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華
羅布人在海子邊找一棵大樹,以樹冠為屋頂,砍下一些胡楊枝條,彎彎曲曲地插成墻,再從海子邊挖出泥巴,在墻上涂抹一遍,一個家就此竣工。
他們把衣服全部穿在自己身上,睡覺時也不脫下來,也從來不會把“好東西”放在家里,而是悄悄找個地方埋藏起來,連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埋在哪里。
他們是滄海桑田的見證人,但遺憾的是,因?yàn)闆]有文字、沒有學(xué)校,沒有記憶的載體,缺少傳承的手段,所以一切都隨時光而沉沒、隨大風(fēng)而消散了。
在先秦典籍《山海經(jīng)》中,有這樣的記述:“敦薨之水西流注入泑澤,蓋亂河自西南注也?!彼^“泑澤”,就是名噪于世的羅布泊。羅布泊的水域澤潤了沙漠綠洲,孕育了樓蘭文明,造就了樓蘭、鄯善、營盤等繁華都市。隨著古老的絲綢之路興起,這些沙海中的黃土城紛紛四門大開,一隊(duì)又一隊(duì)駝商往來穿梭,形成了沙漠里最開放的“貿(mào)易特區(qū)”。
然而,在2000多年前的某個時候,這些沙漠中的城郭和居民,似乎一夜間就銷聲匿跡了。從此,地圖和史書成了空白,只留下無數(shù)的疑惑:樓蘭到哪里去了?羅布泊里的居民又去了哪里?
1000多年后,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在荒涼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竟然生活著一些土著人,進(jìn)一步接觸后才知道,他們就是當(dāng)年羅布泊居民的后裔,于是被稱為“羅布人”。他們沒有文字,沒有學(xué)校,沒有城池,甚至沒有鍋釜,卻并不茹毛飲血——他們很早就懂得擊石取火、燒烤魚類。這群人追逐著沙漠里的河流和海子,結(jié)廬為室,捕魚為生,堅(jiān)毅從容地傳承著“以
木為舟,以魚為糧”的世外生活,為世人留下了一個個神秘的傳奇故事、一個個難以破譯的生存之謎,就連那些隨意建造的簡陋村寨,如今也成為了“歷史博物館”,令愛好獵奇者趨之若鶩……
祖?zhèn)鞯哪疚莺筒輳]
海子間穿梭的一葉卡盆
從新疆巴音郭楞州尉犁縣縣城出發(fā)往西南走,一些大大小小的湖泊零星地散布在戈壁上,湖泊周圍的胡楊林粗放而狂野地生長著,毫無規(guī)律卻又顯得疏密有致。透過胡楊林,偶爾能看見一些羊群在起伏的坡地上緩緩前進(jìn),就像一團(tuán)團(tuán)飄落到地上的白云,和天空中的白云一起倒映在平靜的水面上,讓人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沿著蜿蜒的公路南行大約40公里,就到了墩闊坦鄉(xiāng)境內(nèi)的塔里木河畔,視野里出現(xiàn)了茅草屋、木橋以及擱在沙丘上的腐朽的獨(dú)木舟,偶爾還有草雞“咯、咯、咯”的叫聲傳來,這里就是羅布人居住的村寨。
村寨正門形如一個戴著帽子的人頭,兩側(cè)是魚的圖騰,進(jìn)入大門,一個直徑兩米多、以蘆草編織的船形有沿帽讓人眼前一亮。就在這個村寨里,你能同時看到四項(xiàng)有趣的特色內(nèi)容,那就是羅布人、海子、胡楊和沙漠,活脫脫一座原始的生態(tài)公園。
太陽漸漸升起,陽光下的大漠寧靜而安詳。爬上一座沙丘,遠(yuǎn)眺羅布泊方向,只見蒼茫遼闊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金色沙海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沙漠與胡楊林在這里短兵相接,碧空映照下的塔里木河從村邊流過,幾個大大小小的海子旁邊,點(diǎn)綴著蘆草和胡楊木搭建的小屋。
羅布人的小屋古樸而又隨意。他們在海子邊找一棵大樹,以樹冠為屋頂;砍下一些胡楊枝條,彎彎曲曲地插成一排,這就形成了墻;然后,從海子邊挖出泥巴,在墻上涂抹一遍,一個家就此竣工了。若是在沒有樹木的地方,羅布人就把蘆葦扎成束,作為房屋的柱子,再用蘆葦桿串起來做成墻壁,同樣可以快速建造“薩托瑪”(房舍)。
在一座房子面前,我們遇見了一位名叫和尼的老者。他已經(jīng)70歲,花白的胡須,頭上戴的白色繡花無沿帽,表明了他的羅布人身份。他身后是一座茅草棚,籬笆用紅柳編成,四面墻體以蘆葦扎起,用胡楊樹做支柱。他用不太熟練的漢語告訴我們,這就是他住了10多年的“家”。這座小房子是周圍幾百米唯一的建筑,它矗立在高高的坡地上,守望著一片海子和在海子邊不斷漂移的羊群。和尼說:“搭建原始簡陋的茅草屋,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它是我們賴以遮風(fēng)擋雨的庇護(hù)所,雖然這里幾乎不下雨……”
村寨中,還可常??吹揭恍┍惶涂找话氲暮鷹钅?,胡亂放在屋前屋后,或者被拴在樹上,這就是羅布人的船。以前,他們生活在水鄉(xiāng),不騎馬也不騎駱駝,最常用的代步工具,就是用整棵胡楊木掏空而制成的獨(dú)木舟——“卡盆”??ㄅ璧拇笮?、形狀完全取決于胡楊木,可謂真正純天然、無污染的綠色交通工具。
干燥的風(fēng)卷起粒粒沙塵,掃過光禿禿的胡楊木,發(fā)出略帶蒼涼的嗚嗚聲,老羅布人和尼掏出一桿小煙槍,深深地吸了一口,開始為我們講述那些久遠(yuǎn)的記憶……
沙漠里的捕魚人
追逐“阿不旦”的世外生活
早期的羅布人,家當(dāng)只有漁網(wǎng)和卡盆。
在一望無際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塔里木河與孔雀河急流滾滾,從天山、昆侖山上帶來清冽、甘甜的雪水,把羅布泊充盈得煙波浩淼,形成了一片片澤國和綠洲,古人說它“廣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減”,甚至還有人把羅布泊當(dāng)成了黃河的源頭,而劃獨(dú)木舟、食烤魚、操羅布泊方言的羅布泊民族,就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
春天,他們在塔里木河岸邊開一道道口子,引導(dǎo)河水裹帶著各種魚流進(jìn)低洼處,水滿后,再把口子封堵起來,就形成了一個個人工湖,用來養(yǎng)魚。等到夏季,魚已經(jīng)被養(yǎng)得肥肥壯壯,甚至還長出了魚油。當(dāng)湖水被蒸發(fā)得差不多了,羅布人就下到湖中,直接把一條條大魚拖到岸邊;如果湖水還較多,就需要再次扒開口子,讓河水灌進(jìn)湖里,湖中的魚就會逆流而上,此時,只需在口子設(shè)下魚網(wǎng),一條條大魚就會爭先恐后地自投羅網(wǎng)……
其他時候,羅布人就劃著卡盆,穿梭于河道和海子之間,用掛網(wǎng)和魚叉捕魚。他們把捕獲的魚堆在村口,所有人都可以隨意取食。熊熊的篝火燃起,一條條大魚被熟練地一剖為二,用紅柳條穿起來,插在火堆旁烘烤,不一會兒就香氣四溢。羅布人的烤魚非常簡單,唯一的調(diào)料就是鹽,和尼說 :“除了鹽,要是加了其他調(diào)料,那就不是羅布人的烤魚了!”
海子里的魚似乎打不完,如此簡單而充裕的生活,使羅布人心滿意足地固守著家園,很長時間都沒有向外界邁出一步。他們千年如一日,悠然地用胡楊作舟、以曲木為罐、劈梭梭為柴、插蘆葦為室、借胡楊樹洞中的黃水漿洗衣服、削紅柳修枝做成魚叉,一切源于自然,沒有金錢,也沒有奢侈品,只有屬于自己的“綠色”生活。他們很少向外界展示自己,所以在過去很長時間里,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羅布人的存在。
后來,有人迷失在沙漠里,親眼見到了那些“以葛為裳、集裘為衣”的打魚人,于是就展開了無窮的想象力,演繹出許多富于傳奇色彩的冒險故事,吸引了無數(shù)探險家、詩人、僧侶、商賈盤桓于沙漠,尋找夢中的伊甸園。然而,許多人不是成了沙漠狼的獵物,就是變成了千古不朽的“木乃伊”,總之進(jìn)去就很難再出來,因此羅布人依然很少受到外界的干擾。
再后來,塔里木河下游河床被風(fēng)沙淤塞,在渠犁國(今日尉犁)改道南流,樓蘭失去了灌溉用水,草木逐漸枯死,水里的魚兒越來越少。于是,羅布人開始溯流而上,來到喀拉庫順湖、臺特馬湖一帶尋找“阿不旦”(羅布人將自己的聚居地叫做“阿不旦”,意為“水草豐美的好地方”),與此同時,他們也逐漸開始與外界交往,進(jìn)入了“刀耕火種”的新時代。他們的生活不再局限于打魚,有時也在洪水退去的土地上撒一把麥種或苞米。到了秋天,他們把收獲的糧食賣給商賈,換回面粉,或是其他一些東西。
于是,羅布人的家當(dāng)里,又增加了一口鐵鍋、一把斧頭,或是兩個木碗、一個木盤、一套針線,或是其他各種新奇有趣的玩意兒。據(jù)說那時,他們把衣服全部穿在自己身上,睡覺時也不脫下來,并且從來不會把“好東西”放在家里,而是向部落炫耀后,悄悄找個地方埋起來,連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埋在哪里……
200多年前,羅布人部落發(fā)生了鼠疫,于是他們再次被迫離開家園,四散遷徙,如今尉犁縣境內(nèi)的羅布人,正是從羅布泊遷徙而來。經(jīng)過了許多顛沛流離,他們終于在尉犁縣的喀爾曲尕、墩闊坦等地找到了新的“阿不旦”。這里位于塔里木河中游,每當(dāng)洪水來臨,低洼的地方便是一片汪洋,綠洲、島嶼星羅棋布,恍若沙漠中的“威尼斯”,羅布人出門便是水,聚會、走親戚只坐卡盆。那時,蘆葦蕩蕩,水道如網(wǎng),人在水中行,歌在空中飄……
被風(fēng)沙掩埋的記憶
從逐水而居到“地球村”
數(shù)千年的時間,足以發(fā)生太多滄海桑田的變遷。
到公元4世紀(jì),曾經(jīng)是“水大波深必汛”的樓蘭,到了要用法令限制用水的拮據(jù)境地。盡管樓蘭人為疏浚河道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和嘗試,但到了唐代,樓蘭已是“沙磧兩千里,國久空曠,城池荒蕪”,最終無聲無息地退出了歷史舞臺;盛極一時的絲路南道,黃沙滿途,行旅裹足……
干旱斷絕了綠色,風(fēng)沙掩埋了文明,唯一沒有消失且繁衍至今的就只有羅布人了。那時,他們只要再往前面走上幾步,也許就會聽到駝鈴的鳴響;他們?nèi)绻僮哌h(yuǎn)一點(diǎn),或許就會看到驛站的炊煙。然而,他們跨越了唐、宋、元、明等朝代,出現(xiàn)在世人眼前的時候,已是清朝中期。
他們是羅布泊滄海桑田的見證人,但遺憾的是,因?yàn)闆]有文字、沒有學(xué)校,沒有記憶的載體,缺少傳承的手段,所以一切都隨時光而沉沒、隨大風(fēng)而消散了。
在過去的漫長時光中,羅布泊不僅是塔里木河的最后歸宿,也是維系羅布人生存的命脈。但到了近代,塔里木河上游、中游的人口不斷增加,數(shù)百座抽水、攔水設(shè)施密集分布,當(dāng)塔里木河流到尉犁縣的時候,已成為“強(qiáng)弩之末”。如今,塔里木河下游已經(jīng)干涸多年,羅布泊早已淪為一片沙海。和尼說,如今他所面對的,只是2014年塔里木河發(fā)洪水的時候,留下來的一片20多平方米大小的小水洼,里邊一條魚也沒有——他只能從祖輩們口口相傳的故事中,去想象當(dāng)年“以魚為糧”的生活。
隨著一批又一批探險家、旅游者的到來,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讓羅布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他們從原始部落跨越到了“地球村”時代,閃電般地與文明社會縮短了距離。一位多次深入南疆拍攝胡楊林的攝影師,對2014年拜訪羅布人村寨的經(jīng)歷一直耿耿于懷。他看到一位羅布人老者坐在自家門口,熱情地對他打招呼,雖然聽不懂,但倍感親切,于是他毫不猶豫地舉起了相機(jī)??墒请S著“嚓咔”聲落下,原本慈祥的老者卻立即站了起來,嘴里蹦出一句并不熟練的漢語 :“拍照 10 元,謝謝!”
和尼說,羅布人以前是塔里木河的兒女,現(xiàn)在是沙漠的子孫。雖然沒有了水,但他們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收音機(jī)、摩托車、皮卡車、彩電乃至電腦,都已經(jīng)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和尼有個20歲的孫女,她在空閑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通過電腦學(xué)習(xí)課程、與各地網(wǎng)友聊天,或者玩游戲……
很顯然,如今的羅布人幾乎完全脫離了祖先的生活軌跡。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那些原生態(tài)的生活方式,就會逐漸消逝在歷史長河中,但是他們也在現(xiàn)代文明的旋律中走向富強(qiáng),過上了更好的日子??牡魺煒尷锏幕遥湍岢錆M希望地說:“現(xiàn)在我們定居在這里,不用再逐水而居,只要勤勞,就會有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