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媒體形態(tài)的深刻轉變必然會對社會形態(tài)產生影響,這個過程已經發(fā)生,而且仍將持續(xù)。
智能終端設備的普及和基于其上發(fā)展起來的新型媒體形式的興盛恐怕應該算作近年來最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之一。新媒體的崛起重塑了商業(yè)形態(tài),也重塑了人接收信息的方式和人際交往的模式,新媒體當然更直接沖擊了傳統(tǒng)媒體,沖擊是兩方面的,一是搶占了傳統(tǒng)媒體的市場,二是顛覆和替代了傳統(tǒng)媒體的話語地位。
媒體形態(tài)的深刻轉變必然會對社會形態(tài)產生影響,這個過程已經發(fā)生,而且仍將持續(xù)。就這一趨勢的相關問題,《南風窗》記者與加拿大西門菲沙大學傳播學院副院長、中國傳媒大學長江學者趙月枝教授進行了交流。
《南風窗》:媒體有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傳統(tǒng)媒體在一定程度上設置社會的議題,培養(yǎng)大體相近的趣味,比如什么樣的內容會上頭版頭條,媒體界有些共通的標準,然后通過媒體本身的影響力傳導給社會。這當然涉及話語權的問題,但也不能否認它有正面作用,這是整個社會的公共生活得以成立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而新媒體顛覆了傳統(tǒng)媒體的運作邏輯,相應地它必定會對既有的社會結構產生影響。我想跟你交流一下怎么看新媒體的社會后果這個問題。
趙月枝:其實你關注的這個問題并不是網絡時代才開始出現(xiàn)的,實際上從開路電視向有線電視轉型的時候就已經引起關注了。在美國,有3大臺,ABC、MBC、CBS,都是公共電視臺,等到有了有線電視,就開始按不同的興趣分類了,什么電影臺、娛樂臺、體育臺都出來了。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一個學者寫了一個書,叫作《分裂美國》,他討論的問題就是,在開路電視的時代大家有一個共同的公共空間,但是有了有線電視以后公共領域就被搞得支離破碎了。
有了網絡和新媒體以后,應該說這個問題有了新的表現(xiàn)形式,公共領域不止于原來意義上的那種分裂了,因為新媒體是個性化的。但從另外的角度看,新媒體也是存在議程設置的,而且由于它傳播速度快的特性和人們的從眾心理,它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形成一個輿論中心,比如一個個的微博事件。應該說,新媒體既是個性化的,也是集中化的,它還有議程設置,只是輿論中心的主導者變化了。
《南風窗》:傳統(tǒng)媒體是總編輯主導的,但現(xiàn)在總編輯也在跟著網絡跑。
趙月枝:對啊,新媒體的權力結構是不平等的嘛,有些人是帶著文化資本進來的,為什么姚晨在微博上影響大?就是因為她是姚晨。新媒體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出去中心化的特性,但更多的是帶來了輿論議程設置者的權力的轉移,從傳統(tǒng)的媒體領導人手里轉移到網絡大V的手里了。
《南風窗》:汪暉最近提出了一個新說法,“資本力量的公知化”,這跟你談的意思有相通之處,其實還是資本力量在主導新媒體的話語邏輯。
趙月枝:是資本力量在左右,有3種力量形成了聯(lián)盟,一是維護資本利益的公知們,二是資本家群體里面的一撥人,三是跟隨他們的中產階級,當然了,還包括一些明星。他們的話語背后是西方話語,在我和吳暢暢合作的一篇文章里面,我們把它叫作跨國話語聯(lián)盟。這套話語確實挑戰(zhàn)和在某種程度上替代了傳統(tǒng)媒體的話語。其實傳統(tǒng)媒體也很復雜,其中很多人想得跟公知是差不多的,主動把話語權交了出去,以至于傳統(tǒng)媒體也內化了這套話語。
這個輿論生態(tài)是在中國特定的條件下發(fā)生的,很多問題主流媒體的報道不充分,人們就到網上去找,一來二去輿論就被新媒體占領了。傳統(tǒng)媒體也意識到了新媒體的作用,但是他們做的新媒體的輿論引領能力并不強。
《南風窗》:回到《分裂美國》涉及的問題,美國公共領域的分裂在現(xiàn)實的政治生態(tài)里面有所表現(xiàn)嗎?
趙月枝:美國的社會輿論的“極化”趨勢是很明顯的,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形成的所謂戰(zhàn)后意識形態(tài)共識破裂了,當然戰(zhàn)后共識的存在跟美國3大臺是有很大關系的。共識破裂后,就反應在政治社會上面了,美國的右翼變得越來越右,保守派越來越保守,恨不得在學校里教進化論都成問題了。不要說戰(zhàn)后共識,啟蒙共識都要被打破了。另一方面是自由派圍繞生活方式做文章,在墮胎、同性戀婚姻、女權問題上都表現(xiàn)得很明顯。在政治的分裂以外,還有族群的分裂,包括對移民尤其是拉美移民的恐懼等等。
《南風窗》:我最近注意到,白宮雇用了第一位跨性別的雇員,就是民主黨政府的一種姿態(tài)吧。你提到的這種社會現(xiàn)象肯定跟媒體形式的分化有關系吧,應該怎么看待它呢,是好事還是不好的?
趙月枝:媒體的多元化和小眾化確實跟公共領域的碎片化、社會的分化是有關系的,但不是因果關系,而是一個互為條件的關系。可是這種狀況你也不能說它就是倒退,因為美國60年代的那個社會共識也是有它的局限性,對某些真實存在的問題也是視而不見的。
《南風窗》:回到新媒體本身,在美國和你生活的加拿大的社會里,為什么新媒體沒有像在中國這么厲害,沒有起到議程設置的功能?
趙月枝:我覺得有社會結構和媒體結構兩方面的原因。首先,中國社會正處在急劇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社會轉型的過程剛好跟新媒體出現(xiàn)的過程是并行的。美國的主流社會在過去這幾十年沒有經歷像中國這樣大的變化,我老說西方社會已經是垂死的、沒落的。中國人經歷的事情是別人沒有經歷過的,要反映的事情就會比別人多,也就是說,在新媒體崛起的時段內,西方社會沒有產生足夠大的要通過它來釋放的表達需要,這跟中國的情況不同。另外就是媒體結構的因素,在國內,傳統(tǒng)媒體確實沒能表達更多人的心聲,所以很多人就轉向了新媒體。媒體人本身不是也訴諸新媒體嗎?他們通過新媒體來表達他們在傳統(tǒng)媒體里不能表達的東西。
《南風窗》:在西方,新媒體更多的是一種人際交往的工具,媒體功能相對少,比如facebook。
趙月枝:對,它沒有那么政治化,這也要從社會結構上去找原因。比如美國,主流的社會力量把社會政治變化的動能都給壓制下去了,美國也有“占領華爾街”運動,但它的社會精英和中產階層是比較團結的,社會反抗力量被邊緣化了。反抗力量雖然用新媒體來組織,但是主流媒體基本不給他們發(fā)聲的機會。
《南風窗》:隨著新媒體的形式的豐富,它改變了很多人接受信息和認知事物的方式,新媒體更加娛樂化,受眾吸取的信息也更加個人化。有人說,新媒體會不會把人變“傻”了,你覺得呢?
趙月枝:公共領域的分裂,可以追溯到有線電視的出現(xiàn),至于說媒體使人變“傻”的問題,就更古老了,在電視出現(xiàn)的時候就開始被討論了。美國人有個說法,把電視叫作idiot box,傻瓜盒子,還有一個理論是“娛樂致死”,還有傳播學者說電視創(chuàng)造出一片wasteland,就是荒原嘛。其實每種新的媒體形態(tài)出來的時候,都是帶著啟蒙的使命的,電視也是要教育人民的,電視是開放的大學,我們不是還有電大嗎?問題是電視的教育和啟蒙功能很快被娛樂功能代替了,“娛樂致死”不能說電視本身帶來的,只能說是對電視的特定用法,特定的電視節(jié)目組織方式帶來的。我們國內現(xiàn)在不也是這樣嗎,電視的娛樂功能已經到了極端了。新媒體也是一樣啊,技術創(chuàng)新是好事,就看你怎么用。
《南風窗》:我記得在沙·博士和你的一個對話里,沙·博士提到在農村做調查時發(fā)現(xiàn),有的地方農民用智能手機看黃片,定期去鎮(zhèn)上的網吧更新,甚至形成了一個小型產業(yè)鏈。這個案例太有意思了。
趙月枝:關于新媒體,我還可以給你說個笑話。美國有一個傳播學者叫做丹·席勒,他寫了一本書叫Digital Depression,《數(shù)字化蕭條》,講信息技術與資本主義危機的關系,有一次他在餐館里跟人談話,說起他的書,旁邊有人插話說我們家就有Digital Depression的現(xiàn)象,Depression也有抑郁的意思,席勒談的蕭條,結果別人以為他說的是手機帶來的抑郁癥。新媒體不只是讓人變“傻”的問題,還會引起抑郁,也會使社區(qū)的結構或者說人的圈子發(fā)生變化。你不再跟身邊的人交往了,而是更多地跟遠方的人來往,這個傳播模式使“內部群體”和“外部群體”的界限變化了。
《南風窗》:這種趨勢從宏觀上講,是不是有可能導致Nation也就是我們說的民族的解體,那么進而國家的維系也就成問題了。
趙月枝:你可以說從某個層面它使民族瓦解了,但是從另一個層面又可以說,由于網絡的存在,又形成了新的Nationalism(民族主義),因為Nation本身是個虛構的,可以用這種方法虛構,也可以用另外一種方法重構,所以我不認為有了網絡以后民族主義會衰落,也許會有新的表現(xiàn)形式。
《南風窗》:新媒體有一點比較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它變得誠實了。傳統(tǒng)媒體總是企圖做出具備公共性的姿態(tài),批判傳播學則研究媒體與資本的關系,研究起來還需要分析和拆解,才能揭示所謂公共性的本質。但新媒體把這層面紗給拋開了,它就是商業(yè)項目,就是要掙錢的。從某種意義上這是不是可以算是好事?
趙月枝:對,代表人民的沖動在新媒體那里已經沒有了。也正因為沒有了所謂的公共性的約束,它可以肆無忌憚,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這會導致連媒體本身存在的合法性都沒有了。
在西方,關于媒體合法性的最初論證源于個人的輿論自由,是指在沒有媒體的情況下個人發(fā)布意見的自由。公共性是商業(yè)媒體出現(xiàn)之后為了賺錢而假定出來的,它聲稱自己是為公共利益服務的,為每個人發(fā)聲的。最早的報紙是《紐約太陽報》,為什么叫“太陽報”呢,正是因為它是商業(yè)性的,是要迎合所有人的,聲稱自己是公共性的正是因為它是資本家辦的報紙,只有掩蓋這一點才能贏得民眾的支持。所以它的公共性論證是以其私人性為前提的,是對其私人性的一種合法化。在中國,馬克思主義新聞觀里的媒體的公共性是以政治的公共性來保證的。
我同意你說的,新媒體形態(tài)赤裸裸地把公共性的面紗給撕掉了。傳統(tǒng)媒體由于蒙著公共性的面紗,那么它逼著自己要兌現(xiàn)一點承諾,另外在美國的3大臺時代,由于它用的是公共的無線資源,所以要接受國家的管制?,F(xiàn)在到了媒體就是為了賺錢,又在某種程度上不接受管制的時代,話語場仿佛回到了叢林時代。
《南風窗》:是否可以這么說,從批判的角度,由于其虛偽性沒有那么強了,批判就變得容易了。
趙月枝:沒錯,揭穿它容易了,但是揭穿它以后怎么辦?還是拿它沒辦法,而且新媒體又制造一種新的迷思,說現(xiàn)在是人人都有麥克風的時代,可是每個人的麥克風是不一樣的。
國內的平面媒體,尤其是報紙,很不景氣。一方面是因為經濟不景氣,做廣告的少了,另一方面是新型媒體對廣告的分流。目前傳播學界討論的一個熱門話題是新聞之死,其實不是新聞之死,是持續(xù)了一兩百年的由商業(yè)廣告支持的新聞模式受到挑戰(zhàn)。在國內,過去一些年媒體靠廣告的支撐還可以做一些調查性的新聞,不管怎樣還有一些公共性和專業(yè)性,但以后呢,是不是媒體都小眾化了,或者都靠網絡上的未經專業(yè)采訪的信息源來傳播信息?又或者大眾媒體衰退了,只有小眾人群能得到專業(yè)的信息服務?布隆伯格基本上就不做大眾新聞。這個趨勢目前我還真說不好。
《南風窗》:對,現(xiàn)在致力于服務所謂高端人群的財經類新媒體特別多,包括各種各樣的微信公號,都在企圖靠那些有錢人賺錢。
趙月枝:從大眾新聞到財經新聞,這種新聞模式的轉換很重要,消費財經新聞的是經濟精英或自認為是經濟精英的人??墒侨绻行侣劧紡呢斀浺暯浅霭l(fā),我覺得這是可怕的,也就是說都從金融資本的角度來看世界了,那別人還能活嗎?新聞財經化對公共領域,對民主都不是什么好事。
《南風窗》:我在一篇文章里談過這個現(xiàn)象,即便出了墜機或自然災害一類的悲劇性事件,財經媒體也會把討論引向股市的漲跌。過去財經類媒體還只是媒體中的一個品類,未來很可能出現(xiàn)你說的媒體全面財經化的問題,如果所有的媒體都那么看待世界,想想確實很恐怖。
趙月枝:新聞財經化之后,大眾也不是會什么都得不到了,但得到的可能只是無厘頭的、去政治化的娛樂。比如那位著名主持人做的關于霧霾的紀錄片,很多人觀看、轉發(fā),但很少有人真正關注到這個片子本身內容和邏輯上的問題,看到就是人家多厲害,能把一個紀錄片搞起來。
你不是擔心新媒體會不會把人變“傻”嗎,這些借助新媒體的表演也會使大家清醒起來。我是相信人民群眾的,我覺得人總得相信這個,不相信還活著干嘛呢?我相信在適合的語境下,人民是會覺醒的。
《南風窗》:這是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
趙月枝:現(xiàn)在輿論場的態(tài)勢已經在變化了,跟幾年前溫州動車事故之后一窩蜂地鼓吹一種聲音的情況不同了。這是合力的作用,有上面的因素,有一批被現(xiàn)實教育了的知識分子在發(fā)聲,人民群眾本身也在覺醒。
我認為,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經認定了既定的方向,我覺得輿論場是可以爭取的。這種亂象不能只怪新媒體,而且還可以通過新媒體起到引導作用。公共空間是分化了,但也可能在分化的基礎上形成一種新的話語體系,但是能不能實現(xiàn)仍然是要取決于多方面的合力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