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志國
在著名社會學(xué)家馬克思·韋伯看來,現(xiàn)代社會的實現(xiàn),是世界“除魅”的過程。神性的、未知統(tǒng)治的地盤越來越小,理性的、人類可以洞曉的領(lǐng)域越來越多。
從這個意義上,海盜被稱作“除魅先鋒”毫不為過。
克里斯托弗·哥倫布、達·伽馬、斐迪南·麥哲倫為代表的冒險一代海盜不但撕開了地理層面地球?qū)θ祟惖臒o知之幕,而且,這群人縱橫大洋的肆意行為最終成為近代工業(yè)革命的源動力,更重要的是,從這個時期開始,曾經(jīng)神圣不可動搖的宗教,在世俗社會開始廣泛受到質(zhì)疑。
當(dāng)在教皇主持下,1494年,《托德希利亞斯條約》以亞速爾群島西部370里格的地方南北向劃一條線,宣布基督教世界新開拓地域由此兩分給西班牙和葡萄牙后,別的國家不干了。法國讓簽約方把“亞當(dāng)?shù)倪z囑拿出來”,要看看分界線以西新開拓地域劃歸西班牙,分界線以東新開拓地域劃歸葡萄牙的神意何在?英國表示,既然大海和空氣屬于所有人,自己的臣民在大海上自由航行無可厚非。荷蘭的烏戈·格羅西奧在《論自由的海洋》一書中直抒胸臆:“海洋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任何人不得據(jù)為己有,否則就是在破壞和平?!?/p>
但是,現(xiàn)實就是如此狗血和不可捉摸,“除魅先鋒”們,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信仰的仆人。
很多人都知道,對海盜船來說,神甫與船長、醫(yī)生一樣不可或缺;海盜船船上,描繪著耶穌像的圣旗常常和戰(zhàn)旗并列飄揚;政府懲罰海盜,最殘酷的手段,不是砍頭、絞殺后示眾,而是不給他們與上帝交流的機會,即臨行前,接受神甫的禱祝和安慰。
西班牙18世紀最有影響力的海盜阿瑪羅·帕爾格,是最典型的個案。
他的名氣,一部分來自于其矛盾的性格以及頗具戲劇色彩的生命經(jīng)歷:救窮幫困散財無數(shù),卻沒給自己唯一嗣子留下半點財產(chǎn);出身貧寒,卻領(lǐng)導(dǎo)了一幫神通廣大、力挾政教的海盜,以“貴族海盜”揚名立萬;淡泊名利,“斂財興起”卻不容商量,搶金銀、搶珠寶是必修課,販運奴隸收益也難以割舍,這些“血腥的收入”,最后變成了他名下無數(shù)的房產(chǎn)、農(nóng)莊和葡萄園。
不過,阿瑪羅在海盜世界中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可不是這些“平凡故事”,而是修女索爾·瑪利亞·德·耶穌的圣跡給他帶來的好運。一條據(jù)說是索爾修女圣物的毛毯,在某次海上對戰(zhàn)的過程中,曾經(jīng)擋住了敵人刺來的刀劍,幫阿瑪羅撿回一條命。不僅如此,每每在海上遇到狂風(fēng)暴雨,即將船毀人亡之際,阿瑪羅只要默念索爾修女的名字,把身上的悔罪服扔到大海,很快就能脫離危險。
以上情節(jié)可能純屬巧合。而阿瑪羅則對于索爾修女的篤信簡直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他喜歡過一位名叫唐娜·何塞法的哈瓦那女郎且育有一子,為讓自己專心禮敬修女,始終未行婚娶。
阿瑪羅之外,“有如神助”的光輝還照耀到了“巴巴羅薩二世”阿雷·丁、亨利·摩根和伍茲·羅杰斯。
前一位,叱咤風(fēng)云地中海一輩子,被整個基督教社會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過,那么多的詛咒絲毫不起作用。他有生之年不但富可敵國、貴執(zhí)一方,而且得享高壽、在美人懷中微笑頤盡天年。這不能說不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后兩位,當(dāng)海盜時是海盜王,不當(dāng)海盜了就做海盜總督,專門緝拿原來的同伙,稱得上是一直魚肉他人的狠角色。按說,此生雙手沾滿血腥,下場很悲慘才是合理的人生劇情。可是,他們最后都安靜終老,在牙買加殖民地種植園里,過著“閑看門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云卷云舒”的愜意晚年。這樣的“大團圓”結(jié)局,無疑也是讓人羨慕的。
雖然對神力的至誠信服,把海盜群體作為參照系,阿瑪羅們絕不是特立獨行。但是,神力多大程度上眷顧到了海盜身上,卻要打個大大的問號。因為,除了以上提到的諸位,再掰著手指頭數(shù)“幸運兒”就不那么容易了。
約翰·霍金斯和弗朗西斯·德雷克,沒有戰(zhàn)死在保衛(wèi)祖國的疆場,而是丟命在重拾海盜勾當(dāng)?shù)穆飞?,難免讓人扼腕;威廉·基德、施托爾特·貝克爾臨刑都有“神跡”發(fā)生,或絞繩索無因撕斷,或無頭之身踏步長行,說明死得都有竇娥“六月飛雪之冤”,只能徒留嘆息;至于克里斯托弗·敏思、洛隆納斯、巴西里奧諾、巴托羅繆等人,或封爵后7天內(nèi)被槍殺,或被食人土著分尸而食,或暴尸街頭,還成為街頭巷尾笑談,結(jié)局是否悲慘莫名?
從這個意義上,神力敵不過宿命?!叭松斓亻g,忽如遠行客”,或許,無常才是最有力量的力量。
人類以為可以“除魅”,但是,身為“除魅先鋒”的海盜們,誠服于上帝或真主這一事實表明,他們對“除魅”本身,是有懷疑的。而神力敵不過宿命這樣的無奈又表明,“除魅”這樣的宏愿,可能只是人類的一廂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