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楚元
在儲藏工具的帳篷內(nèi),晨曉見到了挖孔班班長賴二。不等晨曉開口,他就主動介紹了死者的情況。
“吳滿銀今年38歲,家庭情況有點復雜。”
“復雜?”晨曉一愣,“怎么個復雜法?”
“他有一個70多歲的老母親,身體不太好。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兒子,現(xiàn)在上小學,由媳婦帶著。他和媳婦不在一起過了,但沒辦離婚手續(xù)。他在外面又找了一個女朋友,陪他住在工地……”
“說這亂七八糟的干嘛?”晨曉不耐煩地打斷他?!澳愕降淄ㄖ四膫€家屬?”
賴二眼中閃出一絲耐人尋味的光。他接著說,“我給他哥打了電話,估計下午能到。他家離工地不遠,坐車三四個小時路程。”
晨曉又向幾個目睹了事故經(jīng)過的工人調(diào)查了情況,之后掏出手機給張總打電話?!拔梗瑥埧偰?!我想向您匯報一下挖孔樁事故的情況。”
“你們看著處理吧!我兒子下月高考,我現(xiàn)在在機場,準備回老家。”話筒里傳來機場廣播的聲音,張總有些心不在焉。
“ 可是, 有些地方還需要您拍板……”
“一會兒徐書記過去,你跟他商量。”張總不耐煩了。
“還有,按照《安全事故報告和調(diào)查處理條例》,我們要不要把事故向上級匯報?”
“當然不用!班子成員的分紅可是跟安全考核掛鉤的,你把事故報上去,不等于扣我們獎金么?死一個人而已,自己處理就行了!”張總生氣地掛斷電話。晨曉有些不知所措。
張總態(tài)度堅決,可自己處理行得通嗎?發(fā)生事故不按時限要求分級上報,這可是違反國家法規(guī)的。然而領導已經(jīng)發(fā)話,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算了,還是等書記來了再說。
在等待的時間里,晨曉接到燕小敏的電話?!袄瞎?,你在哪兒?雞湯我喝了。謝謝!”燕小敏撒著嬌,晨曉卻不知如何作答。
他望著凌亂不堪的工地,望著堆放在便道旁的鋼筋模板,望著被陽光曬黑的工人們,心里很煩躁。都說安全工作積德行善,安全員是菩薩??勺约喊压ぷ髯龊昧藛??為什么提升限位沒有考慮,為什么進場工人沒有把關(guān),又為什么沒發(fā)現(xiàn)提升桶是煤氣罐改裝的?我算什么菩薩!晨曉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老公,怎么不說話?”燕小敏覺察到了他的異樣。
“沒事,工作上遇到一點麻煩?!?/p>
“麻煩?”燕小敏停頓了幾秒,冷冷地問,“這個麻煩不會影響我們結(jié)婚吧?”
半個鐘頭后,徐書記趕了過來,晨曉趕緊迎上去。聽了晨曉的匯報,書記點點頭,問:“你覺得該怎么處理?”
晨曉把醞釀已久的想法傾囊道出,“我認為,項目部應成立三個組:其一,事故調(diào)查組,主要負責收集資料,給現(xiàn)場工人做筆錄,分析事故原因,留取影像照片,形成調(diào)查報告;其二,工亡賠付組,負責計算賠付金額,與死者家屬洽談,達成賠付協(xié)議;其三,后勤保障組,負責協(xié)調(diào)喪葬事宜,安排家屬食宿,保障人員用車,聯(lián)系財務提款,閉合財務帳目?!?/p>
“嗯,不錯!條理很清晰,就按你說的辦吧!”徐書記對晨曉的意見非常認同。
在晨曉和項振宇的陪同下,徐書記走進帳篷。帳篷中央已經(jīng)臨時拼起一張會議桌,趕來處理工亡事故的人員團團圍坐。賴二端來一把小板凳,徐書記坐在首位。
徐書記和大家一一打過招呼,然后開始有條不紊地布置工作?!昂苓z憾,事故已經(jīng)發(fā)生。工人死亡誰都不愿面對,但是我們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妥善解決善后事宜。剛剛我和晨總監(jiān)商量了一下,決定對參與事故處理的人員分一下工。首先,事故調(diào)查由項振宇負責,務必查清事故發(fā)生的真實原因。其次,后勤保障由辦公室歐主任負責,這幾天你和項目公安呂所長、地畝員老田辛苦辛苦,喪葬、死者家屬接待之類和錢有關(guān)的事,包括派車,就全交給你們了。而最重要的工亡賠付這一塊兒,就由晨總監(jiān)親自負責吧!”
晨曉一聽慌了,連連擺手:“那怎么行?與家屬協(xié)商決定事情成敗,書記您得親自掛帥才成,我頂多鞍前馬后跑跑腿?!?/p>
“你就別推辭了!”書記做了一個單手下壓的動作,“第一,你專業(yè)對口,賠付事宜心中有數(shù)。第二,你若談不下,我再出馬,這樣也好有個緩和?!?/p>
晨曉撇撇嘴。這可好了,事故處理不完,是甭想請假了。該怎么向燕小敏交待呢?但他終究還是硬撐著,說:“既然書記這么信任,我就不推辭了?!?/p>
不久,殯儀館車子趕到,將吳滿銀的尸體拉到縣城去了。歐主任在火車站附近訂了一家招待所,大家嚴陣以待。下午三點,死者家屬到了。
家屬一行四人,三男一女。其中年紀稍長者是死者哥哥。個子不高,身材肥胖,胳膊紋有刺青的是死者妹夫。年齡40歲上下,自稱死者堂兄的,穿著很整潔,氣質(zhì)也與眾不同。寒暄幾句才知道,他是工務段安全科科長。
晨曉熱情地招呼道:“您是工務段的領導呀?我是項目安全總監(jiān)。您好!我們恰好有個工點牽扯有線施工,沒準哪天還得登門拜訪您呢!”死者堂兄也很客氣。晨曉暗暗嘀咕,家屬里有懂行的,這下談判難度大了。
家屬中唯一的女性安安靜靜坐在房間角落,低眉順眼,一聲不吭。她的年紀估計不到30,盡管穿著樸素,模樣卻很俊俏。
“這位是?”晨曉問。
“我叫程菁,是吳滿銀的……朋友。”女人低聲答道。她一邊說,一邊不安地扭著衣角。晨曉驀地想起賴二介紹吳滿銀家庭情況時說的話。真沒想到,一身泥巴一身土的挖孔工人,居然能得到如此漂亮的女人青睞。
晚上,歐主任帶大家在招待所門前簡單吃了一餐飯。家屬們看來沒什么胃口,尤其是程菁,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抹眼淚。晨曉心想,她對吳滿銀應該是有感情的。
晨曉也吃不下。不知燕小敏吃飯了沒有?他很了解燕小敏的脾氣,只要自己不在,她從來都不肯好好吃飯。想到這,晨曉放下碗筷,獨自走出房門,準備給燕小敏打個電話。
程菁卻追出來,吞吞吐吐地問:“領導,咨詢個事兒。像我這樣……我是說我們沒結(jié)婚。他老婆有孩子,而我卻沒有孩子……但是我愛他!現(xiàn)在他死了,你說,像我這種情況,死亡賠付有我的份兒嗎?”
“原來是在操心死亡賠付呀!”晨曉腦海里剛剛建立起來的真愛故事頃刻毀于無形,不知不覺中他的語氣夾雜了一絲反感?!跋衲氵@樣,可不受法律保護??!”
也許是火車站附近車太多,程菁沒聽清晨曉的話。她湊過臉來,急急地問:“你說啥?”
“我說,你倆沒有結(jié)婚證,賠款恐怕與你無關(guān)!”晨曉大聲重復。程菁的臉刷地一下,變得無比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