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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上的螃蟹

        2015-09-10 07:22:44胡曉君
        上海文學(xué)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月琴小樂

        胡曉君

        看到藍水賢的那一剎,李明亮腦子里蹦出一個詞:木乃伊。還能區(qū)別的,是眼睛和嘴巴,藍水賢眼睛一直盯著他看,嘴巴不停地動,突然一口痰從藍水賢的嘴里吐了出來,簡直是噴口而出!如果不是他后退得快,就落在身上了。那痰飛出一米多遠,才“啪”地落地,在力量和速度的作用下打了個滾,裹上一層灰泥。

        李明亮沒想到藍水賢嘴上的功夫那么好,簡直是武林高手。

        藍景平?jīng)_到他面前,俯下身子低吼著警告道:“你再這樣我就不管了?!?/p>

        藍水賢突然干嚎起來:“什么時候才能死啊!連死都不能!”李明亮被那絕望的干嚎震住了,似乎明白,他繞了這么大一個彎就是為了今天,聽這聲困狼一樣的干嚎。

        藍景平轉(zhuǎn)過身,向他解釋父親不是沖著他的,“你知道一個人在床上躺了六年多,只能想不能動,脾氣就會變壞。你只要一日三餐喂他吃,一天給他擦一次身子,洗幾件衣服,白天兩個小時換個體位,晚上四個小時翻一次身,其余時間都是你自己的。只要你愿意留下,我會給你找些在家里做的手工活,做得好的,一天可以賺十幾塊二十幾塊。如果做滿三個月你還做下去,我給你加一千的工錢。吃住都用我的。這樣你一個月有兩三千的純收入?!边@些話藍景平是一口氣說出來的,一定在腦里過了很多遍,成為下意識了。

        李明亮左肩抵著門框,右腳踏著門檻,看著藍水賢被子下的身子說:“別說了,我會照顧他的。”他沒說你父親,他說他。

        藍水賢第一次發(fā)飆在一個星期之后。那天,藍景平燉了只土雞,是藍小樂上學(xué)時帶過來的。藍水賢睡醒時雞湯涼了,李明亮重新熱了。藍水賢喝著雞湯,突然將一大口雞湯噴在他臉上,大叫道:“你這是要燙死我啊。燙死我,也輪不到你?!崩蠲髁吝€沒來得及伸手擦拭,又一口痰從藍水賢的嘴里飛了出來,落在李明亮的上嘴唇上。

        李明亮順手將雞湯潑在藍水賢的臉上,在藍水賢的痰就要出口的一瞬,迅速將碗扣在藍水賢的口鼻上,用力按住。在李明亮的手底下,藍水賢的頭左右晃動著,晃了十來下,就不再晃了。隔了一會兒,李明亮才松開手。

        藍水賢的臉紫黑紫黑,他忙扔了碗,去拍藍水賢的臉,抓著他的肩膀使勁搖。過了一會,藍水賢緩過一口氣,臉色漸漸活了過來,眼睛仍閉著,似乎不愿睜開。李明亮打了點熱水,擦凈藍水賢臉上的湯汁。拿毛巾的手篩糠一樣地抖,心在胸膛里怦怦兔子一樣亂竄,不知什么東西“啪嗒”掉在藍水賢的臉上,他才感覺自己在哭。

        李明亮抬起袖子擦了一下眼睛,想,馬上,把這份差事辭了,還揀垃圾去。李明亮走到屋外,想給藍景平打個電話,剛撳下139,胃部一陣抽搐,痛得他蹲下身子,整個人蜷縮作一團。

        晚上,李明亮多次來到藍水賢床前,聽到他平穩(wěn)的呼吸聲,才放下心來。

        第二天,吃了早餐,收拾好碗筷,李明亮掏出手機,給藍景平打電話,告訴他趕緊找人,他不想干了,干不了。藍水賢在屋內(nèi)梗著脖子大罵道:“你這個龜孫、懦夫,干嗎不多使點勁,把我了了。那樣我就會把你當(dāng)爺爺,當(dāng)爺爺!”

        過了一會兒,李明亮才進屋,進屋也只是靠在門上,雙手交叉擱在胸前看著藍水賢,一句話也不說。藍水賢連續(xù)噴出幾口痰,一次比一次噴得遠,看看都落不到李明亮的身上,才泄了氣。

        李明亮每天給藍景平打電話。藍景平說在找人了,在找人了。第三天藍景平回說自己出差,一個星期后回來,叫他再堅持幾天。

        星期六晚上,藍小樂來看藍水賢。一來他就直奔藍水賢的床邊,摸著藍水賢的頭,又低頭聞了聞,說:“爺爺好香,是什么味道?有點像喝的中藥唉,比中藥好聞。”

        藍水賢笑著說:“你這張嘴出來的話,爺爺就愛聽。這點你可不像你爸,像我。”

        “就是啦,就是啦。誰叫我是爺爺?shù)膶O子。今天我可以在你這里待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哎。我們玩成語接龍怎么樣?或者講故事?爺爺你定吧。”

        藍小樂扭頭看看身后張著手站著的李明亮,叫了聲叔叔,說:“你去休息吧,這一個小時爺爺歸我管了。”

        這幾天李明亮心底一直不踏實,可謂誠惶誠恐。昨晚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把藍水賢捂死了。醒來時腦門上全是汗。想著夢和現(xiàn)實是反的,這是給藍水賢送力、送壽。他在床上呆坐老半天才開始穿衣。

        李明亮希望早點見到藍水賢家里人,早日擺脫,又怕見他們。既然抱定走的決心,也就不在乎藍水賢的那口痰,護理得格外細(xì)心,以彌補那天的無心之過。今天中午在陽光下給藍水賢泡了中藥浴,將他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換了。這陣子藍水賢倒是安靜,任由他擺布,只是不和他說話。

        李明亮一走,藍小樂關(guān)上門,將嘴巴附在藍水賢的耳朵上,悄聲說:“我爸叫我問問,李叔叔怎么樣?”

        “你不是誠心來看爺爺,是帶任務(wù)來的啊。”藍水賢有點不高興了。

        “我這是一箭雙雕哎。我知道回去怎樣和爸爸說了?!彼{小樂又摸了摸藍水賢的頭,藍小樂發(fā)現(xiàn),只要他一摸藍水賢的頭,藍水賢就會變得好說話。藍小樂突然喊道:“父慈子孝。爺爺,快接?!?/p>

        藍水賢今天不想接龍,不想動腦子。他問藍小樂想不想吃山楂片,他用嘴往右邊的矮柜努了努,示意藍小樂自己去拿。藍小樂取了一筒山楂片,剝開紙,往自己嘴里塞一片,往藍水賢嘴里塞一片,將學(xué)校里的事說給藍水賢聽。

        他說班上有個鄉(xiāng)下來的同學(xué),學(xué)習(xí)很努力,成績也好,年年拿一等獎學(xué)金。期終考試前,寢室熄燈了他就跑外面路燈下看書,也不知道幾點回的寢室。第二天起床時突然聽他在叫,穿在腳上的襪子少了一只。他腳上的襪子究竟是自己弄丟的還是被室友惡作劇拿走的,一個學(xué)期過去了,室友在晚上熄燈后躺在黑暗里經(jīng)常分析這事,大家都發(fā)誓沒拿過他的襪子,而他堅稱襪子一直穿在腳上。那天我們把寢室翻了個底朝天找他的襪子,還在那晚他看書的路燈周圍找,后來又將尋找的范圍擴大到整個校園的草坪、水溝。我們拿了另只襪子問學(xué)校清潔工,有沒有看到過一只類似的襪子,我們真的很想找到那只蹊蹺失蹤的襪子。

        “小樂,要知道,人生常常會莫名其妙丟失一些東西的。塞慢點,滿嘴都是了,你要嗆死我啊。”

        聽到劇烈的咳嗽聲,李明亮推門進來??吹嚼蠲髁粒{水賢大叫起來:“扔了,全扔了,什么東西,分明是害我的。死又死不了,干脆給我來個痛快?!?/p>

        李明亮示意藍小樂走,藍小樂反而將李明亮推出門,伸出手,輕輕地?fù)崦{水賢的頭,直到藍水賢完全安靜下來。

        臨走時,藍小樂對李明亮說:那山楂片你買的吧,爺爺說吃別的東西都沒味道,山楂片味足又耐吃,用舌尖一點一點地舔,一點一點地消化,消磨時間最好。

        “他說的?”李明亮指了指屋內(nèi)。

        藍小樂點了點頭。

        “他還說什么了?”

        藍小樂想了想說:“沒說什么了,都是聽我說學(xué)校的事?!?/p>

        “哦。”李明亮松了一口氣。

        藍景平出差回來就來看藍水賢,李明亮正在堂屋里自斟自酌喝著悶酒。藍景平將左手小袋子放在李明亮面前,說:“這是我從福建帶回來的龍眼肉,你嘗嘗?!?/p>

        “這怎么好意思,這怎么好意思,讓你破費?!?/p>

        “應(yīng)該的。有你在這,我才能放心出差。你吃你吃,我去看看我爸?!?/p>

        李明亮放下碗筷跟了進去。

        藍景平問了些這一陣子藍水賢的吃喝。他仔細(xì)地看了看藍水賢,轉(zhuǎn)身對李明亮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爸好像胖了些?!?/p>

        “胖?我看不出來啊。”李明亮看到藍水賢嘴巴動了動,他本能地往后退。藍水賢斜著眼睛看著他,突然鴿子一樣咕咕笑了起來,說:“給我一片山楂片,快點?!?/p>

        李明亮往他嘴里塞進一片山楂片。藍水賢有滋有味地咂著,弄出很大的響聲。

        “我爸好像喜歡你啊。”往外走的時候,藍景平商量道:“一下子找不到人,你就再幫我一陣子吧?!?/p>

        “你加緊找,我是真做不了。”

        藍景平打定主意,要留下李明亮。以前都是藍水賢大叫大嚷地沖保姆喊:“走,走,給我走,她(他)不走,你就把我弄死!”

        藍景平給李明亮拿來一萬只半成品的信封,李明亮要做的就是把信封下面的口和中間的口糊住,糊一只兩分錢。藍景平告訴李明亮,那些熟練工一天可以糊五千只,在家里就能賺一百塊錢。

        李明亮問他有沒有找到保姆。

        藍景平說:“在找呢,在找呢。真不好找。你再等幾天?!?/p>

        離開時,藍景平像突然想起什么,問:“你來了有一個月了吧?!?/p>

        “二十六天?!崩蠲髁链稹?/p>

        “哦,那也快一個月了。這兩千你先拿著,一千是下個月的工錢,一千是買菜買米的開銷?!?/p>

        李明亮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愣了一下,說:“下個月再說吧。”

        藍景平將錢塞到李明亮手里,說:“你先拿著,到時再算,多還少補。我這邊抓緊找。”

        李明亮拿著錢,愣愣地看著藍景平騎著摩托車一溜煙走了。

        李明亮用四天時間糊好了一萬只信封,賺了二百塊錢。他向印刷廠交回一萬只信封后,又領(lǐng)了兩萬只半成品信封。

        經(jīng)過那一萬只信封的磨煉,李明亮摸到了一些提高速度的技巧,就在他很投入地試驗這些技巧的時候,藍水賢在屋里“水、水”地叫。藍水賢叫了有一陣子了,當(dāng)李明亮拿著茶杯和吸管走進屋子,看到藍水賢梗著脖子眼睛都暴出來了。藍水賢吸了一口就皺起眉頭,說太燙,想燙死他啊。李明亮加了點涼的,藍水賢又說加多了。李明亮一句話沒說,重新?lián)Q了一杯,站在藍水賢床邊親自喝了一口,才將吸管塞到藍水賢的嘴里。藍水賢將一杯水都喝了。李明亮給他換了個體位,全身輕輕拍打了一遍,問他要不要大小便,藍水賢合上眼睛沒回答他。李明亮在他的后背墊上兩個枕頭,蓋上被子。

        糊了百來個信封,藍水賢又在屋內(nèi)叫了。這回,他把尿拉身上了。才幾分鐘啊,李明亮猜藍水賢是故意的,臉就有點陰沉,手就重了些。藍水賢大叫起來:“你想痛死我?。 ?/p>

        李明亮沒好聲氣地說:“叫什么叫,你是故意的?!?/p>

        “你干脆把我弄死,我就不叫了。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大家都難受。你不難受嗎?”藍水賢盯著他問。

        “難受。你少作點惡就會好受點?!崩蠲髁猎谒ü上落伾嫌筒己椭袉?,直起腰時,一口痰準(zhǔn)確無誤地飛到他的嘴唇上。

        “你個死癱子?!崩蠲髁翆⑻的ㄟM藍水賢的嘴里,捂住他的嘴巴,真想狠狠地抽他幾個耳刮子。

        “你捂死我你捂死我,求求你,捂死我?!?/p>

        李明亮連忙松開手,走開幾步,冷冷地看著藍水賢,看著他閉著眼睛在那扭來扭去地叫。突然將門狠狠地一甩,一甩,又一甩,又一甩,越甩越快,上了年代的木頭門軸瘋狂地轉(zhuǎn),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仿佛一群鬼在打鬧。

        李明亮甩著甩著哈哈哈大笑起來,藍水賢愣了一會,罵道:“笑你個鬼?!边\足力氣,一口痰噴口而出,李明亮一下跳到門檻外。

        兩個月下來,李明亮摸出了一點門道:藍水賢鬧過之后,會安靜幾天,養(yǎng)精蓄銳足了,就又開始興風(fēng)作浪。當(dāng)然,這期間得小心伺候,有時候一句話不爽,比如說看他靠在床上歪著頭睡著了,上前悄悄關(guān)了電視,他會突然睜開眼破口大罵。說發(fā)作就發(fā)作,說翻臉就翻臉。李明亮在心里罵著山魈、老妖精,沒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不過,鬧過了,也就安靜了,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仿佛元氣大傷。

        李明亮知道他面上強,心里是虛的。李明亮想起小時候隨父親上菇寮,深山老林里生長著幾株上百年的老茶樹,樹上長著一種叫螃蟹腳的寄生菌,一束束如螃蟹的腳插入茶樹體內(nèi),吸取汁液。在菇民中有一種說法,將螃蟹腳晾干泡茶喝,可以祛風(fēng)濕,年老體弱的喝了,一年不生病,還可以和雞鴨鵝豬腳一起燉,有一股淡淡的清澀的鮮香。春播季節(jié)一到,秋收后離家的菇民們成群結(jié)隊從菇山回到村里,在菇神廟排演三天三夜的平安戲,七大姑八大姨、遠近鄉(xiāng)鄰全聚攏來,戲子穿上菇民帶回還愿的戲衣、戲帽,先念“福星高照、金榜題名”(祝福讀書人),次念“空手出門、滿手回家”(祝福菇民),再念“田禾茂盛、五谷豐登”(祝福種田人)。有老人、小孩、病人的人家,乘機討要螃蟹腳,菇民大方奉送。

        藍水賢也就剩螃蟹腳這點能耐了。

        藍水賢可惡時,李明亮就嘆他太不知足。癱都癱了,兒子也請了人專門伺候,還整天鬧著要死、死、死。

        在藍水賢又在叫死、死、死的時候,李明亮一字一頓地問:“你,真——想——死?我聽說很多人真到那一步,又舍不得了。死了就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沒了,你不害怕嗎?”

        一口痰向李明亮飛來。

        “看來,是真想死?!?/p>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肚子里幾條蟲子,早就等著我死了。我死了,你們就不用困在這里了,就自由了?!?/p>

        “死就這么好啊,真的就這么想死啊。好,我成全你。”李明亮也不知道怎么成全他,一個癱子你還能拿他怎么樣呢。但李明亮實在太想收拾收拾這個癱子了,至少在沒有找到更好的去處前,不想讓那惡心的痰老是往他臉上飛。

        也許死了真的比活著要好。誰知道呢?生與死也許并沒有想像的那么可怕,只要熬過了那幾分鐘,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即使真有地獄或天堂,當(dāng)個孤魂野鬼或許也比人好??傊疀]做人的煩惱和痛苦了……亂七八糟的想法一股腦涌來,令他頭痛眼眶發(fā)脹,眩暈想吐。李明亮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拉開一個抽屜,關(guān)上,又拉開另外一個抽屜,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房間里響著開開關(guān)關(guān)的乒乒乓乓。在老式五斗柜底下看到一條毛巾毯,拿了將藍水賢整個人一裹,抱起大踏步向埠頭走去。

        埠頭曾經(jīng)是秀水城最大的碼頭,據(jù)秀水縣志記載,從宋朝開始從四面八方水路、陸路過來的龍泉青瓷匯集在這里,估價后重新裝船外運。運瓷的船隊排出五里多長,煙波浩渺,桅帆林立,氣勢非凡。一次李明亮陪梅妮來城里買衣服,買了衣服梅妮提出去新華書店買書,他記得其中一本叫什么《情人》,梅妮說是一個外國人寫的。他當(dāng)時一看書名臉就陰了,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像每次吵嘴一樣,他認(rèn)錯后就和好了。吃了午飯,梅妮突然提出要去埠頭走走。就是那次他聽梅妮說起埠頭的歷史的,梅妮神往地說也許鄭和的船隊也來過這里,說不定鄭和也一起來了。如今的埠頭已被荒草湮沒,只有那些油光水滑的青色條石,還殘留著昔日的繁華。

        李明亮踏過荒草走到河邊,將藍水賢扔在離河一米遠的溪灘上,說:“溪沿?zé)o蓋,你去死吧。”

        藍水賢盯著目無表情的李明亮看了一陣,又轉(zhuǎn)動著細(xì)弱的脖子看看河岸的荒草,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一米遠的河水那里。河水冒著絲絲的冷氣,瘦弱而清亮。藍水賢的目光有些發(fā)亮,有點貪婪。李明亮站在五十米開外冷冷地看著他。他吃驚地看到,藍水賢竟然依靠唯一可以轉(zhuǎn)動的頭頸和僵硬的幾乎沒力量的雙手,讓自己的身子傾斜了一點點。不過這樣的傾斜只保持了一會兒,藍水賢又仰面朝天躺在了河灘上。由于用力的緣故,藍水賢的臉有些潮紅,使他有點像健康人了。停了一會,藍水賢重復(fù)做起了剛才的動作,這樣重復(fù)了幾次,他泄氣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改變不了。他閉上眼睛,有些無賴地叫了起來:“我要死!我要死!我要死!”李明亮圍著他轉(zhuǎn)著圈子,嘲諷地說:“沒人攔你啊,你去啊,去啊,溪沿?zé)o蓋?!彼吹剿{水賢嘴巴動了一下,連忙跳開,一口痰還是落在了他的鞋面上。

        李明亮罵道:“死癱子。真想死啊,真想死我告訴你一個法子。別到時又舍不得死?!?/p>

        藍水賢盯著他看。他們相互盯著看。李明亮突然笑了起來,說:“告訴你就告訴你,我不怕你死,大不了陪你一起死。”李明亮指指藍水賢身邊那塊較大的石頭。藍水賢琢磨了一陣明白了李明亮的意思,罵道:“婊子兒?!?/p>

        李明亮將自己四仰八叉放倒在河灘上,冬末春初的日頭暖暖地罩著,讓他昏昏欲睡。起先還隔會兒轉(zhuǎn)過頭看看藍水賢,藍水賢的身子僵死蟲子一樣蠕動著,便在心里罵道:都成死蟲子了,還暴,我讓你暴!估計他成不了事索性閉上眼睛,讓陽光從眼縫里漏進來,幻化成五顏六色的圖案。他被這些圖案迷住了。他輕輕地說草地,他的眼皮里就出現(xiàn)了風(fēng)吹草地見牛羊的草原。他說海洋,就有一艘軍艦航行在煙波浩渺的大海上。他說香蕈棚,白花花的香蕈鮮花一樣盛開,一直延續(xù)到地的那頭。他說李小桃,一個六歲的小姑娘眼神怯怯地望著他,他拿出一只炸雞腿晃了晃,小女孩叫著“爸爸、爸爸”高興地向他跑來。他說梅妮,梅妮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像錄像片里的女人一樣騷首弄姿,他身體的某個部位膨脹開來,老鷹一樣向梅妮赴去,床上的梅妮突然消失了。他在房子里翻箱倒柜地找梅妮。

        就在他找得口干舌燥焦頭爛額的時候,某個地方傳來一聲悶響,接著是持續(xù)不斷低沉的呻吟。李明亮猛地睜開眼睛,蹦了起來,藍水賢竟然借助那塊石頭翻了個身!看著滿頭滿臉滿身沾著細(xì)碎沙石,氣喘吁吁像死魚一樣翻著眼珠的藍水賢,李明亮往里吸了一口冷氣,一屁股坐在藍水賢身邊,木了一陣,突然抱著頭嗚嗚哭了起來,邊哭邊揪自己的頭發(fā):“要死的人是我啊,是我啊。可我沒勇氣死。我連死的勇氣都沒有?!?/p>

        落了一夜的雨,轉(zhuǎn)暖的氣溫又陡然下降。天亮?xí)r,雨停了。

        園子里野草瘋長,枯萎的、發(fā)黃的、半綠的、新鮮的狗尾草、拉拉藤、粘粘草、臭草……相互糾纏。排水溝沉積著黑肥的瘀泥,密密麻麻的跟頭蟲伸屈著纖小的身子,將排水溝染成肉質(zhì)的淡粉紅色。水溝邊、圍墻上東一簇西一簇生長著喜陰的植物,枯死的、新鮮的苔蘚散出霉味。已經(jīng)很久沒人打開過這個后門了。李明亮看著那幾只肥碩的老鼠,心想,這圍墻、排水溝真像藍水賢的身子。李明亮跺著腳亮開嗓子沖著老鼠嘿嘿地喊,老鼠驚慌地張望了一下,吱吱叫著一下沒了蹤影。李明亮呵呵大笑起來。李明亮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樂。好像梅妮走后,就沒值得他樂的事了。

        藍景平來過幾次,每次都是突然來的。李明亮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不就查崗嗎?幸災(zāi)樂禍地想,我不會表現(xiàn)給你看的,不會讓你如意的,你這個人模狗樣的兒子。臉上卻沒事人一樣,該干什么干什么。李明亮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藍景平的厲害,上次,他用一萬只半成品信封和兩千塊錢拴住了他,害他現(xiàn)在還困在這。

        不過,李明亮對眼下的自己越來越滿意,從沒有這樣滿意過。心底偶爾還會結(jié)出冰霜,尤其是突然空下來,滿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但那冰霜,正被心底滋生出的熱氣一點一點回暖。這很好,真的很好,他覺得自己就像武俠小說里的武林高手,從藍水賢那具骨肉萎縮的身體里吸取精氣,又活過來了。就像失明的人又看到了光亮,還有紅紅綠綠的色彩,真美!

        在沒來藍水賢家之前,李明亮在秀水城里撿垃圾,再之前踩黃包車。

        黃包車是一位同村的。同村踩白天,他踩晚上。一天,李明亮的黃包車被城管拖走了。李明亮追著城管的皮卡上氣不接下氣跑了二百多米,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婦女罵街一樣拍了一下大腿喊了一聲皇天,那喊聲撕聲裂肺。人群嘩地一下浪一樣涌了過來。李明亮看了看圍上來的人,從地上蹦起來,又往前追。皮卡早跑得沒影了。

        后來他在一家建筑工地找了一份活,干了半年,包工頭突然消失了,等了半個月,還是沒找到包工頭,卻等來了一群記者。記者有的拿本子,有的拿話筒,有的扛攝像機,找了這個工友又找那個工友。這樣熱鬧了幾天,記者也不見了,工地又變得死氣沉沉。李明亮沒等下去,離開了。他撿起了破爛,拾了半個月,就發(fā)現(xiàn)了撿破爛的許許多多好處。一是自由;二是一分一厘都拈在自己的手里;三是拿的都是現(xiàn)錢;四是隨時都可以拿到現(xiàn)錢。對一個上無片瓦下無寸土袋無分文的人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冬天快到的時候,他為自己找到一處風(fēng)吹不到,雨刮不著的安身之處,在秀水城一條主街道邊上,兩個車庫之間的過道里。他非常滿意這個“家”,他不想輕易被住戶趕走,每天清掃過道,三天賣一次廢品,盡量不留下氣味。在上下班的時間,他就避出去,不和樓上的住戶碰面。

        唯一經(jīng)常碰到的是那個上高中的大男孩藍小樂,每天早上六點半到車庫拉自行車,中午十二點回來,下午一點半走,五點半回來,晚上六點半走,十點將自行車放回車庫。藍小樂有兩輛自行車,上學(xué)的時候騎藍色的折疊車,平時外出騎紅色的山地車。正月十六李明亮從鄉(xiāng)下父母那里回來,得了重傷風(fēng),在紙板壘的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中午藍小樂發(fā)現(xiàn)他還躺在那里。藍小樂放好自行車走到他面前,關(guān)切地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告訴藍小樂兩餐沒吃東西了,開口向他討幾塊錢,藍小樂將身上的錢都掏出給了他,很不好意思地說就這點。下午上學(xué)前,藍小樂給他帶來了一瓶穿心蓮片,還有一包板藍根沖劑。隔了一天清早,他在清掃過道,藍小樂騎車經(jīng)過問他好些沒。他連連點著頭說好了好了,謝謝謝謝。男孩子的車騎出都看不見了,他還在點頭哈腰。

        他后來常想,如果不是藍小樂那天忘了關(guān)車庫的卷簾門,而是別的住戶,他會不會一家一家按門鈴一家一家找過去。如果他不按門鈴,會不會就靠撿垃圾打發(fā)余生。真的不好說。三天后的黃昏,藍小樂的父親藍景平叫住他,問他肯不肯照顧癱瘓的老人。

        李明亮決定把藍水賢的家徹底清掃一次。這家好像《聊齋》里狐仙鬼怪住的房子,梁上的積塵落了半寸厚,蜘蛛到處結(jié)網(wǎng)。他找出一件藍水賢的舊衣服,往頭上一裹,兩只袖管手一樣箍住脖子,他對著鏡子左搖右晃,來了個殷秀梅《回娘家》的造型。嘿嘿,藍水賢我就這樣背著你吧,當(dāng)你的大孝子,把后半輩子的日子腐爛在你干枯的軀體里,滋養(yǎng)出肥肥的跟頭蟲,滿世界地去吸人的血。在腐爛之前,我要把這里變成埋葬我們的宮殿。

        一個陽光柔順的午后,藍水賢睡著后,李明亮去了青坑底。那里生長著成片的小竹子——砍了一大捆背回家。李明亮曾經(jīng)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勤快能干的好手,第一個在村里種起香蕈,第一個蓋起三層樓的小洋房,初中畢業(yè)的他娶了一個高中畢業(yè)的老婆,又在鎮(zhèn)里買了房子,將家搬到了鎮(zhèn)里,他們還計劃著往秀水城里搬。老婆梅妮生得標(biāo)致,性格也好,不慍不惱,見人就三分笑,誰也想不到,她會讓李明亮落魄到今天寄人籬下的地步,村里人說起這事,就會提“紅顏禍水”。

        李明亮放下竹子,輕手輕腳地走進藍水賢的房間,藍水賢還在睡。最近藍水賢很能睡。藍水賢以前眼睛一閉上就做夢,都是些噩夢,最近夢得少了。李明亮用竹子扎了一把結(jié)實的大掃把,綁在曬衣桿上。這掃把是清掃房梁的灰塵用的。扎好掃把他又去賣破爛的那里買舊報紙,在堆積如山的廢紙堆里壓著幾捆沒開封的塑料薄膜。李明亮的家里曾經(jīng)堆了半屋子這樣的塑料薄膜,搭香菇棚??粗@些塑料薄膜,李明亮有一種隔世的恍惚。見他盯著塑料薄膜看,賣破爛的中年人嚼著牙簽說:“想要,市場的半價拿走。”李明亮木了一陣,賣破爛的見他木得汗都出來了,心底升出些張惶,這些塑料薄膜說白了來路不正。正要趕他走,見李明亮臉色暖和了些,脖子帶著頭左—右—左緩緩地?fù)u了三下,呼出一口氣,稱了三斤報紙付了錢一聲不吭走了。

        回到家,李明亮抱著報紙舉著掃把來到藍水賢的床前,說:“這報紙一毛一斤,便宜吧。這掃把是我扎的,怎么樣,結(jié)實吧。我要把這個家變成宮殿,你信不信?呵呵,這掃把就是我的魔杖。喲,你笑起來很好看啊,年輕的時候一定很吸引女人吧,像你那個兒子一樣。你高還是你兒子高?你高??!我想像不出你站起來是什么樣子。你們倆真像,他好像照著你的樣子在復(fù)印機上復(fù)印出來的。你說我從哪間開始清掃?廚房?灶頭?你這間?我那間?我可沒三頭六臂,我只能一間一間來。這樣吧,還是先掃廚房,那里最臟。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個家都快成老鼠窩了。你要不要大小便?不要啊。那我去忙了,有事叫我?!崩蠲髁潦且粋€悶罐子,結(jié)婚那幾年,梅妮常逗他說話,結(jié)果半天沒個屁,氣得梅妮碗一扔,屁股一撅,拿了一本書,半躺半倚在沙發(fā)上看了起來,這一看就不知窗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了。生下女兒,換尿布、泡奶粉、夜間把尿這些活也是李明亮在做。

        和藍水賢待在一起,李明亮好像換了一個人,有時廢話也能說個滔滔不絕。說著說著,日頭就斜了,說著說著,天就黑了。

        藍景平一進門就被嗆得咳嗽起來。他看著滿地攤放的報紙,揮著手對李明亮說:“怎么不戴個口罩?我爸呢?”

        李明亮舉著掃把,悶聲悶氣地說:“我不知道你會來?!闭f完話他依然刷著房梁,突然意識到什么停了手,沖著藍景平咧開嘴笑。藍景平搖了搖手,說:“我看一下我爸就走?!彼⌒囊硪淼卮┻^落滿塵垢的報紙。一會兒藍景平走了出去,給李明亮買回了幾只口罩。

        藍水賢的房子是他爺爺手上蓋的,統(tǒng)共一百零六間。解放后九十八間分給了貧下中農(nóng),他住的八間陸續(xù)賣了四間,現(xiàn)在還留一間廚房,一間廳堂,兩間臥室,還有一個后院。李明亮花了三天時間把房間徹底打掃了。藍景平索性拉來幾車水泥沙石,請了幾個工人,將泥土地鏟了澆上水泥,墻壁釘上灰板條,糊上墻紙。推倒了土灶,清理了陰溝,把后園里的雜草除了,李明亮在那里種了二十棵辣椒,十棵茄子,還有天蘿、白菜、扁豆、芹菜等。在藍水賢的要求下,在角落頭栽下幾株月季,一株白的,一株紅的,一株黃的。月季的苗是藍景平拿來的。足足忙了半個來月。

        藍景平付錢給工人,把李明亮也算在了里頭。藍景平看著煥然一新的老房子,興奮地說:“我從小在這房子里長大,它從沒有這樣漂亮過。你不起頭我哪會想著弄。”他給李明亮遞煙,李明亮說我不抽的,他將煙塞到李明亮手里,說抽一根抽一根,軟中華,我輕易不給別人的。他給李明亮點上火。李明亮抽了幾口就嗆了起來。藍景平教他:往里吸,不要往外吐,吸到肚子里,這樣就不會嗆了。吸了半根,李明亮就吸得有些模樣了,吸完了李明亮覺得混沌的大腦好像靈清了些。他把這感覺對藍景平說了。藍景平高興地說那就再來一根。李明亮連抽了三根,抽得暈暈乎乎的。藍景平哈哈笑著說這叫醉煙,比醉酒還厲害。臨走,從包里摸出一包藍西湖扔給他。

        屋子裝修完不久,藍水賢拉起了肚子,一連拉了好幾天,拉得滿床都是。停了兩天,又開始了。十天里,竟然拉了四回肚子。藥物似乎對他沒什么用。

        開始,李明亮以為是吃壞了,后來發(fā)現(xiàn)事情不是那么簡單。藍水賢一不高興,就拉肚子。李明亮已經(jīng)不怕藍水賢那口痰,他能從藍水賢臉部的表情和口型作出判斷,及時避開?,F(xiàn)在讓他頭痛的是藍水賢的肚子,他似乎能用意念控制肚子,每次將大便嘩嘩拉在床上,卻裝出很無辜的樣子,目光狡黠地看著李明亮端盆倒水,進進出出,手忙腳亂。那屁股根本沒有屁股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團皺巴巴的“干草皮”,要在這樣的“干草皮”里把屎一點一點擦洗干凈,還不能把薄如蟬翼的皮膚擦破,這真的是一項既考驗細(xì)心又考驗?zāi)托牡墓こ獭?/p>

        那天十一點半睡下,兩點就醒了。李明亮的睡眠一直不好,被藍水賢的肚子不分白天黑夜這么一折騰,失眠加重了。李明亮側(cè)耳聽了聽,薄薄的木板壁那頭,傳來藍水賢輕微的打鼾聲。他起來撒了泡尿,又躺回床上,閉上眼睛想再迷糊一會兒,半個多小時后他還是起了床。倒上白酒,才想起下酒菜沒了。沒了下酒菜,這酒喝起來就沒了樂趣。他突然想起藍景平送他的煙。煙也是能醉的。他從柜子的衣服底下摸出藍西湖。

        他坐在廚房的桌子前,影子長長地投在身后的墻上。外面的園子里,傳來夜蟲有一搭沒一搭的鳴叫,還有老鼠的吱吱聲。他撕開煙的封口,點上一根深深地往里吸著,另一只手抓著酒碗。他就這樣抽幾口煙,喝一口酒,把煙當(dāng)了下酒菜。

        酒和煙一起灌進喉嚨,刺激得他不住地咳嗽??人月暟阉{水賢吵醒了。李明亮聽到響動,心想,我讓你拉,讓你泡在屎尿里。李明亮等了一會,沒聽到藍水賢的叫喚聲,有點不放心,將煙放進口袋,拿著酒用肩膀頂開藍水賢的屋門。

        他沒進屋,而是倚在門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咪著酒,很陶醉的樣子。

        李明亮從藍水賢的臉上看出了饞相。

        他搖了搖手里的酒瓶,問:“想???”

        李明亮走近幾步,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想喝就開個口?!蓖A送S终f,“平時都是我吃你的,今晚我請你?!?/p>

        藍水賢狗一樣抽著鼻子,說:“你抽煙了。我聞到煙味了?!?/p>

        李明亮問:“你是想抽煙啊?”

        李明亮放下酒碗,點上一根煙,慢條斯理抽了起來,還是被嗆了。

        藍水賢盯著他手里的煙,說:“我教你”。

        李明亮繼續(xù)抽著,抽完一根又接上一根。眼角的余光悄悄掃視著藍水賢。藍水賢的瞳孔越聚越小,里面蓄滿了期待、貪婪和憤怒。李明亮不動聲色盯著藍水賢的嘴,就在藍水賢將痰運送到舌尖的時候,李明亮動作麻利地將煙塞進藍水賢的嘴里。藍水賢猝不及防,很快他咕一下將痰咽了回去,嘴巴叭噠叭噠飛快地動,一會兒的工夫,一根煙就剩個煙屁股了,沒有一絲煙氣往外冒。直到煙頭燙著嘴唇,他才啪地一下將煙蒂遠遠地吐了出去,很舒服地呼出一口長氣,臉上浮著微笑,心滿意足的樣子。

        李明亮揀起只剩幾毫米的煙蒂,放在手心,伸在藍水賢眼皮底下緩緩地晃著,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藍水賢的嘴唇,臉上扯開夸張的笑。

        “很久沒抽了吧?”李明亮鼓起嘴唇,對著手心用力吹去,煙蒂像子彈飛了出去,“還想不想抽?”

        藍水賢臉上掛著討好的笑。

        “煙抽多了可不好?!崩蠲髁烈槐菊?jīng)地說,“再說,你兒子可沒付我煙錢?!?/p>

        “我們菜吃差點好不好,省下的錢買煙?!彼{水賢小心翼翼地問。

        李明亮想了想說:“這個,我做不了主,得問你兒子?!?/p>

        “他是閻羅王?!彼{水賢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他那叉想什么時候勾我,就什么時候勾我。我的生死簿攥在他手里?!?/p>

        “他不是,我才是?!崩蠲髁咙c上一根煙??粗{水賢微張著嘴饞涎欲滴的樣子,于心不忍,將剩下的半根塞進他的嘴里,說以后每天只能抽一根。

        藍水賢嘿嘿笑著。李明亮盯著他看了一陣,也哈哈笑了開來。

        吃了端午粽,棉襖遠遠送。端午節(jié)一過,氣溫直線上升。天沒亮透,窗外銀杏樹上的知了長一聲短一聲、有一聲沒一聲叫開了,直到日頭西斜,叫聲隨著黑暗沉沒。天空深遠幽蘭,繁星密布,夏風(fēng)徐徐,偶爾一兩聲知了情緒發(fā)作地叫上一陣。藍水賢說:“這幾只知了戀愛了,愛得昏頭昏腦,日夜都顛倒過來了?!?/p>

        李明亮抬杠道:“你怎么知道它們戀愛了?說不定他們在吵架呢?”

        “知道鳥類是怎么求偶的嗎?有跳舞的,有展示漂亮羽毛的,有唱歌的,都是公的在表演。只有我們?nèi)祟惸傅谋裙暮每?。開屏的孔雀是公的還是母的?你說說。”

        “這么說是公的?我一直以為是母的。嘻嘻嘻,有意思?!崩蠲髁磷チ俗ヮ^皮,突然想到什么,問:“知了是鳥嗎?”

        藍水賢怔了一下,臉紅脖子粗地回道:“它有翅膀,會飛,當(dāng)然是鳥?!闭f著,一只知了從窗戶外面跌進來,搖搖晃晃趴在了藍水賢的草席上。李明亮取笑道:“知了找你談戀愛來了?!?/p>

        蚊子和飛蛾也成群結(jié)對飛入屋里。李明亮要關(guān)窗戶,藍水賢不讓,說可能還會有知了飛進來。

        不一會兒,李明亮胳膊上、腿腳上叮了好多包,蚊子卻不咬藍水賢。李明亮突然想到,他的皮肉比藍水賢的好。他可不想給藍水賢當(dāng)人肉蚊香。讓他自己喂蚊子去。

        李明亮回到堂屋,點上一盤蚊香,拿過那只腿腳松動的板凳,找了幾只鐵釘都短了點,索性嘩啦一下將工具箱里的東西全倒在了地上。這時藍水賢在屋里叫。剛才拉了尿,喝了水,知道他沒什么要緊事。李明亮繼續(xù)找,終于找到一只長度合適的鐵釘。藍水賢的叫聲比剛才響了些。李明亮拿過榔頭,將鐵釘敲了進去。藍水賢一定是聽到敲擊聲了,叫聲里多了些怒氣。李明亮放好榔頭,洗了手,才慢悠悠走進藍水賢房間。站在門邊,嘻笑地盯著藍水賢的嘴,結(jié)果看到藍水賢臉上腫了好幾個包。李明亮說:我拿雄黃去。藍水賢對自己臉上的包渾然不覺,氣急敗壞地說知了飛了,要李明亮找。

        “就在這屋里,聽聲音往那個方向飛了??煺摇!惫辉趬δ_找到一只知了,不知是不是剛才床上的那只??赡芡怙w時撞到板壁上了,有點昏頭昏腦。李明亮將知了捉回藍水賢的床上,知了趴著老半天一動不動。藍水賢緊張地問:“會不會死了?”

        “脫了殼才會死。”李明亮伸手在知了的腹部輕輕按了一下,知了發(fā)出一聲銳利的鳴叫,翅膀一鼓就要飛,李明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找了根棉線,挽了個活結(jié)小心地套進知了的頭頸部,拴在藍水賢的床前。藍水賢突然變得很開心,咯咯咯笑著說:“你小時也這樣玩?。课倚r候也是這樣玩的。”

        李明亮說:“現(xiàn)在的孩子還這樣玩。只是那時我們不吃,現(xiàn)在的人吃知了?!?/p>

        “怎么吃?”

        “掐頭去尾,油炸一下,加酒、鹽、醬油、胡椒粉、香蔥,熱鍋翻炒。香、脆、韌、鮮。一盤十幾個賣五十塊錢。想吃嗎?明天我燒一盤?!?/p>

        “活活弄死?”

        “活活弄死?!?/p>

        “混賬!要吃你自己吃,別害我。”李明亮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口痰已經(jīng)“啪”落在他的鎖骨上。藍水賢鼓著嘴還要噴第二口,看到李明亮圓睜的雙眼,就微側(cè)了一下頭,那痰擦過李明亮的右肩,往斜側(cè)飛去。

        看到李明亮要走,藍水賢叫道:“癢,癢,癢死我了?!痹谛瓜虼巴忏y杏樹的燈光里,一群蚊子、飛蛾扇動著羽冀,快樂地飛翔盤旋著。從李明亮站的地方看出去,頗有軍團的壯觀。

        李明亮轉(zhuǎn)身拿來端午做的雄黃,抹在藍水賢的臉上:“上面,左,右一點點,對。下巴,下巴,下巴尖那里。還有,面頰,右……”

        李明亮關(guān)窗時一聲蟬鳴“知”一下從窗縫里擠了進來。

        第二天一早,李明亮在柴火灶燒稀飯,從藍水賢的屋里傳來尖叫,聲音凄厲仿佛死了人,心想一大早就作妖作怪,這一天沒得安寧了。

        李明亮往柴火灶塞進幾根劈柴,推開藍水賢的房門,藍水賢哭喪著臉說:“知了不見了,知了不見了,是不是死了,你快找找,找找?!崩蠲髁亮嗔讼滤ㄔ诖差^的棉線,空蕩蕩的,扯下團在手心里,在屋里找了一圈,在一個角落頭看到一團臟兮兮的蜂窩狀的東西,踢了一腳,露出一個老鼠洞,估計是這幾天新打的。在蜂窩狀的東西上沾著幾片翅膀之類細(xì)微殘片,不仔細(xì)看不出來。

        “是不是你綁太緊勒死了?”藍水賢問。

        “勒死了應(yīng)該還在繩子上啊。無卵怨尿筒。”

        “那是不是被老鼠吃了,晚上有老鼠跑過?!崩蠲髁琳胝f可能被老鼠吃了,聽到藍水賢這么問,忙說:“不會,可能鉆到地下去了吧,聽說,知了是從地底下鉆上來的,既然是從地下鉆上來的,它就要鉆回地下去?!?/p>

        聽李明亮這么一說,藍水賢記起好像有這么一回事,不過,鉆進去的似乎是蟬的幼蟲啊。他有點被搞糊涂了,心想,沒死就好沒死就好,懶得去弄清楚。

        李明亮買菜回來,路過一家工地,討了一點水泥,回家,灌進老鼠洞里,將洞封死。

        對臥床老人來說,白天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熱、長、噪,加上蚊子,藍水賢多次對李明亮抱怨:“夏天不好。”

        李明亮逗他:“那你說什么季節(jié)好?”

        藍水賢說:“當(dāng)然是秋天了?!锾焓莻€豐收的季節(jié),果園里瓜果飄香,碩果累累。紅紅的蘋果像燈籠,紫色的葡萄掛滿了架子,黃黃的香蕉像月亮,真是一副美麗的圖畫。街道上金黃的樹葉像仙子灑下的一個一個愿望,花園里菊花五彩繽紛,紅紅的楓葉像一枚枚郵票,郵來了冬天的消息。小動物們在加緊挖洞,準(zhǔn)備舒舒服服地睡大覺,做個好夢。我非常喜歡秋天?!?/p>

        “這課文我小時候也背過。背得沒你這么有表情?!崩蠲髁量涞?,“小學(xué)生背課文,背得真好。獎一朵小紅花?!?/p>

        藍水賢說:“老師要說話算話?!?/p>

        李明亮放下結(jié)了一半的寶劍穗子,為藍水賢剪小紅花,找不到紅紙,就用白紙剪了一朵,涂上紅藥水。

        下次,李明亮逗他:“那你說什么季節(jié)好?”

        藍水賢說:“當(dāng)然是冬天了,冬天日短夜長,被窩又暖和。昏頭昏腦地睡,一覺睡去醒不過來是福氣。”

        李明亮說:“你享福了,我怎么辦?。俊?/p>

        藍水賢說:“你是落難公子,遲早要離開的。說不定你們心里巴不得我早點走呢,我走了,你們該干嘛干嘛。樹倒猢猻散?!?/p>

        “在你眼里我是猢猻一只啊。”

        “我不是這意思,只是打個比方?!?/p>

        “我聽著就是這個意思?!?/p>

        “我真不是這個意思?!?/p>

        “你就是這個意思?!?/p>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紅樓夢》里的王熙鳳說的?!?/p>

        “王熙鳳可沒來這屋里?!?/p>

        “王熙鳳是沒來這屋里,但這話就是她說的?!?/p>

        “這話不是她說的,她不在這屋里?!?/p>

        ……

        兩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消磨著時間,如果換成男女,就有點像打情罵俏了。

        電扇呼呼地轉(zhuǎn)著,吹走一屋的炎熱。

        藍水賢的屋子在一樓,又是在老屋的中院,只有上午三個多小時,太陽透過窗戶曬進屋內(nèi)。太陽一移走,陰涼也就隨之而來,到了下半夜,電扇就得關(guān),不然會著涼。

        有時,藍水賢睡著了,收音機和電視機同時開著。李明亮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關(guān)了電視,關(guān)了收音機。躡手躡腳還沒邁出門檻,藍水賢突然吼起來:“打開打開,誰叫你關(guān)的,你以為這是墳?zāi)拱?,沒一點聲音。”一口痰飛了出來,幸好沒落在李明亮身上,他們倆人相互瞪了眼對視。藍水賢自知理虧,先收回目光,嘴里咕咕噥噥著,說自己的人生,只剩下這兩個“匣子”了,一個匣子只出不進,貔貅是只進不出,因此,他只有損耗,等著油盡燈滅。

        李明亮說:“貔貅是瑞獸,鄰村的湯家大屋房梁、牛腿、窗戶上就雕了很多。那房子幾年前還養(yǎng)豬,現(xiàn)在一扇窗就能賣好幾千。被大伙東一扇門西一扇窗拆得差不多時,政府說要保護了?;ㄥX雇人到處找,找回來的有的是老屋的,有的不是老屋的,明眼人一看就不搭配,還是修修補補增增減減敲敲打打安上去了?!?/p>

        “哪個朝代的,明還是清?”

        “我也弄不清楚。好像是吊死的那個皇帝吧,說是和他有點搭邊?!?/p>

        “那就是明了?!?/p>

        “哦,明?。俊?/p>

        “對,明。”

        “你好像什么都懂啊。我老婆也懂很多事。對了,只出不進是什么???”

        “你猜?!?/p>

        “猜不出?!?/p>

        藍水賢用僵硬的手晃了晃床邊的收音機,說:“豬腦袋啊?!?/p>

        李明亮不服氣地說:“誰豬腦袋了,豬腦袋能在村里第一個種香菇?第一個蓋洋樓?”

        看著李明亮面紅臉漲,藍水賢就開心。

        另一個匣子是電視機。藍水賢說,電視里的人來來去去,熱鬧,那是別人的熱鬧,這熱鬧到不了你身邊。

        李明亮說:“我老婆也說過這個意思的話。”

        “老婆老婆,走了這么多年,連個影都沒找到,早不是你老婆了吧。”

        “我們拍過照片,領(lǐng)了證的。那證我還收著?!?/p>

        “你真的是村里第一個蓋洋樓的?”

        “騙你是小狗小貓?!?/p>

        電視里何文秀在唱:行過三里桃花渡,走過六里杏花村。七寶涼亭來穿過,九里桑園面前呈。

        “我知道你沒騙我。你真去過北京、太原?”他們一起望向電視:何文秀在一間草屋的窗戶前探頭探腦。

        “那當(dāng)然,北京去了兩回,總共待了有半年。太原待了一年多。北京真是大啊,海一樣大,海都沒它大。闊茫茫的,到哪找人啊,被人賣了都沒人知道?!崩蠲髁裂劬Πl(fā)呆地說,“她會不會真被賣了,否則怎么就找不到呢?我找了整整三年,家產(chǎn)找沒了,還貼進一個手指頭。”李明亮既像在問藍水賢,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一個大活人,又有文化,如果存心躲起來,怎么找?”

        “如果被拐騙了呢?”

        “又不是三歲小孩,這么容易騙。”

        “前一陣子,電視里不是說一個女研究生,被一個沒多少文化的小姑娘拐騙,嫁給了一個農(nóng)民,還圓了房?!?/p>

        兩人有一陣子沒聲響。

        何文秀在“匣子”里感慨萬千地唱:小小香臺朝上擺,三炷清香爐中插,葷素菜肴桌上放。第一碗,白蟹紅燉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魚兒撲鼻香;第三碗,香蕈蘑菇燉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張;第五碗,醬燒胡桃濃又濃;第六碗,醬油花椒醉花生;白飯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有一雙。

        “你老婆不是寫了幾封信回來嗎?那就是躲起來了?!?/p>

        李明亮放下手里在粘的鋼筆標(biāo)簽,走了出去,不一會拿著一個布袋走了回來。藍水賢知道布袋里面是結(jié)婚證,李明亮和梅妮的合影,兩封信,還有一些火車票和汽車票,有秀水到杭州、杭州到北京的,有北京到太原、太原到杭州、杭州到秀水的。李明亮三年尋妻經(jīng)歷全裝在那包里了。

        五年前,李明亮老婆梅妮去溫州給一位賣陶瓷的同學(xué)看店,看了半年突然沒了蹤影。梅妮的同學(xué)對找上門的李明亮說:“我以為她不干回家了,現(xiàn)在想想,她真的沒說過回家的話。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我還多給了她一個月的工錢?!泵纺萑缒嗯H牒#瑳]了一點音訊。李明亮報了案。公安那邊也沒有消息。一年后,梅妮往家里寄了一封信,還有一點錢,說是給女兒買過年的新衣服。梅妮信里說就當(dāng)她死了。信是北京寄來的。李明亮取出所有的積蓄去了北京。北京實在太大了,他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不知從哪里下手。帶來的錢很快花完了,連梅妮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沒見著。

        他回家將香菇棚抵押了出去,借了一筆錢,去北京繼續(xù)找。家里打來電話,說梅妮寄了一套衣服、一個芭比娃娃給女兒過“六一”,地點是石家莊。李明亮連夜坐火車去了石家莊。這回他學(xué)聰明了,印了一大疊的尋人啟示,半個月走遍了石家莊的大街小巷,雙腳都走得發(fā)腫了。他在石家莊的一個打石場干了三個多月,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只好先回家。春節(jié)前他開始焦急地等待,梅妮即使不回來,也許還會給女兒寄些什么回來的。元宵過了,也沒收到梅妮給女兒的東西。李明亮突然意識到:梅妮一定看到他張貼的那些尋人啟示,躲起來了。她一定在石家莊。正月一過,李明亮不顧父母的勸阻又去了石家莊。半年后,李明亮回來時右手的食指少了半截。終日提不起精神,什么活都不想干。父母搖頭嘆息,罵罵咧咧,說一定是前世欠了他的,一把老骨頭了,還要早出晚歸養(yǎng)活他和他的女兒。

        秋收一完,他就到秀水城里,踩起了黃包車。

        李明亮將袋子里的東西一一攤在藍水賢的床上。

        何文秀在電視里動容地唱:看起來果然為我做三周年,感謝你娘子情義長。

        藍水賢今天沒心情看這些,說自己想瞇一會兒,吃飯再叫他。

        好幾次,李明亮不知不覺走到埠頭。站在河岸,他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怎么又來這里了。理智上,他是抗拒這個地方的。

        午后兩三點,下了一陣暴雨,雨停后,天上掛出雙彩虹,光彩奪目,人們興奮地走出家門。藍水賢也想看。最適合看彩虹的自然是河邊。李明亮把藍水賢帶到埠頭。藍水賢一看到河就叫起來:“你把我扔到河里就是了?!崩蠲髁琳f:“想得美。等我想好死的時候再扔你。不然我多沒伴啊?!彪p彩虹中的一條已經(jīng)很淡,很快就隱藏不見痕跡了。另一條不一會兒也消失了。河風(fēng)徐徐地吹著,太陽已經(jīng)完全西斜,離天黑起碼還有三四個小時。李明亮抱著他在河灘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到一塊平坦的石頭,把裹在毛毯里的藍水賢放在石頭上。

        藍水賢說我不想來這里,不想看到河。李明亮說我也不想來這里,但我想看河。藍水賢說你把我送回去,要看河你自己看。李明亮隨口應(yīng)道好的。但他沒動,看著河說你說人怎么就不能像水呢,給她什么她就是什么,方的圓的,碰到泥土她就滲進去,遇到河壩她就漫過去。藍水賢叫:“你送我回去?!?/p>

        李明亮轉(zhuǎn)過頭看著他,說:“你要多曬曬太陽,河邊的太陽是最好的。”藍水賢又叫了一聲:“你送我回去?!崩蠲髁翛]理他。兩人都靜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李明亮碰了碰藍水賢的臉,碰別的地方他沒感覺。藍水賢睜開眼睛,李明亮看到,藍水賢眼里蓄了淚水。李明亮吃驚地問你怎么了。藍水賢聲音微弱地央求我們回家吧。李明亮抱起他說好的,我們回家。

        李明亮相信太陽對藍水賢有好處,太陽能促進全身的血液循環(huán),雖然他不清楚藍水賢不能動的那部分軀體是否還有血液。

        進入秋天,李明亮經(jīng)常把藍水賢抱到院子里曬太陽,他則坐在一邊給鋼筆粘商標(biāo),或者結(jié)寶劍的穗子,或者糊藥盒,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藍水賢說著話。

        有一天,藍水賢突然說:“我們?nèi)ズ舆叞?。”李明亮看了看他,相信他真的是想去河邊,就抱起他向埠頭走去。此時,落葉滿地,風(fēng)有點薄涼。窩在李明亮臂彎里的藍水賢像一個嬰兒,一個曾經(jīng)身高一米八的體育老師,現(xiàn)在像一個嬰兒一樣窩在李明亮的懷里,體重不足六十斤,讓人心生人生無常之慨。

        李明亮將藍水賢放到那塊平坦的石頭上,站起來舒展了一下筋骨,沖著河水呵喲喲叫了起來,藍水賢也扯開嗓子呵喲喲叫。兩人叫了一通,沒來由地笑出了眼淚。

        “聽說這埠頭三十多年前還有船?”李明亮問。

        “十幾年前還有的。對,八年前,那時我還沒癱,上下游造了兩座新橋,大家又都有了車,先是摩托車,后是電動車,現(xiàn)在是汽車,誰還擺渡啊。”

        “有沒有聽說過三十多年前,埠頭的荒草叢里躺著一個嬰兒,嬰兒是頭天晚上被人遺棄在那兒的。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滿鼻子、滿眼睛、滿嘴巴爬滿了螞蟻,哭聲像貓一樣。后來這個嬰兒被一對擺渡的鄉(xiāng)下夫婦抱走了。這對夫婦婚后五年沒生孩子,他們正打算抱養(yǎng)一個。鄉(xiāng)下人有一種說法,家里有個孩子頭,不會生養(yǎng)的婦女就會開肚。道理和藥引子差不多。果然,這對夫婦抱回女嬰的第二年,就懷上了,這一懷就收不住了,一口氣生了三男一女。這對純樸的夫婦對給他們帶來子嗣的女孩非常好,女孩喜歡讀書,他們就讓她一直讀到高中。高中畢業(yè)女孩沒考上大學(xué),后來她又考了兩年,一次考得比一次差。這期間養(yǎng)父母相繼過世了?!?/p>

        藍水賢說是有這么一回事,他老婆月琴還想把孩子抱回來。月琴從埠頭回來皺著眉頭縮著小鼻子說都快被螞蟻吃了,好可憐?!拔椰F(xiàn)在還能想起她說話時的樣子,皺著小鼻頭,鼻子一抽一抽,眼睛一眨一眨,頭發(fā)上別了朵河邊摘來的野花。她拖著哭腔說真可憐、真可憐,父母怎么不來抱她走啊。我深怕月琴會把孩子抱回來,月琴常常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我們已經(jīng)有了四個孩子,最小的孩子還在吃奶。家里就靠我?guī)资畨K工資。中午上班前我特意去了一趟埠頭,想看看小孩還在不在?!彼{水賢的嘴動了動。李明亮看著他的口唇,猛地跳開,叫道:“你又想干什么?!?/p>

        藍水賢說:“我習(xí)慣了。在你之前,先后十四個照看我的人,都被我這口痰嚇走了。你是例外。我是真想早日解脫?!彼{水賢將痰射向另一個方向,得意地看著痰落在水楊梅的枝椏上,開心地對李明亮說:“一般人做不到的。我還是能做一點事的,對嗎?”

        “行啊,好家伙?!崩蠲髁两o藍水賢掖了掖松開的毛毯,“我也沒地方好去,正好在你家蹭吃蹭喝,還有個被窩。這第十五個就賴著你了?!?/p>

        “你怎么知道這事的?!彼{水賢偏過頭問。

        “女孩后來成了我老婆?!敝粠滋斓墓し颍瑵M河岸的草就綠了,開著白的紅的黃的紫的小花,也有大朵的,在風(fēng)中招搖得最歡的是水楊梅軟弱的枝條。

        藍水賢閉了閉眼睛。他又看到了那個經(jīng)常做的夢:月光昏暗,風(fēng)吹著竹梢發(fā)出凄厲呼嘯,月琴從路的深處飄然而來,全身精濕,身后是一片寬闊無比幽暗的水域,冒著絲絲寒氣。他手里拎著一包草藥,去拉月琴的手,說我們回家吃藥。月琴的身子突然飄了起來,飄向竹林的上空,向昏黃的月光飄去。他向月琴飄走的方向飛奔,無數(shù)的蝦兵蟹將兇神惡煞橫在他的面前……

        他睜開眼睛,望著陽光下發(fā)亮的河水,感到一陣寒冷,喉嚨那里發(fā)出刺痛。在這六年里,曾經(jīng)四次因肺炎差點要了他的命,他清楚一個普通的感冒對他意味著什么。心里笑了一下,想,但愿這次能死。

        李明亮看著他眼角的淚水,有些不知所措。他相信藍水賢心里藏了事。李明亮轉(zhuǎn)而一想,誰心里沒藏著一些事呢。

        他看到藍水賢哆嗦了一下。

        回家熬了一鍋五葉梅湯,加了紅糖,喂藍水賢喝了。到了晚上,藍水賢發(fā)起了燒。他忙給藍景平打電話。藍景平連夜將藍水賢送進呼吸內(nèi)科住院。第二天轉(zhuǎn)到重病監(jiān)護室。

        藍水賢在醫(yī)院住了個三個多月,醫(yī)生護士都把李明亮當(dāng)成了藍水賢的兒子。呼吸內(nèi)科一位護士寫了一篇隨筆:《倒春寒里的暖流》,發(fā)表在晚報的副刊上,編輯配了點編外話附在后面。晚報的記者看了要采訪他,聯(lián)系了幾次,都被他拒絕了。

        藍水賢出院已是初夏。走進藍水賢家的跨院,李明亮聽到了天井那棵銀杏樹上傳來的第一聲蟬鳴。

        見到他們,鄰居土根媳婦停下腳問:“出院了?”他回出院了。土根媳婦說:“你這個孝子當(dāng)瘦了。藍老師前世總算修了這點福氣?!?/p>

        藍水賢身上很多功能廢了,那些廢了的功能全跑到嘴上去了,醫(yī)學(xué)上的說法,這叫代償。李明亮要拿好吃好喝收買他的“鐵嘴銅牙”。其實主要還是想給藍水賢補補身子,這也是藍景平的意思。他開始琢磨起吃來。結(jié)婚后,梅妮不愛管事,只要李明亮在家,都是他掌勺,這才沒把他難倒,干得頗得心應(yīng)手,而且全身心花在上面,沒多久廚藝突飛猛進,隔壁的大媽大姐都來向他討教,跟他學(xué)爆炒、紅燒、煎炸、清蒸、煲湯。大姐大媽順腳看看藍水賢,和他呱啦幾句。藍水賢開心得不得了。家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藍水賢說起月琴燒菜的功夫,簡單的青菜、豆腐,經(jīng)她一燒就變得別有滋味,當(dāng)時隔壁九十多歲的李奶奶說月琴是仙女下凡。李奶奶二十幾年前就死了?!澳菚r你家的土根才齊桌高?!彼{水賢向土根媳婦解釋。

        “月琴嬸到底是怎么燒的?”土根媳婦好奇地問。

        “就是加了一點肉骨頭湯?!彼{水賢開心地笑著,“月琴不讓我說出去,她那點虛榮我還是知道的。她將肉骨頭煮了又煮,實在煮不出味道了才扔?!?/p>

        “高湯啊?!蓖粮眿D看了眼李明亮,似乎在向他求證。

        以后的日子,藍水賢幾乎天天提起月琴,聽得李明亮耳朵都長繭了。聽到后來,李明亮就拿月琴和梅妮比,覺得自己真不如一個癱子。在李明亮看來,藍水賢的愛情是一部傳奇,自己的則是一出不知終局的戲。

        藍水賢和月琴是在四十二年前的一次優(yōu)秀教師表彰會上認(rèn)識的,倆人一見鐘情。之前,月琴已經(jīng)和表哥訂婚。因為這事,倆人受了處分,貶到鄉(xiāng)下教書,一個在最北頭,一個在最南端。每個星期六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藍水賢懷惴幾個烤紅薯,橫跨整個縣城,和頂著滿頭星星的月琴相會。

        “大老遠的趕去,我們只是拉拉手,說說話,一起燒兩餐吃的,吃了午飯我就要往回趕。連個嘴都不敢親,當(dāng)時的人都這樣。”藍水賢嘴角微微上揚,陶醉在回憶里,很幸福的樣子,“一年后我們結(jié)婚了。第二年,第一個孩子出生。月琴的父母想法把月琴調(diào)回了城里。五年后我也回了城。我回城的時候,月琴肚子里已經(jīng)懷上了第三個孩子。我們一家終于團聚了。”每次說到這里,藍水賢就不再往下說了。又回頭說起第一次見到月琴的樣子:“剪著童花頭,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什么都好奇什么都相信的樣子。她是典型的鵝蛋臉,剪童花頭特別好看?!?/p>

        一次土根媳婦跟李明亮學(xué)做八寶鴨,一個在灶前一個在灶后拉著家常。土根媳婦說藍老師的老婆月琴是一個瘋婆,文瘋,是被一只狗嚇瘋的。學(xué)校的教務(wù)主任貪圖她的姿色,以轉(zhuǎn)正相要挾,被月琴斷然拒絕了。沒多久,月琴學(xué)校食堂里那個剛來做飯不到一年的阿姨收拾東西要走了,說是批了一個轉(zhuǎn)正的名額,月琴眼前發(fā)黑,頭腦昏昏沉沉的,雙腳像是灌了鉛一樣,回到簡陋的家里,看到面黃肌瘦的孩子。月琴再次來到教務(wù)主任的窗前輕輕地敲了敲,教務(wù)主任探出頭來說:想通了?等下次吧,現(xiàn)在正忙著呢。屋里傳出那阿姨的說話聲,月琴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在昏暗的拐角處忽然躥出一條黑狗對著她狂吠,月琴應(yīng)聲倒地,再醒來的時候就瘋瘋癲癲了……瘋癲之后靠藍老師一個人的微薄收入難以維持一家人的溫飽,瘋后的月琴也知道孩子不能餓著,常常會跑到她表哥家去要吃的。表哥是她唯一想起來可以給她吃的親人了,表哥也心疼著這個苦命的表妹,時常接濟她,然而表嫂卻不樂意了。一次月琴又去表哥家,透過玻璃窗看見表嫂在試穿一件新衣服,月琴突然揀了一塊石頭扔了過去。后來月琴反反復(fù)復(fù)對人們說:“那衣服是我的,不,那本該是我的。”那次表嫂鬧得很兇,說月琴是裝瘋,要拆散她的家,舉著木棍要打她。

        就在那一年四月的雨季,窗外下著瓢潑大雨,到深夜了月琴還沒回家。第二天中午,大雨傾盆,人們在下游堤壩的柵欄處發(fā)現(xiàn)了溺斃的月琴。藍老師跳入水中抱著月琴仰天慟哭。

        到了初秋,藍水賢才完全恢復(fù)。

        轉(zhuǎn)眼已是第二年的暮春,天井那棵銀杏樹長出一樹齊整整的新葉。

        藍水賢還是喜歡噴痰,這是他唯一的樂趣和消遣。李明亮在房間里放了只痰盂,藍水賢專門對著痰盂噴,痰盂越放越遠,他的技藝越來越高超,李明亮常常給他掌聲鼓勵。

        5月12日,汶川發(fā)生一場大地震,全中國人民每天都盯著電視,焦心地等待又救出了幾個,給汶川鼓氣:“汶川不哭?!苯稚显O(shè)了很多募捐點,菜市場邊上就有一個。李明亮買好菜經(jīng)過募捐點,看到一個小女孩將腳盤在屁股下的滑輪上,用雙手“走到”募捐箱前,舉著碗里乞討來的錢要捐款。小女孩臉臟兮兮的,但依然能看出長得不錯。工作人員忙將募捐箱從桌上搬下來,放在小女孩面前,讓小女孩親自將錢放進去。

        守在一邊的記者“嘩”地聚攏來,長槍短炮對著小女孩。小女孩放了錢,低下頭轉(zhuǎn)身就“走”,雙手往地上一推,滑輪“吱”溜了出去??笖z像機、拿照相機的記者跟著滑輪小跑起來,李明亮也跟著跑,電視臺的攝像跟了一會就往回走了。小女孩往一條弄堂滑去,等李明亮跑進弄堂,小女孩不見了蹤影。這是一條老弄堂,弄堂里又分出很多小弄堂,毛細(xì)血管網(wǎng)一樣。李明亮找了找,沒找到,才停下腳步。這時,他離募捐點已經(jīng)有二百多米了。

        早上,藍水賢給了他一百塊錢,讓他捐給“地震災(zāi)區(qū)人民,不是,是捐給傷病員”,藍水賢這樣一字一句地叮囑,“傷病員,你一定要這樣對政府的同志說?!崩蠲髁撩嗣诖锏囊话賶K錢,回了家。一進門,藍水賢就問他錢捐了沒有。李明亮說沒有,明天再去捐。他說了小女孩的事。

        “那女孩跟我女兒一般大,下半年就讀書了。長得跟我女兒有點像。真可憐,不知父母還在不,也不管管。”

        “八成是被拐騙,然后把手腳弄殘,脊背弄彎,嘴巴弄歪,趕到街上乞討,當(dāng)搖錢樹的。”

        “還真有丐幫啊?!?/p>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什么都有,只是明些、暗些,強些、弱些罷了?!?/p>

        “你說,梅妮會不會誤入丐幫,那就慘了,像那小女孩一樣,手腳被廢?!?/p>

        “真入了丐幫,那也是壓寨夫人,天天有小乞丐打洗臉?biāo)笸却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娘娘一樣伺候著,不知有多享受。?/p>

        李明亮突然撲向電視,語速非??斓亟兄骸巴MM#沟沟??!彪娨暲镆恍┲驹刚邽闉?zāi)民分發(fā)礦泉水和餅干,記者問志愿者現(xiàn)在是什么一個情況,志愿者說自己五天沒洗澡了,身上都發(fā)臭了,可想而之,災(zāi)民的生活有多艱難。李明亮指著電視說,有一個志愿者很像他老婆。他那樣子恨不得鉆到電視里去,把那個長得像他老婆一晃而過的人拽出來。

        “我看你昏頭了,誰都像你老婆女兒?!?/p>

        “不是誰都像的。你說怪不怪。以前我從沒這種感覺。這兩天是怎么了。你說,會不會是我老婆回來了?”

        “唉,我都不想說了??傊纺莶皇悄愕?,即使她回來了,也不是你的。你應(yīng)該忘了她,她和你在一起不會幸福,你不知道她想要什么?!?/p>

        “她還要怎樣啊,我能做的都做了,有幾個男人像我這樣?!?/p>

        “除了物質(zhì),還有精神。精神,懂不懂,你老婆要的是精神,這個,你給不了她?!?/p>

        李明亮激動地說:“我給不了她,我給不了她,我已經(jīng)把什么都給她了,還說我給不了她。”

        藍水賢譏笑道:“那你就受著吧,真是活該?!?/p>

        過了一陣子,李明亮悶悶地說:“她可以不要我,但她不該不要孩子啊?!?/p>

        藍水賢懶得理他。

        “這么多年,也許她想李小桃了。我得回家一趟。”李明亮突然站起來急急忙忙向門口走去,好像梅妮就在門外似的。一會兒,他又走了回來,嘴里念叨著:“我要回家一趟?!?/p>

        這人中邪了。藍水賢說:“你打個電話回去問問?!?/p>

        聽藍水賢這么一說,李明亮忙撥了家里電話,接電話的是他母親。他不敢和母親談梅妮,只要提到梅妮,母親就恨不得生吃活剝了她,劈頭蓋臉罵他被女人的褲腰帶勒萎了。

        他讓父親接電話。

        聽他問起梅妮,父親心一軟,勸說道:“你就當(dāng)她死了吧,死了的人是活不過來的。下半年,桃子就要上學(xué)了,村里很多人家都送孩子去城里讀書。你怎么樣?有什么打算?”

        李明亮說:“再說吧。還有三四個月呢。桃子呢?讓她聽電話?!?/p>

        一聽到桃子的聲音,李明亮馬上眉開眼笑起來。他問桃子要什么,下次回家?guī)Ыo她。桃子說:“我要爸爸。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

        “就回就回,桃子聽爺爺奶奶的話,要多吃飯。”李明亮轉(zhuǎn)彎抹角問有沒有長得像媽媽的阿姨來看她。桃子說:“沒有啊?!毕肓讼胗终f:“前一陣子,電視里在播《梁山伯與祝英臺》,很多人見了我就說:‘桃子,你媽媽在電視里呢,變成了祝英臺?!癄敔斠?,奶奶不讓看。我就到鄰居家去看。奶奶就過來把我拽回家?!?/p>

        大家都說梅妮長得像董潔。

        “哪個臺?”

        “我不知道啊?!?/p>

        晚上,李明亮拿著搖控器頻繁地?fù)Q臺。藍水賢要看新聞臺,李明亮也想看新聞臺,但他更想知道哪家衛(wèi)視在播董潔的“梁?!?。畫面在幾十個臺之間跳來跳去,藍水賢的那口痰差點又到了李明亮臉上。李明亮只好在插播廣告時快速切換,就在他快進的時候,藍水賢叫道:“停,退,退,再退,秀水新聞。”鏡頭掃過走廊的彩帶,掃過病房懸掛的一串串五顏六色的千紙鶴,推進到醫(yī)生辦公室,定格在醫(yī)生護士胸前的愛心徽章上。主持人:“明天將有二十個地震傷病員要送到秀水來治療?!辩R頭切換到室外,記者采訪衛(wèi)生局局長,局長說:“我們將組織最強大的醫(yī)療團隊,給災(zāi)區(qū)傷病員最好的治療。”主持人呼吁大家報名加入志愿服務(wù)團隊,尤其需要會四川話的志愿者,“讓這些失去親人,失去家園,來自千里之外的災(zāi)區(qū)傷病員,感受我們秀水人民親人般的關(guān)懷和溫暖。

        “明天去病房把錢直接捐給他們。”藍水賢說。

        他們一起看著電視。

        “你女兒下半年要上學(xué)了吧,你把她接來吧,我們?nèi)齻€人過?!彼{水賢說,“你要好好培養(yǎng)女兒,不能委屈了她。一定要讓她多讀書。”

        藍水賢有一個多月沒見到藍小樂了。高考結(jié)束那天,藍小樂和十幾位同學(xué)包了個KTV,鬼哭狼嚎唱了一夜,喝光了五箱啤酒,回家倒頭就睡,醒來已是晚上十點,吃飯時沖著母親發(fā)了一通脾氣,問為什么不早點叫醒他,晚上說好要去看藍水賢的。第二天五點,藍景平將他送到旅游集散中心,開始十一天的絲綢之路之旅。路上他給藍水賢打了個電話,問回來帶什么給他。藍水賢說:“敦煌、嘉峪關(guān)我五幾年去過,真想再去。不用帶什么,好好玩,把爺爺?shù)囊餐媪?,多拍一些照片回來,看看和五幾年是不是還一樣。”

        隨后幾天,藍水賢說的全是樂尊和尚、王圓箓道士、斯坦因、伯希和這些陌生的名字,李明亮聽得云里霧里,只記住那個地方很干旱,一年下不了幾滴雨。那里隨便一點點東西都價值連城,比湯家大屋的牛腿值錢上百倍、上千倍。這些值錢寶貝很多被外國人竊走了,也可以說是一個道士拱手相送的。

        “和尚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東西送了?”

        “是道士,他不知道是好東西,以為就是一堆手紙。也許手紙的錢也沒換來。”

        “那么早就有手紙了啊。小時候我們用的是柴棍。后來才用上手紙?!?/p>

        “我這是打個比方?!?/p>

        “哦。到底那時有沒有手紙?”

        “沒有,當(dāng)然沒有,紙很稀貴,很多字是寫在絹上。戲里年輕男女私定終身,不是你送我手絹,我送你手絹嗎,情詩就寫在那手絹上。”

        藍小樂回來時,藍水賢正在感冒,看了一會照片,他就喊累了。

        七月底,藍水賢突然提出要藍小樂晚上陪他一夜。藍小樂一下沒轉(zhuǎn)過彎來。藍水賢問:“是不是嫌爺爺臟?”藍小樂連忙搖頭。

        藍小樂走時,問李明亮爺爺為什么突然叫他陪夜。那時藍水賢還沒從那場感冒里完全恢復(fù)過來,人顯得虛弱。李明亮心底咯噔了一下,心想,是不是他感覺到什么了。嘴上說:“你爺爺可能有話要對你說吧?!彼{小樂問怎么陪夜。李明亮想了想說:“和爺爺說說話。我在隔壁,有事叫我。”藍小樂點了點頭。

        藍小樂走后,藍水賢要求李明亮給他洗澡。李明亮回說不是早上剛擦澡過嗎?藍水賢固執(zhí)地說:“我要泡澡,泡中藥澡?!崩蠲髁寥ノ鹘值牟菟庝佡I了當(dāng)歸和黃芪,當(dāng)歸活血止痛,黃芪補氣,按一比三的比例用文火煨了半個小時。藍水賢問他,去年收集的那些月季花瓣呢?李明亮找了半天才找到。李明亮戲謔道:“你又不是女人?!彼{水賢詭譎地眨了眨眼,說:“再去買一包棉簽?!崩蠲髁羻枺骸耙藓灨蓡??”藍水賢說:“清洗耳朵、鼻孔啊。”李明亮笑罵道:“我拈在你手心里了。”

        院子里彌漫著黃芪、當(dāng)歸的辛香味。從發(fā)梢到腳趾,每一處褶皺,李明亮給藍水賢洗了兩遍,第一遍用中藥,第二遍用月季花瓣。將藍水賢擦干凈,裹進毛毯里,李明亮抽了抽鼻子,夸張地說:“好香,新郎官都沒這么香?!?/p>

        藍水賢神秘兮兮地告訴李明亮,這幾天他都連著做同一個夢,和以往的夢不一樣,這兩次的夢里,月琴的身子是干的,她穿著結(jié)婚時的大紅旗袍,站在窗戶那里,靜靜地看著他。他從床上起來向月琴走去,月琴的身子慢慢地升了起來,升到屋頂上,滿天滿地通透的月光。他們一個站在天井一個站在屋頂相互看著。直到遠處傳來雞鳴,月琴才一下子消失了?!拔覀兙鸵娒媪?。”藍水賢說。

        李明亮生氣道:“你這個沒良心的,想扔下我不管了?!?/p>

        “你是落難公子,這里只是客棧。你早晚要走的。我走了你就可以好好過你的日子了。謝謝你照顧我?!?/p>

        李明亮嘆了一口氣說:“我哪里過好日子去。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晚上,藍小樂坐在躺椅里和藍水賢說話。淡淡的燈光落在藍小樂微微仰起的臉上,那張臉是那樣的年輕,在燈光的照耀下,臉上一根根細(xì)細(xì)的絨毛清晰可數(shù)。藍水賢的聲音被滿屋的燈光柔柔地包圍著。好幾次,藍小樂要睡過去的樣子,如果不是進門時李明亮把他叫到一邊,告訴他爺爺?shù)娜兆涌赡懿欢嗔耍赡苷娴臅?。此時,他盯著爺爺那張核桃一樣的臉和被子下細(xì)小的身子,想像著死亡,他所能想到的死亡就是不能聽爺爺說話了,就像雞殺了不能叫一樣。想到這里,他打了個激靈,豎起耳朵捕捉爺爺蒼老的聲音:

        “你的叔叔和兩個姑姑都去了外地。他們想擺脫過去的生活,重新開始。我理解他們。他們無法選擇父母,但他們可以選擇今后的生活。只有你爸留在了秀水城。一方面你爸是老大,從小就幫我分挑擔(dān)子。另一方面你爸沒多少文化,走不遠。當(dāng)時你奶奶雖瘋,但她知道對孩子好,要供孩子上學(xué)。你奶奶如果不嫁給我就不會瘋?!?/p>

        有一陣子沒有聲音。好像藍水賢在哭。藍小樂有些無措地給他擦眼淚。后來藍小樂又坐回到凳子上。

        “我好像還有點印象。我媽媽不讓奶奶抱我,奶奶總是趁媽媽不注意的時候抱我。有一次她抱起我就走,媽媽追了出去,從她懷里搶我。奶奶好像還哭了。我記得奶奶會唱歌,唱得很好聽。奶奶高高的,比我媽還高。是不是這樣?”藍小樂做出高興的樣子,想逗爺爺開心。可又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就有些遲疑和張惶。

        “你媽當(dāng)時肯嫁你爸,真的不簡單,我到現(xiàn)在還感激她。當(dāng)時有幾個姑娘很喜歡你爸爸,看到你奶奶后不是自己跑了,就是被家里人拖走了。你要對你媽好點。”

        “我對我媽還不好啊,米都是我背回來的,每次買米她都要叫我一起去。她說自己腰不好?!?/p>

        “小樂是個大人了。你的名字還是爺爺取的呢。當(dāng)時你剛生下來,頭發(fā)黃黃的。你爸叫我給你取一個名字,我想了想說,就叫小樂吧。一希望他一生快快樂樂,二希望他給我們這個家?guī)砜鞓?。爺爺對不起你啊,沒照顧你,也沒什么家產(chǎn)留給你。不像你太爺爺事業(yè)做得那么大?!?/p>

        “爺爺,我不要家產(chǎn),家產(chǎn)長大了我自己會掙。我要聽你講故事。你的故事講得真好,小時候講的那些故事,我現(xiàn)在還記得。”

        “你能記得就好,希望你以后也能記住今晚?!?/p>

        “記住的?!?/p>

        五天后,藍水賢在睡眠中走了,走得非常安詳。李明亮想,月琴一定穿著大紅旗袍來接他了。他羨慕起藍水賢,想到自己和梅妮的結(jié)果,悲從中來,不由放聲慟哭。不知內(nèi)情的聽到了點著頭說,這個保姆有良心。

        送藍水賢上山的第二天,李明亮在房間里收拾自己的東西。藍景平抱著一件裘皮大衣,走了進來。藍景平說這是父親年輕時候在北方上學(xué)時買的,最困難的時候也沒舍得賣。藍景平告訴他:這件裘皮大衣多年前被他弟弟拿走了。父親叮囑一定要向弟弟要回來,送給他。

        李明亮搖著手說:“不行不行,我一個外人怎么能要這樣的東西。”

        藍景平說父親想得很周全,連孫子那也交代了,這件裘皮大衣是你的。

        李明亮嘆了一口氣說:“我和你父親有緣。東西我不能要?!?/p>

        藍景平見李明亮堅決不肯收,不再堅持?;厝ズ托值苌塘亢?,按市場價折算給他。李明亮想了想,就收下了。

        新生入學(xué)報到的前兩天,初一五班的班主任毛老師膽管炎發(fā)作,住進了醫(yī)院。在甌江里游泳的藍小樂被教務(wù)主任叫上岸,要他暫時代理五班班主任。

        藍小樂回家將這事一說,藍景平就要開酒,說,你爺爺教了一輩子的書,沒擔(dān)任過班主任,你剛進校還沒上一天課就當(dāng)班主任了。藍小樂說,臨時的。藍景平臉紅脖子粗地說,臨時的也是班主任。

        新生報到那天,藍小樂早早來到學(xué)校。在初一五班的教室前,一對啃著燒餅的父女好奇地東張西望。見到藍小樂,父親一口將嘴里的餅咽下,湊上前問,你是毛老師吧,這么年輕啊。藍小樂告訴他毛老師臨時有點事,由他代理一陣班主任,他姓藍,藍天的藍。女孩子叫李小桃,是從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考來的,這屆新生鄉(xiāng)下考來統(tǒng)共六人。

        報了名,領(lǐng)了課本,父親一手拎著李小桃的書包,一手拉著她的手問要不要留下打掃教室的衛(wèi)生。藍小樂說今天不用。報名的學(xué)生逐漸多了起來。

        晚上回家,藍小樂看到門后擺著一只蛇皮袋,早上看到的那對父女坐在他家的沙發(fā)上,和藍景平說著話。雙方都有些吃驚,特別是李小桃,好像要把自己藏起來的樣子。女孩的父親連忙站起來,拉了李小桃一把,嘴里喏喏說著:“藍老師,你怎么也來這里?!痹捯徽f完,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把目光轉(zhuǎn)向藍景平問:“是你兒子吧,這么大了,認(rèn)不出了。我女兒在他班上。真是巧?!?/p>

        “不認(rèn)識了?李明亮叔叔,你爺爺最后幾年是他照顧的。”藍景平告訴藍小樂。

        藍小樂笑著說:“怪不得很是眼熟?!?/p>

        李明亮在學(xué)校邊上租了間民房,燒飯在外面的走廊,就是上廁所遠了點,要不去學(xué)校,要不去林業(yè)站,兩個地方差不多都是四五分鐘的路。李明亮又踩起了三輪車。和別的三輪車夫不同的是,每天都要趕回去給李小桃燒中餐和晚餐,給再多的錢也不干。

        毛老師出院后,不再擔(dān)任班主任,領(lǐng)導(dǎo)見藍小樂干得不錯,就把他轉(zhuǎn)正了。教物理的藍小樂給班上的學(xué)生布置了一道作文題,我愛我家。他想通過這種方式了解每個學(xué)生的家庭情況。李小桃其中的一段是這樣寫的:

        我的家在照片上。照片上的母親像一位電影明星,有點像董潔阿姨。

        爸爸說,我兩歲的時候,媽媽上大學(xué)去了,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爸爸說媽媽是一個喜歡白天做夢的人。在沒有我和爸爸的時候,媽媽考過三次大學(xué)。爸爸說,媽媽喜歡大地方,所以她老是不讓自己畢業(yè)。

        有一次,電視里在播“梁山伯與祝英臺”,我看到爸爸在電視屏幕上摸來摸去,還把臉貼在上面。我知道爸爸想媽媽了。我也想媽媽。

        爸爸說,我想見媽媽,就要好好讀書,考到媽媽讀書的大地方去。我會好好讀書的,我還要把爸爸也帶到媽媽那里去。

        轉(zhuǎn)眼清明又要到了。那一陣子,天氣忽冷忽熱,藍景平得了重感冒,后轉(zhuǎn)成了肺炎,走幾步就喘。他不放心藍小樂一個人去上墳,想起好幾次李明亮提起要去藍水賢的墳頭燒點紙錢的。就叫李明亮陪藍小樂去。經(jīng)過一個春天的瘋長,藍水賢的墳整個被蕪草湮埋了。清理了墳頭,擺上祭奠的供品,點燭,上香,燒紙,跪拜。李明亮帶了一包藍西湖,他一支支點上,將二十支煙插滿了藍水賢的墳頭,邊插邊沖著墳內(nèi)的藍水賢說話:“藍水賢,我來看你了,這幾年過得好吧。在那邊,你又能跑能跳了是不是?你找到月琴了沒?找到了吧,那是個苦命的女人,你要對她好點。你家人都很好,你孫子是我女兒的班主任,他是個好老師,你不用擔(dān)心,安心在那邊和月琴過日子,記得時常給她買件新衣服,女人家都喜歡漂亮。我也很好。我陪女兒在城里讀書,我叫女兒好好讀書,長大了考到她媽的城市去?!闭f著說著,李明亮的眼角不知什么時候滑下兩顆淚珠。

        放了鞭炮,收拾好鋤頭、柴刀,他們往山下走。路兩邊,帶著水珠的杜鵑灼灼地盛開著,目光所及之處,枝頭都是一簇簇新抽出的綠葉。藍小樂問李明亮:“李小桃的母親在哪一座城市?”

        “一座很大的城市,桃桃她媽喜歡大城市?!?/p>

        “你去過嗎?”

        “我去過。但沒找到她。那幾年,我去了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我都記不得到底去了哪些城市了。”

        他們站在半山腰,沉默地望著腳下的縣城,和那年他們將藍水賢送上山時相比,縣城的規(guī)模擴大了將近一倍,樓房也高了很多,城市仿佛有了生長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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