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江寧
一個在城市工作的兒子,一位在鄉(xiāng)下生活的父親,兩種沒法牽扯在一起的生活方式,卻因兒子發(fā)起“父親的水稻田”農(nóng)耕眾籌,復興了稻田,也收獲了記憶和鄉(xiāng)思。
荒蕪的村莊,父親眼中的落寞
周華誠的老家在浙江衢州常山縣一個叫“溪口”的小村。作為家中長子,他自童年就和父母一起在田間勞作。汗水糊住眼睛,手快要不聽使喚,這時就是父母教育孩子的最佳時機,“不好好讀書,一輩子都這么苦。”
現(xiàn)在他是記者、作家、攝影師,也是一位父親。在杭州有了安穩(wěn)的工作。但奇怪,他的心時?;氐嚼霞?。
因為,父親一直堅持在鄉(xiāng)下生活。他就是離不開土地。但這年頭,誰還種田啊。每年過年,是溪口村最熱鬧的時候。三五天內(nèi),年輕人從全國各地回到村莊,串串親戚、聊聊近況。年后,又像潮水回落城市。
就是在這片鬧哄里,周華誠發(fā)現(xiàn)田園荒蕪。留在村里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老人們也沒安心務農(nóng),田地租給農(nóng)業(yè)大戶,他們拿著租金,也像城里人一樣買糧食吃。街頭商店里一天到晚攢動著人頭,賭博之風侵蝕了原本淳樸的村莊。
這些年來,種子、化肥、農(nóng)藥的價格都在漲,唯獨米價不漲。父親和周華誠聊過,不用五年,就沒人種田,也沒人會種田了。在城里打拼的年輕一代,一應所需都不再從土地中獲取。沒人看得懂農(nóng)時節(jié)令,催芽、播種、插秧、耘田、灌溉、收割,這些曾決定稻農(nóng)一年日常生活的重要農(nóng)事節(jié)點不再有意義。說起這些,父親眼中滿是落寞。
父親每次在杭州待幾天就回去了,拿起鋤頭到地里刨刨敲敲才安心。周華誠也只能無奈地適應城鄉(xiāng)奔波的節(jié)奏。
2013年的一個周一,周華誠趕早回杭州上班,從父親地里拔起了剛下過霜的青菜、蘿卜,一人一袋送給同事,當晚收到一條條短信,“好多年沒有吃過這么水靈的蘿卜、這么甜的青菜了?!?/p>
不知道為什么,周華誠想起美好的鄉(xiāng)間記憶,也有點漸漸理解父親的情結(jié)了。父親耙田、收割、晾曬、碾磨……其中固然辛苦,只是他不知,也從不敢奢望那份辛苦值得更好的回報。鄉(xiāng)下的好山好水好食物,在父親眼里是拿不出手的低賤品,對城里人來說卻是稀缺資源。
怎么把好東西分享出去,也讓留守在鄉(xiāng)村的父親重新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找回自豪感呢?
周華誠想到了現(xiàn)在很火的眾籌。深思幾天后,他拿出了“父親的水稻田”眾籌方案。一周后,開車回家,他跟父親講述這個偉大計劃時,父親只是笑笑。
風在稻田上踮腳走過,柔了父子心
2014年1月,周華誠在眾籌網(wǎng)上發(fā)起種田項目,竟贏得630余人點贊或支持。項目上線兩個月,限量一千斤的大米就被訂完了。支持者來自全國各地,南到海南海口,北到東北三省,西到貴州遵義,東到東海之濱。
當他把這數(shù)字告訴父親時,父親的“不屑”變成了將信將疑——田還沒種就有人買米了?
周華誠把“父親的水稻田”的大米價格,定在30元一斤。父親覺得是天價。周華誠告訴他,商場里有種“精品大米”在賣,5斤禮盒裝,價格是260元。用最樸素的古法耕種出的大米,又怎么會貴呢?
當然,30元除了大米的回報,還有些別的附加值。比如,通過微信分享稻田全程種植紀錄,一起見證從一粒種子到一捧大米的過程;分享水稻和農(nóng)具的相關知識;還有一張父親親筆簽名的“我們的水稻田”明信片。對于預訂10斤以上的支持者,還可以帶著孩子一起,到水稻田感受插秧、收割。預定20斤以上則能分享糧食燒酒。
種田,就這樣開始了。
兒子和父親都開始了一門新課程的學習。周華誠重溫農(nóng)耕文化,父親則學習如何使用智能手機。周華誠教會了他用相機、微信,以及怎么用WIFI傳圖片、上網(wǎng)看新聞、視頻聊天。
父親的微信名字是“稻田大學校長”。他每隔一兩天,就把水稻的生長情況拍成照片,傳給周華誠。稻谷發(fā)芽了,秧田水淹了,水稻開花了,需要灌水了。
周華誠回老家的頻率高了。從杭州開車回老家,路上要三個小時。原先大概兩個月左右才回一趟,種上水稻以后,他幾乎半個月就要跑一趟,向父親了解農(nóng)事要點,記錄水稻的生長變化。
這年夏天,氣候特別涼爽。8月中旬的一天,周華誠打電話回家,卻聽到父親嘆氣,唉,還下雨。
久雨不停,稻禾又被淹了半截。這會兒正是抽穗的關鍵時節(jié),天氣如果不熱起來,收成可就不好了。
當時,并不知道父親想什么,周華誠后來才意識到,“父親的水稻田”別有一層含義。除了那最江南、最唐詩的畫面,稻谷還是父親的精神支柱。周華誠不安起來。
旱了,渴雨;雨了,盼晴。種田人哪一季不是在焦慮與期盼中度過?因為種了這一小片田,周華誠跟父親貼得更近。水淹了稻田的那幾天,他每天都會打電話回去,問父親還在下雨嗎。后來雨停了,田中的水漸漸退去,秧苗重新露頭呼吸。
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常跟著周華誠回老家。爺爺認真教她分辨秧苗與雜草,也教她怎么插秧。
孩子把下田當成娛樂了,每次回鄉(xiāng)下,都特別開心。稻田里的一切,都跟城市里的不一樣。她喜歡尋找新奇的昆蟲與野花。7月,一群鳥站在桑樹上,毫無章法地亂叫,另一群鳥在電線上排隊,沉默不語。小青蛙驚慌地從草叢跳進稻田里。成群的蜻蜓在稻田上空低飛。還有排著隊的風,踮著腳尖從稻田上走過,刷——稻葉翻出一種顏色。刷——另一片稻葉又翻滾出另一種顏色。風就這樣在稻田上走來走去。8月,稻花是悄悄開的,除了風,它誰也沒告訴。
這些美,也悄悄地在女兒心中埋下了種子。
農(nóng)民的尊嚴,父親從沒這樣驕傲過
稻子熟了,周華誠邀了兩批網(wǎng)友來體驗收割。大家抬出沉重的打稻機,還一起用鐮刀割稻。
來參與的朋友們,技術不過關,經(jīng)常割一把,就落下好幾穗。父親等大家散了,在田間細心地拾稻穗。
收割后,周華誠和父親用了三天時間曬干,然后送到古老的碾坊去碾磨。白白的大米捧在手中,每一粒都珍貴極了。
國慶長假的最后幾天,周華誠和父親母親、老婆孩子一起,把大米細致地包裝好,送到快遞點,寄給各地的朋友們。
很多朋友反饋說:“孩子從沒這么認真吃過飯,把每一粒都吃掉了。”也有朋友說:“今天我吃了一碗白飯。真香。”
周華誠希望,更多和他父親一樣的農(nóng)民,都因自己的田地而驕傲。他去臺灣參觀過,挺佩服臺灣人。他們善于把生意做成文化,即便是一小包茶葉、一小瓶米酒、一小盞蜂蜜、一小袋咖啡,他們能把它賣得那么精致、文藝。不僅是一份簡單的農(nóng)產(chǎn)品,背面是土地,是源遠流長的文化,是兩代人的情感。
周華誠期待自己的村莊也能有那樣的一天。實際上微妙的變化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個小山村,忽然被這么多外來者關注;賣得這么貴的米,也被城里人一搶而光。村里的人覺得不可思議,但著實羨慕著,也重新審視著田園。
2015年4月,“父親的水稻田”第二季又開始了。上一季的收成讓村里的老農(nóng)非常羨慕,所以今年又有兩人加入,67歲的凌云法和44歲的黃仁良。今天的水稻田是三位父親的水稻田了。
(圖片由本文主人公提供
編輯 ?趙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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