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賊
五年前,七劍山堂。
梅華站在已熄火的劍爐前,面對著一截紅銹斑駁、坑坑洼洼,大概只能看出個刀型的殘鐵,欲哭無淚。
其實三個月前癩頭僧捧著那塊“鐵”踏入七劍山堂的山門,梅華當時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那日,癩頭僧手捧一尺見方的金絲楠木箱,神情肅穆,仿佛捧著自己一生的宿命,他站定在七劍山堂大門外遙遙朝內喊道:“梅胡子出來接駕!”
山堂弟子為之震驚,不知何人如此囂張,紛紛往山門擁去。梅華領首出門,一看是癩頭僧,自己先沒了脾氣,對和尚嗔道:“大師你好沒道理,你與家父并稱于世,同為鑄劍名家,你來山堂做客,華兒次次執(zhí)晚輩禮數來迎,你卻還不滿意,為何嚷嚷著要家父接駕?”
癩頭僧呵呵一笑由懷中掏出一物拋向梅華:“華兒真是越來越伶牙俐齒了,佛爺今日高興!這個給你玩,算和尚賠禮了!”
一線碧油油的光畫出道優(yōu)美的弧線飛向梅華,梅華伸出手接住,是一枚包金的翡翠簪子,那翠的綠意像是要流淌出來般,映得梅華白皙的纖手一汪清涼碧意,而那包著它的赤金卻一絲絲虬結成網,仿佛要挽留那綠意一樣,一看之下就讓人心生歡喜。
“還是大師心疼華兒,請進山堂奉茶?!?/p>
癩頭僧又呵呵一笑道:“若只是佛爺我來做客,有華兒相陪,見不見令尊都無所謂,可今日另有貴客,非梅胡子那老小子相迎不可,華兒你可沒資格迎接那貴客!”
“哪還有人???大師莫要欺我!”梅華四望不見人影。
癩頭僧再次呵呵一笑:“這位貴客卻不是一個人?!闭f話間低頭一笑,眼神迷醉。
梅華湊上前來問:“什么寶貝?”
“讓你瞅一眼!”癩頭僧將木匣掀開一線。
梅華看了一眼道:“我當是什么呢,一塊紫金玄鐵胚罷了!”
“小華兒不懂了吧?!卑]頭僧看似對梅華解釋,卻運起內力偏頭朝山堂方向朗聲道,“它叫地金,說是萬金之王毫不為過,你父親若不愿屈尊,我也不叫這寶貝受辱,佛爺走就是了?!?/p>
這一句遙遙送入七劍山堂,梅胡子正襟危坐,本還等著癩頭僧自個憋不住進來討酒喝呢。
他二人同為當世鑄劍大師,江湖上常說的“癩頭毀鐵、胡子七劍”,便是指這二人生平事跡。癩頭僧為追求鑄造的巔峰境界,每鑄一劍,便用盡手段毀去自己鑄造的上一口絕世利器。當今世上僅存的癩頭僧所鑄之劍,是武當沖靈道長手中的名劍“七堃留音”。沖靈道長的武功在當世應列前十之內,而道法修為堪稱天下第一。身居武當掌門之尊,他卻有一次對師哥沖虛說:“若說沖靈此生真有點造化,那不是武功不是道,當是癩頭僧此生再不鑄劍……”
而與癩頭僧齊名的鑄劍大師梅胡子出師時,他的師父北戈曾對梅胡子有這樣的評價:“此子技驚鬼神,若久事鑄劍,恐傷天和。”那時梅胡子便被迫立誓一生只鑄七柄利器。這也便是七劍山堂名字的來歷。梅胡子一生打造鐮刀、釘耙、柴刀……無數,可他迄今鑄造的刀劍只區(qū)區(qū)六柄,確實未破對師門的許諾,可這六柄利刃足以讓梅胡子名動江湖。
梅胡子所鑄第一口利刃,是華山劍派的老天爺風馭云的佩劍“虎樸”。江湖上行走的人可能會忘記自己的師父是誰,但不會有人忘記老天爺是誰。風馭云自八歲握劍之始,八十年來從無敗績,不相信這個神話的人也全都敗了。
梅胡子所鑄第二柄利刃叫“唱月”,為報恩贈送給了不渡僧司馬殘影,神僧受此劍時早已不動兵刃,后傳給二弟子莫輕寒,此劍聲名方隆。
武當沖虛道長的一雙吳鉤“越鳥”,也出自梅胡子之手。沖虛的武功早入化境,卻總離掌門師弟沖靈差了那么一個毫厘,他趕了半輩子,沖靈也一直高他一個毫厘。功夫是纖毫之爭,差一個毫厘便是輸了千里。沖虛道學也頗深厚,可他的每一個見解,沖靈總能說出更深的境界來,甚至煉丹、書法、茶道……沖靈總是處處高沖虛那么一點點。沖虛生平唯一的欣慰就是他的“越鳥”不比沖靈的“七堃留音”差,而且一絲一毫的遜色都沒有。
梅胡子第四次鑄造的是一把刀,名叫“古音”?!肮乓簟钡闹魅耸峭娴兜牧?,六子用這把刀斬斷過八十四把敵方兵刃,這近乎奇跡的戰(zhàn)績讓六子在江湖上漸獲刀神之名。
梅胡子迄今最后鑄造的是南紅袖、北碎夢兩大殺手組織的圣物——紅袖樓的短刀“紅袖”和碎夢閣的彎刀“相思”?!凹t袖”與“相思”這兩件兵器,江湖上誰都聽說過,但誰也沒見過。
這六柄利刃已足叫梅胡子傲然自尊,他與癩頭僧斗了幾十年鑄劍之法,說到本質卻是惺惺相惜。今日癩頭僧來到山下時已有弟子告知他,他本氣定神閑端坐中堂擺著架子,卻猛然被那老和尚口中吐出的“地金”二字驚了一個激靈,讓他顧不得再擺譜,起身便飛奔向山門。到得門口,他又強裝漫不經心,說道:“老和尚,你若真有這天大的造化,卻來我這破山堂做甚?”
癩頭僧呵呵一笑,不理他的挑釁,只將懷中木匣再次掀開一線,一開便合。梅胡子一生與金鐵為伴,雖是管中窺豹,那一絲縫隙中,地金神光內斂,令他心里猛地炸開一個驚雷:真讓和尚找到這寶物了,他三十余年的苦心不枉了!
“和尚怎么說?”
“禪機既到,佛爺便不打機鋒,無你天機爐與驚神錘,地金便是頑鐵一塊,你我各距圓滿三五步,卻看你怎么說?!?/p>
“卻是難!”梅胡子想了老半天只說了三個字。
癩頭僧緊盯著他道:“世事若易,我輩何用之有?”
兩人相視許久,都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而后放懷大笑。
梅華當時就知道沒有阻止的可能了,不祥的預感烏云般遮上心來,她只能看著二人的大笑,獨自流淚。
驚蟄,地金入天機爐內膛,梅胡子引天火燃爐。天火煉地金七七四十九日,地金非但沒有融化反被激出寒性,天機爐看似火勢不減,但五丈高的爐外卻罩上了一層寒霜,生人近爐七八丈便覺寒氣撲面,情形無比詭異。
天機爐旁,癩頭僧呵呵一笑對梅胡子道:“凡鐵韌性足卻鋼性缺,地金性自足,它本性已融會貫通,不肯低頭是常態(tài),佛爺得借你的驚神錘一用了?!?/p>
梅胡子緊抿嘴唇,鎖眉半晌方道:“天機爐是我建的,驚神錘是我鑄的,當我去!”
癩頭僧呵呵一笑道:“死鴨子嘴硬,你梅家遵祖訓世代不得習武,你鑄得出名動天下的神兵利刃,也只是有一身蠻力罷了,如今地金迫出的紫金寒氣豈是你能消受得了的?佛爺我一身裂云訣內力護體,才是最佳入爐人選,不要啰嗦了,取錘來!”
梅胡子沒說話,和尚說的沒一句不對,卻沒一句好消受,他默默轉身由莊內取了驚神錘交給癩頭僧,道:“和尚你可活著出來,老夫還藏了兩壇老花雕給你留著?!?/p>
癩頭僧提起驚神錘,默運佛門裂云訣內力,將之貫入神錘,霎時和尚與神錘便幾乎融為一體,和尚臉膛紅紫,僧袍蒸騰起水汽,驚神錘周身泛出柔和的暗紫色毫光來。
“倒是稱手的家伙?!卑]頭僧滿意地笑了笑,朝天機爐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道,“卻忘了一件事,俗話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佛爺這一入爐要真見了佛祖,有件事還得托付你山堂?!?/p>
“你說吧,梅家都接著!”
癩頭僧最后一次呵呵笑了:“佛爺有個不成器的徒弟,上山時沒帶他,是個跛腳和尚,留在山下的鎮(zhèn)上,人倒也勤快,給他口飯吃,打鐵鑄器也能幫得上忙兒!”
“山堂不倒,有一半便是你徒弟的?!?/p>
癩頭僧再不多言,提起驚神錘義無反顧地走向天機爐,離爐三丈,須眉衣衫已結一層白霜。和尚默運裂云訣將白霜化為水珠抖落,水珠落地又已是一地冰豆,沒幾步身上又已結霜。和尚不再顧忌越來越厚的霜,提氣疾走,總共不過十余丈距離,癩頭僧卻如在冰天雪地跋涉了幾天幾夜,接近爐門時身上已不是霜,而是成了冰做的鎧甲。隨著關節(jié)運動,和尚身上不斷有折斷的冰碴兒掉落,而后是更多更厚的冰甲凝結在身周。梅胡子配合癩頭僧的步伐及時控制機關打開了爐門,癩頭僧一步跨進了天機爐。距離地金只一丈余遠了,和尚心中竊喜,地金似乎感受到了威脅,發(fā)出嗡嗡的顫鳴,像在害怕,又像在示威。
梅胡子不忍看下去,又不忍不看下去。
由大敞開的爐門望進去,和尚雙手握錘凌空躍起,地金也同時將蘊藏了不知幾千幾萬年的奇寒一次釋放了出來。到了最后時刻,和尚放棄用裂云訣內力保護身體,而是將畢生的修為都聚集在雙臂上,那雙臂如烙鐵一般與神錘同時亮了起來,一錘砸下……石破天驚!
梅胡子看到驚神錘砸上地金的瞬間,地金熔化了,像水一樣流淌了開來,而同時癩頭僧的身體化為一團白汽憑空消失了。驚神錘如憑空出現一般跌落爐內,隨后失去制約的天火猛烈反撲,將包裹在天機爐外的寒霜化為蒸騰水汽。在一片縹緲的水汽之中,梅胡子再也看不到爐內的情景,他按下機關,封了爐門。
三日后。
天機爐氣眼逐一封死,只留十不及一的火力,讓爐溫逐漸降下,這樣的溫度凡鐵早已燒盡雜質,凝為可鍛打的鐵胚。
梅胡子趴在天機爐的觀鐵窗上整整看了一天,熔了的地金如一攤水在爐內滾來滾去,就如活物一般,毫無定型征兆,梅胡子心中卻已了然。
梅胡子召來門下弟子,擬定了吉日開鑒刀會,吩咐弟子發(fā)英雄帖,又使人去山下尋來癩頭僧的徒弟釋能,傳其七劍山堂新主之位,釋能坦然受之……
梅華聽著父親一件件安排著,知道一切不可挽回,也不費力于無益之事,坐在父親身側隱忍不言。待眾人散去,梅胡子輕撫女兒額頭問道:“華兒你可怪父親?”
“華兒不怪,父親常說人生便如鑄劍,成器出爐錯不得一個毫厘、一個早晚,父親若比鑄劍,已到圓滿成器之時。與其說你與癩大師鍛鑄地金,不如說是上天借地金成全你們。七劍毀鐵齊名天下,癩大師已以身殉爐,而神器未成,此時半途而廢,世上便沒了山堂的立足之地,華兒明白父親不能因舐犢之情而枉顧大義?!?/p>
梅胡子與她父女連心,怎不知她的心意,萬種悲苦涌上心來,他卻也沒什么好話能說:“華兒深明大義,我梅家一脈與七劍山堂終不至斷送在我手上?!?/p>
梅胡子就這樣走向了天機爐,此去魂斷倒算是求仁得仁,卻也是細枝末節(jié)了,平生夙愿得償也不是什么幸事,只有那就此成孤的掌上明珠才是他不解的遺憾。
打開天機爐前梅胡子一聲輕嘆:“這兩難的江湖??!”
七劍山堂的鑒刀會如期而至,所來的賓客都在江湖上是有名有號的人物,若非獨步江湖的俠客,就是雄霸一方的梟雄。眾人來時,七劍山堂一片凄涼,山堂子弟人人掛孝,天機爐旁的空地搭起個木臺聊做會場,令眾人大感無趣。梅胡子與癩頭僧雙雙殉爐的消息江湖上已經傳開了,卻沒想到主持大會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和尚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最可氣的是這鑒刀會的主角“風縷”是一截紅銹斑駁、坑坑洼洼,大概只能看出個刀型的殘鐵,若不是架在披掛紅綢的酸枝刀架上,怕是沒人敢認這是一柄刀。
眾人暗自唏噓時,已經有一條身影躍上了木臺,是近日聲名正盛的六子。六子少年成名,未遇挫折,日漸自滿,形成了張揚自負的個性,加之江湖上稱其“刀神”,更是讓他眼中無人。他戲謔地負手繞刀架走三周,突然,毫無征兆地拔出了自己的刀,一刀指天道:“這才是刀嘛!”
梅華望向六子手中的刀,二尺余長,刀鋒窄薄,色呈暗金,光華內斂,破風聲悠揚深遠有若琴箏,是名“古音”。梅華知道這柄刀是父親中年時鑄造的名器,再看一眼架上那丑陋殘鐵,心中悲傷莫名,對六子的譏諷無言以對。
六子仍在繼續(xù):“此刀名曰‘古音’,自打由師父手中接過此刀,共有過大小八十余戰(zhàn),未曾辱沒它一次,這也是梅大師鑄的名刃?!闭f著話還不忘再瞥一眼刀架上的“風縷”,“區(qū)別怎如此之大?莫不是梅大師與癩大師年老癡呆了,竟然聯袂打造了一截廢鐵出來。這也罷了,還拿它開個鑒刀會來捉弄天下人,是何居心???”
“住口!”梅華急火攻心,忍不住出言呵止。
六子停言回頭詫異地望向主位的梅華:“在下住口了,梅少主有何指教?”
這一句刻薄至極,梅胡子膝下無子,只得梅華一女,六子這話分明在說七劍山堂無后。
人群中的李水鏡義憤填膺,憐惜地望向梅家小姐,極力忍著不去發(fā)作。同她一道來的唐貞觀看在眼里,卻不表露出來。
臺上,梅華憋紅了臉,卻說不出話來,委屈得快要哭了。這時,一個懶洋洋又暖洋洋的聲音傳來:“此次鑒刀會本是梅堂主生前所定,目的不過是給這神兵利刃找個主,倒真沒想到來個阿貓阿狗的就敢對它品頭論足!”
和尚釋能面貌清秀、氣質雍容,一身月白色僧袍更襯得他不染俗塵。他穩(wěn)坐主位圈椅,對須發(fā)戟張的六子視若無睹。
釋能輕啜一口香茗,才又懶洋洋地開口:“若真說到品刀鑒劍的事,如今家?guī)熀缁?,梅堂主仙逝,在這世上和尚若說有人更勝于我,那便是打誆語、欺佛祖的事?!?/p>
“說得好!”李水鏡聽得人心大快,不禁拍手叫絕。
六子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
“唐貞觀,他瞪我,他膽敢瞪我你沒看見?”李水鏡發(fā)嗔道。
“看見了,看見了,一會揍他給你出氣!”
六子氣為之結,再看是兩個少年,顧及身份不想理會這倆頑劣少年,轉頭質問釋能:“你說我不懂刀?”
釋能依舊氣定神閑:“六子你如此氣勢洶洶想證明你懂刀,要遮掩的不過是怕你‘刀神’的名號坐不實罷了,又哪里真的懂刀了!”
釋能繼續(xù)道:“‘古音’在你師父手里二十又四年,曾敗人無數,也曾為人所敗,卻無損清譽。在江湖上賺得‘歸藏刀’的名號后,你師父便開宗立派,創(chuàng)下歸藏門一派,晚年傳刀于你,本有深意,你卻仗著刀利每與人動手便以斷人兵器為能事,須知江湖中人往往看兵器重于性命,多少人非你所殺,卻因你而死。乃師風骨在你身上蕩然無存,還敢觍顏說未辱‘古音’?!?/p>
六子越聽越是惱怒:“你七劍山堂與毀鐵莊未能鑄成神器,拿塊破鐵糊弄天下人,還紅口白牙徒逞口舌之利來數落別人!”
釋能仰天長嘆,仿佛自言自語道:“這世上常見丑陋的忠厚之人,也從來不缺貌美的蛇蝎心腸,若以貌取道,豈不該黃金的步搖、碧玉的簪來做神兵利器?”
“少廢話!‘風縷’是神兵還是破鐵,一試便知!”
“你辱和尚可以隨意,你辱先師與梅堂主集天精地靈所鑄之器,卻容不得你!”
釋能起身一跛一跛地走向刀架,雙手輕撫“風縷”,口中喃喃細語道:“難為你了,初次上陣要與武功低下的和尚并肩?!闭f完運起裂云訣擺個封擋架勢道,“來!”
六子早已等得不耐煩,提刀躍起,凌空劈下。六子的刀法出自歸藏門,所謂歸藏,是取滴水藏海之意,看似簡單的招式往往暗藏諸多變化。只是六子心胸狹窄,釋能的話頗傷他顏面,他早存一刀劈斷“風縷”之心,這一刀大開大闔,不取任何機巧,全力一擊。再看釋能,不閃不避橫刀強封,二刀相擊,轟然巨響,釋能的裂云訣修為尚淺,在這一擊之下,連退三四步方穩(wěn)住身形,仍不免氣血翻騰。
六子也未想到自己全力一擊竟然未斬斷和尚手中的銹鐵一塊,詫異之間,反震之力襲來,不及細思忙順勢后躍御去巨力,雖未受傷,卻也胸中煩惡。他歹心一起,再次疾攻而來。六子人雖粗野,武功卻不粗野,身經百戰(zhàn),名頭可全是刀口上掙來的,這次看出“風縷”確非凡品,出手再不心浮氣躁,攻防有度,虛實密合,已然大家風范。釋能強壓內傷,勉力支撐,騰挪封擋也多半全憑手中刀利,即便如此也已落盡下風……
“不好!”唐貞觀暗叫一聲,已來不及上臺援手。
隨著那一聲“不好”,只見六子身法驟快,繞到釋能背后,手持“古音”向著釋能的腳腱處輕巧迅疾地一挑,然后滑步退開。釋能中刀后想拄刀支住身體卻沒能做到,他一腳本跛,另一腳又被挑斷了腳筋,這下全身力量如被抽空,頓時跌倒在地。梅華驚呼一聲奔上去相扶,釋能赫然一笑對她道:“抱歉,給你山堂丟臉了!”
“你才是山堂之主?!泵啡A揉揉欲哭的眼。
釋能像他師父生前那樣呵呵一笑道:“釋能那日上得山堂得知師父殉爐時,便己想到了今日之局,一切事端都因毀鐵莊而起,神器出世,紛爭必起,和尚受了七劍山堂堂主之位,卻不能保山堂名聲周全,實在愧對佛祖!”
“堂主莫要氣餒,梅家也還有人!”梅華緊抿雙唇要從釋能手中拿過“風縷”。
六子正冷眼看著二人,不防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把,心中一驚,猛措一步。以他的修為,江湖上能近他身側的人屈指可數,回頭一看,卻是方才那口無遮攔的頑劣少年,心又松了下來,想是因為自己看那跛和尚太入神了,才沒注意這頑劣少年。
“你用七劍山堂鑄造的寶刀,將七劍山堂現任的堂主重傷致殘,太卑鄙了些吧?”唐貞觀一副街頭無賴的模樣。
“關你什么事?”六子氣不打一處來。
“倒也是,你便拆了這七劍山堂也與我無關,可你方才瞪了我家小姐一眼,卻得和你說道說道?!甭犔曝懹^和六子打諢,李水鏡不禁在臺下暗笑。
六子摸不清這少年的來頭,此時也不便多樹敵,便道:“你待如何?”
唐貞觀嘻嘻一笑道:“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嘛,這樣吧,江湖上都叫你‘刀神’,你把這名號送與我,咱們便兩不相欠,你看如何?”
六子冷哼一聲,不言語。
“不愿意???”
六子打量一眼唐貞觀,少年二十歲模樣,衣衫華貴,腰間掛綴一柄只有初習刀術者才會使用的木刀,再看少年臉上輕浮的市儈痞氣,六子轉氣為失笑,不禁譏諷道:“這個名號是江湖人抬舉在下的,卻也是在下在刀口上掙的,你要也無不可,可是得讓某手中‘古音’答應?!?/p>
“就是要比畫比畫唄?”唐貞觀說得滿不在乎。
“就用你那木片嗎?”六子已經不打算再留情面,當眾如此羞辱自己,管他什么來頭。
“噢,這么一說也是,這木刀隨我有些日子了,勝你雖不難,可‘古音’是天下名刃,我若托大毀了這木刀也是可惜,你且等我借把刀來!”唐貞觀說得老氣橫秋,轉頭向釋能問道,“唐某今日欲奪‘刀神’之尊,還請?zhí)弥髻n借神刀‘風縷’?!?/p>
釋能與唐貞觀目光相對的一瞬,便產生極大的信任,所謂鑒刀如相人,一望之下唐貞觀身上那股冷峻清冽的刀氣令他心神一凜,再無需一字解釋。
梅華在釋能的示意下將“風縷”送了過來,唐貞觀雙手接過,手握刀柄那一剎那,一股清涼沁入心中,那是一種久違的、熟悉的親切,仿佛初見水鏡師姐時的驚鴻一瞥,又像少年時挽著師父時的那種依賴,也如看著師哥獨力撐起唱月樓時那憔悴模樣的不忍……唐貞觀輕撫刀身,仿佛陷入幾世輪回的涅槃,心中已泣不成聲!
“你到底還打不打?”六子不耐煩道。
唐貞觀回過神來,不改低頭看刀之勢,默將霽月內力探進“風縷”刀身,隱然有華彩由刀銹的縫隙中迸出,并呈漸強之勢。隨著唐貞觀內力的不斷送出,“風縷”的銹蝕之跡開始駁落,刀身那完美的弧度逐漸顯出,華彩透出刀身如芒裹刀。
在場所有人眼為之迷、神為之奪、魂為之醉,卻又看不真切,好像唐貞觀手中握著的不是刀而是一把焰火、一道彩虹、一片霓嵐。
唐貞觀猛然抬頭望向六子,兩道目光清亮透徹,與方才的痞氣少年叛若云泥,已然是王孫貴胄的模樣。
“還打不打?呵!”唐貞觀提刀逼近,氣象醇和、亳無殺氣,卻在無形中一絲一縷地瓦解六子的斗志,“唐某三招內勝不了你,便以身殉此刀!”
一股無形的壓力下六子已無暇言語。
“看仔細了,這第一刀叫‘滄海一粟’,是我十八歲時自己琢磨出的刀法,今日以它破你氣海!”唐貞觀不慌不忙地先行說破這一招的出處、用法,然后引刀出招,六子沒來得及判斷唐貞觀這番話是不是引自己入局,身體卻不由得拔刀防守,氣勢已全落下風。
唐貞觀的刀勢自行其意,壓根沒理睬六子是攻是防,瀲滟的刀光眏入六子眼中,此時六子被無形的壓力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突然間仿佛出井之蛙得見天地廣闊、如入海涓流始知滄海能容,自己所知道的所有刀法全然無用,自己不過是那一刀下的砧上魚肉,他想到那些被自己斬斷兵刃慘敗自己刀下的人,當時應該也是這樣萬般無奈唯有死的絕望吧!不由心生懺悔。
唐貞觀可不管六子的悔意,刀氣襲向六子丹田處,牽引其氣海內息外泄,六子只覺一身內力不由自主地隨那刀氣破出體外,空悲切處無能為力。
“第二刀,繳你兵刃!”話音未落“風縷”一拖一帶之下,“古音”被凌空扯出飛上半空,然后遠遠釘入了木臺之上,六子早已沒了還手之力。
“本來還有第三刀,你這樣子實在不配我再動手!”
六子癱軟在地,萎靡不振。
唐貞觀走向被梅華扶坐在地上的釋能道:“‘風縷’是我的?!彼路鹪谙蛉藬⑹鲆患僬2贿^的事,毫無一絲要強占別人寶物的歉疚。
“還能是誰的呢?”釋能一臉溫潤的笑如同春風。
“該付什么代價唐某決不推脫!”
釋能不減從容道:“付什么代價呢?神刀遇主,和尚與梅小姐也算對先人的遺托有所交代,何況少俠還幫七劍山堂繳回了‘古音’,此刀入世未遇良主,久惹戾氣早該回爐,可惜我們一幫打鐵鑄器之人無力追回,倒是我們仰仗了少俠,少俠若還過意不去,以后多幫襯著點山堂便是!”
“這個自然,七劍山堂日后一切江湖紛爭,旦凡占理,唐貞觀決不袖手!”
“有此一諾,和尚便放心將山堂交還梅家了?!贬屇芎呛且恍?,像極了癩頭僧的大度,他由胸口摸出一枚巴掌大的玄鐵小錘遞向梅華繼道,“七劍山堂眾弟子今日皆在,釋能任七劍山堂堂主之位雖未盈月,然未辱先人之德,今日退位讓賢,梅華便是山堂等三代堂主,梅華接信物!”
梅華袖手垂頭低道:“先父傳堂主之位與釋堂主,梅華無覬覦之心,請?zhí)弥靼残奶幹 ?/p>
“山堂本是你梅家根基,又關什么覬覦之心,何況和尚的師父再無徒弟,毀鐵莊也得人打理呀!接著吧?!?/p>
梅華脂淚暗垂,伸手接過玄鐵錘。
釋能灑脫一笑,又轉向唐貞觀道:“還有一事要勞煩少俠,‘風縷’雖出自七劍山堂,卻也凝結了先師的血淚,先師生前有鑄一劍毀一劍的規(guī)矩,請少俠以‘風縷’毀去武當掌門沖靈道長的佩劍‘七堃留音’,此事與個人恩怨無關,只為全先師世上只留最利一刃的規(guī)矩?!?/p>
唐貞觀尚未表態(tài),人群中一個聲音傳來:“唐少俠不必為難,老道來解這個結?!?/p>
人群分開,武當沖虛道長背負一長鋏,懷抱一寬鞘走上木臺,就地坐在了唐貞觀、釋能與梅華的中間,向唐貞觀招收道:“來、來、來,你也坐,老道講個笑話就還你們‘七堃留音’?!?/p>
所有人都莫明其妙作洗耳恭聽狀。
老道士緩緩開口:“武當收到七劍山堂的鑒刀邀帖那天,我那樣樣都強我一點的掌門師弟沖靈臉色有些古怪,我還竊喜他的‘七堃留音’保不住了,他卻不提這事,而是邀我到后山散步。到了猴群出沒的逍遙谷,他突然止步問我道:‘師哥,若想修成武當梯云縱,便要在這逍遙谷中與猴群為伍,方能找到修成法門,你信也不信?’大家都知道這是不攻自破的江湖謠言,哪有什么功夫是和猴子一起練出來的,我便反問他:‘還有傳說我武當十余代以前,有位掌門木劍客為練梯云縱,而去圣絕智返祖為猴了,你信也不信?’他說:‘信?!业氖澜缬^轟然崩塌,不是我瘋了,便是他入了魔,因為他是認真的。你們都知道我們倆憋著勁比了大半輩子,他總是高我那么一點,那一點其實就是另一個世界。他說‘信’,就一定有他的道理,這半輩子我都習慣以他為中心,當我為他那一個‘信’字所迷,幾乎就墜入魔道時,他話鋒一轉道:‘當年師父本是要你接掌門之位的,我從中作了梗。’這事我知道,可他確實更適合掌教,我便也未爭,他又道,‘本為你好,讓你多些時間修心練神,可是師哥,資質這東西真是沒辦法改善的,天道也未必就酬勤,你如今的境界才不過領悟了師弟我三十歲時的境界?!倚睦锉鶝?,明明我才是師哥,憑什么他處處壓著我,他話鋒又一轉道,‘我要閉關修梯云縱了,破關前,你代掌門,七劍山堂的鑒刀會你去,把‘七堃留音’還給人家,反正我也用不著了?!f完摘下‘七堃留音’拋給我,轉身就跳入了猴群……”
沖虛停了言語,仿佛還在追念師弟跳入猴群的背影,半晌后沖虛把“七堃留音”遞給釋能,自言自語道:“這些天,我一想到他要學猴子就生氣,憑什么你沖靈不想當掌門了就扔給我當,自己跳到猴群里玩。你不稀罕的我也不要,你放得下的我也放得下,你和猴子玩,我也從此云游四海,散伴群山,武當掌門誰愛當誰當,不管了。”
說話間沖虛將“越鳥”解下還給了釋能,淡淡地說了句:“我也用不著它了!”轉身就走。
李水鏡走到木臺前沖唐貞觀大咧咧作了個手勢道:“走啦,自封的刀神!”
唐貞觀一愣,指了指仍然癱軟在地的六子道:“刀神的封號,是我打敗他奪來的!”
“我說是自封的!”李水鏡柳眉倒豎。
“自封的便自封的,有什么了不起。”
“你還恃強奪了人家的寶刀,看你回去如何交代?!?/p>
唐貞觀不還嘴了,釋能卻探身道:“這位姑娘誤會了,這‘風縷’……”
李水鏡回頭瞪去,釋能識相地打住話頭,與唐貞觀相視一笑,再回望沖虛離去的方向,群山巍巍,早沒了老道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