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
包愛君剛把保姆車駛上北環(huán)路,那只鳥就從路邊的綠化帶里沖出來,斜刺里迎向保姆車。鳥兒斑斕雜色,向前掙著小小腦袋,兩翅快速翦合又打開,在撞上車頭的一瞬間迅速拐了個彎,觸須般粘在車頭前面,與保姆車同向飛翔,把開車的包愛君嚇了一跳。
北環(huán)路上車流如泄,車輛默契地保持著時速80碼的勻速,那只鳥同速,夾在保姆車和一輛奧迪A6之間,像是有人派它來給保姆車引路,這讓包愛君有點奇怪。
“是蜂虎!”周思愛在后座上說。她興奮地往前探出身子,手自然地搭上坐在副駕座上的梁鼎肩頭,同時下意識地捏了一下。包愛君在余光中看到了,她知道周思愛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習慣沒有改掉。
“不是蜂虎,是云雀??匆婙P頭沒有?”梁鼎盯著鳥兒說。他個頭高,坐在副駕上微微偏著頭,不然看不見車頭上方的鳥兒,“蜂虎喜歡幾只一起,不會只有一只?!?/p>
“你什么意思?”周思愛生氣了,用力拉一下梁鼎的肩膀,“你的意思,你比我懂的多,是不是?你的自以為是怎么一點也沒改?”她扭頭對駕駛員喊,“包愛君,你是怎么管教的,他干嗎什么都搶,什么都要占上風?太不可思議了,你們?yōu)槭裁床浑x婚?”
有一陣他們沒有說話,包愛君,周思愛,還有梁鼎,三個人都沒有開口。他們從西鄉(xiāng)出來,去皇崗口岸,送周思愛過境去新界。包愛君朝旁邊看了一眼,梁鼎僵硬著身子坐著,一眨不眨地看前方,不知道是不是在看那只忽上忽下的鳥兒。包愛君猜,周思愛的本意并不是要她和梁鼎離婚,這個主她做不了,主要是她出了事,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順眼。
車在并入新洲路后慢了下來,密集的路口制造了車流滯緩。那只鳥兒也減了速,和保姆車保持著距離。包愛君又看了一眼梁鼎,他還是坐在那里沒有動,看不出打算開口的樣子。
梁鼎是包愛君和周思愛的男人。過去是周思愛的,現(xiàn)在輪到包愛君了。
梁鼎和周思愛相愛了十年,愛到捅刀子,差不多一兩年就要釀成一次血案。三年前,周思愛用一把折疊刀再度傷了梁鼎,在他小腹戳出一個三公分長的口子,不是特別嚴重,但血流了很多。他蒼白著臉攔住人不讓報警,說誰要報警他就把誰的腦袋砸碎。但這也沒攔住什么,他傷口痊愈后,倆人還是分了手。
包愛君和梁鼎沒有結婚。在西鄉(xiāng)那個居民來源復雜的社區(qū)里,像包愛君和梁鼎這樣不是夫妻,但以夫妻名義一起生活的,不止他倆一對。據(jù)說,這個城市有超過三成的家庭法律關系缺失。有時候人們覺得前景迷茫,不知道能走多遠,于是就湊合著過。
“按喇叭,嚇嚇它,讓它離開車?!敝芩紣叟鸟{駛座椅背,大聲指揮包愛君,好像車頭前飛翔著的不是鳥兒,而是她媽媽,包愛君正開著車去撞她。
包愛君有穩(wěn)定收入,合法交納營業(yè)稅所得稅和五保一險的時間超過十年,憑多年積蓄,在西鄉(xiāng)買了一套一百零八平米的公寓房,國土局網站上能查到手續(xù)完備的房契登記,她不會違規(guī)在城市快速道上鳴笛。而且,包愛君有點好奇,想知道那只鳥兒想干什么。她三十多歲了,不相信安徒生童話中那種為人領路的好心鳥兒的故事。她沒想到,在通過紅荔路口的時候,她提速跟上車流,那只鳥兒突然拐了個彎,徑直飛向保姆車,重重地撞在前窗玻璃上,前窗玻璃上立刻鮮血四濺。
“你怎么開的車?”周思愛立刻憤怒了,沖包愛君大喊,“你殺死了它!”
包愛君嚇一跳,下意識踩死剎車,引得身后一片刺耳的剎車聲。
保姆車停在路邊,包愛君打開應急燈,他們都下了車。周思愛手插在褲兜里,站在那兒很不耐煩地看快速通過路口的車流。她那條皺巴巴的水磨藍牛仔褲有點臟,褲子是包愛君的,她從東莞跑出來之前沒帶換洗衣裳,只能借包愛君的衣裳穿。她腿長而直,不得不說,她穿牛仔比包愛君好看。
包愛君和梁鼎貼著路邊心驚膽戰(zhàn)地往回走,想找到那只鳥兒。他們走過路口,又返回來,在肇事地點來來回回找了幾分鐘,什么也沒有找到。
“也許在馬路對面?!敝芩紣壅驹诒D奋囘叧麄z喊。
根本不可能,路口車流不斷,就算想違反交規(guī),他們也走不進行車道。但完全沒有必要,雙向六車道,包愛君和梁鼎視力都不錯,完全能夠看清楚。事實上,馬路上一根鳥兒的羽毛都沒有,那只鳥兒,它不見了。
包愛君覺得不舒服,心里有強烈的愧疚感,回頭看梁鼎。他站在那兒發(fā)呆,然后蹲下去,伸著脖頸大口大口嘔吐出來。
包愛君去應付一輛駛過來停在保姆車旁的交警摩托,周思愛從她身邊擦過,去了梁鼎那邊。包愛君很快就聽見他倆在身后說話:
“沒事吧?讓我看看。早上沒洗臉啊,這么臟。來,抓住我的手?!?/p>
“我能行?!?/p>
“怎么還犟啊,最煩你這樣知道嗎,離婚前就煩。好了,別看地上,嘔吐物沒有長得漂亮的,就算自己的也不好看。吸口氣,起來?!?/p>
包愛君向交警解釋,他們遇到了什么事情。車窗上有還沒干涸的血星,以及一綽黏住了在風中抖動的絨毛,這些都能證明,幾分鐘前的確出了一樁車禍,只不過交規(guī)不管這類車禍,不算違章。年輕的交警大概昨天熬了夜,情緒不大好,他不斷往景田路方向看,那里有一群情緒激動的居民,有人從小區(qū)樓頂天臺往下懸掛條幅,“保衛(wèi)家園”、“我們不想掉在行駛的地鐵上”,一群戴著防暴頭盔的警察在維持秩序。年輕的交警查看了包愛君的駕駛證,要她盡快把車開離現(xiàn)場,然后騎著摩托去了景田路那邊。
“走了。”包愛君收好駕照,對遠處的他倆喊。
他倆站在那兒沒動。周思愛抓著梁鼎的手,急匆匆對他說著什么,然后他對她說著什么,兩個人的手沒松開。路上噪音大,包愛君聽不清他倆的話。她拉開車門,上車去坐著,希望交警不會馬上回來,再回來就算違規(guī)了。
東莞掃黃打非的時候,周思愛不在那兒,警察動手前幾天,她陪兩個臺灣客人去了山東,等她回來的時候,鳥去巢傾,城市褪去粉脂氣,一下子蕭條起來。本來警察抓人時周思愛不在現(xiàn)場,躲過一劫,她決定換地方生活,只是走之前,她打算找一位熟客討賬,追回賬再離開東莞,沒想到,那個綽號叫“傳說哥”的人不肯還錢,兩人爭執(zhí)起來,“傳說哥”動手揍她,她順手抓起一把工具刀捅了他,然后連夜逃到了西鄉(xiāng)。
周思愛進門的時候梁鼎嚇壞了,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件事。包愛君接到電話,趕回家里,看見周思愛站在客廳當中,手心里還捏著血干,沖動地沖梁鼎大喊大叫。包愛君不由分說,把周思愛推進衛(wèi)生間,讓她從頭到腳洗涮一遍,沾滿血跡的衣裳打成包,丟進垃圾桶,找出自己的衣裳讓她換上。
包愛君拿著干凈衣裳進衛(wèi)生間的時候,周思愛濕漉漉地蜷曲在角落里,雙臂環(huán)抱著身子發(fā)抖,像是睜眼做著一場噩夢。包愛君無意間從鏡子里看到周思愛私處濃密的黑發(fā),那是一片豐饒妖冶的叢林,那一刻,包愛君后悔拿了自己喜歡的石磨藍牛仔,而不是一件穿過可棄的寬大裙裝。包愛君說快起來吧,試試衣裳,不行我去商場買一套。
梁鼎忙亂了一通,給他在東莞的朋友打了一圈電話。發(fā)生在石碣鎮(zhèn)的兇殺案很多人都知道,“傳說哥”在當?shù)厥莻€有頭有臉的人物,但警察已經接管了案件,沒人說得清受害者傷得怎么樣,是不是死了,這讓梁鼎五心不定。
為怎么處理周思愛的問題,包愛君和梁鼎發(fā)生了爭執(zhí)。包愛君認為,是“傳說哥”先動手,周思愛才從桌上抓起刀子捅了他,兇器是“傳說哥”自己的,周思愛沒有故意殺人的動機,她應該向警察自首,法庭會考慮正當防衛(wèi)情況,也許不會判她坐牢。
“就算法庭不判,對方也沒死,”梁鼎猶豫不決,“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賠償,這些肯定要付,她錢沒要回一分,拿什么付?”
“我們可以幫她。”在討論了一番周思愛到底有沒有錢,是不是在東莞賺到了錢這個問題之后,包愛君說,“你可以幫她?!?/p>
“我不管她的事,管不了,想都別想。”梁鼎立刻拒絕。
“那我出錢,讓她以后還。”包愛君想盡快把事情解決掉,“她需要一個律師,我替她請,總不能看著她這樣吧?!?/p>
梁鼎堅決反對送周思愛去警局,不是賠償費問題,她坐臺出臺,替人洗錢銷贓的事都干過,這種風頭下,等于送上門去,司法機關肯定會下手往死里判,要這樣,就算“傳說哥”活下來,她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也是百無一用的老太婆了。
梁鼎決定把周思愛送過口岸——這也是周思愛自己的意思——警察要走司法程序,來不及發(fā)通緝令,她可以逃去香港,在那兒待上一段時間,要是“傳說哥”沒有死,過一段時間再回來也不遲。
“人要死了呢?”
“別問我,是她的命,她干嗎要捅人?”
包愛君猜出梁鼎的心思,他跟紅棉樹一樣,人長得高高大大,個頭挺拔,其實木質松軟,膽小怕事,他受不了周思愛在監(jiān)獄里變老這件事。
大約三分鐘后,周思愛和梁鼎回到路口,兩人上了車。
梁鼎要包愛君把車往回開,不去皇崗口岸了。包愛君問為什么。梁鼎讓她別問。
“不是說好了,送她去口岸,她從那兒過香港嗎?事先打電話問過,花一百二十塊就能拿到過境簽證。”
“趕走我有什么好處,”周思愛不耐煩,“對你當然有好處,可也用不了那么急。我現(xiàn)在不走,我要想一想,為什么會撞上鳥兒?”
“你不應該對她吼,”梁鼎扭過頭去責備周思愛,“她又沒做錯什么?!?/p>
“我錯什么了?我錯了嗎?”周思愛像個不講道理的孩子,朝梁鼎發(fā)狠,“誰讓他欠我錢不還,他要在車上,我還捅他?!?/p>
“知道嗎,”梁鼎生氣地說,“你的問題就在這里,怎么都管不住自己,這件事不關愛君什么,她誰都沒有捅?!?/p>
“心疼女人了?”周思愛朝臉色灰白的男人冷笑,“那我怎么辦?我一過口岸就回不來了,就成了一個被拋棄的人,你就想看到我這樣,像狗一樣被香港人打死,你們心里都這樣想,是不是?”
這個過程中,包愛君在紅荔路上調轉車頭,沿原路返回。她不明白鳥兒這件事與周思愛去不去香港有什么關系,還有,她覺得周思愛的樣子就像招潮蟹,長著兩只突出的眼睛,一對見人就揮舞的蟹鰲,對誰都擺出攻擊的架式。她覺得一開始頭緒就亂了,現(xiàn)在越來越亂。
半個小時后,他們返回西鄉(xiāng)。
錦綸小區(qū)很安靜,有幾個居民在小區(qū)里遛狗,討論狗沙循環(huán)利用的竅門,以及最近開始流行的寵物抑郁癥問題。
包愛君把車駛進地庫,讓他倆先上樓,她找水來清洗車窗。看著清水順車窗玻璃流下來,她的影子在水跡中模糊掉,她站在那兒有點發(fā)呆。
那只鳥兒可能既不是蜂虎,也不是云雀,而是別的種類的鳥兒,他們連它的身份都沒有弄清;它收束起雙翅,回頭一撞,腦漿四濺,卻連尸首都不見了,究竟去了哪兒?
包愛君心里有些難受,想那只鳥兒出現(xiàn)在車頭前,斜刺掠飛的姿勢多么漂亮,現(xiàn)在她盼望它再度出現(xiàn),她會告訴它,她不是故意的,她想對它說聲對不起。
包愛君回到家的時候,梁鼎在泡茶。周思愛坐在沙發(fā)扶手上,沒精打彩地撕一張包玉胚的牛皮紙。包愛君繞過他倆進了廚房,打開冰箱,找出半打雞蛋、一袋臘腸和昨天吃剩的米粉,打算為大家做頓簡單的飯。下午她會去超市買菜,給周思愛做一頓豐盛的飯,吃完送她離開。她不希望周思愛待下來,繼續(xù)住在她家里。也許可以再留她住一天,最多兩天,然后,要么她去香港,要么她去警察局投案自首。
“確定去元朗還是旺角?”包愛君聽見梁鼎在外間問周思愛。他是北方人,泡茶手藝生澀,弄得茶具叮當亂響。
“管它呢,反正沒人在乎。你不在乎,對吧?”周思愛嘲諷地說,“為什么人都這么自私?你們把我當成敵人,我做錯什么了?”
包愛君能猜出周思愛說話的時候,看梁鼎的怨懟眼神。她的眼睛有點往下吊,外眥上挑,冷漠而嚴厲,但很奇怪,連包愛君都被它們的流光閃爍所吸引。不得不說,周思愛是個姿色上好的女人,尤其她桀驁不馴揚起下頦的時候,沒有幾個男人不被她凌厲的眼光所傷害。
“沒有人把你當成敵人,”梁鼎把茶水沏入茶杯,聽聲音,包愛君就能猜出茶案上有水花溢出,“你應該反省一下,這么多年了,十年了吧,你總是捅婁子。你自己才是自己的敵人。你為什么不改一改脾氣?”
“你是大人物了,梁鼎,你一直是大人物,連包愛君也是,”周思愛顯然被激怒了,“你倆和他們一樣,你們是一路貨色,我討厭你說話的口氣?!?/p>
“別忘了,這是在我家,”梁鼎咬住了,“在我和愛君家,輪不到你說這種話?!?/p>
“嗬,”周思愛笑了,“我是一個不知趣的人,你就是這個意思?!?/p>
“隨你的便?!?/p>
包愛君把青菜泡進水里,用攪拌器攪蛋。青菜有些過氣,她打算用水焯一下,在水里滴幾滴混合油,這樣看起來不那么顯出頹氣。她無法理解周思愛,弄不清她的暴戾恣睢是打哪兒鉆出來的,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
“為什么一見面你就教訓我?你教訓了我十年,還沒有教訓夠?”客廳里傳來茶水潑掉的聲音,聽上去不是碰翻掉,而是人所為。有一陣,客廳里的兩個人沒有說話,只聽見梁鼎生氣地喝茶的聲音。
包愛君想,幸虧潑的只是茶水,不是別的。有一次,周思愛和客人鬧起來,被客人綁架,打電話要梁鼎去領人。梁鼎匆匆忙忙趕去東莞,第二天回來,進門沮喪地坐在沙發(fā)上不吭聲。包愛君問他怎么了,他給包愛君看摔壞的手機。她嫌他依了賴賬的客人,向人家說了軟話,對方賴的賬也免了。按她的愿望,他應該提著一把菜刀沖進出租房。
包愛君很生氣,手機是她剛給梁鼎買的,他本來用不上那么貴的手機,她自己也只用了一部一千多的3G機,她只是不想讓自己的男人被人瞧不起,但誰又在乎這個?
包愛君用圍裙墊住灶臺,人支在鍋邊,等著鍋里的水燒開,把臘腸煮一煮,這樣切成形的臘腸顯得好看。
第一次見到梁鼎,包愛君就喜歡上了他。
包愛君經營一家玉石作坊,梁鼎替客戶送一批南紅石到店里,說好了老坑石,包愛君也是按遺石的價付了定金,結果拿到的貨半數(shù)是新礦出的柿子紅。包愛君不干,拉下臉,讓梁鼎給供貨方打電話,叫人親自過來驗貨。
“馬哥不讓我給他打電話,他說如果你要問,就說他去緬甸了,不在保山?!绷憾q紅著臉說,說完后臉更紅,低下頭不敢看包愛君。
包愛君本來生著氣,一下子就笑了,覺得這個男人太有意思了,連撒謊都不會,能干什么呀。那天包愛君故意怠慢梁鼎,人晾在一邊,只管忙自己的。梁鼎反而松了一口氣,也沒閑著,熱心快腸地幫上蠟工給玉件煮蠟,忙得滿頭大汗,包愛君從蠟池邊過,聽見他埋怨不應該用蠟填塞玉件孔隙,應該把玉件送回師傅手中重新琢磨。
“玉顏本如此,何必馬嵬泥?!彼e著戴膠皮手套的兩只手,在蠟池邊轉著圈,文縐縐和人叨嘮。
梁鼎不英俊,包愛君第一眼看到他時,甚至沒有記住他的相貌。但和別的男人不同,梁鼎容易害羞,笑的時候很緊張,嘴唇抿住,死也不肯露出雪白的牙齒,這在如今的男人當中實在不多見。何況,他懂得識玉,疼玉,知瑕不掩,這不能不讓有過經歷的女人心動。包愛君鬼迷心竅,那天竟然留下梁鼎吃工作餐,不到三個月,兩個人好上了。
她和梁鼎第一次上床,兩人結束生澀中的忙亂,黑暗中,梁鼎撫摸著她肩頭,動作突然停下來,手指頭試探著,人偶似的在她鎖骨上站立起來。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有點緊張。他抓住她的手,放在他胸前,示意她像他那樣撫摸他;他帶著炫耀的口氣告訴她,他的皮膚兩年前可沒這么光滑,夏天連短袖都不敢穿。她一下子明白他的生活中過去發(fā)生了什么,汗毛豎立,立刻從他胸前抽回手。他捉住她的手,他說沒什么,他說動物都這樣,互相撕咬。她不想聽他說這個,把他緊緊摟入懷里,希望他停下來。但他還說。他說沒有人知道,一個人怎么可以這么恨這個世界,連愛都要用憎恨的方式,恨不能把世界撕碎。她毛骨悚然,用嘴去堵他的嘴,他神經質地吃吃笑著,躲開她的嘴,繼續(xù)說,他說周思愛十一歲就被文質彬彬的表叔奸污了,她不該長一雙吊角眼,那雙眼睛給她惹了多少事啊。她放棄嘴,換了乳房。他的聲音被堵回嗓子眼里,像是人落入了窨井下。
等他昏天黑地睡去,她去了衛(wèi)生間,在那里咬著毛巾流淚,直到柳絮在漸至的黎明中飄落窗臺,她沒有回到他身邊。
認識梁鼎之后,包愛君就聽人說起梁鼎和周思愛的事情。他倆有多愛對方。
他們生活在同一座小城市里,同屆生,不同校,倆人在一場校際演講賽上相遇,分別是各自學校的主辯和二辯,那場辯論賽的激烈和精彩,至今為小城人記憶。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他倆分分合合,死過三次,三次都是一起赴死,鬧得周邊人全知道。有一次,她捅了他,捅重了,腸子流出來。她害怕他死掉,搶先服下兩瓶安定。他在醫(yī)院里撥不通她電話,拔掉滴管捂著肚子趕回公寓,進門用力抽她的臉,她沉睡著沒醒過來,他一急,把剩下的安定倒進嘴里,心如死灰地躺到她身邊。
包愛君知道,人們有問題,她自己亦如此;人們害怕失去什么,或者害怕自己什么也不是,于是就折騰,直到自己和牽連者傷痕累累。所以,在知道梁鼎和周思愛的事情以后,她想結束和梁鼎的關系。她覺得,梁鼎的過去太重了,自己的過去太重了,兩個有著沉重過去的人,沒有資格重新開始。
但他們沒有分開。
梁鼎先是不解,每次兩人交歡前,包愛君都準備好“杰士邦”,鄭重其事地要他戴上。他哈哈大笑,人滑到床下。之前她告訴他,她卵巢早衰,不會再生育,要這樣,他們沒有必要采取措施,他和她在一起,也沒有打算出示HIV唾液測試報告和精子測試報告,雖然他希望有人為他生孩子,而且為此試探過她。直到她歇斯底里發(fā)作,哭著告訴他,自打離開內地那個小縣城以后,她老是夢見她失去的第一個孩子,還有第二個。她一直在夢中尋找他們,想知道他們是男孩還是女孩,要是她把他們生下來,他們蹣跚走在大街上,會不會引來無數(shù)人疼愛的眼光。她至少要騙騙自己,裝作自己還有可能懷孕,不然他倆就和小區(qū)其他“夫婦”一樣,只剩下盒飯式的情欲了。他坐在地上,呆呆地看她,手邊是一只形狀可笑的拖鞋,然后他朝她爬過去,挨了她一耳光,又一耳光,總算把她摟進懷里。
“我該死?!彼f,“我該死。”他說。
那天他一直沒有松開她,反反復復對她說一句話。他口氣決絕地說,我們會有孩子的,我們想辦法。
包愛君在冰箱里找到一根蘿卜,看看蘿卜還有水分,把蘿卜削了,切成條,盛進盤子端進客廳。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脾氣越來越大了,”周思愛對包愛君說,“過去他對自己的女人從不這樣,就像狗一樣溫存。”
包愛君看周思愛。周思愛腳下堆著一堆紙屑,斜眼盯著不遠處的窗簾,看上去她在打窗簾的主意。包愛君想不明白,她怎么才能把塊麻質的窗簾布撕碎,就算能做到,她拿那堆碎片做什么?
“你想說什么?”梁鼎皺眉頭。
“你知道?!敝芩紣壅f。
“閉嘴,你這樣對愛君不禮貌。”
“這就是問題,”周思愛挑釁地看著梁鼎,“我不會倒賣假玉石,沒錢給你買房,讓你吃軟飯,你覺得沒有安全感。太好了,你們現(xiàn)在狼狽為奸,為什么不給警察打電話,說殺人犯在你們這兒,反正你們已經決定了,我給你們提供機會。”
“水果吃完了,沒來得及買,吃點蘿卜吧?!卑鼝劬咽⒒j卜的盤子往前推了推,推到顯眼處。
“拿開,我又不是看人眼色的乞丐!”周思愛憤怒地朝包愛君喊。
“我們小時候都吃過?!绷憾谋P子里拿了一塊蘿卜,用力咬一口,討好地朝包愛君笑了笑,“蘿卜很好吃,對不對?”
“你小時候還吃過屎,”周思愛從沙發(fā)扶手上站起來,眉頭扭曲,“太奇怪了,世界完全顛倒了,人們一點廉恥都沒有,”她身子往前傾,好像要沖過來,“我為什么到這兒來?你們很高興看到我落到這個下場,對不對?”
“周思愛,你有病吧?!绷憾Φ哪槤q紅了。
“別朝我伸手指頭,別讓我咬斷它!”
包愛君看一眼無所適從的梁鼎,再看冷笑著的周思愛。她倆和同一個男人生活過,都熟悉這個男人,他不是什么出色品種,有點害羞,也許正因為這個,她們沒有離開他,不想離開他,只是她們當中一個人失去了這個男人,再也回不來了。想到這個,包愛君有點替周思愛難過。
“好了,沒有必要激動,我們是在幫你?!彼龑χ芩紣壅f。
周思愛看包愛君一眼,不說話,然后她怒氣沖天地離開客廳,去了衛(wèi)生間,重重地關上門,很快,馬桶蓋發(fā)出啪的一聲巨響,然后是驚天動地沖水的聲音。
吃過午飯,包愛君給店里打電話,叮囑人,她今天不去店里,要員工把加工好的黃玉掛件送去南山科技園。然后她帶周思愛去步行街買衣裳。
她們一路上沒有說話。周思愛臉扭向窗外,看西鄉(xiāng)大道兩邊的街景,指甲神經質地摳著座墊。包愛君猜她不會是在這一帶選擇可以居住下來的公寓樓,她只身逃離,一分錢也沒有,根本做不到。包愛君在步行街路口把周思愛放下,給了她一張消費卡,是年前送人情沒送完的,里面有五百塊錢。她想夠了,又不是參加聚會,她只希望對方脫下自己的牛仔褲,她不想對方長又細的腿套在自己的褲子里,她再去穿回褲子,然后脫下來,上床和梁鼎廝混。
周思愛站在街邊,有點不適應。離著不遠,路口的球形石墩上坐著一個蓄著臟兮兮胡子的老男人,老男人穿一件軍大衣,把自己打扮成大衣叔,神思恍惚地拉著一把高胡,唱一支大概是隨意胡縐的原創(chuàng)繞口,嗓子和琴聲真是要了人的命。
包愛君把車從街口開走,去“新一佳”買菜。如果時間夠,她打算繞道去“羅家臭豆腐”打包一份外賣。香港什么都有,但不會有正宗臭豆腐,她這樣做,也算對得起周思愛。
車離開時,包愛君忍不住從后視鏡里看周思愛,想知道這個在逃殺人犯會不會緊張。她看見周思愛蹲在大衣叔面前,手托著腮,然后她站起來,把什么東西塞進大衣叔手里,頭也不回地離去。
包愛君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能判斷出周思愛干了什么,她把消費卡當成布施送人了。
晚飯后,包愛君在廚房里洗碗,另兩個人在客廳里吵架。周愛君后悔了,不想去香港,她在香港一個人都不認識,沒法生存,就算進了香港監(jiān)獄,刑滿釋放后也得被送回內地。
“你想我死在那邊,你就徹底放心了,是不是?”周愛思朝梁鼎喊。
“那你想怎么樣,總不能待在這里害人?!绷憾τ悬c口吃地說。
“我害誰了?別忘了,你也是一?;覊m,沒人在意你,包愛君遲早會把你掃地出門!”
包愛君把注意力轉移開,去看窗外,她不想讓自己糾纏在這些事情當中。
窗外是自作多情的城市燈火,西鄉(xiāng)河從小區(qū)旁邊靜靜流過,在不遠處進入珠江入海口。包愛君覺得,這有點像她和客廳里的兩個人——梁鼎發(fā)源于烏蒙山,周思愛和他匯聚得早,在貴州或者廣西兩個人就交匯了,斷斷續(xù)續(xù)流成一條干流,自己則晚了許多,直到失魂落魄的梁鼎流入三角洲網河區(qū),她才與他交匯。其實,像她這樣懵懵懂懂的河流,方圓數(shù)百公里內還有高明河、流溪河、沙河、雅瑤河、南崗河、增江、潭江和南坪河,它們只是沒頭沒腦地隨著珠江注入大海,根本無從知道匯入的那條干流之前發(fā)生過的事情。
包愛君看著窗外夜景,突然就想到早上遇見的那只鳥兒,心里動了一下——它也許就在那兒,在黑暗中的某處河網地帶看著她。她不相信它死了,不然怎么會找不到它的尸首,這說不過去。也許那只鳥兒有超能力,在迎頭一撞后,去了一趟海灣,在那里梳理好被車窗玻璃弄亂的羽毛,返回城市快速道的植物帶中,等待天亮后,再一次振翅而起,迎向車流。
包愛君這么一想,就有些釋然,覺得那只鳥兒很像自己,或者說,它和她是一類生命,他們在迎頭一撞后,仍然會死而復活,養(yǎng)好傷口,匯入停不下來的生命潮流中。
半夜兩點左右,包愛君突然從夢中醒來。她發(fā)現(xiàn)梁鼎不在身邊,他的枕頭亂糟糟掉在床下,人不在臥室里。她起身披上衣裳出了臥室。
客廳里沒有燈,有一陣,包愛君沒有看清楚,有點緊張和擔心,但很快她就判斷出了客廳里的情況。
是周思愛,她站在客廳的黑暗中,離窗戶很近,指間夾著一支煙,煙是點著的,但她沒有抽,好像那支煙只是她的一個陪伴,她需要它待在那里,不然她無法對付黑暗和寂靜。
“如果我知道來到這個世界上會遭遇什么,”周思愛好像長了后眼睛,知道身后站著誰,她沒有回頭,“我會提前把自己掐死,免得人不待見。”
包愛君沒有接話,黑暗中,她看不清周思愛的臉,只知道她還穿著自己那條沒換下來的牛仔褲,指間的香煙暗淡到快要看不見火頭。然后她轉過身來,看著包愛君:
“最好他們直接判我死刑,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
“他們不會?!庇幸魂嚢鼝劬龥]有明白周思愛在說什么,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包愛君明白過來對方說的是什么意思,“沒有這個必要?!?/p>
“他們會,”周思愛隔著兩張沙發(fā)與包愛君對峙,“他們巴心不得,而且你并不知道他們是什么人?!?/p>
“但你不能往那方面想。”包愛君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個,但她就是這么想的,“你要對自己有信心?!?/p>
她們沉默了,但這個時間沒有過多久。
“你想過你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嗎?”周思愛在黑暗中問。
“想過?!卑鼝劬t疑了一下說。
她回憶在故鄉(xiāng)那個小鎮(zhèn)上她失去的一切。有一段時間,她渴望離開這個世界,也許這樣就會找到她想要找到的那兩個小生命。離開小鎮(zhèn)時她非常決絕,以為這樣自己就會帶走所有的過去,包括記憶。現(xiàn)在她不那么想了,她比什么時候都希望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活出新的希望來,這也是為什么她給自己買了一臺保姆車的原因。
“我也想過,不止一次?!敝芩紣壅f了半句,打住話頭,然后不知為什么,包愛君覺得對方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女人需要的不多,一共就兩樣,愛上一個人,被那個人愛。想一想,那個人是誰?他是否存在?你去哪兒找他?他會愛你嗎?還是你和他永遠也遇不上?”周思愛停下來,大概是在想自己究竟說了一些什么,然后像是想不明白,愴然地搖搖頭,“女人的一生就這么過去了。”
“時間不早了,你最好去睡一會兒?!卑鼝劬幌胗懻撨@個問題,她們的意見不會一致。
“知道嗎,我沒法和他安靜地相處?!敝芩紣蹧]有那么做,把手中的煙頭丟在地上,這一次,包愛君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有時候我懷疑,為什么老天讓我遇上他?!彼徽?,極累地靠在窗臺上,好像找到了一個理由讓自己徹底松弛下來,“我倆是劫數(shù),誰也饒不過對方?!彼f,突然有些攔不住,語速快起來,“總有一天我會死。誰也逃不掉。也許我會惦記這個世界,我會想我的外婆,還有小學五年級時送跳跳糖給我的那個羞澀男孩,他叫什么我忘了,但也許我誰也不會想?!?/p>
她突然打住,在黑暗中惶惑地朝兩邊看,好像在找什么,其實她什么也看不見,然后她徹底泄了勁,低下頭朝客房走去,半路上碰上了什么,發(fā)出一陣響動,她像是被提醒了,回過頭來。
“我不喜歡你的家,”她說,“收拾得太干凈,化妝品也不合我的習慣。但不得不說,你真是走了狗屎運,有一個家,家里有個男人,這太好了?!彼O聛恚^往下耷拉,看上去有一種放棄的樣子,有一陣她沒有說話,然后她開口說,“我們都愛過,對嗎?”
包愛君松了一口氣,她想,當然,但她沒有說出來?!叭ニ桑彼龑诎抵心莻€把自己摧毀掉的女人說,“明早還有不少事要做。”
包愛君出了門,坐電梯下樓。她想起有一次她和梁鼎開玩笑,說你的兩個女人名字里都有愛這個字呀。梁鼎不喜歡她提到另一個女人,板著臉說,我只有你一個。也可能是受了刺激,也可能是故意,她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加了一句,怎么是一個,是兩個,一個愛君,不愛自己,一個思愛成疾,你得永遠管她,不然她病得更重?,F(xiàn)在想起來,她覺得自己那句話有點任性,但沒有錯,大家都病得很重,活著活著把自己活丟了。
包愛君在小區(qū)花園里找到了梁鼎,他蹲在一棵過了氣的吊鐘花樹下,像一只失去了判斷的草鸮。她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過去挨著他坐下。有兩只鳥兒在他們頭頂上,也許是三只,它們在樹叢中嘰嘰喳喳商量著什么,然后嗖嗖地一只接一只飛走。
“是夜鶯,看它們的白肚皮。”她驚訝地說。
“遲早有一天它們會被撞死,不是被車,就是被云彩?!绷憾Υ致暣謿獾卣f,聽口氣有點賭氣,見她扭頭看他,越發(fā)賭氣,“人們和鳥兒沒兩樣,對什么都好奇,總和一些不相干的東西一起飛,有時候把握不住方向,一頭撞在什么上面,一命嗚呼,誰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她收回目光,覺得他說得對。他還是頭一次說這么嚴肅的話,那種話不像一個,怎么說呢,一個靠女人生活的男人嘴里說出來的,這讓她有些茫然,又有些無名的高興。她只是有些許遺憾,他說了那么多,但他沒有說她現(xiàn)在想的,他們曾經討論過的,他沒有說到希望。希望不是面對世界一個勁地想,或者東張西望,那兩種情況都是拿不定主意。希望是你伸出手,讓你面前不停旋轉的那個人停下來,你們一起閉著眼往前走,在某個離開困境的地方住下來,住妥帖了,為了自己,也為了愛你的人。
“別把你愛的人送去香港?!彼摽诙?。
“什么?”他回過頭來驚訝地看她,然后說,“我不愛她?!?/p>
“你愛過。以前?!彼虉?zhí)地說,“就算現(xiàn)在你變了,她沒變,她仍然愛你,你這么做會后悔。”
“那我拿她怎么辦?我送她去哪兒?”他被說中了,過了好長時間才悶悶不樂地說,“我總不能把她送到警察手上去吧?”
她沒有接話,不是沒話可接,是她覺得,這種話不該她說。她挪近他,環(huán)住他的手臂。他的手臂有點發(fā)涼,但她沒有表示出異樣,把臉貼上去,整個身子縮進他懷里。她覺得他就像一個孩子,在這個星星稀疏的夜晚有些五內不定,有些懦弱,但沒關系,他可以再想一想,或者不想,就這么坐著,借鳥兒離開的機會休息一下,然后再做決定,總之,天亮之前,一切都還來得及,而且,天亮之后,鳥兒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