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放

七夕是中國古代的情人節(jié)，牛郎織女七夕鵲橋相會，至今仍為民俗佳話?！盃烤€搭橋”是撮合青年男女的民間俗語，牽線牽的是月老的紅線，搭橋搭的是喜鵲的愛橋。君不見時下都市的婚介機構紛紛打出鵲橋的名目，鵲橋成為婚介的雅稱。但七夕最初在民眾心目中并非是吉日良辰，而是凄苦的分離忌日。七夕從忌日到良辰的歷史變化映射著古代社會民眾時間觀念的重大變遷。

七夕是中國民俗大節(jié)之一，七夕在農(nóng)歷七月七日。七夕在漢代以前不一定在七月七日，它大約在七月朔日。

七夕的時間點在上古是根據(jù)織女星的位置確定的?？椗羌刺烨僮Ｋ潜卑胩烨蛄炼葍H次于大角的明星，也是北半天球最亮的早型星，因此織女星很早就受到人們的注意，在上古，人們將織女星作為季節(jié)的標志星，“織女之紀，指牽牛之初，以紀日月，故曰星紀”（《漢書·律歷志》）?？椗浅蔀闀r間的天文點，星紀以織女星為標志，說明織女星在古代天文歷法中的重要地位。與織女星相對的牽牛星在古代同樣被作為天文時間變化的標志，“推之以上元為始，起十一月甲子朔旦夜半、冬至。日月五星，俱起牽牛之初”（《太平御覽》卷一引《禮含文嘉》）。織女、牽牛的攜手與兩星的天文地位有著密切關系?！断男≌菲咴隆皾h案戶”，“初昏，織女正東鄉(xiāng)”。上古七月初昏時，銀河正對著門口，織女星在正東方向出現(xiàn)。人們以織女星出現(xiàn)的方位確定七月月序，它與北斗斗柄的南指相配合，相輔相成?！缎墙?jīng)》則明確地記述了織女星出現(xiàn)的日期，“織女三星，在天市東端，常以七月一月六七日見東方”?？椗侵灰趸钑r在正東方向出現(xiàn)，就標志著進入了秋季月序，首次出現(xiàn)的時間是七月初一。

從星紀來說，這是“星回歲終”新舊更替的時節(jié)，七月初一具有星紀歲首的意義，而歲首祈年、祈福、祈子嗣的習俗一直成為后世七夕習俗的核心之一。由于后代歷法的改變，除專業(yè)人士外，一般人們對古代星紀的情形不大了解，但社會歷史的記憶也很頑強，人們對以織女星為新年標志的記憶盡管模糊，可仍然覺得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它還可以作為秋季來臨的季節(jié)星象，立秋日的確定一般要參考織女星的位置。由于織女星與牽牛星分別為銀河兩側的亮星，二者在上古就受到人們的特別關注，作為星紀的標志。

隨著社會生活的發(fā)展，人們的想象力日益豐富，于是將人間生活投射到蒼穹天幕，逐漸滋生了有關織女、牽牛的神話傳說。織女、牽牛的傳說起源很早，傳說時代無以確證，現(xiàn)存最早的透露出此傳說信息的是《詩·大東》：“維天有漢，監(jiān)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碧焐系你y河波光蕩漾，看銀河這邊織女每天移動梭子，也沒有織出布來，看銀河那邊閃亮的牽牛也不拉車負重。此時的織女星與牽牛星已經(jīng)人化，但那時織女與牽牛大概還沒有發(fā)生男女關系。

織女與牽牛的情感糾葛傳說至遲在戰(zhàn)國末期秦朝初年已經(jīng)廣為流傳，據(jù)云夢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第一五五簡正記“取妻”忌日說：“戊申、己酉，牽牛以?。ㄈⅲ┛椗?，不果，三棄?！焙單牡拇笠庹f，戊申日、己酉日牽牛迎娶織女的喜事沒有辦成，如果在這樣的日子娶婦的話，三年丈夫就會離棄妻子。在另一簡文中說：“戊申，己酉，牽牛以取（娶）織女，不果，不出三歲，棄若亡?！庇纱丝勺C當時不僅流傳牽牛與織女締婚的傳說，而且因為織女牽牛為河漢的阻隔未能成婚的傳說而影響到民俗生活，形成一種民間婚嫁的時間禁忌，當然很有可能是民間已有七月初的婚姻禁忌，然后以織女、牽牛的傳說來特別強化這一習俗，《日書》中就有“正月、七月朔日，以出母（女）取（娶）婦，夫妻必有死者”的警告。本人以為這是一種上古習俗的變異，上古春秋二季是男女自由婚配的季節(jié)，在一夫一妻制的家庭成為社會主體之后，男女之間的自由交往受到限制，為了阻止秋季男女的傳統(tǒng)聚會，因此出現(xiàn)了七月初的結婚禁忌。漢魏六朝以后由于家族文化的發(fā)展，人們才將對封建禮法提出的抗議融入節(jié)俗之中。

傳說楚懷王初置七夕（明羅頎《物原》），從上引《日書》的材料看，戰(zhàn)國已有七夕節(jié)俗部分因素，但真正將七夕視為節(jié)日并定為七月七日是在漢代。在秦初，七夕還是一個禁忌日，織女牽牛的故事悲劇結局還是對禁忌的說明。《古詩十九首》描寫的就是這一情形：“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边@首古詩大約是《詩經(jīng)·大東》的擴展，它用優(yōu)雅的詩化語言與豐富的藝術想象力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凄美動人的故事。西漢中期以前，牛郎織女故事在民間還是時日禁忌的依據(jù)，我們從當時流行的一個巫術習俗中可得到證明。《太平御覽》引《淮南萬畢術》記載了使婦人戀家巫術，“赤布在戶，婦人留連。取婦人月事布，七月七日燒為灰，置楣上，即不復去。勿令婦人知”，這則巫術表露了時人仍將七月七日視作別離日?！端拿裨铝睢穭t只記合藥丸、曝經(jīng)書及衣裳，曬書曝衣是漢代七月七日的習俗之一。

漢代是七夕由古代歷法的天文點向歲時節(jié)俗轉變的時期，后世七夕中的節(jié)俗要素在漢魏之際已經(jīng)初步顯現(xiàn)出來。七夕節(jié)俗主題在西漢中期以后開始發(fā)生重大變化，由七夕的分離禁忌逐漸演進到男女的良宵歡會，七夕由兇時惡日轉變?yōu)榱汲郊?，這是七夕民俗的一大升華，也是七夕真正成為傳統(tǒng)民俗節(jié)日的精神助力?？椗疇颗５谋瘎髡f演進為牛女鵲橋相會的喜劇故事，這不僅是故事情節(jié)的擴充、發(fā)展，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民眾的精神情感需要，社會可以改變?nèi)藗兊默F(xiàn)實行為，但不能泯滅人們原始的情感渴望，在秋夕晴朗的夜空之下，人們自然會喚起對歷史與美好人生的回憶與向往。

七夕的變化大約發(fā)生在漢武帝時期，七月七日漢武帝與西王母的多次聚會的傳說（《太平御覽》卷三十一時序），表明七月七日已是人神交游的吉日良時。而西王母降臨前每有青鳥探看，又為漢代將烏鵲融入牛女傳說提供了依據(jù)。漢代民間認為鵲重情感，“鵲腦令人相思”，因此漢代有巫術“取雌雄鵲各一，燔之四道通，丙寅日，與人共飲酒，置腦酒中則相思也”（《淮南萬畢術》）。由鵲之導行、相思的特性，逐漸變化推演出烏鵲搭橋的傳說，《風俗通義》佚文“織女七夕當渡河，使鵲為橋”。

七夕在漢魏之時初步完成了它由忌日向民俗節(jié)日的轉變，魏人董勛就明白地表述了“七月七日為良日”的民俗事實（《風土記》引述）。董勛的說法是對民俗的概述，民俗自身有一個較長的流傳過程。七夕節(jié)俗的豐富與圓滿是在六朝。六朝時期關于七夕有多種生動的記述。經(jīng)晉人葛洪整理的《西京雜記》首先記述了漢代宮廷七夕節(jié)俗情形，漢宮“至七月七日，臨百子池，作于闐樂。樂畢，以五色縷相羈，謂為相連愛”（卷三）;又：“漢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針于開襟樓，俱以習之”（卷一）。由此可知，男女好合、乞巧等習俗已開始出現(xiàn)在七夕節(jié)俗中。這是上層社會的七夕情形，民間情況由于缺乏資料，難以確知，照常理看，其節(jié)俗的性質類型也約略如此。不過，我們也可以提出這樣的看法，就是七夕的節(jié)俗性質變化首先發(fā)生在上層，然后由宮廷向民間擴散，這樣的例子在歷史上是常有的，就是在漢代還有京城習俗向四方擴布的顯例：如漢代的發(fā)式變化，長安民謠曰：“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保ā逗鬂h書·馬援傳》）七夕新節(jié)俗在漢代民間肯定有一定的影響，傳說竇后少時因為頭禿，家人不喜歡她，“七月七日夜，人皆看織女，獨不許后出”，結果，“有光照室”，竇女反而得到了作太后的祥瑞（《荊楚歲時記》）。

晉人周處《風土記》為我們描述了當時民間七夕節(jié)俗的生動場景：“七月七日，其夜灑掃于庭，露施幾筵，設酒脯時果，散香粉于河鼓、織女，言此二星神當會。守夜者咸懷私愿，或云見天漢中有奕奕正白氣，有耀五色，以此為征應。見者便拜，而愿乞富乞壽，無子乞子，唯得乞一，不得兼求?！逼咴缕呷粘蔀樾蕾p天庭歡會、乞求人間幸福的良宵。其后，《荊楚歲時記》記述了南朝婦女七夕穿針乞巧等民俗。七夕原有的禁忌意義在六朝時期已經(jīng)完全消解，漢魏以后，七夕主要成為表達女性愿望的節(jié)日。

牛郎織女傳說的早期形態(tài)有兩則頗有意味，一則是《荊楚歲時記》引錄緯書的傳說，“牽牛星，荊州呼為河鼓，主關梁，織女星主瓜果，嘗見道書云：牽牛娶織女，借天帝錢兩萬備禮，久而不還，被驅在營室是也”（《太平御覽》卷三十一）。傳說從經(jīng)濟社會的角度解釋了牽牛與織女的分離（值得注意的是牽牛星在荊楚地方變?yōu)楹庸娜?，后世大多以河鼓代牽牛成為牛郎的天上星象），此傳說反映了當時婚姻論財、致使貧民男女不能好合的社會問題。

傳說所反映的問題的確存在于漢代社會，楊樹達在《漢代婚喪禮俗考》中搜集了數(shù)則婚嫁禮聘的事例，有夫家貧者，婦家或假貸幣以為聘，如張負相中了陳平，將女兒嫁他，“為平貧，乃假貸幣以聘”（《漢書·陳平傳》）;有官吏助民禮聘，循吏任延在東南為了推廣嫁娶禮法，出錢資助搞了一個“集體”婚禮，“其貧無禮聘，令長吏以下各省俸祿以賑助之，同時相娶者二千余人”（《后漢書》本傳）。當時聘禮禮金往少里算也要二三萬錢，展允篤學貧苦，年將知命配匹未定，李固為此替展允募集禮金，“允貧也，禮宜從約，二三萬錢，足以成婚”。當時確實存在重納聘的習俗，即使外國國王迎娶漢朝公主也不能免俗（見《漢書·西域傳》）。這些漢代婚嫁事例令人稱奇地說明了一個事實，傳說的細節(jié)十分真實，婚姻納財，禮金數(shù)額較大，人們借貸下聘禮，男女因經(jīng)濟的原因而不能成婚等社會現(xiàn)象，都成為牛女傳說興起的歷史文化背景。民眾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困境投射到了天庭，隱含著人們對專制勢力的不滿，表達了人們的一種社會倫理觀念。

另一則牛郎織女的故事則在南朝梁人殷蕓的筆下首次完整地被記錄下來，“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機杼勞役，織成云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后遂廢織纴。天帝怒，責令歸河東，許一年一度相會”。應該說這是一個較早期的故事，織女與牽牛郎的分離，是因為織女的過錯。天帝似乎是一個嚴厲的家長，這大概是漢魏時期家族生活的反映，體現(xiàn)了家族社會的倫理規(guī)范。

隨著社會文化條件的變化，牛郎織女的故事也不斷地發(fā)生著形態(tài)的變化，在后世人們突出渲染牛郎織女之間的真摯感情、對天庭的抗議及七夕鵲橋會的喜悅。喜劇的結局是對充滿缺憾的現(xiàn)實社會人們的精神撫慰，正如宋朝的秦觀在《鵲橋仙》中所詠：“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狈痔幵谔旌觾砂兜目椗?、牽牛二星在天文學上是永遠不會聚首的，但人民的情感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二者的相會又是那樣的自然與必要。男女兩性的交往問題是社會時常面對的問題，在禮法社會它所遇到的困難是巨大的，但無論有多大的阻力，人們也要尋找到一個聚會的時機，對男女關系進行調(diào)節(jié)。這就是七夕節(jié)俗在中古之后得到全社會重視、從而演變?yōu)槊袼状蠊?jié)的內(nèi)在精神動力。

（選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