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睿

[摘要]本文以《金鎖記》、《傾城之戀》和《年輕的時候》為例，主要從張愛玲小說的時間與空間入手，分析時空轉換與主題表現(xiàn)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時空轉換;敘事理論;主題表現(xiàn)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5-3115（2015）10-0054-02

一、時間轉換對“絕望”主題的呈現(xiàn)

《金鎖記》是張愛玲藝術成就較高的作品。其中回環(huán)往復的空間、時間描寫頗具特色。讀張愛玲的小說往往會感覺到時空交疊，就像電影中的蒙太奇表現(xiàn)手法，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宇宙洪荒、人世蒼茫之感。小說關于曹七巧的心理有這樣一段描寫：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jīng)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jīng)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復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她恨他。他還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fā)現(xiàn)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這一段敘述經(jīng)歷了多次的時空轉換，曹七巧在“現(xiàn)在—過去—現(xiàn)在—過去—現(xiàn)在”之間不停的思慮，述本時間大于底本時間，給讀者一種瞬息萬年的滄桑感?？粗矍暗娜?，想著過去的事，這些都讓她感到絕望，她的過去、現(xiàn)在都被一只金鎖牢牢地鎖起來，唯一能讓她看到未來的季澤如今只是為了她的錢來討好她，曹七巧內(nèi)心極其不愿意承認這一事實，如果她承認了，就相當于泯滅了自己一直以來的一點希望、一點悸動。如果她選擇自欺欺人，那么她失去的不只是精神的依托，還有物質(zhì)能給予她的生活。命運給曹七巧的是一個她不得不面對的選擇，但是，這同樣是一個無論她怎樣選擇都會絕望的命運。在這個時空結構里雖然沒有引入未來，但是通過過去和現(xiàn)在的循環(huán)已經(jīng)給未來得出了結論。

這樣的時空轉換在之后的一段描寫中更為精彩：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里發(fā)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里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jīng)你的手，還有得說么？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潘媽叫喚起來，祥云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七巧一頭掙扎，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丑……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墻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歸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這一段轉換頻繁復雜，曹七巧于“定格（當下）—現(xiàn)在—定格（未來）—現(xiàn)在—過去”這一系列復雜的時空交錯中，曹七巧的內(nèi)心也是風起云涌一般，由她與季澤的愛恨糾纏想到人生世事的是非對錯，再到產(chǎn)生對錯都枉然的情緒。在這其中起到貫穿作用的是“定格（未來）”的時間，對應在小說中是“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這里的底本時間為“零”，述本時間卻達到了近乎永恒的狀態(tài)。處于兩極的時間狀況，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差感，極富有戲劇性。由瞬間寫到永恒，連接了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種時間狀態(tài)，“這寂寂的一剎那”也是“這寂寂的永遠”，這正契合了《金鎖記》想要表達的出題，人間的事本無因果，也無對錯。有的只是自己真切的愛與痛、希望與失望，抑或是“絕望”的本質(zhì)。夏志清將張愛玲與魯迅相提并論是很有見地的，因為他們用不同的方式在表達著“絕望”的真相。因為曹七巧的內(nèi)心已經(jīng)無法“復活”，所以她之后對待兒子女兒感情問題的態(tài)度就變得情有可原。她認為人世本就沒有什么真情可言，一切的貪嗔癡念都源于自己的內(nèi)心，所以她對待感情是戲謔和鄙夷的，在她眼里，長白、長安無論怎樣也都是枉然。

在小說中，經(jīng)常進行“停頓”和“永恒”的轉換，會有一種瞬間即永恒、永恒即瞬間的感覺，能讓讀者讓一瞬間的事件放大，也能將久遠的事件推到眼前。時間轉換常常能提供一種假設打通現(xiàn)在、過去與未來，并讓這三種時間狀態(tài)中的感覺相互連貫，產(chǎn)生一種共時性，將歷時感轉化成共時感，將情緒積攢在一個時間點爆發(fā)，隨之會有一種滿溢感，或者將事件分散在時間軸上，產(chǎn)生一種空曠感及孤獨感。

二、空間轉換與“人生如戲“主題的呈現(xiàn)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艷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里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

正拉著，樓底下門鈴響了。這在白公捫是一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guī)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晚上來了客，或是憑空里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在《傾城之戀》中，作者并未急于寫故事，而是概括了戲劇中一幕幕的經(jīng)典場景，然后忽而轉入敘述。這與《孽海花》的開頭十分相似。這種方式在電影中就是典型的蒙太奇手法。有些蒙太奇鏡頭跳躍性很大，但是此處的兩個場景卻有著類比關系，即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蕓蕓眾生，庸庸碌碌，悲歡離合，就猶如在戲臺上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這里的兩個場景會讓讀者自然而然地進行關聯(lián)性思考，雖然這是小說的開始，讀者并不知道結局，但是此刻讀者懷著閱讀期待還有自己平時看戲的經(jīng)驗，對整篇小說會有一個大致的預期。在戲中，誰都是身不由己，從開始到結束，戲子們的所做所思又有多少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哪一出、哪一場才是真實的自己。懷著這樣的預期閱讀，就很容易和作者達到默契，從而獲得閱讀快感?，F(xiàn)實是戲臺，戲臺也是現(xiàn)實，哭哭笑笑，難分真假。

三、《年輕的時候》與“注定”主題

在小說的一開頭，作者就給出了一個“輪廓”：“潘汝良讀書，有個壞脾氣，手里握著鉛筆，不肯閑著，老是在書頭上畫小人，他對于圖畫沒有研究過，也不甚感興趣，可是鉛筆一著紙，一彎一彎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個人臉的側影，永遠是那一個臉，而且永遠是向左。從小畫慣了，熟極而流。閉著眼能畫，左手也能畫，唯一的區(qū)別便是：右手畫得圓溜些，左手畫得比較生澀，凸凹的角度較大，顯得瘦，是同一個人生了場大病之后的側影?！边@個頻頻出現(xiàn)的側影就是之后出現(xiàn)的沁西亞。人生往往如此，在某時某刻遇見的人或事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就是命中注定。這種“冥冥之中”就是通過這種“印證”去實現(xiàn)的。這兩個空間有些特殊，一個是二維的虛幻的空間里出現(xiàn)的“側臉”，一個是真實的三維空間里出現(xiàn)的“沁西亞”。如果不是“命中注定”，這個側臉不會頻頻出現(xiàn)，當遇到沁西亞時也不會覺得似曾相識。

張愛玲通過這兩個場景將虛幻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在一起，便有了些神秘的、不可琢磨的意味。在紙上的二維“側臉”像是一種預示，猶如已經(jīng)書寫好的命運走進現(xiàn)實一般，給讀者一種很強的宿命感。在汝良的回憶中，沁西亞是徘徊在現(xiàn)實與想象中的形象，時而真實時而虛幻。這就像是命運給人的感覺。

在小說中，時空相互交錯就有一種互文的性質(zhì)，彼此依存，相互解釋。讀者在閱讀中可以感受到跳躍、聯(lián)想，其實也是一種召喚結構的構建。讀者在兩個不同的空間中來回穿梭，能夠融入很多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去填補小說中預留的空白點。這樣的結構使得讀者能夠更積極地參與小說的二次創(chuàng)作，激發(fā)讀者的閱讀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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