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梅蘭芳演《晴雯撕扇》,必定親筆畫張扇面,裝上扇骨登臺表演,然后撕掉。畫一次,演一次,撕一次。琴師徐芝源看了心疼,有一回散戲后,偷偷把梅先生撕掉的扇子撿回來,重新裱裝送給老舍。老舍鐘情名伶的扇子,藏了不少。老舍也喜歡玩一些小古董,瓶瓶罐罐不管缺口裂縫,買來擺在家里。有一次,鄭振鐸仔細(xì)看了那些藏品之后輕輕說:“全該扔。”老舍聽了也輕輕回:“我看著舒服。”彼此相顧大笑。此乃真“風(fēng)雅”也。
老舍一生愛畫,愛看、愛買、愛玩、愛藏,也喜歡和畫家交往。三十年代托許地山向齊白石買了幅《雛雞圖》,精裱成軸,興奮莫名。老舍愛畫也愛花,他北京寓所到處是花,院里、廊下、屋里,擺得滿滿的,這才是真正的“舒慶春”。
古玩字畫吹拉彈唱,讀書人懂一點好,筆下的體驗會多一些。老舍的手稿我見過,談不上出色,比不上魯迅比不上知堂,也沒有胡適那么文雅,但好在工整。前些年有人將《四世同堂》手稿影印出版,書雖早已讀過,還是買了一套,放在家里多一份文氣,看著舒服。
這些年見過不少老舍書法對聯(lián)、尺幅見方的詩稿或是書信等,一手沉穩(wěn)的楷書,清雅可人。他的大字書法,取自北碑,線條凝練厚實,用筆起伏開張,并非一路重按到底,略有《石門銘》之氣象。老舍的尺幅楷書,楷隸結(jié)合,波磔靈動,有《爨寶子》《爨龍顏》的味道,古拙,大有意趣,比大字更見韻味。老舍早年入私塾,寫字素有訓(xùn)練。去年在合肥的拍賣會上見到一幅老舍的書法長條,六十年代的手書,內(nèi)容是毛澤東詩詞。湊近看,筆墨自然蘊藉、渾樸有味,線條看似端凝清腴,柔中有剛,布局雖略有拘謹(jǐn),但氣息清清靜靜,落不得一絲塵垢,看得見寧死不屈的個性,看得出忠厚人家的本色。
課堂文學(xué)史上的老舍從來就不如時人筆墨中的老舍有趣。住在重慶北碚時,有一次,各機關(guān)團體發(fā)起募款勞軍晚會,老舍自告奮勇說過一段對口相聲,選梁實秋先生做搭檔。這樣有趣的人下筆才有真情真性真氣,才寫得了《趙子曰》,寫得了《老張的哲學(xué)》,寫得了《駱駝祥子》。
少年時我在安慶鄉(xiāng)下讀老舍的小說。大夏天,暑氣正熱,天天不睡午覺洗個澡在廂房的涼床上躺著細(xì)細(xì)觀賞老舍的文采。圍墻外蟬鳴不斷,太陽漸漸西斜,農(nóng)人從水塘里牽出水牛,牛聲哞哞,蜻蜓在院子里低飛,飛過老舍筆下一群民國學(xué)生的故事。小說是借來的,保存了民國面目,原汁原味是老舍味道。只有一本舊書攤買來的《駱駝祥子》,字里行間的氣息偶爾有《半夜雞叫》的影子,讀來讀去,像一杯清茶中夾雜了一朵茉莉花,不是我熟悉的老舍。后來才知道,那是五十年代的修改本。
老舍的作品我從來就偏愛,祥子、虎妞、劉四是他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畫廊增添的人物。后來我讀到民國版的《駱駝祥子》,最后,祥子不拉洋車了,也不再愿意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把組織洋車夫反對電車運動的阮明出賣給了警察,阮明被公開處決了。小說結(jié)尾寫祥子在一個送葬的行列中持紼,無望地在等待著自己的死亡的到來。調(diào)子是灰色的,但充滿血性,這是我喜歡的味道。
老舍的小說始而發(fā)笑,繼而感動,終而悲憤,悲憤才是老舍的底色本色。湖水從來太冷,錢謙益跳不進(jìn)去老舍跳得進(jìn)去。
汪曾祺在沈從文家里說起老舍自盡的后事,沈從文非常難過,拿下眼鏡拭淚水。沈從文向來感謝老舍。文革前老舍在琉璃廠看到蓋了沈從文藏書印的書一定買下來親自送到沈家。二十年后,汪曾祺先生想到老舍心里兀自難過,寫散文寫小說牽念老舍。井上靖1970年寫了一篇題為《壺》的文章懷念老舍,感慨他寧為玉碎。玉碎了還是玉,瓦全了不過是瓦。
(常朔摘自《揚子晚報》2015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