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山河故人》改對了名字,它不是一部電影,是一個老朋友。這個老朋友,又不是自己選擇結交的那種,比較像是“世交”。“他”存在了很久,也聽聞了很多“他”的故事,然后,自己好像經(jīng)過了認識“他”的人走過的道路,就看見“他”站在面前。
三段時空,1999,2014,2025,特定的年份純然給過去、現(xiàn)在、未來包裝了花紙,內里收藏的是一個民族的永恒輪回,一錯,再錯,三錯,時間并不因為有著不同的名稱而有意義上的差異,它們的統(tǒng)稱,叫遺憾。
但是,錯了百年、千年,為什么就是只能重蹈覆轍?我給自己找了個解釋。沒有救贖。
故事的開端,也是命運化身十字街頭出現(xiàn)在三個年輕人的眼前時,第一個錯就誕生了。濤在梁子(蓬頭垢面)與晉生(衣履光鮮)之間,選了未來的資本家,而不是日后貧病交加的工人階級。然而想深一層,骰子停住的一刻可以叫做或然率,濤的抉擇,即便不是導演在選角上已作出明確交代──扮演晉生的是知名演員張驛──開場,音樂與畫面同時出現(xiàn),已是讓濤陶醉在迪士可中的“Go West”,濤在鏡頭前再諱莫如深,我們不會不知道她內心為何交戰(zhàn)。煤(也是媒),在她心中的價值,也許特別有象征意義,一如愛情。晉生借買賣風光,梁子卻是默默向深處挖掘,都怪年輕時眼睛決定一切,結果是,濤到了第三段孑然一身,陪伴她的只有一只導盲犬。
如是種下了一錯再錯的種子。第二段幕啟,濤與晉生已婚姻破裂,他們的兒子到樂(謔音dollar)奔外公喪從上海的父親與繼母身邊回到汾陽母親的家,濤對他“失而復得”的心情,每一刻都有著他到底己不屬于自己的恨意──恨那做成“不可挽回、不可彌補,更是不可期待”的局面的自己?三個“不可”,順序正好對應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在第二段的《山河故人》里,濤要面對的不只是與兒子的訣別,還有病入膏肓的梁子的歸來。 表面上,她和她的故人相見,是她以伸出援手的朋友身份,在他的病榻上把厚厚兩疊鈔票贈予有需要的他,實則,命運似是有意安排被她留在了梁子故居中十五載的喜帖,再次回到她手的中。
第三段,到樂長大成與漢語教師──年齡上足以當他母親的Mia──發(fā)生關系的青年。濤的錯誤(選擇)在異鄉(xiāng)繼續(xù)發(fā)酵,因為到樂沒法覺得自己能與任何人、任何事產生歸屬感。他有強烈的情感需要,但找不到情感聯(lián)系的對象。他的名字,儼若對他的詛咒,金錢有了靈魂,他還是金錢嗎?金錢在第一個錯誤的抉擇中,己扼殺了未來的可能性,眼看未來終于來到,他卻只能以擁抱現(xiàn)在來感受存在。退學,找尋母親的替代,到底不能減輕他的惶惑與痛苦。
《山河故人》里發(fā)生在濤、梁子、晉生、到樂,甚至Mia身上的事情沒有一件事是“對”的,這,不可能只是一個個例。就是在這故事中不過飾演過客的Mia(張艾嘉),在異鄉(xiāng)生活多少年了,坐在外籍離異丈夫面前,她的失落,竟然可以作為濤與晉生的某種移花接木。到樂對她,也是“由憐生愛”。飄浮,是電影中每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的偶然相遇,用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字概括,叫緣,但千載難逢的碰撞,在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之間,偏又,不是太淺,就是深刻在結下的誤會上,變成了冤。
Mia 接受到樂,有人覺得難解,部分原因是沒有足夠銀幕時間交代,但如果不是從觀眾感受角度來看,到樂和Mia的年齡再懸殊,二人本來也可以在彼此身上播下情感的種子,但錯在到樂給Mia一吻,Mia愕然之后回報一吻,那只是為了要在無依中抓住一根浮木的另一段關系的伊始。
輪回,不能沒有儀式的撫慰。片尾,濤又做了一桌對她來說有如贖罪的餃子,然而它們的完成沒有帶來與兒子的團圓,卻只是循例的思念,抑或,是循例的憑吊。我在片尾字幕緩緩滾動時禁不住想,這民族那么重視得到,是否就是永遠不會在失去中找回自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