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宇菲

（一）

窗外，明媚的陽光普照著大地，每一寸土地都散發(fā)著溫暖的氣息。

沿著昏暗逼仄的樓梯一直往上，到四樓。走道兩邊是一個個隔間，地上鋪著那種小餐館用來防滑的廉價地毯。原來應該是鮮紅色的，長時間的污漬的浸染以及人們肆無忌憚的踐踏使它變成了暗紅色，在昏黃的燈光下斑駁著，放肆地散發(fā)出令人掩鼻的霉味。我和爸爸媽媽停在了那個熟悉的房間門口。我不喜歡這個地方，可我又一次次到這兒來——我牽掛著這里，這里有我的奶奶。奶奶一手把我?guī)Т?，她最疼我這個唯一的小孫女。如今，這里，這個養(yǎng)老院，成了她的家。

（二）

記得那個傍晚，爸爸媽媽帶著我趕向醫(yī)院。他們說一向有高血壓的奶奶小腦出血，又中風了。大伯、二伯他們都來了。奶奶躺在床上，干癟的嘴有氣無力地翕張著，眼里含混著呆滯的光，不再明亮。“菲菲……”奶奶用很小的聲音叫著我的小名。我連忙將頭湊近奶奶，握住她的手，可她的手不聽使喚地耷拉在我手中。我壓抑住想哭的感覺說：“奶奶，等你好起來，我像以前一樣扶你到窗外曬太陽。”奶奶聽了，微微點了點頭，淚水卻從那瘦得幾乎凹陷的面頰上淌了下來。奶奶明白我只是安慰她，因為這已經(jīng)是近來她第二次入院了。大伯、伯媽示意大家到走廊上去，于是房間里只剩下我和奶奶。過了好一會兒，大家神情嚴肅地進來了。大伯干咳一聲開腔道：“老娘的事就這樣決定了，護工每天55元，住院費和其他費用我們幾個搬石頭分攤咧！”二伯媽應聲道：“只有這樣辦了。我們家住得遠，每天來可不現(xiàn)實。”爸爸馬上說：“我們可以多跑些。”“嗯，老幺，那就辛苦你們了?！贝蟛畱?。大伯媽那張一直陰郁著的臉終于舒張開了，他們叮囑奶奶好好休息，又向護工交代了一陣，就離開了。

爸爸媽媽留在病房里，輕聲交談著。爸爸緊鎖著眉頭用探詢的語氣問媽媽：“群群，哥哥嫂子他們有他們的難處。大哥大嫂做生意，一天到晚難得沾家，雖說條件好些，但爸爸走后，老娘也一直由他們照顧，也有一年多了吧，算可以的了。二哥二嫂他們的兒子還沒找到工作，還要靠家里，他們兩個下崗后給別人打工，辛苦奔波，也沒有精力照顧老娘?，F(xiàn)在該我們接老娘來照顧了，你說呢？”媽媽馬上接話道：“是該我們來了。菲菲這么多年來，多虧了她老人家?！毙r候，性格溫和的奶奶從新洲老家過來照顧我，省了工作繁忙的爸爸媽媽很多后顧之憂。聽了媽媽的話，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三）

奶奶病情得到控制后，爸爸媽媽將她接回了家，問題也接踵而來。我的家并不寬敞，我的房間除了那張1.2米的床和一張書桌外，再也容不下其他家具了。畢竟奶奶不可能睡在客廳里，爸爸媽媽只能將奶奶的床安置在他們的臥室。他們頭晚就將飯菜備好，奶奶第二天只需放進微波爐里加熱一下就解決了吃飯問題。但還是出事了：一次，身子不靈便的奶奶上廁所時滑倒了，此后她幾乎不能自理，吃飯、上廁所都需要人幫忙。爸爸媽媽心急如焚，他們不得不決定請人看護。媽媽打聽到，這種情況每個月至少要兩千多元?？砂职謰寢屵€要還房貸，付我在校的伙食費、培優(yōu)費……對于他們來說，實在是不能承受之重。

不得已，他們找大伯、二伯來商量。那天，大伯從進我家起就一言不發(fā)，一直坐在沙發(fā)上抽悶煙。二伯則是一臉的無奈。的確，他們也愛莫能助?。“职謰寢層闷谂蔚哪抗獾却蟛畫尩谋響B(tài)?！按笊卑职謩傞_口，就被大伯媽打斷了，“不是我們不管老娘，實在是我們有困難。你們不是不曉得，現(xiàn)在生意難做不說，我們手上的錢套進股票里不曉得幾深。兒子買婚房也找我們要錢，我們每個月哪里還有錢擠得出來？對了，我記得新洲老房賣的錢，最多的那份給老幺了吧？錢呢？”大伯猛地一陣咳，緊接著是可怕的沉默。

爸爸艱難的聲音終于打破了沉默：“大嫂……老娘當時是見我們買房子手頭緊，就多給了些……我們把這錢填進首付里就沒有什么剩的了。”這時二伯開口了：“我有個辦法看行不行？這種情況送養(yǎng)老院850元一個月。我們都省一點，湊一湊吧！”大伯吐出一個煙圈，嘆口氣說：“只好這樣了。老幺，你們?nèi)グ咽掷m(xù)辦了?！甭牭竭@里，媽媽終于開口了：“大哥，我們這樣辦得考慮老娘的感受??！”爸爸馬上說道： “是啊，再難我們?nèi)铱敢豢浮！?/p>

客廳里恢復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群群……群群……”奶奶急切的聲音從臥室里傳出來。媽媽起身走向奶奶，我們趕緊跟了過去。

“老二的法子可以，你們?nèi)グ咽掷m(xù)辦了……辦了……”奶奶說。

媽媽眼圈泛紅，說：“可聽說那里條件不好……又孤單……”

奶奶的聲音大了起來：“我說去辦你們就去辦了，那里都是老人，有伴，不孤單……你們就依我這一回……”

奶奶一直堅持著。就這樣，如今，這里，這個養(yǎng)老院成了她的家。

（四）

四樓，那個熟悉的房間里有我的奶奶。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里，一張舊木床緊靠著墻，墻上的乳膠不均勻地向外鼓出著。小小的床頭柜上擺著口杯、牙刷、飯盒、梳子……玻璃窗上嵌著一臺老舊的空調(diào)窗機，窗簾無力地垂下，看不到一點生命的氣息，就像我的奶奶，我親愛的奶奶。

媽媽將窗簾拉開，我真希望陽光能灑到奶奶身上，可陽光吝嗇而殘忍地讓我的希望落空。

“奶奶。”我呼喚著奶奶?！肮?，聽話?！薄澳棠蹋愎聠螁?？等你好了，我扶你下樓到窗戶外面去曬太陽。”奶奶搖搖頭，說：“不孤單，有人陪我說話。乖，放心?！蔽蚁肽棠淌球_我的。她怎么會不孤單？這里的老人都在各自的隔間里躺著，這里的護工大多四五十歲，她們一個人要照顧好幾個老人，幫老人洗漱、送飯、喂水、倒便盆、擦洗身子……忙都忙不過來。沒有人陪我奶奶說話，她怎會不孤單？

爸爸媽媽每次都問奶奶想吃什么，然后懇請護工多照顧奶奶，冷了給她及時添衣，渴了給她及時喂水，時時問問她想不想上廁所，別弄臟了褲子，勤開窗給她通風換換空氣，曬一下窗外的太陽……可我想跟爸爸媽媽說，多陪奶奶說說話吧，奶奶也許最想和我們多說說話呢……

我坐在奶奶床邊，握著奶奶的手，不停地和她說著話。

“奶奶你別怪爸爸媽媽，他們沒有辦法。奶奶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最渴望擁有很多的錢，等有了足夠多的錢，我接你回家！”奶奶聽了，眼眶濕潤了。

沿著昏暗逼仄的走道往外走，我看到了好多老爺爺、老奶奶。他們或躺在隔間的床上，或坐在輪椅上。他們大多目光呆滯，茫然地看著窗外。

窗外有什么？也許是陽光吧！

我走出養(yǎng)老院，陽光慷慨地投下，閃了我的眼睛。我多想捧無數(shù)陽光灑在他們面前，讓他們感受溫暖，感受希望。

我知道，也許每一個生命終有一天會老去，但我希望生命在老去的過程中依然可以獲得愛的滋養(yǎng)。

奶奶，下周我再來，您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