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姣
在“房間”這個私我空間中,女性的“此在”生命通過平靜的日常生活展現(xiàn)出來,不論是廚房中的家庭主婦、躲進屋子中的倦怠女子還是深閨里的寂寞少女,都在“房間”中譜寫著自己的故事,擷取對生命真諦的反思。女性的生命意識在這間房間中煥發(fā)新的光彩,如同一株峭立崖畔的蘭花,在勁風席卷中勉力存活。正是生命之光的煥發(fā)將八十年代的中國女性主義詩人與文學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在這個大命題展現(xiàn)出如下的精神特質和思維博弈。
當現(xiàn)代智性的陽光照進女性生命久閉的花園,女性生命的“此在”感覺在“房間”中得以復蘇,而不再作為男性感覺的附庸存在。女性在“房間”中親身演繹的種種生命事件將痛感、幸福感和無奈感一股腦地傾斜而出,她們在其中享受自由表達的快樂,也體味久違的生命知覺。在廣袤的女性文化荒野上,女性更多地感受到無助和驚惶,埋藏在肌理深處的矛盾被轉移、掩蓋了。當空間范圍縮小,處在四面墻的“夾擊”下時,翟永明們才更能覺察到女性群體所面臨的共同生存困境。這種困境古已有之,卻在八十年代女性自己的“屋子”中被女性本身真實再現(xiàn)、表達和思考。痛苦增加了生命的寬度和厚度,在突圍、退返到冷靜思考的過程中,女性詩人在逐步摸索能夠擺脫現(xiàn)實生存窘境、實現(xiàn)其生命價值的途徑,她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又在其基礎上生發(fā)出新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生命思考,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文本自足”。
例如,“窗”身上“潛伏”著的女性敏感的神經(jīng),在與潛伏的危機對峙的過程中,發(fā)揮著莫大的作用。這在林珂的詩歌《我的窗》中得到了濃墨重彩的體現(xiàn):
方方正正的獨眼
很亮很亮地淌著
夜。夜。夜。夜
而梧桐樹在窗外
白天
獨眼又一次被刺
匕首在窗外
“窗”本身的功能是采光、通風,因此,文人們常把眼睛類比作心靈的窗口。但林珂卻在詩中將“窗”比作方正的“獨眼”在夜里明亮,它不但具有視覺作用,更被附加了女人最敏銳的“第六感”,據(jù)此暗示女性草木皆兵的生存狀態(tài),仿佛在洞察周圍的危機,警惕而孤獨。在白天,“獨眼”“又一次被刺”宣告女性生命的又一次遭受攻擊,講述女性多舛的前途命運。匕首就在一窗之隔的室外虎視眈眈,暗示女性處境危機四伏。同時,“獨眼”表示將正常視覺封鎖一般,從層面暗示女性面對生命處境的態(tài)度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她們一邊逃避現(xiàn)實,一邊又清醒地保持警惕。林珂展示了女人如陷無物之陣般的失重生存狀態(tài),以及她們的凜然勇氣和超脫態(tài)度——“我心如古井”。
其次,個人存在方式的重新思索使得女性詩人對生命更加敬畏。五感復蘇、智性閃耀的女性詩人與“房間”困居、出逃再回歸的博弈過程,也是她們思索女性生命存在方式,“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人類的秘密”(伊蕾《哲學討論》),并將之付諸實踐的物化過程。“房間”將女性生存景象濃縮式地呈現(xiàn),為女性提供了一個宏觀把握的機會,那些曾經(jīng)“只緣身在此山中”中的困惑、迷惘在其中顯現(xiàn)真相,使得女性詩人對生命更加敬畏。那些急于破壞圍墻、沖出房門的愿望當然更是這一觀念的激烈顯現(xiàn)方式之一。
我所敬畏的深院
我親近的泥淖
我樓壁上的紅粉
我樓壁上的黃粉
我深閨中的白色骷髏封印
……
它尚無墳,我也無死,依墻而行 ? ? ? ? (陸憶敏《避暑山莊的紅色建筑》)
陸憶敏所描述的這座幽謐的建筑帶有一種神秘的圖騰色彩,是具象意義和抽象意義的結合體。以“深閨中的白色骷髏”為首的一批意象充溢著女性不堪回首的生命往事的腥腐氣息,陸憶敏把它們“封印”、“打成一疊,濃墨簽收”,正是一種虔誠的敬畏之舉。女性的苦痛歷史雖在漸行漸遠,但女性知識分子并不因此而放松警惕,她們在拋棄它的同時,也因時刻以其為戒,而對生命的堅強前行抱有更深的敬意。
女性文學敘事是根植于女性生存現(xiàn)實的生命敘事,當空間更準確地限制在“房間”之中時,那些被生命悲喜劇牽動的情腸就顯得更加深婉動人,生、死、愛、欲一同傾斜而出,將女性對生命的感悟推向有一個高峰,她們的“房間”詩歌寫作是寄寓現(xiàn)代倫理思辨色彩的生命敘事,道德制衡的作用在逐漸減弱,人性本質的彰顯在逐漸增強。女性在逐漸成為“房間”主人的同時,也在逐步重掌個體生命大權,“平等”成為女性詩人生命天空上鐫刻著的金玉之言。作為現(xiàn)代倫理觀念的典型代表,而不僅僅是女性宣告“自治”的筆頭策略,對當代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相較于上一次現(xiàn)代女性作家的小規(guī)模、不徹底抵抗,這無疑是一個歷史性的顛覆場面,正如翟永明的“創(chuàng)世意識”所闡述的:
我們的結構天衣無縫
創(chuàng)世時即如此
……
在男性和女性的位置中
找到完整的幸福 ? ? ? ? ? ? ? ? ? ? ? ? ? ? ? ? ? ?(翟永明《我們》)
男女“對等關系”的出現(xiàn)被認為是人類“成熟生命”態(tài)度的表現(xiàn),也是“完整的幸福”的保證。
勃發(fā)的女性生命本體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用新的愛情、家庭理念替換古老的附庸觀念,使女性不再作為兩性關系中的弱者出現(xiàn)。她們塑造現(xiàn)代女性堅強、獨立、果斷的新女性形象,并努力重返社會關系和交際關系中女性應處的位置,在消解傳統(tǒng)舊倫理關系束縛的同時,更將自身思維模式更新。
“平等”意識的燃燒在女性身體感覺、自然欲望的自由表達上也幫助女性爭得了權力。女性生命遭到最根本的壓抑來自其靈與肉的悖論性沖突,這個問題最終指向人的生命存在問題。人對生命最初的需要都是來自人的原始欲望,當生存的欲望被滿足,緊接著被需要的就是生理需求的表達。“世人不會懂得墳墓兩字的抽象與具體/誰知道這安溪的墳墓依舊充滿冰與火血和淚?”(張燁《月啼荒郊》女性靈肉真實的被解禁不單單是女性對壓迫者的抗爭,更為重要的是,這是她們對其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接納和認同。
生命意識的覺醒也促使當代女性重審她們的天賦使命——生育。男權制度文化中,女性被本質化為生育的工具,目的是消除女性參與社會文化活動的可能。當代女性生命意識的高揚促使她們正視生育作為女性神圣使命而非全部宿命的真相,母性神話的假象被打破了,而僅將母性作為人的自然生命本質之一,“母性貴重而可怕的光芒”(翟永明《女人·世界》)讓男性籠罩下的泥古形象黯然失色。
既然是人性就有正有反,母性亦然,不能因既定的審美化了的“母性”離間女性自我。八十年代女性詩人從不諱言自身包含的分裂性、多面性和矛盾性,并在自我批判和認同的過程中,正向地、不走極端地、坦承地面對女性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和最真實的精神狀態(tài)??梢哉f,這是她們?nèi)吮玖龅淖吭奖憩F(xiàn)之一,她們所描述的母性“殘酷、冷漠”的部分也并不會因此受到道德的指責,因為,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恰恰是不做過多道德判斷的,她們只是不避諱人性中固有的真實和遺憾。至此,母性終于真正在女性精神家園正位。
水是冰的另一種形式,柔情和冷硬本就是一體。女性生命并非靠條例、制度規(guī)定其形態(tài),她們有權利保留美好和丑陋的每一面。當代女性詩人以堅強的詩心、細膩的筆觸和勇敢的生命激情完成了對女性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救贖,譜寫了一曲生命從“被迫離席”到“成長回歸”的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