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清華和北大這次玩兒得挺難堪。

表面上的“戰(zhàn)局”收拾得挺快，高招的填報志愿已經(jīng)結(jié)束，程序進入錄取階段，參加招生大戰(zhàn)的各路軍馬大多已鳴金收兵，只待學生分批投到自己帳下。然而，6月底那場中國兩所最知名院校間斯文掃地的明爭暗戰(zhàn)，如果其產(chǎn)生的根源不解決，那它就會如同剛剛過去的臺風“燦鴻”，今年去了明年又來把我們一頓“撕扯”。況且，除了“清北大戰(zhàn)”，全國不同層次千百所高校，其實都逃離不了這個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

高考招生這場仗，打的到底是啥？

第一梯隊：“高手”交戰(zhàn)，各有“絕招”

6月28日，清華、北大的四川招生組在微博上的隔空對戰(zhàn)只持續(xù)了6個小時，就以各自全部刪掉相關微博火速收場，但由此引爆的媒體關注和公眾情緒卻持久延續(xù)。除了微博上雙方互指對方詆毀自己“用金錢收買考生”外，媒體還迅速扒出了這兩家高校爭奪考生的其他各種狗血劇情：6月25日，廣州執(zhí)信中學的一間辦公室里，該校的高分考生正接受媒體采訪，清華北大各一名男性招生老師，一左一右把持在門口等待。采訪一結(jié)束，兩人趕忙沖到一名考到廣東理科前十名的女生面前，爭相拉著她游說，甚至直接把她“壁咚”到墻角，讓她無路可走。后來又有自稱北大招生組工作人員在微信朋友圈爆料稱，他們已經(jīng)把一名考生接上車，結(jié)果遭到清華招生組攔車堵路，雙方還發(fā)生了肢體沖突。

其他令人大跌眼鏡的招數(shù)依次曝光：有的學校采用“圍獵術”，把目標考生請到學校參觀，生活起居都在校園內(nèi)，將其通信方式全部更換，在填報志愿的關鍵幾天內(nèi)讓考生“失聯(lián)”，讓其他學校招生組找不到這個人，最后“甕中捉鱉”。類似的是隔斷術，北大招生組稱，他們曾經(jīng)遇到過這種情況：招生最后一天的最后幾個小時，所有招生老師的電話都占線，他們以為都是考生的咨詢電話，其實是競爭對手冒充考生打電話，讓真正需要咨詢的考生無法與北大招生組取得聯(lián)系。

面對旗下招生組的爭斗，清華和北大官方都只是給出了“堅決反對不當招生”之類的聲明，沒有對彼此是否在招生中真的存在以上行為作出正面回應；而其他高校的招生工作人員在公開場合也大多處于沉默圍觀狀態(tài)，“不評價同行”似乎成了潛規(guī)則。倒是很快又有自稱是今年北大招生組成員的人士在微信公號發(fā)表文章《我目睹的清北招生怪相》，以一個熟悉清華的北大人身份，揭示了兩校招生中的種種問題，并深表痛心。

“我們參加的招生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有過高校招生經(jīng)歷的李麗告訴《新民周刊》記者，她對清華北大如此互撕感到匪夷所思。李麗的博士研究生階段在國內(nèi)綜合排名前五的某所高校完成，在就讀時，曾連續(xù)兩年參加該校在吉林省的高考招生工作。招生主要在長春的一家賓館房間里完成，李麗和同事在這里24小時接待來自考生的咨詢電話和面談。“當然，我們也會爭取一些分數(shù)比較高，并且有意向報考我們學校的考生?！崩铥愓f，這種爭取工作主要就是給考生打電話，詢問意向、推薦報考和答疑解惑，頻率是一天一次。電話有一部分是考生自愿留給他們的，還有些高分考生并不會輕易給他們留電話，但李麗并不否認他們學校也能在分數(shù)公布之前得到某些高分考生的分數(shù)和電話，對這些考生，他們就是直接照著單子的號碼打過去問的。

如同清華北大，該校也有一個“假想敵”，在坊間也流傳著許多互黑的段子；但在李麗那里，有一條紅線不可逾越：招生時可以跟考生、家長多說自己學校的優(yōu)勢，有時甚至夸張一點也沒關系，但是一定不能去貶低其他學校。“在招生工作開始之前的培訓里，我們這組的負責人就多次強調(diào)這一點。”至于“重金誘惑”等其他手段，李麗表示她從來沒用過，也不會去用。她對考生連任何包票都不敢打，但她說，有膽子大的同事就承諾考生“一定能錄取，并且專業(yè)隨意挑”，而實際上這只是個人之間的口頭協(xié)議，或者說是招生人員的一種策略；如果實現(xiàn)不了，學校并不會對此負責。

清華大學在回應此次“互撕”時向媒體表示，校方明確規(guī)定招生工作人員不能私自以學校和招生組的名義發(fā)布消息，避免評議其他學校，更不得批評兄弟院校。而今年6月26日，教育部辦公廳下發(fā)了《關于做好2015年全國普通高校招生錄取工作的通知》，為各類單位的招生劃定了紅線，其中針對高校明確指出：不得在錄取工作結(jié)束前以各種方式向考生違規(guī)承諾錄取或以“簽訂預錄取協(xié)議”、“新生高額獎學金”、“入校后重新選擇專業(yè)”等方式惡性搶奪生源。

在李麗看來，大約持續(xù)一周左右的招生工作是一件挺開心的事兒。咨詢量比較集中的幾天，從早講到晚，嗓子都啞了，確實比較累；有時也需要離開長春，到延邊等地的高中做咨詢。但總體而言，沒有招生指標、沒有壓力，填報志愿系統(tǒng)關閉后就完事了，之后至少在她這個層面沒有“成績總結(jié)”和賞罰，除了出差時的飲食補貼和交通住宿報銷外，她也沒有其他的獎勵。她和許多同事把招生當成一件美差，基本上就是可以順帶出去逛逛。

“帶著對自己學校的認同，去招來些好學生，為學校發(fā)展得更好做貢獻，也是愉悅和成就?！彼嬖V《新民周刊》記者。

第二梯隊：目標清晰，守株待兔

李麗的高校和清華北大同屬“國內(nèi)頂尖大學”梯隊，而這個梯隊之外的本科高校招生工作人員，他們的經(jīng)歷又如何？

華東地區(qū)某“一本”高校的青年教師王艷頗為認同李麗的看法，在她眼里，被征召加入招生隊伍，其實是獲得了領導給予的一種福利，這種福利其實與經(jīng)濟利益無關，而是有機會到外地走走看看。她今年剛剛結(jié)束的招生經(jīng)歷也和王艷很相似，在省會擺攤設點參加集中咨詢后，再到幾個地級市定點走訪。不過，因?qū)W校綜合實力與李麗的高校有明顯差距，王艷的任務顯得更加輕松，基本上就是“守株待兔”做咨詢，連爭取高分考生意向的電話也幾乎不用打。她認為，自己學校在當?shù)氐恼猩ㄎ皇窍鄬γ鞔_的，歷年考生的選擇相對清晰，沒有跟誰去“搶”的必要，實際上也并沒有“假想敵”?！扒迦A北大還是一直太跟對方較勁了，在什么時候都要分個高低，其實沒必要?！彼绱嗽u論。

“我們現(xiàn)在招生完全是依照教育部和省教育廳的規(guī)定來做的，啥‘貓膩”也不敢整。”曾華對《新民周刊》坦言。他是西北某省一所“二本”高校黨政辦下屬科室科長，曾參加過本校的招生宣傳。在他供職的高校，招生工作由招生計劃委員會、招生領導委員會、招生監(jiān)督委員會這“三會”統(tǒng)領，每個委員會均由學校主要黨政領導組成，全程按章辦事?！扒靶┪覀冞€有‘點招’的名額，從去年開始，在教育部門嚴令禁止下，也全部取消了。”

曾華所在高校2003年才從?？粕秊楸究?，目前影響力主要局限在省內(nèi)，這也反映在他們的招生計劃中：今年約3100個招生名額中，只有200個是面向外省的。他們除了照例參加在省會舉辦的集中咨詢會外，主要的宣傳偏向?qū)W校所在地級市的高中，而在那個城市，本科院校只有他們一家，競爭為零。雖然在去年的招生簡章里，他們還寫入了“如考生分數(shù)達到一本線報考本校，獎勵2萬元”這樣的條款；但曾華認為“寫了也沒用”，考上一本的不會來二本讀。今年，這個政策在招生簡章里消失了。

南方沿海某地級市一所民辦“三本”獨立學院的招生人員趙軍對《新民周刊》表示他們的情況也類似。盡管也需要去當?shù)氐闹袑W設點做咨詢，但他們在招生方面其實毫無壓力。趙軍說，當?shù)氐闹袑W教育水平一般，“每年的生源基本以當?shù)爻鞘械目忌鸀橹鳎性S多都是把我們報在第一志愿，招生計劃常常超額完成?！彼嘎叮运谓痰慕鹑趯I(yè)為例，因為比較熱門，去年計劃招生500人，最后錄取了800多人。

雖然自己不在“爭奪考生”的戰(zhàn)場，但曾華很清楚，省內(nèi)其他幾所互為“假想敵”的高校一直在較勁，尤其是層次、優(yōu)勢專業(yè)都旗鼓相當?shù)膶W校，拼得更狠。在省會的統(tǒng)一咨詢會上，其他學校攤位的工作人員都很熱情，忙不迭地招攬考生和家長，分發(fā)資料；而那幾所學校都是走走過場，就放塊牌子，有人來問的話，工作人員努努嘴：“都在上面，自己看。”

“他們的暗戰(zhàn)，可不是在這里展開。”曾華覺得，自己的學校若想長足發(fā)展，當然首先要夯實自己的內(nèi)涵基礎；可是也不應在“生源大戰(zhàn)”里缺位，不能局限于本地考生，也要多沉下去“蹲點”，去更多地域爭取優(yōu)秀的考生。

“當然，不能用不正當手段。”他一再強調(diào)。

第三梯隊：攸關生死，浴血拼殺

“清北大戰(zhàn)”，在一些排名基本墊底的高?？磥?，就像是“神仙打架”，關乎的是清華北大的面子，而招生對這些處于弱勢地位的高校來說，則關系到生死，他們也會為此展開博弈，是一場生存之戰(zhàn)。

田明是一所職業(yè)技術學院的招生辦主任，他供職的學校和曾華的單位同處一個地級市，但“同人不同命”。曾華的招生工作只需要從鄰近高考分數(shù)揭曉的時段啟動，而田明的工作重擔早在開春就壓了下來。作為大專層次的高校，招生是個持續(xù)性的難題，去年計劃1800人，最后只招來400人，田明被校領導批得抬不起頭。今年春季一開學，校領導把田明叫到辦公室，鐵青著臉說：“給你錢，給你車，想要什么給什么，你一定給我把學生招來?！?/p>

田明和他的同事不可謂不努力。他們下到當?shù)氐拿恳粋€縣每一個高三班，見學生、見老師、見家長，一個人一個人地做工作。平面、電視、公交、戶外、新媒體，廣告立體覆蓋；招生人員進到社區(qū)、廣場、超市、批發(fā)市場。頂著巨大壓力，鞋底跑穿，嗓子喊啞。田明說，指標是有的，完成任務，獎勵也是有的。但就是如此，今年的招生任務能完成多少，他心里還是沒底。

“這些年的招生是越來越難做了?！碧锩髡f。在他眼里，農(nóng)村學生人數(shù)的下降是招生難的根本原因。他常去招生的一個縣城的高中，去年秋季本來計劃開10個高一班，結(jié)果最后只招滿4個班的學生。近些年，許多適齡孩子都跟著父母去城市務工，他們有的在城鎮(zhèn)就讀，有的直接輟學，這從源頭上擠壓了大專院校本就不多的招生空間。

其次，“高考指揮棒”的影響明顯，田明稱，如果學生考上本科，是當?shù)毓賳T的政績；發(fā)展職業(yè)教育雖然是國家近年大力提倡的解決就業(yè)這個民生之本的政策，但政府的政策和資金依舊向本科院校傾斜，職院得不到充分的資源。不少家長同樣認為，參加高考就是要上本科才算好，不然還不如不考。

田明承認，確實有些職業(yè)技術學院不兌現(xiàn)招生承諾，把學生招進去后不妥善教育管理，“害群之馬”讓整個大專層次的高等教育喪失了公信力。他說，其實隨著現(xiàn)代學徒制的逐漸確立，高等職業(yè)院校對愿意提早就業(yè)的學生而言，有著掌握實在技術、對口就業(yè)、節(jié)省成本等諸多優(yōu)勢，并且近年來許多本科高校也面向大專對口專業(yè)的學生提供自主單招考試的機會，愿意繼續(xù)深造的學生可以通過這個途徑升入本科，乃至以后自行選擇研究生教育，彌補了大專生在學歷層次上的缺陷。

盡管如此，對他而言，招生壓力這座大山，短期內(nèi)是搬不掉的。

在高校招生的鏈條上，我們不妨再“腦補”一下另一個畫面——2015年7月2日，江蘇淮安市初高中新生自主招生報名首日，為了能順利報上名，學生和家長冒著高溫排起長隊。一名學生家長因自己孩子考的成績較高，生怕被低分學校錄取，直接動手搶奪招生工作人員的電腦，上演了一幕令人尷尬的“搶機大戰(zhàn)”，最后被現(xiàn)場的老師和保安制止并勸離現(xiàn)場。

高校和家長都在“打仗”，戰(zhàn)火從高中、初中，甚至更早就開始燃燒。

你們?yōu)榈氖鞘裁矗?/p>

（應被訪者要求，文中的高校工作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