是他花了很大的心機、很多的心血原創(chuàng)的一個嶄新的研究計劃,參加我們這個系列所有的讀者們,你們都在看著一個新的知識或者學問上面的探討方案的誕生?!?/p>
如果將門票上的講課者名字隱去,單看“人為什么食人?”“希特勒為什么特別惡?”“如何認識美國的人權?”這些課題,恐怕熟悉楊奎松的人很難猜到講課的人會是他。
不過“上課”的過程中很快就體現(xiàn)出了他的學養(yǎng),高句麗的歷史版圖、日本的戰(zhàn)爭電影和美劇、ISIS的罪行、《圣經(jīng)》的舊約與新約里映射的人類歷史、華盛頓蓄奴、中國孩子在埃及旅游時刻字的新聞、哲學家思想家和經(jīng)濟學家的論述,幾乎隨便一個“?!倍寄鼙凰哉鞑┮幣胚M自己的論述里。
一個在中共黨史領域的權威學者,為什么要像一個數(shù)學家要去講解加減法一樣,將講課的課題定在學科的“基本面”,“屈身”做一次關于“抽象的、晦澀的”(梁文道語)歷史評價尺度的探討?用楊奎松自己話說,這些問題從他兩年前去哈佛做交流研究的時候就一直在思考:“特別涉及到我們今天歷史評價的這種混亂,完全沒有標準,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歷史學家受現(xiàn)在國力上升的影響,把過去的說法全變掉了,原來是批判式的、檢討式的,甚至是反思式的,現(xiàn)在基本都成了一種自我辯護式的,從一個強國的角度很強勢地要去‘對抗’。”
“這反映了我們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歷史研究的、評判歷史的尺度或工具?!睏羁烧f,“而歷史在我看來,無論如何,它有一定導向性和規(guī)律性?!?/p>
楊奎松將這樣的講課歸為“啟蒙的問題”。在這次首圖連續(xù)七天的全天講課之前,楊奎松曾在出版社的協(xié)助下挑選了一批高素質(zhì)的讀者,進行了一次像高校講課那樣用歷史學專業(yè)學術詞匯的“試講”,因為聽課的人學科背景不同,身為老師的他很快感覺到了他與“學生”們之間的尷尬,“很多人聽不懂我講的東西,又不好意思走,只能坐在那里,但我從他們的眼神里就能明白,他們跟我沒法互動。”
楊奎松在試講之后很快修正了自己的“方案”,他花了不少時間,做了一目了然的PPT,與之前單純用史料講述論點相比,他添加進來很多發(fā)生在現(xiàn)在的新聞、人們熟知的典故,讓“課程”更加通俗。盡管講課的題目看起來一節(jié)“抽象”、一節(jié)“具體”,似乎從字面找不到連貫性,但其實都是被他精心編排的,目的只有一個:“我是想通過講述人類從野蠻到文明的過程,告訴大家,不光中國人是這個樣子,外國人也是這個樣子?!?/p>
“唯一需要注意的一點,這也是我在這次講座當中反復在講的一個問題,我們過去老講野蠻就會挨打,中國百年以來,特別是西方和中國碰撞的歷史,中國是受欺負的,沒錯,但是這次講,其實我突出要強調(diào)一點,就是落后也存在另一個危險——落后也會野蠻?!睏羁烧f。
在短短的幾節(jié)講課里將“了解之同情”的思維方式灌輸給沒有接受過歷史學學術訓練的聽眾并不容易,楊奎松甚至還像一個統(tǒng)計學者一樣,在PPT里加進了大量的圖標、數(shù)字對比,講課時像抖包袱一樣,時而縱向?qū)Ρ?,時而橫向?qū)Ρ取切?shù)字凸顯出的“史實”顯然更具備說服力,巧妙地引導著聽課者去理解他含蓄而略帶晦澀的觀點。
他以自己八十年代初進入中央黨校進行歷史研究時遇到的困惑作為開場白,告訴著聽眾“評價歷史為什么難”:當年輕的他讀毛澤東在1938年發(fā)表在雜志上的《論新階段》時,面對毛澤東當時對國民黨的高度評價,非常吃驚,因為這些論述和之前他受過的歷史教育完全不一樣,他跑去問當時的黨史教研室的主任,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對階級敵人就是要搞陰謀?!?/p>
正是因為不滿足這個答案,促使著年輕的楊奎松認真走上了學術研究的道路,盡管在當時的黨史研究部門,很多持傳統(tǒng)觀點的人對他的研究“不太承認”,有人甚至說“中共黨史如果按楊奎松這么搞就完了”,但這一切仍然不會減輕楊奎松心里的學術研究滿足感。
三十年后,楊奎松用一星期的時間為很多專門請假、逃課來聽他講課的人將人類的歷史從原始、野蠻到現(xiàn)代、文明整整“推演”了一遍,直到最后一節(jié)課,他才水到渠成地亮明了主題:我看歷史評價的標準。
“人的歷史”
從十幾年前起,楊奎松在給學生們講現(xiàn)代中外關系史的課程時,就會在黑板上畫一個同心圓,圓心是“人”,每向外拓展一環(huán),便是這個人在社會角色中利害關系更加遞進的另外一個關系,從血緣、家族、信仰、地域,一直到職業(yè)、階級、族群、黨派、社會等級以及國家歸屬。
而今,這個同心圓再次出現(xiàn)在這次的“公共課堂”的PPT里。楊奎松為“人”畫出這么多的圓環(huán),只是為了說明,在歷史里,人做出一個決定的出發(fā)點的多樣性。
講課講到這里,楊奎松的語調(diào)都會有些輕微上揚:“其實每一個人在做研究的時候,都有一定的局限性。這提醒我,我們在做任何歷史研究的時候,我們在探討任何一種歷史問題的時候,要盡可能的向我們的前人客觀、中立。站在局外,抱著一個超然的態(tài)度?!?/p>
“研究歷史,核心就是研究人?!边@是楊奎松多年的從未改變的觀點?!叭耸悄康摹笔强档碌闹鲝?,康德的人道主義觀念曾給年輕時的楊奎松帶來深刻的影響:“在人類文化啟蒙的歷史中,反反復復都在提‘人’的問題,但現(xiàn)在我們從小接受的愛國、民族教育里,人要服從國家,‘人’的問題變成了‘國’的問題,這二者之間有一個調(diào)和問題?!?/p>
在這次講課的最后一講,楊奎松洋洋灑灑的兩個小時講述,給出的評價歷史的標準有三個:歷史就是還原,要回歸到當時的時空或情境,而不要拿來跟現(xiàn)實作對照,跟情感做連接;我們不能代替歷史人物思考,用不著對歷史當事、對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負責;任何歷史都是在某時間節(jié)點發(fā)生,所以要就事論事,根據(jù)具體時空條件和當時環(huán)境來評價,絕不能拿今天的條件去做對比、做褒貶。
楊奎松主張歷史研究要進得去、出得來:“我講這個時空實際上有點像我們做CT,做CT的時候,機器實際上按照精細的一條軸線,也就是我們講的時間線在運行。但同時機器在不斷地做掃描,‘橫切面’就是我們的空間。所有的這些橫切面你可以把它積累起來,然后還原成歷史的空間,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個時間段的那個橫切面,究竟是什么原因促成了那個歷史本身的前進或者退步,或者各種各樣實踐發(fā)生的情況?!?/p>
“我們對史實本身應該有一個最基本的尊重,這個尊重是什么?不是站在我們今天的立場上,站在我們今天的價值觀的角度,對歷史做簡單的評判?;蛘哒f我們站在今天這樣一個高度,我們對歷史本身做一個我們自以為正確的討論,而是我們應該首先盡可能地換位思考,我們要盡可能地站在一個特定時空的條件下,去考察歷史發(fā)生的原因和經(jīng)過?!睏羁蓮娬{(diào)說,“研究歷史不能從價值出發(fā),這是我要講的。”
八節(jié)課很短,但這些串聯(lián)起來的問題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楊奎松治學數(shù)十年的持續(xù)思考過程:“最初做研究只是滿足于把事情解釋清楚了,但慢慢你就不滿足了,在這些片片斷斷的東西解釋完了以后,背后的東西是什么?我們做研究把史實還原了,還原了以后,只是一個片段、一個局部,這個部分跟其他部分有什么關系沒有?從這個角度講,我必須要有一個比較宏大的、比較‘通’的思考,只不過這個思考是一步一步來的。現(xiàn)在我們不可能在每一個局部研究之后都做一個理論性的歸納,那么我干脆就把這么多年思考的事情歸納起來,做一個史觀的討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