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雪濤
1從我記事起,母親的罵聲就一直充斥我的耳畔。每一次晚歸,每一次和同學打架,每一次偷人家的瓜,總會被母親狠狠訓斥一番。母親是一個菜販子,每天都趕早在集市叫賣,這樣的環(huán)境,讓母親擁有了一個喇叭似的大嗓門,每次罵我的話,都能被鄰居聽到。
記得初二的暑假,我去集市上幫母親看攤兒。在人聲嘈雜的市場,母親一邊嫻熟地捆菜,一邊用大嗓門和別人講著價錢。我在一旁,一邊聽著Mp3,一邊負責算賬。買菜的人越來越多,我不停地收錢找錢,當我把一張五十元的和一張五元的交到一個顧客的手上時,忽然被母親一把拽回,并厲聲訓斥道:“別人給了一張二十元的,買了五元錢的菜,你竟然找給她這么多,你是不是傻了呀!”母親又一把扯下我的耳機,“臭小子,專心點?!?/p>
在大街上被母親訓斥,一瞬間,我覺得周遭盡是嘲笑的目光。那一刻,我恨透了母親,甚至開始討厭不給我面子的母親。
2上了高中,我不經(jīng)意間和班上的幾個小混混成了哥們,學習成績一落千丈。母親每次詢問我的學習成績,我都用“還不錯”來搪塞。由于中考成績優(yōu)異,母親自然也不懷疑。一連串的謊言像一個個低級魔術,終于在期末的家長會上被戳穿。
當在成績單的尾巴上看到我的名字時,母親像吞了一枚炸彈似的,在教室里轟然爆發(fā)。瞬間,一串串難聽的責罵像離弦的箭一樣,劈頭蓋臉地向我射來。所有的家長都被母親暴戾的舉止驚呆了,班主任立刻上前拉住正要沖過來打我的母親。母親把她潑辣蠻橫的性格表露得一覽無余,而這一刻的我,臉上的尷尬和窘迫無處遁形。我清楚地感覺到這次母親的罵聲里,不僅充滿著憤怒,還略帶著一絲悲痛。
我被迫轉學到一所寄宿高中,每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剛開始,我非常想家,但一想起母親的責罵,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漸漸地,我不再渴望回家,準確地說,是不想被裹入母親那喋喋不休的責罵聲,盡管有些責罵是出于對我的關心。似乎提到母親,我能想到的只有她的粗嗓門和難聽的責罵聲。有時候到了每月一次的休息時間,我也懶得回家,約上幾個玩伴,去河里摸魚,或是去玩電子游戲。母親打電話來詢問,我就隨意編造個理由拋給她,于是,接踵而至地依然是她那張口就來的責罵。
3我安靜的校園生活才剛剛露出幸福的顏色,便被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給浸染得面目全非。我萬萬沒有想到母親竟然會主動來學??次?。
初夏的陽光,已經(jīng)變得火辣起來。在午休時的自習課上,忽然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小名,當我揉著惺忪的眼睛看到站在教室門口的母親,我頓時變得焦躁不安起來。我立刻奔到了教室門口,阻止了母親繼續(xù)叫喊。而這時,同學們齊刷刷地把目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教室里哄笑聲瞬間刺痛了我的耳膜。
母親把一袋水果遞到了我的手里,嚷道:“臭蛋,都這么大人了,睡覺怎么還流哈喇子呀?快擦擦?!蹦赣H的大嗓門讓這句粗俗的嗔罵傳到了教室的每個角落,“嘩”地一下,教室里又掀起了笑浪。在這一陣緊似一陣的笑聲中,我的自尊被踐踏得支離破碎。我一把把母親從同學的視線中拽開,氣急敗壞地向她咆哮:“哪個要你到學校來?哪個要吃你的爛水果?”說著,將水果又塞回到她的懷里。
令我詫異的是,母親這次竟沒有罵我,爬滿皺紋的臉上依然保持憨厚的笑容。若是在往常,我這樣頂撞她的話,她那劈頭蓋臉的責罵早已向我砸來。母親緩緩轉過身,邁著蹣跚的步子向校外走去,沒有拖拖拉拉的腳步聲,沒有絮絮叨叨的責罵聲。我的世界忽然一片沉寂,心中竟自責起來。
4高中生活轉瞬即逝,不知不覺高三了。繁重的學習壓力使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偶爾回家的時候,母親都變著法地給我做可口的飯菜。我也很難想到,我和母親的關系會變得如此融洽。然而對于成績的浮動、生活的瑣事,母親仍會罵我,只是罵我的語氣平添了些許關心。我也漸漸地習慣了母親的罵聲,似乎對這種灌滿母愛的責罵產(chǎn)生了一種抗藥性。
漸漸地,我在學校某個發(fā)呆的瞬間或失眠難熬的夜晚,開始情不自禁地想起母親的罵聲。就這樣,被罵聲包裹著的母愛,塞滿了我整個青春。
然而,幸福卻從來都是那么短暫。高考的前一周,一個突如其來的噩耗給灰暗的高三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母親忽然間就臥床不起,醫(yī)生的診斷結果是高血壓引起失語。殘酷的現(xiàn)實給這個家庭沉重的一擊。原本成熟飽滿如盛夏果實的母親,瞬間風干成一枚瘦小的果。每次我回家看母親,她都會用她那長滿厚繭的雙手輕撫我的手臂,然后嘴角努力地抖動半天,卻終究沒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話。曾經(jīng)一張嘴停不下來的她,這一刻是如此緘默。同樣,在我青春里留下深刻印記的罵聲也隨之消失無蹤。
曾經(jīng)的我是如此討厭母親的罵聲,恨不得這種聲音能徹底從我的耳邊消失,然而當這一切變成現(xiàn)實的時候,我卻滿懷恐懼和內疚。
我十八歲的生日是父親陪我在母親的病床邊度過的。透過蛋糕上的燭光,我分明看到母親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吹滅蠟燭的那一刻,我沒有去祈禱考進哪所重點大學,沒有去期盼未來會有怎樣的前途。那一刻,有一股希冀抵在胸口,只想讓母親再罵我一次。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