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我常常想,花朵對生活意味著什么?久忙俗事,渾身抖不盡的煙火味,對花花草草視若無睹,況且它們在現(xiàn)代社會所占據(jù)的位置、出現(xiàn)的機會本來就漸趨稀少,倒是新上市的蔬菜更容易喚起大眾的注意力。若有閑暇,便分外懷念民間的插花,這簡直快成為一門帶有古典主義色彩的技藝了,任其失傳的話,未免過于殘酷,等于宣布一種美離我們越來越遠。
和茶道一樣,插花藝術也是在日本達到巔峰狀態(tài)的,謂之“花道”。日本的花道歷史久遠、派別繁多,其中最負盛名的號稱“池坊派”,創(chuàng)始人池坊專應有口傳的格言:“僅以點滴之水,咫尺之樹,表現(xiàn)江山萬里景象,瞬息呈現(xiàn)千變萬化之佳興。正可謂仙家妙術也?!边@也未嘗不可用來代表整個日本花道的理論。什么事物一旦上升為理論則顯得玄妙且高深莫測了。池坊專應講求以心智從事插花活動,即插花者本身又必須作為旁觀者,借助超凡脫俗的想象力來欣賞自己的創(chuàng)造和自己的性情。茶道與花道的區(qū)別在于:前者重在品味與領悟,后者重在模擬與觀賞,后者的審美外化形式要超過前者。它們也有共同點,那就是都與禪有關,都是為修養(yǎng)心神所采取的手段。
川端康成領取諾貝爾文學獎時,做了題為《我在美麗的日本》的演講,其中闡述日本文化精神之美,特意以花道作為例據(jù)。他首先引用道元禪師的偈語:“雖未見,聞竹聲而悟道,賞桃花以明心?!狈路鹑嗣嫣一ㄏ嘤吵扇ご_能使心靈漸趨清朗,直至如明鏡高懸。接著指出了花道的真諦:“要使人覺得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边@簡直是耐人尋味的一句禪詩。挑選的插花與整個大自然生長的花卉相比,數(shù)量是有限的,但正是要從中參悟出無限的美、美的無限。在聰慧的靈魂面前,一朵花和一座花園是沒有區(qū)別的,在具備共性同時,它甚至更擁有個性??匆话俣浠?,你只注意到它們的共性;如果你眼前只有一朵花呢,這特殊的陳列品,它的色彩、芳香、形狀,反倒使你過目不忘。桃山時代的花道家千利休說盛開的花不能用作插花,因而日本茶屋的壁龕里,不僅只插一朵花,而且大多是含苞待放的。在斯德哥爾摩巍峨的領獎臺上,白發(fā)蒼蒼的川端康成不厭其煩地向世界講授插花藝術,譬如怎樣讓蓓蕾沾上露珠,怎樣預先用清水濡濕精心選擇的陶瓷花瓶,怎樣使花瓶及其供物如天造地設般柔和默契……那時候他的神態(tài)不像是文學大師,倒近似于京都郊區(qū)的花匠。他呢喃著:“五月間,在青瓷花瓶里插上一株牡丹花,這是花道中最富麗的花!”他仿佛在意念中不斷重復那個柔若無骨又重若千鈞的動作呢。
插花是大自然之美的樣品,它擺設的姿態(tài)及那份匠心獨運的精巧、雅致,又帶有人工成分——對自然美的剪輯、烘托,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每個人插花,都有與自身審美觀甚至性格相吻合的手法。尤其是體態(tài)婀娜的美女,將新采摘的野花插入高綰的發(fā)髻,比插在瓶頸或壁龕要溫柔與從容一百倍,因為它點綴了自己,自己也陪伴這朵花構成環(huán)境的裝飾品。
花與花的品種之間,也是大可以比較一番的。川端康成的作品據(jù)說體現(xiàn)東方精神的美學,除了《花未眠》里情有獨鐘的海棠,還常涉筆夜來香、山茶、合歡花、百合之類,都是些孕育得清苦、開放時亦以暗香徐來的種類,品味它需類似茶道的功夫、禪宗的修養(yǎng)。我讀過一部舊書,叫《菊花與刀》,形容的是日本文化精神。字面上透露出的冷艷與孤傲,籠罩著凜冽到人骨髓里的美感。有菊花而無刀,是陶淵明式的隱士的事情,書生的菊花,契合了東方人追求澄澈、淡泊的品質;但若僅僅有刀而無菊花,則顯得強蠻與野性了。菊花與刀,是一種重復的修煉、互補的涵養(yǎng)。所以我讀川端康成偏愛在萬籟俱寂的如水月夜,心很快即可隨之浮沉,而不適宜在炫目的太陽下坐讀。比照歐洲古今文學,他們也歌頌花,但西國之花大多熱烈、外向、血性,如玫瑰、郁金香、紫羅蘭,很能渲染氣氛,且使歌者的激情直露而無拘束?;ǖ姆N類、品格看來與賴以生存的土壤、氣候不無聯(lián)系,而插花的技巧與風格尤其能暗示文化的差異。
關于日本的插花,我還能說些什么嗎?我又能記得多少種花的名字呢?最難忘是上野的櫻花,赫赫有名。穿著絢爛的和服在飄落如雪的櫻花樹下漫步,構成一代又一代日本人的記憶。我一直弄不懂,這個產生過武士道、明治維新、幕府與軍國主義、《源氏物語》、松下電器的民族,又是如此愛花的民族——而且是從靈魂里愛著的。川端康成這樣解釋:“在破了的花瓶、枯萎的枝葉上都有‘花’,在那里由花可以悟道?!湃司刹寤ǘ虻馈?,就是受禪宗的影響,由此也喚醒了日本人美的心靈。大概也是這種心靈使在長期內戰(zhàn)的荒蕪中的人們得以繼續(xù)生活下來的吧。”我不禁重溫佛典《五燈會元》中的故事:“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本拖窨荚囃ㄟ^了,迦葉面對一朵花時的會心一笑被指認為得道者的心情。金代詩人元好問說:“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辈寤ǖ耐瑫r,我們是否也在自我欣賞呢,或者更深奧點,是否也在尋根、求道呢?
(圖/點點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