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關(guān)于最美鄉(xiāng)村女教師郜艷敏居然是個被拐賣婦女的相關(guān)新聞和評論甚囂塵上。網(wǎng)友氣得放言：如果你被拐賣了，要用善良對待周圍的人，要記得感動中國喲！ 不可理喻的維度太多，村民們還出來指責(zé)該名女教師的曝光會導(dǎo)致該村其他光棍娶妻艱難。這里的鄉(xiāng)村生態(tài)和邏輯赤裸裸地打了所謂文明一耳光。

飲食男女太強大，欲望在愚昧的黑暗中成為天理，可以凌駕于被物化的女性生命與尊嚴之上。

不要以為這只是一個村子的邏輯，在高大上的央視，在曾經(jīng)的女神倪萍主持的尋人節(jié)目《等著你》中，這位主持人一再站在孩子的立場，呼喚逃離拐賣處境的母親，回到她曾經(jīng)被侮辱和損害的家庭。這些女性的名字、照片、隱私被以尋親喚愛的名義，示眾天下，讓她們的余生永遠佩戴紅字A。

與之相關(guān)的孩子、家庭、村莊被放在太陽下暴曬、圍觀，無人可以幸免。

這些事件的詭異之處在于，它讓我們這些自以為進化掉尾巴的現(xiàn)代人，赫然發(fā)現(xiàn)基因里的自私與殘忍.，沒有人可以占據(jù)所謂的道德制高點，人人都被代入到買者、被賣者以及村人和圍觀者的身份里。

我和同事互相發(fā)現(xiàn)，我們都聽過見過“買”來的媳婦，最遠的來自果敢，我們的或冷漠或無力，從另外的維度拷問了這個世界，簡單的道德判斷和法律條款解救不了黑暗沉重的現(xiàn)實。

一、

婆婆家在濟南南部山區(qū)。我第一次去，入夜進村，窄窄的鄉(xiāng)間公路兩側(cè)是黑暗恐怖的樹林，丑陋的樹枝不時刮擦破面的的玻璃，山路蜿蜒起伏，把我從失去彈性的臟坐墊上甩來甩去。在一處平臺下車之后，面的留下一陣惡臭倉皇逃離。我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一道坡，又上了一道坎，停在一道石壁前面，疑惑問道：去你們家還要爬嗎？

石壁上方應(yīng)聲出現(xiàn)一道微弱的燈光，借著這光，我看清了石壁上窄窄的之字形山路，不禁長嘆：咋這么像拐賣的場景呢。

接我的人和陪我的人一齊失聲，連空氣都冷凍了幾秒。我的冷笑話無意中接近真相，尷尬了現(xiàn)場。

婆婆家川連著川，嶺連著嶺，每一個地質(zhì)褶皺里都窩藏著幾棟簡陋的平房，散落著一個半個村莊。每天早上，總有幾個莽漢迷迷瞪瞪地挑擔荷鋤，吆喝著牛羊往嶺上溝里奔走，身后是雞鳴犬吠的小村。他們像草木一樣生于斯長于斯埋骨于斯，很多人沒去過10里以外的集市。村里特產(chǎn)核桃、蘋果、桃子和杏，在沒修路之前，顛簸到集上運到城里不夠個工夫錢，這樣的村里也特產(chǎn)正宗光棍，搜刮了全家人一生還常常雞飛蛋打。

雙勝是其中的翹楚.雙勝媽的名言是：從19歲給你說媳婦，說到了49歲。女人們?nèi)缤杷蘧褪骋粯?，偶然停留，隨之飄散。最富有戲劇性的一個就是買來的云南媳婦羅二挪。

80年代末90年代初，村人有了出外打工的機會，有人開始從云南云深處往這里賣媳婦。和一般拐賣不同的是，來賣的往往是女人的親戚或鄉(xiāng)鄰，美曰媒人。女人們并非被搶來騙來，而是自愿到此給自己求個飽飯，給家人得個實惠。買媳婦的錢要支付墊付的路費和花銷、謝媒錢，剩下的捎回更為窮困的云南，給家里的哥哥說媳婦、蓋房子。這個買，美曰 “彩禮”。

雙勝也拿上2萬塊錢去了。他去晚了一步，只剩下一個又矮又黑又小又丑的羅二挪。說不清自己是十八還是十六，看著更像是十四。

因為失敗的次數(shù)太多，買前，雙勝媽專門翻山找神媽媽算了一卦。神媽媽掐指搖頭：這次的女孩要喝十處的井水，要做五處的新娘。雙勝媽怏怏放下籃子里的雞蛋要回轉(zhuǎn)。神媽媽又送一言：你若不讓他買，他會怨你鬧你，錢去人安樂。雙勝媽就這樣把柜子深處的錢都拿了出來，讓雙勝自己決定。

當晚，雙勝領(lǐng)著不到1米5的羅二挪，好像領(lǐng)著一個孩子進了門，后邊還跟著羅二挪的老爹羅老漢。羅老漢在雙勝家住了幾日，就帶著賣閨女的彩禮錢回了云南。據(jù)說，他在云南的家只是個窩棚，這個錢將用來造屋養(yǎng)老。

二、

羅二挪很喜歡雙勝家的飯菜，她的記憶里就沒有媽，在她的云南歲月，一直是煮點谷物撒點鹽放點辣椒就當飯的。一到飯點，雙勝媽就得趕緊出去找她。否則她就會毫不客氣地坐在哪家鄰居的飯桌前大快朵頤。

羅二挪轉(zhuǎn)過年就長了5公分，再轉(zhuǎn)過年就生了個胖閨女。這一年，雙勝36歲，約是羅二挪的兩倍。

等孩子滿地跑的時候，羅二挪學(xué)會了趕集，她拿了一些錢讓小販自己挑選，笑嘻嘻地告訴人家不識數(shù)。雙勝媽想到買她欠的債，忍不住破口大罵，她就回罵，還拎著菜刀滿村跑，說婆婆要殺了她。

雙勝媽打不過她，只好分家。羅二挪過上了幸福生活，雙勝打工，她帶著孩子在家看電視串門趕集。漸漸地她看到頭發(fā)花白工地扛活的雙勝，幸福開始打折。她越來越頻繁地去趕集，在地攤上買了眉筆口紅塑料項鏈，還拿著塑料花穿著照相館的白長裙照了相。雙勝打工回來，她要求雙勝也買一個高級的擦臉油送給她。

雙勝很不想買。但想到那些在自己生命里露了一面的女子們，還是趁進城賣水果時到菜市場門口的小店買了一瓶包裝精美的擦臉油。

這個擦臉油的紙盒子被雙勝媽發(fā)現(xiàn)，她大罵了兒媳的懶惰和揮霍。

羅二挪努力地想活出一點電視劇的幸福，就像多年前時髦的小鎮(zhèn)青年模仿歐美電影一樣，但現(xiàn)實是如此的骨感，一個化妝品盒子將她打回原型，作為一個被買來的媳婦，她的財政自主權(quán)和生活方式選擇權(quán)是受限的。

忽有一日，她和孩子一起消失了。然后有人來調(diào)查。說是她抱著孩子走了幾里山路然后坐公交車到濟南，找到一個派出所說自己是被拐賣的云南婦女，求解救。因為羅二挪的父親曾在村里住了幾日，雙勝付出的錢最終被定義為“彩禮”。但政府把羅二挪送回云南。

村人們說，這是電視惹的禍。

三、

此后，羅二挪的事跡鼓舞了云南媳婦們，前村后村陸續(xù)跑路了很多云南媳婦，有的帶走了孩子，有的留下了孩子。有好事的村人常常問那些孩子：你媽呢？孩子懵懂地學(xué)舌：跑了。鄰村一個光棍因為媳婦的跑路得了精神病，他家沒能力再買一個媳婦，他見啥砸啥，光棍媽整天抱著孩子四處躲避不敢回家。

雙勝媽居然還很羨慕人家，她總是想起小孫女走前的那個晚上，格外調(diào)皮，不斷地笑著和她藏貓貓，可惜當時她忙著收拾，極其不耐煩。

幾個月后，云南來了一封電報，說孩子病了，讓雙勝去接。孩子的肚子漲得很大，卻手腳伶仃。大夫罵雙勝，說晚幾天就沒命了，孩子住院一個月，這個叫靈兒的孩子從此有些遲鈍。

羅二挪回云南不久就和當?shù)匾粋€年齡相當?shù)男』镒右煌ゴ罄泶蚬ち?，把這個不到兩歲的孩子扔給自己新公爹。等她幾個月后回來，孩子哭著去拍她的門，她出來拎著孩子扔到公爹的房間。公爹告訴她孩子的異樣，她才托人打了電報。面對指責(zé)，她不以為然：山里病了就扔的孩子多了去了。

因為村前村后跑了云南媳婦太多，雙勝們就組了一個團在一個云南媳婦的帶領(lǐng)下再赴云南云深處。

雙勝跟著當?shù)厝税ぶ迦ズ染?，相人也被相，終于找到一個年齡相當?shù)呐嗽敢飧?。巧的是，羅二挪剛好嫁在附近，得到消息來要錢?？吹剿χ蠖亲?，雙勝不好意思拒絕，掏了一次又一次。新媳婦為此和羅二挪罵將起來。

雙勝趕緊付了彩禮，領(lǐng)走新媳婦，走到縣城，新媳婦說要進店買點東西，雙勝在門外等到腳麻，才發(fā)現(xiàn)媳婦早從后門走了。雙勝回去找，走到半路，遇到來追他的羅二挪。羅二挪坦率承認受不了云深處的日子，沒有電視沒有錢，要跟他回山東。除了肚子里的一個，她把另一個孩子花兒當草一樣扔在了山里。

雙勝像偷了人家媳婦一樣，倉皇回鄉(xiāng)。他們沒進村就進了醫(yī)院，把肚子里六個月的孩子扔在醫(yī)院的醫(yī)療垃圾里。

有媳婦的日子過了沒幾年，雙勝的媳婦又不見了。

孩子已經(jīng)懂事了，不再提跑了的媽，鄰居家的媳婦也是來自云深處。她常常收到羅二挪的電話，說是在北京打工，又結(jié)了婚，生了個女孩。

忽有一年，羅二挪打電話來要見靈兒。雙勝說，我若是不叫她來，孩子長大后怨恨我。他去叫她，以為是給人家一個臺階，從此不再光棍。

但小飯店洗碗工的羅二挪跟他曬幸福，說新男友河北人，是廚師，掙好多錢。她把靈兒叫到鄰居家中親香了一個晚上，還讓孩子幫忙念廚師的短信。孩子念了三個字：我想你。又念了三個字：我愛你。

她囑咐靈兒：你有兩個妹妹，一個在云南，一個在北京，你長大了別忘了去看他們。雙勝的家人聞之大怒：你跟個母雞似的下個蛋扔個蛋，還讓孩子顧孩子？有人回過味來了：這次千里奔波，是不是來看看靈兒是否也可以換一筆彩禮？村人們還議論從電視里看到拐賣兒童案，人販子居然是孩子的親生父母，他們生了孩子就是為了賣的。男孩4萬5，女孩4萬，一年一個，比打工掙錢穩(wěn)當。

羅二挪漸漸意識到靈兒家人對她的戒備，電話漸少，沒人知道她又喝了幾處井水，做了幾次新娘，是否過上了電視里的日子。

去而復(fù)返的不僅是羅二挪，還有小雙媽。因為小雙爸爸不肯借給小雙舅舅錢，小雙媽離家出走。小雙媽回來后，小雙爸在財政大權(quán)還是做光棍之間，做了自己的選擇。

我每次回村，小雙媽都很勤快地來幫忙，跟我談?wù)勊浑p兒女的學(xué)習(xí)和將來。當年，小雙爸剛好比雙勝早去了一步，這讓雙勝媽扼腕多年。

因為我婆婆顯擺我?guī)淼哪曦?、紅包和新衣，雙勝媽真心實意地說：這可比買來的強多了，不花錢，還懂事。

這表揚深深打擊了我，和大學(xué)同學(xué)戀愛裸婚的高大上瞬間土崩瓦解。

靈兒沒有去央視托倪女神找羅二挪，她身上凸顯的羅二挪基因常讓她挨罵和自卑，她在羅二挪被賣的年齡厭學(xué)早戀，早戀對象是鄰村少年，他們都是云南跑路媳婦拋在此處的蛋。

（由衛(wèi)娟，《齊魯周刊》執(zhí)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