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慕仁（上海）

你算哪根蔥

□ 戴慕仁（上海）

他叫莊起龍，小名小龍，可惜他不是龍種，他生在一個倒霉的家庭。父親是歷史反革命，他懂事起跟母親在監(jiān)獄的窗口里見過父親。不久再也見不到了。

他母親出身豪門，外公是當年上海油漆大王。平時有貼身丫環(huán)伺候，現(xiàn)在淪落到菜場賣蘿卜青菜。母子相依為命，她不敢奢求望子成龍，她知道像她那種家庭成分，咸魚是翻不了身的。只求兒子好好讀書，將來有一技之長有口飯吃。

可是兒子并不爭氣，讀書不用功，調皮搗蛋出名，是里弄里孩子王，什么搗亂都是他帶的頭。他們家住在董家渡路，靠近黃浦江。夏天他帶領一幫孩子天天去黃浦江游泳，黃浦江關橋碼頭是西瓜集散地，一條條機帆船裝運西瓜停靠在碼頭。他們一個猛子游近瓜船邊沿，神不知鬼不覺捧起西瓜便一個猛子折回岸邊。

小龍媽經歷歷次運動，膽子越來越小，可是小龍初生牛犢不怕虎，天不怕地不怕。文化大革命時期，小龍媽既是反革命家屬又是資本家狗崽子，經常被拎出去批斗。小龍記住揪斗她母親的里弄干部，她們的子女第二天必定遭到小龍的報復。小龍自己不出面，讓小伙伴出手給對方一頓“生活”。

小龍媽為兒子的無法無天，天天膽戰(zhàn)心驚 ，她最怕去學校開家長會，班主任常常告狀，說得最多的是小龍成績下降拖了全班的后腿。小龍媽回家對著兒子唉聲嘆氣 ：“你什么時候爭口氣，讓媽聽到老師表揚你，讓媽也長長臉？”

小龍說：“你等著。”

果然，不出幾個月，小龍一篇作文登載在《紅小兵報》上，莊起龍的名字前面注明小龍就讀的學校與班級，這可是全校的莫大榮譽。這個學校因小龍而出名。他成了學校的名星。其實小龍的作文向來是不錯的。因為他家庭什么都缺，就不缺書，他外公傳下來線裝古本，他爸有許多世界名著，中國的古典書籍更不用說。小龍就躲在閣樓里偷看。

他的記性極好，能過目不忘，水滸傳108將的渾名，他一口氣叫得出來不打咯頓。這也是他充孩子王的資本。孩子們喜歡聽他說故事。中學畢業(yè)時，他的各門成績全校第一，因為他的成分，讀大學是沒有希望的，他又成功地逃避上山下鄉(xiāng)，他暗地里服了黃連素什么藥，尿檢出什么肝炎疑似，得此病怕傳染可以免去插隊。他成了街道待業(yè)青年。閑來無事，他媽要他頂替自己到菜場工作，他不去。里委介紹他去上鋼三廠他也沒興趣。他去學吹拉彈唱，什么樂器他都會。他是上海灘最早的吉他手，手風琴尤其出色，拉起《西班牙斗牛士》讓全場聽眾興奮得熱血沸騰。

八十年代是人們告別壓抑意氣風發(fā)的時代，各單位風行大合唱比賽。大合唱需要伴奏和指揮。莊起龍成了特別吃香的人才。他既能伴奏又能指揮。各單位都需要他，有時他一天趕三個場子，收入也很可觀，排練有排練費，演出有出場費，得獎更不得了，那些單位團體很看重獲獎。錢無所謂。合唱隊員每人一套西裝，獎勵指揮更是大方。

小龍媽看不懂兒子口袋里有那么多信封，信封里裝那么多大鈔。小龍說這點錢毛毛雨，今后我還要掙更多錢給你用。小龍媽由衷的感到幸福。不過還是憂心忡忡，兒子畢竟沒有正當職業(yè)。

小龍因為給人家輔導合唱，從區(qū)到市，從機關銀行到公司企業(yè)，人脈相當廣泛。人家都尊稱他“莊老師”。他出門往往在路上被人家叫住。他不知道對方，而對方都認得他 。有次乘出租，司機不肯收他的車費，說我是你的學生，哪有學生收老師的車錢。因為有人脈關系，他家辦事開個后門非常方便，他家是最早申請私人電話用戶，享受局級待遇。

有次，他騎自行車撞上前面一位女士的自行車后檔，那女士破口大罵，罵得很難聽，罵小龍撞她屁股，這下子小龍火氣上來了，對罵：“你會說人話嗎？我撞你車子后檔，怎么是撞你屁股？” 女的伸手抓他，小龍是什么角色，從小學過少林拳術，打架從來沒有吃過虧。他一個反制將她摔倒在地。于是這個女的滿臉是泥還有血，這下不得了。她說：“臭流氓，你別跑，我叫警察。”

當時還沒有手機。她跑到公用電話亭打110。一會，來了警車，將他們連車帶人，拉到附近派出所。那女的一進派出所就號啕大哭，說小龍如何耍流氓，不待她說完，民警揮揮手：“哭什么？去，把臉洗干凈。”民警轉身對小龍說：你到這邊來。小龍心想有麻煩了，他要關起來了。民警將小龍領到后門，笑嘻嘻說：“莊老師，你回去吧，沒事。我們會處理的?！毙↓埡髞聿胖?，這里幾個民警都是他指導的手風琴學員。

那時他在工人俱樂部搞業(yè)余演出隊，小龍是隊長。八十年代正是百業(yè)興旺發(fā)達的好日子。他發(fā)現(xiàn)喜慶的活動特別多，天天能聽到爆竹鞭炮聲，不是哪家公司掛牌便是商鋪開業(yè)，廠慶、校慶，連小孩子生日也要慶祝一番。莊起龍從這里嗅出商機。他瞞天過海背著俱樂部拉出銅管樂隊做生意。為人家吉慶吹吹打打助興賺錢。什么單位開張，他率領銅管樂隊到現(xiàn)場吹上一個小時，人家付報酬3000元。他給十個隊員每人50元，這對當時在職的人來說，50元也是蠻有份量的。當時最好的牡丹牌香煙才賣四毛九，吹一個鐘點不但有煙抽，有時還有點心招待。比單位上班開心多了，只要有得吹，都不肯放棄，混病假出來。一個個樂顛顛的稱小龍哥是財神爺。

卻不知小龍爺不吹不拉，獨吞2500元。隊員即使知道也沒有什么異議，因為隊員那身元帥服是小龍出錢裝備的花了很多錢，生意是小龍拉來的，他各行各業(yè)都有朋友。請他的單位接頭人，小龍要回敬100元好處費，這也是規(guī)矩。俱樂部管道具樂器的王師傅那里也要塞點錢，否則人家不開鎖，樂器拿不出來，或者向領導告密，那就壞事。

可是最后還是被俱樂部主任發(fā)現(xiàn)了。那位主任的一個親戚過世，他去火葬場送葬，發(fā)現(xiàn)一支銅管樂隊在門口吹吹打打迎賓，仔細一看是自己手下的隊伍。當時不說什么，回去立即宣布解散銅管樂隊，撤銷莊起龍隊長職務，終止他俱樂部活動。臨走時主任還嚴厲聲明：永遠不要讓我看到你莊起龍。

這位俱樂部主任清除莊起龍付出了沉重代價。主任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叫晶晶，是他的心頭肉。晶晶也是俱樂部的業(yè)余文工團員，是舞蹈隊跳領舞的，鋼琴伴奏就是莊起龍，她瘋狂地追求莊起龍。在晶晶眼睛里，莊起龍是才子又有男子漢氣概。最近出事了，女兒肚子搞大了，主任追問是誰下的種？女兒說是龍種。主任知道是莊起龍下的蛋，氣得噴血。

女兒想玩，不想過早當媽。這也符合主任的意愿。他堅決不要這個野種。決定打胎。當時打胎必須有雙方單位證明。莊起龍是無業(yè)混混，沒有單位。醫(yī)院說沒有正式單位，業(yè)余的也行。只要是組織。女兒給爸一個強硬通牒：你看著辦，要么你恢復小龍隊長職務，替他出證明，要么我們送你一個外孫提升你當外公。

那天主任召見莊起龍到辦公室，氣得破口就罵：“你這個姓莊的搗蛋鬼，我一生一世認得你。”莊起龍賊忒嘻嘻脫口而出：“爸爸……”“誰是你爸爸？我叫你祖宗?！闭f完眼皮也不抬扔過來一紙證明信?！白约翰鸬臓€污自己去揩清爽。”

到了九十年代，工人俱樂部不再是工人娛樂場所。上級不再全額撥款，要他們自己創(chuàng)收。這下子俱樂部變成小世界商場，俱樂部變成二房東。出租場地搞經營，那時候莊起龍跟晶晶生米煮成熟飯，準備結婚成家?？墒侵魅嗡阑畈煌馀畠杭藿o爛料坯莊起龍，一個既無單位又無固定收入的社會閑散人員，主任還開具介紹信親自出馬去里委調查，在里委干部的嘴里，莊起龍出身不好，劣跡斑斑?？膳畠翰贿@么看，她覺得跟莊起龍一起就是快活。他聰明有潛質，只要他想干沒有干不成的。她在家里跟爸大吵一場，主任就是不松口，女兒卷起鋪蓋出門。主任從此也不想見到他們。

莊起龍是根筋，你越是不想見到我，我偏偏要讓你天天見到我們。他租了一間俱樂部的門面開了“晶晶婚慶公司”，雖然沒有登記結婚，他與晶晶拍了大尺寸的彩色婚照當招牌，高高掛在俱樂部門口。主任天天上班見到這張女兒的婚照。弄得不知道內情的同事問主任討喜糖吃。主任狼狽不堪。他知道這是莊起龍的惡作劇。要挾倒逼他同意這門親事。事先他知道莊起龍租俱樂部門面，他干涉過但沒有得逞，因為租賃經營是委托第三方公司。租給張三李四，俱樂部無權干預。

婚禮一條龍服務，這是莊起龍他們的拿手好戲，婚紗化妝拍照那是晶晶強項，吹吹打打是小龍的樂隊，當主持人更不用說，人家就是為小龍的插科打諢的調侃喝彩。很快他們經營的婚慶公司，遠近聞名。生意好得不得了。

俱樂部同事看小龍經營有術，能帶領大伙發(fā)財致富，聯(lián)名要他參加俱樂部主任競選，要把老態(tài)龍鐘的晶晶爸趕下臺。這下子主任急了，他除了當主任什么也不會。在這個位置上他安然度過悠閑的歲月。如今要讓他下臺，換上他的冤家對頭，他這口氣怎么咽得下。他懷疑俱樂部搞競選一定是莊起龍背后搗鬼拆他的臺。氣憤加胸悶，主任差一點腦溢血送命，莊起龍與晶晶拎著水果去醫(yī)院探望，主任開始背過身去不理他們。

等女兒說出下面一番話，主任慢慢地轉過身來。晶晶說小龍根本無意俱樂部競選，俱樂部這個廟太小了。他們已經不滿足婚慶那種小打小鬧。他們已經在繁華的南京路租賃一個樓宇注冊文化公司，主辦大型車展、會展、加盟影視拍攝。搞大了。莊起龍麾下?lián)碛袔资枂T工。

世紀之交那真是風生水起的年代。小龍媽常常指著兒子鼻子問：你算哪根蔥？交了這么好的運！

（責編/方紅艷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