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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800個中國孤兒和他們的美國父母

        2015-09-10 18:12:18陳又禮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22期
        關(guān)鍵詞:領(lǐng)養(yǎng)福利院家庭

        聶立立仲輝夫婦 圖 / 本刊記者 梁辰

        對仲輝和聶立立夫婦而言,評價一座城市好壞的標準,基本是由棄嬰數(shù)目、福利院的作為程度,以及人們討論起這兩者時的態(tài)度來決定的。

        談到這個標準,是因為我們聊到了最近網(wǎng)傳“人販公然搶孩子”的新聞。即便隔著7000公里、13個小時的時差,我依然能從電話里感受到他的憤怒。“人性究竟會有多惡、或者說多貪婪,才會狠得下心去傷害孩子呢?”

        仲輝和聶立立是CCAI(全稱Chinese Children Adoption International,“國際中華兒童服務(wù)中心”)創(chuàng)始人。這是全球范圍內(nèi)最大的對華涉外收養(yǎng)機構(gòu),從事跨國孤兒收養(yǎng)已經(jīng)23年了。在此期間,11800個中國孤兒順利找到“美國父母”。

        所有的故事源自28年前的一次宴請。1987年,哥倫比亞大學(xué)神學(xué)院的碩士生仲輝應(yīng)邀到杰克·雷曼教授家做客。雷曼教授在哥大講授美國歷史和西方文明。這個家的成員結(jié)構(gòu)顛覆了仲輝對“家庭”二字的固有認識——8個孩子,高加索和非洲面孔各占一半。而且4個親生、4個收養(yǎng)。

        此時仲輝出國還不久,他還記得在中國“收養(yǎng)”不但是一個極其私密的行為,而且還帶了禁忌的羞恥感。但看著這些跨種族的男孩女孩們在后院放肆奔跑、盡情嬉戲,看他們一家人牽手圍成圈在晚餐前閉眼禱告,他感到很迷惑:這世界上難道真有無緣無故的愛嗎?

        2015年3月14日傍晚,廣州白云國際機場,向方和白秋菊站在國內(nèi)到達的出口,等待著從鄭州飛來的Group 2173(CCAI的第2173個涉外收養(yǎng)團)。他們都已在CCAI工作15年以上,作為廣州站的地方工作人員,負責安排收養(yǎng)家庭離境前的最后一段。

        與此同時,仲輝與聶立立身處CCAI總部——一幢位于科羅拉多州州府丹佛市的二層紅色小樓里,一東一西、一晝一夜,通過無線電波和網(wǎng)絡(luò),留心著大洋那頭一個個家庭的最新動向。

        在河南領(lǐng)到孩子后,所有美國家庭都必須經(jīng)由美國駐廣州總領(lǐng)事館才能辦妥孩子的簽證手續(xù),他們要面對成摞的表格和資料,以及相關(guān)體檢。

        飛機晚到了將近一小時,兩位向?qū)Э雌饋碛行┙箲],眉頭稍微打著結(jié),時不時踮起腳來張望。又是一刻鐘,好不容易才看見9個家庭一步步走到出口,他們手中的幼小生命,幾乎吸引了周圍人們的全部好奇目光。

        這些剛被撕去“孤兒”標簽的孩子們,有的雙腿戴著矯正器、有的前額綁著術(shù)后繃帶、有的唇顎裂、有的隨身連接液體導(dǎo)出管、有的藍嘴唇、有的由于心臟病而昏睡……

        向方攥在手里的那份表格中還有這樣的記錄:脊膜膨出、直腸粘膜下垂、腦室增大、HIV攜帶者、無肛、蛛網(wǎng)膜下出血……

        在將近三小時的高空飛行過程里,他們所可能出的問題,實在多得讓人脊梁發(fā)麻。

        下了飛機,這群美國父母終于松了口氣。他們臉上掛著黑眼圈和汗滴,但凝望自家新成員時,柔軟蕩漾在眼底。

        仲輝和聶立立告訴我,在CCAI里,曾經(jīng)有一個家庭前后收養(yǎng)了8個中國殘疾孩子。

        2173團里的丹尼爾和卡羅琳說,自3年前將馬洛從河南駐馬店抱回洛杉磯,他們從沒忘記過婷婷的大眼睛。馬洛和婷婷是同一所福利院里最好的玩伴,“那天我們?nèi)ソ玉R洛,他們兩個正在樹蔭下玩螞蟻,笑得好開心。結(jié)果我們牽走了其中一個,另一個就那么直直地看著我們,不笑不哭,就只是看著……那種感覺實在太讓人心碎了?!?/p>

        他們沒有辦法忘記這雙眼睛,終于再一次來到中國。現(xiàn)在婷婷已經(jīng)6歲了,因嚴重的心臟病剛動過手術(shù)。并不算健壯的卡羅琳總是讓她騎在自己肩上,好幾個人勸她把孩子放下來,她卻說:沒關(guān)系,婷婷需要媽媽。

        托馬斯一家來了6口人,丈夫妻子和4個男孩。他們熱情、陽光,漂亮得像剛從大銀幕里走出來。這次,他們收養(yǎng)了一男一女——小潔患有先天性腦室增大(腦萎縮);而唇腭裂的小風(fēng),則是HIV攜帶者。從幾天前接到這兩個孩子以來,4個哥哥除了輪流背碩大的背囊、拖行李箱、推嬰兒車和準備奶瓶尿布,也會爭搶著攬過弟弟妹妹來照顧。其實這個家庭并不富裕,為了此次的中國之行,他們已經(jīng)省吃儉用了一年。

        當被問到為什么愿意收養(yǎng)這樣的兩個孩子時,他們一家回答:“我們……確實沒有想到過小風(fēng)和小潔的身體現(xiàn)狀,只是在當初填表時,就填了可以接受的所有殘疾情況。然后孩子資料發(fā)過來,我們一看到他們的照片,”托馬斯抬起手來擦了一下眼睛,“不知為什么一下子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孩子…”

        照片上的男孩,單眼皮、唇腭裂、膚色顯出不健康的蠟黃;而女孩則神情呆滯,唯獨眼睛里透出深不見底的恐怯。以大眾的眼光看來,其實都算不上太討人喜歡。

        在2014年,像這樣患有重大疾病的兒童,占CCAI成功收養(yǎng)95%以上比例。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些可被涉外收養(yǎng)兒童的狀況已經(jīng)從性質(zhì)上發(fā)生了某種轉(zhuǎn)變:從幾乎清一色女孩到男女不一;從絕大多數(shù)一周歲左右到年齡各異;從基本健康無礙到基本生來殘疾。

        這相當于在原有的“非親生”底色上添加“大齡”或“不健全”(甚至兩者并存),其涉外領(lǐng)養(yǎng)難度系數(shù),猛然激增。

        “真正困難之處其實是除經(jīng)濟之外,父母在情感上、精神上所需要承擔的壓力。那才是最折磨人的?!敝佥x說。

        在丹尼爾和卡羅琳與婷婷相處的幾天里,這個喜怒無常的小姑娘除了大哭大鬧以外,遍地打滾、拳打腳踢、撒潑耍賴都是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有一次她甚至因為要跑出賓館“找(福利院的)阿姨”被制止而小聲咒罵媽媽是“臭女人”。為此這對年輕的夫婦傷透了腦筋。

        平日他們習(xí)慣了被忽視,雖然絕大多數(shù)都不至于過分反叛,卻都稱不上陽光。很難想象這一個個家庭要耗費多少時間、精力和真心,才能夠幫助他們長成快樂而燦爛的模樣。

        “福利院現(xiàn)在98%都是殘疾孩子,而且年齡普遍偏大,在國內(nèi)是基本沒有被收養(yǎng)的可能的。他們怎么辦?每個孩子都應(yīng)該屬于家庭、充滿愛的家庭,你不能說因為他生來有缺陷,就不配擁有這個天賜的權(quán)利?!甭櫫⒘⒄f。

        似乎總有緊迫感從這些收養(yǎng)家庭的內(nèi)心深處溢出來,其中還夾雜著某種悲天憫人,他們總是不自覺地認為:我不救,這個孩子該怎么辦?他要是死了怎么辦?他就算沒死、卻悲慘地走完一生,又怎么辦?

        這種感覺同樣纏住了仲輝與聶立立,從1992年9月建起CCAI至今,他們從沒有奢望過當年被撒在荊棘叢中的芥菜子,竟然也逐漸地長成了參天巨樹。

        3個月前,我在北京見到了這對創(chuàng)始人。兩人講著純正的美式英語,說普通話時卻帶著沒法磨平的東北腔;大腦里交錯往來著美式思維,內(nèi)心接收到的卻又是大陸頻道。碰撞感實在是強烈。對于這兩個身份之間的張力、對于定居美國,甚至對于離開家鄉(xiāng),都是兩人在30年前無法想象的。

        托馬斯一家在廣州動物園 圖/ 陳又禮

        在仲輝的印象里,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遼寧撫順煤皮鋪地,在街上看到馬糞也不稀奇,汽車一跑一溜煙。這是他的家鄉(xiāng),也是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畢業(yè)分配的城市。

        大學(xué)4年,他給大量涌入大連的美國游客當向?qū)ВI(lǐng)一天15美分的酬勞。1982年,在穿梭的旅行團中,仲輝認識了他的第一個資助人,她給仲輝發(fā)來了哥倫比亞大學(xué)神學(xué)院的申請。

        到美國去學(xué)習(xí)宗教?對于當時的中國人而言,這是一件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于是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中,公安局的官員無數(shù)次叫他過去詢問:這個美國資助人到底是誰?她的政治身份是什么?她的這筆錢究竟從何而來?

        好事多磨。直到1986秋天,事情才迎來轉(zhuǎn)機。仲輝終于成為了1949年以來,大陸第一個被官方批準前往美國進修神學(xué)的留學(xué)生。

        與聶立立訂婚、借錢買機票,仲輝帶著僅有的15美元來到首都國際機場,由此這個年輕人第一次窺見了西方世界的某種。只是在與那個潔白的陶瓷馬桶面面相覷時,他完全亂了陣腳,從前他對“廁所”二字的概念,從來都僅限于“挖在地上的一個洞”。左思右想,他終于顫顫巍巍地站上了高高的坐墊……

        16小時后,仲輝在舊金山轉(zhuǎn)機。美國航班上的空姐微笑著問他:“先生,想喝點什么呢?啤酒、紅酒、威士忌、可樂、健怡可樂還是雪碧?”

        如此稀奇的選項讓他愣住了,幾秒后當空姐重復(fù)了一遍問題,他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樂吧?!?/p>

        打開易拉罐,聽著二氧化碳溢出的嗞嗞聲,他嘗到了“美國”的味道。

        在神學(xué)院,“全院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大陸學(xué)生”從早到晚被挫敗感所包圍,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美式英語像是一種他聞所未聞的新語言。相比之下,基本不懂英語的聶立立處境更加糟糕。

        他們住在簡陋的拖車里,為了維持生活,仲輝利用一切課外時間在學(xué)校餐廳洗碗打雜,時薪3美元。而過去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的立立,則因為語言不通和無法合法打工的陪讀身份,只能打一些最為辛苦的黑工。白天,她挨家挨戶為美國人打掃房子,挽起袖子、雙膝跪地使勁刷著一個個馬桶;晚上,則搖身一變成了保姆,喂奶、換尿片。他們一星期只買一只雞,每頓吃一小點;接受鄰居送來的舊衣服,洗干凈、消消毒,還能穿好長一段時間……

        他們有了一對龍鳳胎,生活的艱難自不必說,但好歹,在深不見底的“美國夢”炮灰之中,兩人省吃儉用,慢慢有了點儲蓄,總算是立下腳了。

        1988年,聶立立從國際語言學(xué)院畢業(yè);第二年拿到助理律師證書;1991年從科州基督大學(xué)取得人事管理學(xué)士學(xué)位;1992考入鳳凰大學(xué),兩年后以優(yōu)異成績獲得商管碩士學(xué)位(MBA);1992年初,她和商學(xué)院的兩位同學(xué)一起注冊了一個電腦程序有限公司,主要業(yè)務(wù)是將當時美國的編程技術(shù)引進中國東北、西南和東南的一些高等院校。

        在這4年間,仲輝也即將念完他的宗教哲學(xué)博士課程。

        1992年4月的一天,仲輝去拜訪一位大陸朋友小胡,在小胡公寓的茶幾上看到了《人民日報》?!爸腥A人民共和國收養(yǎng)法”,頭版頭條的10個大字沖進仲輝的眼睛。他馬上向小胡借了報紙,帶回家中給妻子立立。

        聶立立是中國改革開放、恢復(fù)律師制度后的第一批持證律師,來美后她一直密切關(guān)注國內(nèi)所有與法律相關(guān)的信息,當讀到“外國人允許到中國領(lǐng)養(yǎng)孤殘兒童”時兩人同時脫口而出:趕緊給雷曼夫婦打電話。

        “雷曼教授,您那么有愛心,愿不愿意收養(yǎng)一個美麗可愛的中國女孩?”

        杰克·雷曼聽了大笑:太好了!但很可惜我們太老了。孩子需要的是年富力強的爸爸媽媽,不是六十多歲的爺爺奶奶。但你們應(yīng)告訴身邊的人,一定會有許多樂于領(lǐng)養(yǎng)中國孤兒的家庭?!?/p>

        于是兩人開始悄悄地問身邊的同學(xué)、鄰居和教友。幾乎每個人都興奮地告訴他們:“這太好了!我們太愿意到遙遠的中國領(lǐng)養(yǎng)一個孤兒了?!?/p>

        美國家長們在出發(fā)領(lǐng)養(yǎng)前必須到CCAI總部接受培訓(xùn)

        仲輝決定回國看個究竟。他到訪的第一站是長沙兒童福利院。1992年的中國與今天全然不同,不少福利院嬰滿為患、人手不足、資金極其短缺。在當時的長沙市兒童福利院里,除了一棟還算像樣的辦公樓,其余都是簡陋的磚瓦小平房。

        “每間房20平米左右,懸一個閃來閃去的燈泡,順著陰冷墻壁的四面搭成一大趟無間隔的通鋪,上面擠滿了裹得嚴嚴實實的只剩一雙小眼睛的女嬰。每個房間怎么也得有三四十個孩子,有的哇哇大哭,但大部分一動不動。房間里看不到阿姨,也沒有熱水、醫(yī)藥和玩具。當時我瞬間感到毛骨悚然。

        仲輝像是被石化了一樣站在狹小房間門口,久久看著這一雙雙或噙滿眼淚、或麻木空洞的眼睛。

        這個畫面成為這對夫妻往后艱難長路上的助力,近似于暗夜中的火種,燒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當時我們恰巧剛有了雙胞胎,對孩子的愛可以說是達到了一個極點。所以也沒有說抱著多么遠大的目標和理想,只是單純覺得假如有美國家庭愿意給這些孩子一個家、一點希望,我們在其中搭一座橋,能幫一個是一個吧?!绷⒘⒄f道。

        第二天,向?qū)е佥x去了另一所位于湘潭的福利院。同樣的狹小房間,同樣的木板通鋪。在房子的中間,一個個嬰兒被放在座便器上,他們的頭耷拉在胸前,目光呆滯,細弱的手腕、腰間和腳踝上綁著臟兮兮的粗布條,用以將他們固定在木凳上。

        她們通常被綁三個小時左右,光著下半身、無人看顧,直到午餐時間。

        在岳陽農(nóng)村的某家福利院,仲輝則看到一個女工端著托盤,上面放著十來個奶瓶,他順著木板床走過去,把奶瓶朝一張張小嘴里囫圇塞過去,連停下來檢查的工夫都沒有。有些奶瓶滾到一邊,有些液體流進了她們的耳朵鼻子里。但是不管吃飽與否、吃到與否,15分鐘之后,奶瓶都將被收走,并被塞向下一排嬰兒。

        在汽車開回長沙的途中,仲輝給妻子打了越洋電話,“立立,你真應(yīng)該來看看”, 他哽咽了幾秒,接著說:“我們是中國人,我們自己的孩子,必須自己來救助?!?/p>

        回到美國后仲輝和立立毅然把自己手中的工作和學(xué)業(yè)放到了一邊。

        兩人首先找到許多本土收養(yǎng)機構(gòu),作為義工提供一些幫助,但很快就覺出不對勁。對于僅揣15美元闖美的他們而言,這些機構(gòu)的服務(wù)收費實在高得讓人有些匪夷所思。

        仲輝當時心想:“有家庭愿意獻愛心,你們?yōu)槭裁催€收人家這么多錢?我們要是辦機構(gòu),一定得是全美國,不,全世界收費標準最低的!”

        于是試探性地去向相關(guān)部門打聽?!昂弥饕庋?!我認為你們可以申請?!泵裾鸬膭P伊默主管鼓勵他們。

        幾個月后,仲輝和立立拿到了美國聯(lián)邦稅務(wù)總署頒發(fā)的非贏利慈善機構(gòu)證書。在20平方米的地下室里,他們從教會借來一張舊桌子,從雜貨店買來一臺打字機和一個檔案柜。

        CCAI,成了。

        艾麗·柏靈在星期天的下午,循例翻開教會簡報閱讀,其中一條短訊吸引了她的視線:如果你的年紀在35至50歲,如果你的家里和心里都有更多的空間,如果你想收養(yǎng)一個被遺棄的中國女孩,請聯(lián)系我們。

        她撥過去,語音留了言。過了一會兒,接到一個年輕人的來電。

        在聽仲輝介紹完收養(yǎng)的大致情況后,柏靈夫婦成為CCAI第一個申請的收養(yǎng)家庭。那是1993年1月18號。

        接下來他們又陸續(xù)接到了一些咨詢電話,到3月份,由6個家庭組成的Group 1(第一批)即將成型。帶著既興奮又緊張的心情,聶立立打通了湖南省民政廳的電話。但傳送過來的消息卻并不如預(yù)期。

        他們被告知,因為《收養(yǎng)法》尚未完善,整個大陸的涉外收養(yǎng)都會關(guān)閉。她問這種關(guān)閉將會持續(xù)多久,得到的回答是:并不確定,可能是6個月,也可能是幾年。

        在接下來的一年里,仲輝繼續(xù)讀他的博士,立立繼續(xù)做她的公司。直到1993年年底,新的《收養(yǎng)法》出臺。1994年3月16號,他們的傳真機收到民政部發(fā)來的6頁紙,上面是6名女嬰的姓名、基本信息以及郵票大小的照片。

        家長們反復(fù)用手指觸摸著那張模糊到幾乎看不清長相的小臉,眼淚噼噼啪啪不斷掉在傳真紙上。

        仲輝和聶立立站在一旁,他們隱隱覺得,這只是開始。

        3月27號, Group 1終于獲準飛向中國,來到長沙。但就在當天,公證處派下來的工作人員卻對仲輝說:“根據(jù)新的《收養(yǎng)法》,父母雙方都必須是無子女,我看這個團里的大多數(shù)家庭都并不是這么回事吧?”

        仲輝頓覺遭到當頭一擊,他攥著拳頭,不讓自己倒下。七千公里以外,聶立立也正努力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她試圖將身份轉(zhuǎn)換成“聶律師”,拿過《收養(yǎng)法》、找出一摞關(guān)于各個家庭的詳細情況,開始尋找兩者之間的重合與破口。

        仲輝回到酒店,招集6個家庭,鞠躬致歉后說:“一部新生法律,可能就像你們所等待的新生兒一樣,很脆弱、不完美,但你們還是愛她。作為一個中國人,我也愛我的國家,并且相信她會好起來。所以,請再給CCAI一點時間?!?/p>

        只是這話并沒有平息這些家庭焦灼的心。

        與此同時,丹佛的凌晨3點,立立還坐在書桌前飛快為柏靈一家寫著他們的收養(yǎng)理由:

        ……夫妻雙方皆為二婚,在這第二次婚姻中,他們并未曾生育、養(yǎng)育過孩子,所以他們是無子女的。符合新《收養(yǎng)法》要求。

        下一個家庭,下一個,再下一個。

        立立完成了為6個家庭的“書面辯護”之后,將這些文件傳真到司法部,并忐忑地撥通了司法部辦公室的電話。

        “司法部并沒有邀請這些家庭來華?!彪娫捘穷^的聲音很平淡。

        “但是民政部這么做了呀,我們明白兩個部門之間還存在一些尚未達成共識的分歧,但對于6個家庭而言,無論司法部或是民政部,都只有同一個含義,就是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

        第一次收養(yǎng),政府部門間難免會有些信息溝通不暢?;叵肫?1年前的事情,仲輝已經(jīng)不愿意去回憶太多的細節(jié)。

        其實仲輝夫婦明白,即便這次的收養(yǎng)以失敗告終,也沒有一個人會加以責怪,只是他們不忍看到這些父母們將得卻失的落寞。

        第二天,仲輝到了公證處,他想最后再試一次。

        又是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他們眼前一排人中的一個開口了:“去吧?!?/p>

        “去哪兒?”

        “福利院啊。既然你們?nèi)硕家呀?jīng)在這兒了,能有什么辦法?”

        Group 1一路流著眼淚走進福利院,而后邊笑邊捏著孩子們的美國簽證從領(lǐng)事館走出來。

        第二天,仲輝接到電話:“你們可以到福利院接孩子了!”

        6個家庭來到湘潭, 忐忑不安地走進福利院。 當阿姨將6個營養(yǎng)不良但十分漂亮的女孩子送到每個媽媽的懷中時,他們?nèi)滩蛔×飨卵蹨I。

        3個月之后,仲輝帶著CCAI的第二團和5名來自昆明某福利院的女嬰回到丹佛。1994年,總共有20個中國孩子從此不再是孤兒。

        這個消息在美國炸開了鍋,媒體蜂擁而至,這些中國小姑娘登上了數(shù)家刊物的封面,文章里稱她們?yōu)椤癈hina Dolls(中國娃娃)”。

        原本兩人想,只要成功救下100個孩子就不做了,因為難度實在太大。可誰知到第二年,收養(yǎng)家庭數(shù)量一下飆到了140。

        聶立立說:“孩子和家庭都太需要我們,我們是停不下來了?!?/p>

        到1998年,CCAI已經(jīng)成為了全美最大的對華涉外收養(yǎng)機構(gòu)。

        當“孤兒”、“涉外”和“中美關(guān)系”這些關(guān)鍵詞一起出現(xiàn)時,仲輝夫婦的一舉一動,難免要被拿到顯微鏡下一一審視。

        經(jīng)過漫長的磨合,這對夫婦和“相關(guān)單位”已經(jīng)達成某種默契,或許他們的底氣來自CCAI所有服務(wù)從來都屬于慈善非營利性質(zhì)。

        一個家庭領(lǐng)養(yǎng)一個棄嬰全部費用大概是3萬美元,包括申請、材料整理、家庭調(diào)查、指紋鑒定、移民審批、中國政府審批、收養(yǎng)前培訓(xùn)、收養(yǎng)后跟蹤服務(wù)、夫妻二人的往返機票和所有在中國的吃住行花費,以及給福利院的3萬人民幣的兒童養(yǎng)育費。

        這其中的不到四分之一屬于機構(gòu)收入,作為將近兩百名員工的薪水以及機構(gòu)的基本開銷。對此,領(lǐng)養(yǎng)家庭都感嘆地說這個收費在美國,已經(jīng)是“unimaginably reasonable(合理得不可思議)”,他們知道很多涉外領(lǐng)養(yǎng)機構(gòu)的費用都要在4萬甚至5萬美元。

        “收養(yǎng)是慈善服務(wù),我們有責任把費用降到最低,這樣會使更多的愛心家庭有能力給更多的孤棄殘兒童一個溫暖的家。”仲輝常常告誡工作人員。

        “小部分孩子被收養(yǎng)了,可其他的還滯留在福利院。他們怎么辦?而假如收養(yǎng)這件事,不能正面影響到到那些依然留在福利院的孩子的話,它就是沒有意義的?!蹦敲慈绾尾拍軒椭竭@部分命運尚未得到改變的孤兒棄兒,又成了夫妻倆肩上的另一重任。

        1995年,CCAI成立了“中華孤殘兒童基金會”,通過“助食、助養(yǎng)、助醫(yī)、助學(xué)、培訓(xùn)”,試圖盡可能領(lǐng)著這些孩子們脫離困境。至今,基金會已為近400家中國福利院提供兩千多萬美元的援助。2007年,它成為了第一家得到中國政府批準頒照的美國兒童慈善基金會。

        有了硬件之后,軟件要怎么才能跟上呢?仲輝和立立又開始動起腦筋。2000年,首間以聶立立命名(她的英文名是Lily) 的“Lily Orphanage Care Center”(百合花保育中心)在杭州綻開了第一片花瓣。CCAI對它最初的設(shè)想是,通過在福利院里建起“院中院”、聘來專業(yè)的育兒專家對福利院當?shù)氐陌⒁虃冞M行培訓(xùn),使之成為各福利院可參照的模板,讓她們明白怎樣從養(yǎng)育、情感等各個隱性方面去愛,并與這些脆弱的小生命交流。

        “其實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只要不斷地鼓勵她們(指當?shù)馗@旱陌⒁蹋齻兌伎梢宰龅煤芎??!敝佥x如此說。

        現(xiàn)在,這朵“百合花”已經(jīng)前后照顧了三千多名孩子,提供保育培訓(xùn)上百次。工作人員會首先挑選那些病重的、福利院可能養(yǎng)不活的、有生命危險的孩子,送進院中院,先幫他們把命保住了,再慢慢養(yǎng)好。

        “我們這幾年教阿姨們,第一喂的時候你要抱起來,而且眼睛要看著孩子,同時你要唱歌;第二呢,每個孩子體質(zhì)不一樣,身體狀況不一樣,所以要不同的奶量不同的奶瓶,要寫得非常清楚。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衣服,過去他們是奶瓶共用,衣服也共用的。第三,每天盡可能給孩子洗個熱水澡……”

        除此之外,保育中心的墻被CCAI的工作人員畫上了各種花鳥魚蟲;每個房間都放上輕柔的音樂;只要天氣允許,就必須把孩子抱到屋外曬太陽……諸如此類雞毛蒜皮的細節(jié)還有很多很多,可這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細節(jié),都是“尊重生命”的一小步。

        只是CCAI在將這些“百合花”培養(yǎng)成型后,其中很多會被交還給當?shù)馗@汗芾?。仲輝說:授人以魚,遠不如授人以漁。

        “但這遠遠不夠,領(lǐng)養(yǎng)的完成只是我們服務(wù)的開始”,立立說。在美國家庭帶著孩子回到各州后,絕大部分都會選擇將孩子送到樂兒中華文化中心(Joyous Chinese Culture Center,簡稱JCCC)去接受中國傳統(tǒng)技能的培訓(xùn)(距離遠的通過網(wǎng)絡(luò)遠程教育),課程內(nèi)容包括中文、舞蹈、聲樂、剪紙、烹調(diào)、繪畫、書法、武術(shù)等等。

        JCCC誕生于1996年,聶立立在美國見到一些剛剛通過CCAI被領(lǐng)養(yǎng)到美國不久、卻已經(jīng)完全聽不懂漢語的孩子時,她不僅心里難過,同時新的使命感又來了。夫妻決定成立一所專門幫助領(lǐng)養(yǎng)孩子學(xué)習(xí)中國文化的學(xué)校。從一開始的幾個學(xué)生到現(xiàn)在的五百多學(xué)生,這所特別的“文化學(xué)?!辈粌H重新賦予這些孩子某種來自于民族的歸屬感,更刷新他們的美國父母對“中國”的認知。

        廣州是“收養(yǎng)之行”的最終站,每個家庭必須在這里辦妥收養(yǎng)手續(xù) 圖/陳又禮

        仲輝和聶立立一直覺得,對于一個被拋棄的人來說,故鄉(xiāng)是極重要的,這是沒有被拋棄過的人所難以理解的。

        “因為孩子已經(jīng)被一個小單位——家庭給拋棄了,你要再讓他覺得自己被這個國家拋棄,被這個民族拋棄,那么是會容易扭曲的。他/她會產(chǎn)生不解,甚至一種仇恨?!甭櫫⒘⒄f。

        他們始終堅持的是,起碼得讓這些孩子知道,自己來自什么樣的一個地方,而這個地方的歷史文化是值得記住和自豪的。

        只是其中也存在些許無奈?!斑@么多年來,人們總會不自覺地把涉外收養(yǎng)定義為某種‘施舍’甚至‘侵略’。 一提到美國人收養(yǎng)中國孩子,就會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傷了民族自尊心,就會說中國自己的孩子為什么要讓外國人來養(yǎng)呢?可是對于我們來說,事情遠遠沒有那么復(fù)雜,這些孩子喪失了親生父母、沒了家,我們每個有良知的人都應(yīng)盡全力來給他們找個家,把屬于他們的生存、成長、成功和享受幸福的權(quán)利還給他們,就這么簡單。”

        “我們中國人都喜歡講‘血濃于水’,但在西方文化里,家庭的概念就要寬泛得多。并不是說誰好誰壞,而只是文化差異而已。但我們一直在努力幫助這些孩子,在他們美國公民身份形成的過程中,去尋找一種歸屬感。畢竟我們自己是中國人,中國人做中國事,make sense。”聶立立說。

        他們也不由得說到了未來。

        “涉外收養(yǎng)在將來一定是會基本消失的,因為棄嬰越來越少、國內(nèi)收養(yǎng)越來越普遍、針對殘疾孤兒的福利制度也在不斷完善,我和立立都盼著收養(yǎng)這塊我們徹底沒得做、一個孤兒都沒有了、涉外收養(yǎng)完全消失,那才好呢!”仲輝說。

        至于到時這么大一個機構(gòu)轉(zhuǎn)型去做什么?他們也并不擔心?!爸灰阍敢?,就總會有做不完的好事兒找上門來?!?/p>

        直到今天,想起這一路的彎曲,仲輝和聶立立仍會有恍如隔世之感。其中種種絕境多得無法計數(shù),但在走過蠻荒曠野之后,終會進入迦南美地?!皼r且世界上還有哪個工作能像我們這樣,每天能跟這么多的家庭和孩子一起分享彼此美好的夢想呢?”

        我們還談?wù)摰绞裁词菒?。對于那些收養(yǎng)家庭而言,他們不在乎孩子親生與否、漂亮與否、健康與否、能活下來與否,這種愛到底是什么呢?

        從前仲輝和聶立立并不完全懂得其中奧秘,直到2004年他們收養(yǎng)了華高潔,一個患有嚴重心臟病(法樂式四聯(lián)癥)的小姑娘,9歲的智商才相當于兩歲,才明白原來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感同身受”——你只有親身和那些家庭走過同一條路,才能嘗到那些深入肺腑的煎熬,以及之后十倍百倍的幸福。

        現(xiàn)在華高潔20歲了,已被丹佛社區(qū)大學(xué)錄取,讀美術(shù)設(shè)計學(xué)位。

        從她身上,他們終于切實明白了這個世界真的存在“無緣無故”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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