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賈寶玉說:“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庇纱丝梢姡耸歉行缘?,男人是理性的。而一個理性的男人,可以在圖紙上畫出精密的規(guī)劃,可以使衛(wèi)星上天,但他達觀的心靈無法享有真正的狂歡。青梅煮酒似乎是男性世界的專利,但男人潛意識里是怕醉的,正如在行動中懼怕失敗。男人是驕傲且勇敢的,這便構成對周圍對手的藐視,但他依然對可能的失敗誠惶誠恐,因為失敗本身才是他唯一的天敵。一位連慶功酒都不敢痛飲,對歡樂都不敢預支的男人,是謹慎的,也是悲哀的。我為男人的理智而遺憾,從他成熟的那一瞬間開始。
其實男人天生并不是這樣的。那陶醉于青梅竹馬游戲的拖鼻涕的小小新郎官,正舉行著最早的關于愛情的狂歡節(jié),毫無疑問他是節(jié)日的主人。而一位小心翼翼用火繩引燃爆竹的頑皮孩子,他雙手掩耳所感應到的快樂,不亞于火箭專家試放一顆新衛(wèi)星的成功感。可見歡樂本身是沒有衡量標準的,歡樂就是歡樂。為什么摸著石頭過河的審慎的男人,只相信路標而不相信內心的羅盤呢,只追逐勝利而不敢擁抱失敗,只注重結果卻偏廢了過程呢?為什么不敢在輸贏未卜之際就挽起褲腿、提著鞋子,投身于激流之中,把盲目的沖動也視若一次洗禮,一次物我皆忘的潑水節(jié)呢?
男人啊男人,全副武裝,卻從來不敢給自己放假。即便在法定的星期天,他也枕戈待旦。這注定了男人與節(jié)日無緣,解甲歸田的節(jié)日,通通無期。男人啊男人,活得累,最終不知輕松為何物了。
所謂的狂歡節(jié),是人類生活中帶有烏托邦性質的精神解放,是阡陌交錯中的小小憩園。很明顯在這美酒飄香、笙歌處處的日子里,歡樂作為手段,而又構成目的本身。酒神的節(jié)日,葡萄與星辰的節(jié)日,不以成敗論英雄。夜光杯的節(jié)日,泡沫的節(jié)日,把人類從崗位上解放出來,把心靈從教條里面解放出來,把時間從鐘表的桎梏里解放出來??山璧氖牵@個世界上的男人,活得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明白了。所以我要說,男人的心里沒有真正的狂歡節(jié)。即使有的話,他也是邀請來的客人,而不是節(jié)日的主人。
世道發(fā)展到如今的地步真不容易:物質不滅,而精神老朽。昔日以繆斯使者自溺的詩人,也演變?yōu)橐环N帶有喜劇色彩的頭銜,在市聲塵囂中更顯得蒼白無力。交際場上介紹誰是詩人,就跟夸誰是勞模似的,公然揭露他是眾人中的異類,酒席之間便多了一份善意的笑料。每逢此情此景,我便下意識地擺手推辭,聲明自己年少時雖曾給繆斯拎過行李,但業(yè)已退役,仿佛光榮過一回的樣子。免得圓桌上的同僚們紛紛敬酒,興高采烈地請求你即席賦詩,其實滿腹生意經的他們,恐怕還鬧不清詩和對聯(lián)的區(qū)別。
舊社會好男不當兵,為幾個銅板的軍餉不值得扛槍當炮灰。新時代好男人不寫詩,沒那個閑工夫風花雪月、斟詞酌句,腰間的手機一響,準保把云里霧里的繆斯女神嚇一激靈。現(xiàn)代社會衡量男人偉大與否的標準很簡單:全身名牌、出門豪車、言必鋼材石油股票……騎驢吟詩、青燈黃卷的時代早已過去。寫詩是女人的事,讓女人去寫詩吧,任重道遠的男人要賺錢。遺憾的是現(xiàn)在的女人比男人更實際,纖纖玉指不愛捉筆(眉筆除外)。全中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李清照。在珠光寶氣的富翁富婆想象中,寫詩是那些窮男人或灰姑娘做的事情。
我是窮男人,我寫詩,很多時候是寫給自己看的。我白天上班,拋棄書生氣,與三教九流打交道;晚上我關起門來寫詩,像印制《挺進報》的地下工作者。詩是與我生命同在的秘密。不知李白若生活在這個時代會有怎樣的感觸,還能放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嗎?他注定出入不了星級飯店,而躲在街頭巷尾的末流小酒館里彈鋏當歌:“食無魚,出無車,不如歸去兮?!迸叮陋毜脑娙?!
您是詩人?你這不是變著法子罵我嗎?你才寫詩呢!王朔的小說里出現(xiàn)過類似的笑話。在飲食男女心目中,詩人是指那種瘋瘋癲癲、面對祖國大好河山喊一聲的人,那種只喝得起黃酒、逮誰教誰茴字怎么寫的人,那種永遠在十米以外愛一位女孩、寫情書卻不敢寄的人,那種不會辦公司卻組織文學社的人,落伍的那種人。
和我在一幢樓里上班的詩評家唐曉渡,寫過一篇《快樂的恐龍》來比喻詩人在現(xiàn)代社會里的命運??铸?,一種無法適應環(huán)境變遷而被淘汰的史前動物,一種在自我的境地里至死保持樂觀的動物,在物競天擇的大自然面前究竟是堅強還是脆弱的呢?曉渡是深沉且睿智的,他自畫像似的描述,令我感悟到詩人在這個時代里的悲壯與委屈,以及詩人人格力量的偉大。我和所有尚困守圍城的世紀末的詩人們一起虔誠祈禱:給我頂住!愿詩人這個美好的代稱,不至于像恐龍一樣從這座星球上絕跡!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