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未寒
大雪紛飛,許驚弦與水柔清在華山,先遇到華山派兩位僧人的阻攔,后又被一群黑衣人阻擊,水柔清昏迷被擒。許驚弦遭到君東臨與妄語大師的聯(lián)手伏擊,差點命喪其手,幸好最后關頭化險為夷躲過一劫,并與君東臨化敵為友,暗結同盟。
水柔清昏迷半日,渾不知許驚弦與君東臨、妄語大師的交談,此刻清醒過來,見強敵盡去,身邊僅余許驚弦一人,又見他目中神光湛然,宛如變了一個人,不禁大覺茫然。
在水柔清的追問下,許驚弦大略解釋了一番,只說與君東臨、妄語大師僅是一場誤會,并在無語大師的調解之下,現(xiàn)已化敵為友,并將打探到葉鶯與扶搖的消息亦盡數(shù)告知,只把君東臨所言水知寒等事略去不提。
水柔清雖聽得半信半疑,但見許驚弦眉頭微鎖,神情凝重,知他尚有疑難之事懸而待決,也不多問,只是道:“當初在京師我也曾見過扶搖。唉,好想去撫摸一下它的羽毛,卻是不得機會?!?/p>
提及愛鷹扶搖,許驚弦心情大好,笑道:“我那時見你連目光都不掃扶搖一眼,還當你對它毫無興趣。你可并非沒有機會,只是不屑罷了。嘿嘿,當年它出生不久,如今可是生得威猛雄壯,再不是幼弱可欺的模樣了。”
“你還說!”水柔清撇起小嘴,詐怒道,“存心讓我后悔是么?”
當年兩人同住于白露院中,但因水秀之死而形同陌路,水柔清雖對扶搖極其好奇,卻哪肯放下情面去找許驚弦。
許驚弦見她從容提及當年舊事,知她心頭已無芥蒂,微笑道:“現(xiàn)在也不晚,只要你愿意,我還可教你牧鷹之法?!?/p>
水柔清擔心道:“聽說鷹兒性烈,對陌生人敵意甚濃,只怕不會輕易聽我的話?!?/p>
許驚弦道:“扶搖極有靈性,似可讀懂人心,只要你確實對它好,時日一久,即可認你做主人。它本就來自塞外,只有那里的天空才是它的家,我們一同陪它去故鄉(xiāng)一游,豈不痛快?”
水柔清想到在高遠天空下的遼闊草原上,與許驚弦一同并肩馳騁,策馬放鷹的情形,不禁悠然神往,欣然道:“那可說好了,到時如果扶搖不認我這個主人,我可不依。”
許驚弦大笑:“你放心,扶搖是我的好兄弟,又怎會不聽我這個大哥的話。”許驚弦這話倒確是發(fā)自真心,當年在御泠堂魔鬼峰習藝之時,面對諸多懷疑與刁難,除卻多吉的支持,就只有與扶搖相依為命。無數(shù)個夜晚與愛鷹在山野星空下靜默,彼此之間早已生出血脈相連、生死與共的感覺,雖然人鷹不同類,但在他心中,扶搖實與兄弟無異。又想到扶搖毒傷未愈,也不知葉鶯能否及時找到良醫(yī)治好它的傷勢,恨不能早日了結手中之事,趕赴塞外靈禽島一探究竟。
水柔清忽抿嘴一笑:“哈哈,我終于知道你的陰謀詭計了?!?/p>
許驚弦大奇:“你何出此言?”
“我看你去找扶搖是假,借機去見見那位葉姑娘才是真吧。”
許驚弦不料話題忽轉到葉鶯身上,一時語塞,更被勾起滿腹心事。
他與葉鶯之間最初敵友難辨,恩怨糾結,一路同行漸生情愫,彼此雖不乏心心相印的時刻,但卻始終未能捅破最后那一層窗紙。飛泉崖一戰(zhàn),眼睜睜地看著葉鶯遭受寧徊風重創(chuàng)掉落懸崖,只道她必無幸理,所有柔情綺思皆化悲痛與懷念。雖經(jīng)九幽山莊之事后百般猜疑,心懷希望,卻又隱隱擔心樂極生悲,不敢多想,這份患得患失的心境,唯己自知,實不足為外人道。
在諾城重遇水柔清,逐漸勾起壓于心底的那份少年懵懂情懷。但不知如何,心中卻還有一分對葉鶯的歉疚,念及她生死未卜,但覺道義有虧,故也始終亦無法對水柔清全情投入。
他亦曾在心底暗中比較過,兩女有著同樣的美麗纖巧、凄苦身世,又是同樣的個性獨立,堅韌倔強,令人在憐惜之余,卻又不得不佩服其有如男子般的剛毅心志。她們皆曾讓他心動,區(qū)別正如同彼此的獨門兵器。
葉鶯就像是一枚犀利尖銳的“眉梢月”,來無影去無蹤,直刺入胸,既給人蝕骨的痛楚、亦帶來不同尋常的激情,如天馬行空般給人無盡遐想,更是愛恨分明眼里不容半點塵埃。
而水柔清則如同一根變化萬千的“纏思索”,時而頑皮吵鬧,唯恐天下不亂,時而安靜乖巧,仿佛感覺不到她的存在,直到不知不覺之中,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在周圍編織起纏住身心的天羅地網(wǎng),讓人再也逃離不開。
水柔清輕聲問道:“葉姑娘是個什么樣的人?”
“嗯,她身為殺手,善于隱藏與掩飾,除非得到她真正的信任,不然很難知道她內(nèi)心所想……”許驚弦但覺心跳加快,謹慎作答,唯恐言多有失惹她不快。他雖自幼修習清靜無為的老莊之學,但遇上這等情感之事,與天底下每個困于情關的少男亦無二致。
水柔清不置可否,繼續(xù)發(fā)問:“她一定長得很美吧?”
許驚弦見水柔清神情無喜無憂,似說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問題,猜不透她的用意。單論容貌,一個清妍如蘭,一個冷傲若梅,在他心里原是難分軒輊,假如他笨拙一些,內(nèi)心所想脫口而出,反倒不至于如此為難,偏偏頭腦運轉極快,未回答前已預測出對方可能的種種反應,暗忖若夸贊葉鶯,多半會引來水柔清的妒忌,但若貶低葉鶯,卻又非他所愿。何況以水柔清的冰雪聰明必會看破自己刻意逢迎討她歡心,更會瞧不起自己。他本就不擅長說謊,一時張口結舌,心頭忐忑,竟不知應當如何應對。
水柔清瞧他窘態(tài)畢露,心中偷樂,故意道:“唉,你不說我也知道,想那葉姑娘身為非常道的‘活色’,當然是貌美如花,勝若天仙,難怪你一見之下魂不守舍,至今念念不忘。”
許驚弦大急:“哪有此事?畢竟她與我相識一場,又因我而身受重傷,自當掛牽她的安危。如今知她被無語大師所救,亦算了結一份心事,日后就當她是妹妹罷了?!?/p>
“嘻嘻,這話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你當她是妹妹,她可未必僅當你是兄長呀?!?/p>
“聽那齊生劫的口氣,她此刻的意中人是那墨留白才對,與我何干?”
水柔清板起面孔:“喲,聽許幫主這酸溜溜的口氣,似是心有不甘呢?!?/p>
許驚弦見她神色不善,但覺頭大如斗,只怕越解釋越難脫身,平日雖是滿腹智計,此刻卻被水柔清逼得無可奈何,只得告饒:“清兒大人大量,放過我吧?!?/p>
水柔清忽然撫掌大笑:“哈哈,想不到你也有被問得啞口無言、向本姑娘求饒的一刻,如今知道厲害了吧。”
許驚弦被她的態(tài)度弄得暈頭轉向,怔怔道:“你是在開玩笑么?”
水柔清眸中閃過俏皮之色,嫣然道:“誰和你開玩笑?我只是覺得葉姑娘武功又高,人又漂亮,實是萬中挑一,像你這樣呆頭呆腦的傻小子如何能得到她的青睞,莫非還有我尚未發(fā)現(xiàn)的優(yōu)點,快給本姑娘從實招來。”
許驚弦失聲道:“原來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
“嘻嘻,你當自己很了不起么?就算做了白道第一大幫的幫主,在我眼里還不是當初那個小敲一筆竹杠就喜形于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
許驚弦此刻方確定水柔清有意戲謔自己,又好氣又好笑。
望著她如花似玉的盈盈笑顏,許驚弦大生感觸,她就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鄰家女孩,單純善良,不沾塵埃,歡喜悲傷皆形于色,不飾遮掩。若是當真激怒了她,必會被追根究底興師問罪,迫得對方低頭認輸方肯罷休,但只要能逗她開懷,頓時雨過天晴,令人如沐春風。
曾幾何時,因仇恨蒙蔽了心智,一意復仇的她失去了以往的快樂,幸好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恒山之行得般若大士點化后,她終于又重新找回了從前的影子,頑皮如昔,令許驚弦大感欣慰。
想到這里,許驚弦但覺一股脈脈溫情涌上心間,再也壓抑不住,柔聲道:“自從與你在涪陵相識之后,雖然拌嘴吵鬧,卻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但因莫伯父與水伯母的緣故,你我之間生出重重誤會,令你視我為仇,縱是有心化解,奈何往事難追。
“我在吐蕃那幾年,每每想到你時,只能反復重溫過去的點點滴滴、只言片語,想到從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能相見,實是悵然若失,苦悶至極。幸好蒼天有眼,諾城與你再度重遇,我表面上裝作渾若無事,委實欣喜若狂,哪怕被你誤認他人,亦愿追隨,此刻方知心里一直也未能放下的依然是當年那個俏皮可愛的小女孩……”
其實水柔清只因方才見許驚弦神思不屬,胸藏隱憂,所以才故意說話分他的心,哪知竟會換來這一番情深款款的話兒,一時芳心鹿撞,面紅過耳,手足無措,垂頭擺弄衣角,柔情蜜意溢滿胸間,甚是受用。
水柔清既覺羞慚難言,只想快步逃開,兩腳卻是軟軟地挪移不動,又盼望他繼續(xù)講下去,不愿打斷。
許驚弦嘆了一口氣:“葉姑娘自幼失母,身世堪憐,隨后被帶到非常道中習藝,耳聞目睹慕松臣與其弟子的行為,不免心性偏激,亦沾染了不少邪氣。但她實是一個心地善良、極有主見的女子,起初接師門之令,又受寧徊風所惑,助紂為虐,所幸天性未泯,漸漸醒悟后,痛悔過去所犯下惡行,不但暗助我破解刺明計劃,最后更與慕松臣劃清界限,脫離非常道,并被無語大師收為不記名弟子……”
聽許驚弦主動提起葉鶯,水柔清眨眨眼睛,促狹一笑:“既已棄惡從善,還不快去把葉姑娘從墨留白手中搶回來,再續(xù)前緣。”
許驚弦尷尬道:“實不相瞞,我確是對葉姑娘動過真情,亦曾有過與她攜手天涯的念頭,但卻誤以為她命喪飛泉崖,陰差陽錯,人鬼殊途,從此除了一份懷念,再無其他心思,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誤會?!?/p>
其實以水柔清的性格,若是真的介意某件事情,反倒會絕口不提,何況在那老君犁溝前聽許驚弦傾吐心聲,早對他信之不疑,此時故意提及葉鶯,乃是她愛玩鬧的性格使然,存心捉弄。但少女心事最難猜度,聽他直承曾對葉鶯動情,卻又不免心頭一酸,聽他言詞懇切,神情隱含倉皇,知他著實在意自己,所以唯恐被誤會,倒也不忍怪責。
“我相信你的眼光,想那葉姑娘必是有許多過人之處,才會令你動了真情,只可惜天意弄人,無端錯過,思之亦令人唏噓。”她雖本是替葉鶯感懷,卻因之聯(lián)想到自身際遇,不由幽幽一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毙r候學文讀詩,只知死記硬背,此刻一句吟出口,方體會到其中飽含的深情與無奈。
“我如今別無所求,唯愿能長伴你左右,解開心頭糾結,好好珍惜這份命中注定的緣分……”這些話皆是許驚弦內(nèi)心所想,沉積以久,終于有機會說了出來,大覺輕松。
水柔清面飛紅霞,再也忍不?。骸鞍パ剑炜扉]口,我才不要聽你的胡言亂語。什么緣分不緣分的……”
許驚弦知她雖然平日喜愛胡鬧,面皮卻薄,大著膽子道:“你若不想聽,我自是不說。但只要你愿意聽,我就天天給你講?!?/p>
“嘴巴生在你身上,我又管不住。哼哼,男子漢大丈夫,可要說話算話……”說到最后一句,水柔清已是聲如蚊蚋,幾不可聞,轉身逃一般地離去。
水柔清跨出幾步,回頭見許驚弦依然怔立原地,盈盈招手:“傻小子,走嘍……”
許驚弦趕上水柔清,與她一前一后往山下行去,無需多余言語,只要偶爾相視一笑,就已覺彼此默契、心意相通。
許驚弦收拾情懷,沿途沉思。短短半日內(nèi)發(fā)生了太多事情,他確是需要時間好好思索整理。先是與水柔清敞開心扉,互訴衷腸;卻又意外遭到君東臨與妄語大師的聯(lián)手伏擊,差點命喪其手,幸好最后關頭化險為夷躲過一劫,并因此與君東臨化敵為友,暗結同盟,有了這位淵博智者相助,既可替自己出謀劃策,匡扶正道,亦可時時提防免受奸人利用,亦算是因禍得福;而君東臨關于水知寒的驚天推想,更是令他疑竇重生。雖有無語大師的妙語點化,但依然生出前途縹緲難測、任重道遠之感覺。
忽聽身邊水柔清輕聲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曼妙的歌聲入耳,再望著她窈窕的倩影,輕快的腳步,許驚弦但覺煩惱盡去,心神寧定,更是勇氣倍增,無論前面有多少坎坷險途,他都有絕對的自信一一闖過。
長安為中原大都,最初其西防以函谷關為重,及至東漢末年,曹操為預防關西軍作亂,始廢除函谷關,設立潼關,因黃河在關內(nèi)南流激撞關山,潼浪洶洶,故得潼關之名。
經(jīng)隋、唐、宋等朝幾度遷移重修之后,方形成如今的規(guī)模,乃是東入中原與西出關中、西域的必經(jīng)之地,雄踞秦、晉、豫三省要沖,據(jù)險而守,南有秦嶺,北有黃河,西近華岳,東方更有年頭原局高臨下,中有禁谷等十二連城,守險控關,壘帳相望,故潼關素以城堅墻厚,易守難攻馳名天下,歷代帝王皆于此駐屯重兵,設關把守,向為兵家必爭之地。
許驚弦與水柔清離開華山來到潼關城,已是傍晚時分。卻見一大群人擁擠于關前吵嚷不休,一問之下方知竟是守關士卒奉命抽取關稅。每人入關須交納銀兩一錢,若有貨物隨身,尚要加價,按貨物的價格逢十抽一。
其時天下安定已久,四海升平,似潼關這等險要關隘早不復昔日枕兵待戈之狀,百姓安居樂業(yè),商販興盛,比之繁華城郭亦不遑多讓。往來商客極多,若依此納稅,確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水柔清不解:“我只知以往戰(zhàn)爭年代,或因國庫空虛,或因群雄割據(jù)一方,各訂法規(guī),所以巧立名目加重賦稅,才有過關收稅的規(guī)定。如今卻從未聽聞,真是奇哉怪事……”
旁邊一個老人接口道:“姑娘有所不知,只因這幾日從京師派來一位沈大人巡查,潼關關主羅守將借防備刺客之名發(fā)布榜文,聲明三日之內(nèi)凡是入關者必須按人頭收稅,外來商客聽聞此事,避之不及,羅守將又唯恐城中蕭條引得沈大人不滿,每日清晨借清查之名驅趕百姓出城,然后交稅入關,看似關口來往人眾,熱鬧繁華,其實就只是給欽差大人演了一場戲?!?/p>
水柔清驚訝道:“竟有這等事?想那什么沈大人既然身負皇命,必為體恤民情而來,這羅守將不但不收斂,反倒借機橫征暴斂,搜刮百姓,可謂膽大包天。你們何不去找欽差大人告狀,屆時返京參上一本,管教他丟官喪命。”
“自古官官相護,莫說百姓根本近不得欽差大人身前,就算攔轎鳴冤告狀,多半只會被亂棒打出,等欽差大人一走,羅守將又怎會善罷甘休?我等小民敢怒不敢言,實在是得罪不起啊。”
水柔清越聽越怒:“明里是交稅,實與搶掠無異。且放心,百姓怕那羅守將,我可不怕,必會給你們討個公道回來?!?/p>
老人惶聲道:“姑娘千萬不可沖動,開罪了羅守將,必會被關入大牢,豈不是被小老兒害了。唉,都怪我多嘴……”
水柔清笑道:“老人家不必擔心,本姑娘身懷絕技,管教那姓羅的吃不了兜著走。”
老人見她一副弱不禁風嬌滴滴的模樣,哪里肯信?
水柔清見許驚弦凝望城關高處,沉思不語,似是對此全無反應,知他素有俠義心腸,何況身為白道大幫幫主,豈可坐視百姓受人欺壓?不禁心中大奇,拉一把許驚弦:“你這一路沉默寡言,不知在發(fā)什么呆?走,隨我入城去找那欽差大臣理論去?!?/p>
蒼山。瀑布。溪澗。石亭。
亭中有石,石旁有爐,爐上有茶,茶邊有兩個人。
這里是距離京師北郊五里的晉王山,遠觀山勢連綿,雄壯宏偉,近觀林陰密布、云繚霧漫,更有瀑溪環(huán)繞其中,鳥兒四季掩藏在密林深處,只聽其鳴,不見其形,實乃幽奇覽勝之地。
晉王乃是當朝開國皇帝之胞弟,因戰(zhàn)績卓著,立下汗馬功勞,敕封為晉王,死后葬于此山,故得其名。晉王山按慣例只在皇族祭祀與慶典之時方才開放,平日雖不對百姓禁足,但盤問極嚴,少有游客,此際整個山中更無他人,唯他二人在石亭邊煮茶論道,顯見來歷不凡。
男子身材高大,青衫及地,負手而立,游目遠方,遙望東天,若有所思。山風卷起他烏黑的長發(fā),獵獵作響,極具氣勢。
若只觀背影,那龍盤虎踞、穩(wěn)如磐石的筆直站姿會令人驚嘆莫名,一股氣吞山河的威嚴撲面而來,仿佛天下之大,唯其獨尊。
但若觀他正面,那悠閑愜意的淡淡微笑,那停在云深不知處的深邃目光,則會給人一種遠離人間煙火、不問紅塵諸事的感覺,如同汲天地之氣、修身養(yǎng)道的方外之人。
明將軍!有人說他是身居高位而不知足,依然野心勃勃地覬覦皇位、妄圖一統(tǒng)江湖稱霸武林的亂世梟雄;也有人說他是以一己之力整肅朝綱,強拒外敵,屹立武道巔峰數(shù)十年不倒的一代宗師。
其人正如他威凌天下的流轉神功,充滿著矛盾。而無論毀譽,皆無法動搖他內(nèi)心的信念,亦無法撼動天下第一高手的地位。
另一位低頭煮茶的女子身影修長,體態(tài)輕盈,肩若刀削,腰似纖柳,穿著剪裁合體的淡紫色長襖,外罩素色披風,隨著她輕柔的動作,束腰的青花錦帶輕輕搖擺著,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婉妙的曲線,更顯文靜嫻雅,卓而不群。
無論是晉王山如詩如畫的風景,還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此刻在她的眼中皆視而不見,仿佛天地間只余自己與那爐火、茶具,舍此之外再無一物。
那凝神專注的神情令煮茶女子不施脂粉的秀美容顏冷傲如冰雪,讓人難以接近,但每當完成一個步驟之后,她的嘴角邊就會溢出一絲淺淺的笑意,恍如云開霧散,小雪初晴,令人難以自持地心生敬慕。
在她全身心地投入之下,爐、壺、杯似都如活物一般有了生機,就連那熊熊燃燒的爐火也多了一分溫柔,給這乍暖還寒的初春帶來了一絲暖意。
任何人看到這一幕,皆會在心中浮出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放眼京師,像這樣集天地鐘靈之氣的女子亦決不多見:蒹葭掌門駱清幽!
一個是手握兵權的朝中大將軍,一個是以詩曲簫藝名動天下的才女。無論在朝在野,皆屬于極受敬重的人物,也只有憑他二人的地位,才可以靜靜地相會于皇族禁地之中,不被任何人打擾。
瀑水轟鳴,溪澗長流,空山浮云,鳥鳴啾啾,宛如仙境。
明將軍眼望長空,心神卻是若即若離,一半沉入那蕩云霧霽之中,另一半?yún)s放在旁邊的玉人身上。
那纖細的身影如真如幻,似浮游于半空的精靈,如模糊于水中的詩句。
自從四年前絕頂之戰(zhàn)后,他再也沒有與駱清幽說過半句話。暗器王之死,如若在他們之間橫亙了一座永難消融的冰山,盡管錯未必在他身上,但他依然無法消除那份歉疚。所以他有意識地回避著她,縱有偶遇,亦只是隔著人群投來寧淡的一瞥。
然而,昨夜忽收到她的傳書:明日晉王山中
恭候大駕。
蠅頭小楷,字跡娟秀,沒有華美的言辭,沒有激烈的語氣,平平淡淡,宛若好友相邀,卻又不容拒絕。
雖然信中并未做任何要求,但明將軍直覺這絕非一次普通的會面,駱清幽必有要事相告。
京師派系林立,形勢復雜,身為蒹葭掌門,亦是名動天下的才女,更屬逍遙派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重要人物,駱清幽乃是各方面竭力爭取的對象。一旦被其余人得知她密會將軍府,或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明將軍當夜下令親衛(wèi)提前封山,有備無患。
可連明將軍自己也弄不清楚,封山之舉到底是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還是好借此機會找一個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情打擾的情況下,從容面對駱清幽?
正如他曾對碎空刀葉風說過的話,他最不了解的人,其實就是他自己!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刻意帶著將軍的霸氣與男人的尊嚴抵達晉王山,第一眼望見的不是矜嚴高貴的蒹葭掌門,而是一位帶著三分空靈、三分閑適、三分專注,更有一分慵懶的烹茶女子。
沒有多余的交談,沒有客氣的寒暄。只有冷靜的注視、沉默的等候。
駱清幽從爐上提起烹好的茶壺,倒入杯中,輕輕放在石桌上。
與此同時,明將軍如有感應般收回遠望的目光,先深吸了一口氣,似要把那滿溢的茶香盡吸入腹中:“多謝駱掌門賜茶。”這是他今天所說的第一句話。
駱清幽淡淡道:“若不是將軍及時給清幽傳信,凌霄公子與宮先生必難逃一劫,清幽深感大德。區(qū)區(qū)一杯茶又算得了什么?”
明將軍嘆道:“宮先生與我淵源頗深,何公子亦算是我欣賞的人,豈愿坐視他們傷于宵小之輩。只因是太子親自下令,我不便公然違逆,所以才假手駱掌門,說來應是我多謝你才對?!?/p>
駱清幽知他不愿居功,也不點破,含笑不語。
明將軍一聲輕嘆:“然而聽了鬼失驚回報,我卻有些后悔了。”
“因何事而悔?”
“后悔未能親赴絕云谷,聽到駱掌門那妙絕天下的簫聲。”明將軍話鋒一轉,“想必今日駱掌門約我品茶,決不僅僅因為感謝吧。”
駱清幽心中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憑她的蘭心慧質,如何聽不出明將軍的暗示,但明將軍話題轉換極快,到底是一時失言急急收口,還是故意用這種方式欲蓋彌彰,她卻分辨不出來。
正如沒有人能堪破流轉神功的虛實,亦沒有人能掌握明將軍的真正心意,連她也不例外。
駱清幽微微一笑,如冰雪般冷傲的面容頓現(xiàn)勃勃生機:“將軍還是先品完這杯茶再說吧。”
明將軍目蘊奇光,凝視茶杯:“輕焦淡甜,氣綻芬芳,茶色徐展,沉浮有度,未飲前已覺賞心悅目?!?/p>
“想不到將軍也懂茶道?”駱清幽見明將軍于品茶前先審茶與觀茶,顯是頗得其味,不禁大覺愕然。
明將軍淡淡道:“家?guī)熢谑乐畷r尤喜品茶,明某服侍他多年,頗受教誨,故略知一二?!?/p>
駱清幽知明將軍言中所指乃是昊空門上一代長老忘念大師。
江湖傳聞明將軍反出師門,令忘念大師憂憤成疾,不久病逝。其后明將軍又與師叔巧拙相爭數(shù)年,最后迫巧拙于伏藏山中坐化。叛師在前,脅長輩于后,故被視為邪道中人。
不過明將軍對此雖從不做解釋,但他始終以昊空門唯一正式傳人自居,可算是對江湖流言的回擊。此刻聽他口氣,對授業(yè)恩師不無懷念之意,其中隱情,或許唯有局內(nèi)人方知。
明將軍端杯飲了一口,動容道:“溫澤潤郁,余味悠長,似苦似甘,唇齒留香,駱掌門好高明的茶道?!?/p>
駱清幽奇道:“將軍似是話中有話,為何不夸茶好,而是說茶道高明?”
“不瞞駱掌門,當你拿出茶葉之時,我已認出是‘銀葉長青’,記得多年前曾飲過,本已不做期待,想不到今日的味道竟大不相同,想必是在駱掌門的妙手之下,方收神奇之效?!?/p>
“原來如此。幸好清幽在茶道上下過一番工夫,才不至于當場出丑?!?/p>
“不然。能靜靜欣賞駱掌門專注烹茶的神態(tài),正是京師每個人夢寐以求的福分。”
駱清幽偏頭微一沉思,反問道:“我倒很想知道,假若此茶不出將軍所料,是否也同樣會聽到將軍言不由衷的贊許呢?”
明將軍一哂:“明某豈會做這等煞風景之事,自也會口頭上贊同幾句。不過以駱掌門的冰雪聰明,當能分辨出是否語出真心。
“嘿嘿,假設真是那樣的話,今日之會恐怕將要不歡而散了?!?/p>
見駱清幽沉吟不語,明將軍自嘲般一笑:“看來這不是你想要的答案?!?/p>
駱清幽微一抬眉,迎上明將軍大有深意的目光:“答案并不重要,但將軍實話實說的態(tài)度卻令清幽十分滿意?!?/p>
明將軍嘆道:“居高位者,時刻提醒自己須納忠言而遠諂媚,習慣于猜測對手的言外之意,刻意隱瞞內(nèi)心的想法,莫說少有暢所欲言的機會,就連知交好友亦難覓見了?!?/p>
駱清幽見明將軍眼中閃過一絲苦澀,猜他是否亦想起過去那些胸懷坦蕩、言傳心聲的歲月,輕聲道:“既然今日之會,只有你我二人,明兄何不放開心頭顧慮,暢所欲言。”
明將軍撫掌大笑,狀極欣然:“相信駱姑娘今日相邀必有要事,明某若仍是打著官腔,說著冠冕堂皇、華而不實的言語,豈不辜負了這美景與好茶。更何況能與駱姑娘坦誠相待,實乃明某所愿!”
兩人皆是智慧出眾、聰明睿智之輩。駱清幽忽把“將軍”的稱呼換為“明兄”,看似無意,卻是一種巧妙的暗示,而明將軍則立時掌握到她的心態(tài)。
“清幽還想問明兄三個問題……”
駱清幽似有些猶豫:“事先申明,這些問題涉及一些明兄的私人隱秘,若是你不愿面對,我亦決不勉強,今日之會就此中止。免得問出了口卻又被明兄所拒,不免令清幽另做他想,更讓明兄徒生懷疑?!?/p>
明將軍目光閃動:“既蒙垂詢,原當知無不言。但不知明某是否也有同樣的機會詢問駱姑娘類似的問題,以示公平?”
駱清幽淡然一笑:“只因清幽得到一個重大消息,欲與明兄一同參詳。但此事事關重大,所以務得慎重,在確定明兄的態(tài)度之前,清幽不愿輕易說出口,還請見諒?!?/p>
“這與明某的私事有何關系?”
“明兄的立場,將會決定我們是敵是友。”
明將軍沉吟良久:“這本是一個令明某為難的決定,但駱姑娘卻讓我心生好奇。既想知道你會問些什么問題,更想知道將會奉上何等驚人的消息?嘿嘿,幸好以我對駱姑娘的了解,你不會阻止任何人去做想做的事,也不會勉強任何人去做本不應該做的事。明某自當奉陪?!?/p>
駱清幽微微一震,明將軍看似無意之言,卻觸動到她內(nèi)心深處,想不到他對自己了解之深,遠超預計。
她面上當然不動聲色,清咳一聲,低聲道:“雖早得知了明兄的真正身世,但對于清幽來說,明兄依然是一個難解之謎。雄霸京師數(shù)十年,你的所作所為都看在我眼里,但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既令人欽佩,亦令人不解。所以清幽的第一個問題是……”
駱清幽顏容一整,肅聲道:“明兄到底有沒有奪取皇權之念?”
一言出口,整個晉王山仿佛也在這瞬間陷入了至靜之中,一切風聲、林動、水流、鳥語全都聽而不聞。
饒是明將軍早有準備,亦未料到駱清幽第一個問題就是如此石破天驚,在他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這亦是駱清幽的高明之處,一開始就突出奇兵,問出最難回答的問題,不容明將軍有思考的機會,只要他愿意作答,其后的疑問皆會迎刃而解的。
“若是我只回答一句有或沒有,既對不住駱姑娘精心準備的問題,亦顯得毫無誠意?!泵鲗④婁J利的目光望向亭角垂下的一根冰劍,良久后方才凝聲道,“每個人都需要目標,一個看似遙不可及的理想足以令人奮斗一生,更何況那還牽連到祖上遺命。三十歲前,我視奪取皇位為畢生所愿,故拜師習武,攻讀兵書,投身仕途,征戰(zhàn)四方,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大權在手,重掌明氏江山。只不過,我只希望憑一己之力,不愿借助他人的力量,所以棄四大家族、御泠堂的支持于不顧,更叛昊空門而出,任何人只要攔我去路,便視之為敵,不死不休,無數(shù)敵人倒在我的腳下,直至我站在了權力與武道的頂峰。
“踏入京師,擊敗包素心,一戰(zhàn)功成,名震江湖。隨后領軍出征塞北,得勝返師被拜為大將軍,朝野震懾,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志得意滿之際,我首遇平生勁敵:魏公子?!?/p>
明將軍神情蕭索,長嘆一聲:“我從未想過能遇上這樣一個從武功到心智上皆不輸于我的對手,不由大起爭強好勝之心,與之對峙的十余年期間,無從他顧,只知竭精殆慮,圖謀策劃,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一切皆為擊倒對手。那時心中只有一個信念,若不能徹底擊敗魏公子,何以談爭天下?
“然而,當魏公子失勢丟官,最終死于峨眉金頂,政敵盡去,我卻全無半分歡欣,反有悵然若失之感,那并非失去對手的寂寞,而是因之觸發(fā)了對自己的思考。那時大權在握,將軍府威震朝野,只要再經(jīng)我巧妙安排,皇位亦唾手可得,我卻不由懷疑一旦踏出這無可挽回的一步,余后的人生我還可以有什么樣的目標?捫心自問,人生不過百年,或為生存,或為名利,奔波忙碌,從無休止地追求,但我的理想?yún)s非源于自身,而是對家族遺命的繼承。嘿嘿,以我的武功與謀略,何事不能成?為何非要讓千年前的先祖來決定我的一生?我要去做我最想做的事!”
明將軍傲然一笑,眼望蒼穹,身軀顯得無比高大:“這世上已無人是我的敵手,我亦厭倦了與天下對抗,唯一還能令我感興趣的事,是與命運的相搏!”
駱清幽心神動蕩,她雖通過各種渠道間接掌握了明將軍的身世,但畢竟都只是旁觀者的猜測,無從證實。何曾想明將軍竟對她全無半分隱瞞,只怕普天之下,唯有她才聽到了明將軍的心聲。
聽著明將軍沉著而不失冷靜的敘說,望著他蕭疏而不張狂的神態(tài),一種錯覺忽如其來地闖入駱清幽心間:他就像無法捉摸的汪洋大海,表面看似平穩(wěn)無波,其實波濤暗涌,靜中含動,哪怕明知危機重重,卻也不由令人神往。
駱清幽長嘆一聲:“縱觀明兄這些年的行事,確有諸多矛盾之處,無論對敵對友,既有狠辣無情的一面,亦不乏胸懷寬廣之時,與世情相悖。我無法判斷你到底是一個視武道為畢生追求的武者,還是還是一個將天下之事盡貯胸中,一步步接近自己終極目標的狂人。不過清幽一直覺得在明兄心中似乎另有一套與眾不同的處世原則,任何人也不能輕易改變。直到此刻聽你這番話,方有所悟?!?/p>
明將軍淡然道:“第二個問題是什么?”
駱清幽沉思道:“我本想問明兄到底是視天下蒼生為重,還是以個人的修行為重?但回想明兄方才所言,似乎已有了答案?!?/p>
“你不妨說說看?!?/p>
“或是流轉神功源出道學之故,明兄必視個人修行為極途。無論天下大事也好,凡塵眾生也好,根本不放在你眼中,只不過是明兄修行路上的一塊踏腳之石。你看重的是如何憑一己之力扭轉命運的軌跡,只要一切全憑你的心意而決,無論是澤惠蒼生,還是置天下于萬劫不復,皆不在你考慮之中。所以你才會將大權轉交水知寒,縱容他率將軍府肆意妄為,卻在他即將成功之際驟然制止;所以你才會任簡歌之流禍亂江湖,只是在等待一個出手的時機,好借此提升你的修為,直至天人之道?!瘪樓逵臒o奈地輕嘆一聲,“坦白說,我雖不敢茍同明兄的做法,但對于你能達至如此豁達無為、在消極與積極間游刃有余的境界,卻是心生羨慕?!?/p>
明將軍靜默良久,方才道:“若是四年前,我必會同意你的觀點,且視你為紅顏知己。但如今,卻是稍有不同?!?/p>
駱清幽一怔,喃喃道:“四年前……”
明將軍目光落在駱清幽臉上,低嘆了一聲:“擊敗魏公子之時,我已四十有七,醒悟雖然來得遲了些,卻也不晚。但我卻從未想過,還會遇上平生最大的勁敵。毫不夸張地說,暗器王的出現(xiàn),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個奇跡,也再次改變了我對人生的看法與追求。”
聽到“暗器王”三個字,駱清幽猛然一震,她的心一下子恍惚起來,想到了那個令她肝腸寸斷的男子,以及無數(shù)個沉湎在回憶中的日子。盡管她已經(jīng)勇敢地走過了失去心愛之人的悲傷歲月,但這一刻,當明將軍有意無意間再度提及暗器王林青時,她卻依然猝不及防,幾乎無力面對。
明將軍用一種絕異于往常,輕柔甚至帶著一點溫柔的聲音道:“關于第二個問題的回答暫且就到這里吧,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真正態(tài)度。你只需記住,我決不會做出令你失望的選擇?!?/p>
駱清幽長吸一口氣:“好,我信任你!”
事實上,自從絕頂之戰(zhàn)以來,雖然駱清幽明知林青之死實屬無奈,但內(nèi)心深處依然不免遷怒于明將軍。
修道之路是最寂寞的,每個人都只能孤獨地走在自認為正確的道路上。明將軍既然選擇了這一條最艱辛的道路,他也必須付出最大的代價。暗器王既是促使明將軍修行的敵人,亦是唯一能真正明白明將軍內(nèi)心的朋友,對于林青之死,明將軍的惋惜與懊悔并不在任何人之下。
這一刻,當駱清幽感應到明將軍對林青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當體會到他對自己的寬容與體諒時,她忽然間對他再無怨恨。
一抹寧靜的微笑浮上她美麗的面龐:相信林青若泉下有知,亦會為自己的轉變而欣慰吧……
明將軍望著駱清幽從短暫的悲傷中恢復過來,面色雖不變,眼中卻幾無覺察地閃過欣賞與嘆息:“第三個問題是什么?”
駱清幽嘆道:“事實上明兄如實回答了我第一個問題,早已令我覺得不虛此行,亦可隱隱猜出后面的答案,最后一個問題不問也罷。”
明將軍笑道:“但我依然好奇你會想出什么樣的問題來詰難我?!?/p>
“既然如此,明兄請做好準備。第三個問題是:如果可以與江湖上的某人互換,明兄最想做誰?”駱清幽似笑非笑,“當然,哪怕明兄說你只想做自己,清幽亦不會覺得是應付?!?/p>
“我的答案肯定出乎你的意外?!泵鲗④娐约铀妓?,語氣一變,“但我卻著實害怕你把我看得通透,假設以后有合適的機會再告訴你,如此可好?”
駱清幽毫不遲疑:“好,記住你還欠我一個問題?!焙鲇宙倘灰恍?,“明兄可知你已中計?”
“哦,何出此言?”
“明兄十分迅速地給我一個回答,可見對此你早有所想。這個問題的關鍵其實不在于你具體想做什么人,而是得知明兄心里仍有遺憾之事,所以才恨不能取而代之成為另一人。由此可見,你畢竟仍是個凡夫俗子,修道之路依然漫長,尚需努力呀……”
明將軍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與駱清幽相識近十年,卻只是始終保持著彼此尊重的關系,從沒有想到她竟也有這般狡黠精靈、頑皮如少女的一刻。心頭忽生出反擊之念:“嘿嘿,實不相瞞,我希望取代的那人你也頗為熟悉?!?/p>
這下輪到駱清幽好奇了:“何公子?”
明將軍含笑搖頭:“那年宮滌塵在清秋院提出京師六絕的名號,凌霄之狂排在明某之下,我何必去做他?”
駱清幽眼前一亮:“小弦?”
明將軍失笑:“難道你覺得我有返老還童之念?”
駱清幽陷入沉思。
明將軍笑道:“就算你號稱秀外慧中的才女,我也肯定你猜不出他是誰。奇貨可居,當然要賣足關子。唔,若是他日有幸能聽到清幽為我獨奏一首簫曲的簫聲,或許會告訴你?!?/p>
駱清幽聽明將軍忽然直呼自己的名字,卻無法判定他是有心還是無意,心情略有些異樣,不露聲色道:“好吧,此事權且寄下。遲早我會打探出來?!?/p>
明將軍面容一整:“那么,現(xiàn)在是否應該駱姑娘為我揭開謎底了?!?/p>
駱清幽沉聲道:“既然明兄用三個人巧妙地回答了清幽的三個問題,我就再用另一個人來解釋明兄的疑問吧?!?/p>
“誰?”
駱清幽神情鄭重,一字一句道:“一月之內(nèi),太子將弒父而登基?!?/p>
夜深,風寒。月明。星朗。
公孫石藏身于江邊一片密林之中,強忍著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河中央的一座小木橋。對岸是一片荒嶺,只要到了那里,他有信心利用復雜的地形脫身。
河水奔波不息,浩浩蕩蕩,似是無有盡頭。他的心情亦如這河水一般跌宕不休、躊躇難決,雖然周圍并無人跡,但他可肯定當自己現(xiàn)身奔向橋頭的同時,亦會引來埋伏在周圍的敵人。他先機在握,應該可甩開追蹤者搶先過橋,但在對面橋頭,肯定亦有人守株待兔,等他落網(wǎng)。一旦被截住,他沒有絲毫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公孫石今年二十七歲,人如其名,相貌普通,矮壯敦實,脊背肩膀上全是隆起的肌肉,乍望去渾如一方厚實沉重的大石,再加上冷厲的眼神與刀削般的容貌,給人以一言不合,即會揮拳相迎的威懾感。
公孫石的身份復雜,時常變迭更換,做過酒樓的小廝、大戶的仆役、公子的隨從、賭場的護院,亦當過走南闖北的鏢客、攔路行劫的馬賊,甚至還為了幾兩銀子劫過死牢。
僅從外觀來看,這是一個根本不起眼的人,與最普通的江湖漢子全無區(qū)別,有勇無謀,胸無志向,飽飲食醉,享一時之樂,忘當下之憂。
然而這并不是真正的公孫石,藏在粗豪莽撞與放肆不羈的外表之下,是一個真實武功遠勝平日所顯、心機更要縝密數(shù)倍的人。
所有的假象都只為了掩飾絕密的身份——
他來自御泠堂,是青霜令使簡歌暗中精心培植的高手!
六年前少堂主南宮逸痕遠赴塞外失蹤后,御泠堂內(nèi)部變故重重,權力爭奪達至頂峰,青霜令使簡歌暫攝副堂主之位,漸露野心,引起堂中諸人的警惕,尤以碧葉使呂昊誠為重。但南宮逸痕失蹤,南宮滌塵尚在蒙泊國師門下習藝未歸,四大旗使中紅塵使寧徊風與簡歌狼狽為奸,紫陌使白石搖擺不定,呂昊誠孤掌難鳴,唯得幾位堂中元老支持,勉強與簡歌扳得均勢。
五年前在鳴佩峰,簡歌用一場以人做子的驚天棋局誘四大家族定下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的戰(zhàn)約,最終兩敗俱傷。
四大家族固是慘勝若敗,元氣大傷,御泠堂更是損失慘重,二代精英弟子幾乎全軍覆沒。此役令御泠堂的實力發(fā)生了決定性的轉變,呂昊誠的親信傷亡殆盡,支持他的幾位元老亦當場陣亡,呂昊誠雖有懷疑,不過因簡歌的幾名心腹亦未能幸免,沒有真憑實據(jù)之下,不愿引起堂中火并,只得壓下心頭懷疑不提。
卻不知這一切早在簡歌的算計之中,借此機會將不愿附庸的異己與難以駕馭的手下剪除,而他真正的實力則留而不用,毫發(fā)未損。
自此之后,簡歌于不動聲色中利誘威逼,加上寧徊風之助,漸漸掌握大權,雖無堂主之名,卻有堂主之實。呂昊誠等人有心無力,難以對抗,若非南宮滌塵及時出師接管,一盤散沙的御泠堂幾成簡歌的囊中之物。
如今御泠堂已分裂為兩派,忠義之士跟隨宮滌塵在吐蕃新拓基業(yè),再展宏圖;另一批不甘蟄伏者則聽從簡歌號令,在江湖各地掀起種種波瀾,擾亂天下,伺機從中漁利。
而公孫石,才是能夠真正得到簡歌信任的心腹之一。
在簡歌手下,類似公孫石這般的共有三十余人,散布在全國各地,或借用各種身份打入幫派之中,或低調掩藏匿于民間,平時一切自便,但只要接到簡歌的密令,則立即發(fā)動。
這一次,公孫石接到的任務是從湘北小城的一間無人秘所中拿到一些密封的資料,并火速送至京師。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任務,既不知線索由何而來,亦不知下一個接手的人是誰?如果是普通江湖門派布下如此任務,必會讓接令者無所適從,更會生出不被信任的感覺。但對于公孫石來說,他常年接受的訓練令他只知服從,不會詢問。他只用按密令行事,水到渠成后自會有人與他聯(lián)絡,并執(zhí)行下一步的計劃。
他們有一個特別的稱呼,叫做“盤子”。
茶水、點心、美食經(jīng)由盤子端上,再奉與客人,盤子只是一個盛放傳遞的工具,既不知制作美味佳肴的工序與心意,亦不知品嘗者的感受,但卻是不可或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然而,原本完美的計劃出現(xiàn)了小小的紕漏。
離開湘北小城后的第一天,公孫石就察覺到被人跟蹤,那是一位模樣俊俏的年輕男子,他一眼即看出是位女子所扮,并不以為然,自信只需略施小計即可擺脫,待布下的種種疑陣都被對方毫不費力地破去后,便心生警惕,隨即設下圈套反擊。
御泠堂的宗旨是:只要擋道,殺之無赦!
公孫石也不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為了保證任務的順利完成,他已決意除掉跟蹤者。然而看似弱不禁風的對手武功卻出乎意料的高明,雖然他趁其不備突施伏擊,卻僅能令對方略負輕傷后逃之夭夭,未能致其于死地。
雖然成功擊退跟蹤者,但他卻隱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自己犯下了第一個錯誤。
通過交手,公孫石已識破對方武功,應是來自四大家族中的溫柔鄉(xiāng)。四大家族雖然名聲響亮,但一向如閑云野鶴,不管江湖閑事,何況他自信身份掩飾的天衣無縫,決不可能被對方無緣無故地跟蹤,由此推論,他在湘北小城中所取得的資料,一定與之有關。
作為經(jīng)驗豐富的“盤子”,他已可大致推想出其中的過程:有人從四大家族中盜出一批機密資料,因此被溫柔鄉(xiāng)高手追殺,在情勢險峻之下,只得藏于秘所中。此人隨后要么已被滅口,要么落入溫柔鄉(xiāng)手中堅不吐實。溫柔鄉(xiāng)雖遍尋不至,但卻可肯定資料仍留在湘北小城中,故鄉(xiāng)中派人留在城內(nèi)監(jiān)視。自己的出現(xiàn)僅僅引起了懷疑,只要從容應對,多半可全身而退,但自己的反擊卻證實了對方的懷疑,接下來只怕就將要面對四大家族的全力追捕了。
公孫石匆匆北上,果然不出所料,在渡過長江的當晚,再度出現(xiàn)了三位跟蹤者,一明兩暗,皆為女子,其中一位正是那位被他所傷的來自溫柔鄉(xiāng)的年輕女子,而且他可以肯定另一位中年婦人與老嫗的武功更遠在其之上。
公孫石無力硬撼三大溫柔鄉(xiāng)高手,只能拼力逃竄。對方顯然是精于追蹤的高手,令他幾度落入險境,昨晚在小鎮(zhèn)上被三女伏擊,好不容易才拼死闖出重圍,代價是在胸口留下了一道半尺長的傷痕。
“盤子”有權以任何方式完成任務!
為防資料落入敵手,他當機立斷,將密封的資料閱讀后牢牢記在腦中,并隨即銷毀。
這時,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第二個錯誤,卻已后悔莫及。
過了這條小河,再走十余里路即至京師,只要得到接應,三名溫柔鄉(xiāng)高手只能無功而返。但對方絕非亦與之輩,當知其中關鍵,必是穩(wěn)守從小鎮(zhèn)去京師的必經(jīng)之路,以公孫石的帶傷之軀,絕無可能逃出生天。而眼前這道小木橋正是伏擊的最佳地點,雖然他暗藏在樹林中已有三個時辰,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埋伏的跡象,但他有一種猛獸般的直覺,對方靜候已久,只等他的出現(xiàn)。
這是耐力的比拼,那座看似不起眼的小木橋,就是生與死的天塹。
許驚弦和水柔清能順利與欽差沈大人見面嗎,他們在潼關又會險象叢生嗎?
明將軍聽到太子將弒父而登基的消息會怎樣的舉動,這又是水知寒與簡歌他們的新部署嗎?
“盤子”公孫石會被溫柔鄉(xiāng)的人成功圍堵嗎,他要傳遞的絕密資料會不會就是水知寒的身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