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剛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9)
在中國古代文學傳播過程中,對文學傳播效果有顯著影響的名人,包括文學自我傳播過程中的創(chuàng)作主體以及文學他者傳播過程中的受眾傳者。前者因其自身具有某些社會顯著知名的因素,影響著自我作品的傳播深遠度;后者主要是那些在文壇、政治等領(lǐng)域具有顯赫身份的人士,在他人文學傳播過程中往往起著“意見領(lǐng)袖”的作用,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左右著文人及其作品的更大范圍傳播。
通過傳授講習、注釋考訂、題跋作序、傳抄刊刻等傳播方式,名人們借用各自的影響力對古代文學的傳播發(fā)揮著有力地促進與推動作用。因其不同的身份角色,名人們在參與古代文學傳播的過程中,往往表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傳播目的與動因。從這些多樣的動因考察中,我們可以探究出名人們是怎樣影響著我國古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傳播。
在文學傳播活動中,傳播者往往首先是作為文學的接收者而存在著。因此,作品是否能夠滿足傳播者的心理需求,能否使傳播者在情感、藝術(shù)上與作者產(chǎn)生共鳴,是決定傳播成敗的關(guān)鍵。傳播者未能從作品中獲得共鳴,便很難產(chǎn)生傳播的欲望以及進一步的傳播行為。而當遇上優(yōu)秀作品后,對文學(史學)價值的肯定會促使其產(chǎn)生強烈的傳播欲及積極的傳播行為。
南朝著名文學批評家鐘嶸認為詩歌的本質(zhì)是表達人的情感,這種情感由詩人受到自然和社會生活的觸動而生。而陶淵明的“詠貧之作”抒發(fā)由生活觸發(fā)而生的情感,乃符合鐘嶸的詩論理念。所以,鐘嶸在其詩論中對陶淵明給予極高評價,稱其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1](P13)。同時鐘嶸認為詩歌應有文采,盡管當時大部分文人認為陶淵明的詩歌質(zhì)樸無文,宛如“田家語”,但在《詩品序》中鐘嶸認為陶淵明的《詠貧士詩》七首是“五言之警策者”,乃“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是有文采的五言詩中的精品。他的評價從某種意義上推動了陶淵明詩歌的廣泛傳播。
熊大木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自序中說:“稗官野史實記正史之未備。”陳繼儒、謝肇淛等明代知名文人,均把小說放在與正史并列的地位上,認為小說有彌補史書缺失、羽翼正史的優(yōu)勢。在知名文人重視小說史學價值的觀念影響下,小說的廣泛傳播不僅增加了新的理論基礎(chǔ),小說的地位也得以提升,進一步拓展繁榮的空間。
在道德至上的文化價值背景下,人品文品成為文學傳播與接受中重要的影響因素。在文學傳播的前批評階段往往有由人而文的心理習慣,如果文學名人具有完美的人格,那么其作品的傳播價值往往會得到極大肯定;人品愈是高尚,其作品傳播越廣,接受人群越多??鬃又觥⑻諟Y明的田園詩、杜甫的愛國詩等都是因為作者高潔的人格,而得以千古流傳,成為經(jīng)典。
西漢淮南王劉安評價屈原曰:“蟬蛻濁穢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闭菍η似返臉O力推崇,他對屈原作品《離騷》也給予高度評價:“《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保?](P465)
古時的文宗權(quán)威,出于對某種詩文風尚的倡導以及對詩文的反駁與突破,常常以對某作家的推崇為著力點,為當時的文壇樹立一種新的典范與風尚,并形成一段時期中國古代文學的主流話語和價值系統(tǒng)。
盡管李白擁有非凡的創(chuàng)作才情,但始終未能成為唐代詩壇的領(lǐng)袖,即使在其去世后,也一度少有人提及或模仿其詩。杜甫的詩作在生前更是備受冷落,從開元、天寶直至大歷年間,杜甫詩作幾乎未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晚唐王贊為方干《玄英集》所作序言曰:“杜甫雄鳴于至德、大歷間,而詩人或不尚之。嗚呼,子美之詩,可謂無聲無臭者矣。”[3]一代詩圣,其詩作在生前居然處于“無聲無臭”之境地!
而變革詩風的主將韓愈則是改變李杜詩歌命運的關(guān)鍵人物。大歷詩壇在盛唐詩創(chuàng)作范式的籠罩之下,一味追求清雅平和而規(guī)避現(xiàn)實矛盾,缺少風骨意氣。韓愈等人則竭力沖破清雅含蓄的詩歌審美范式,對先秦兩漢以來“言志”“美刺”等傳統(tǒng)予以繼承發(fā)揚。而在這場詩風變革之中,李白、杜甫的詩歌價值得到韓愈的重新發(fā)現(xiàn)并大加推尊。韓愈自身詩歌風格偏于奇麗壯大,與李杜詩歌富有“氣勢”之體一脈承之。在《調(diào)張籍》中,韓愈對李杜的詩文表現(xiàn)出高度傾慕之情:“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在《送孟東野序》中,對李杜等人借詩歌發(fā)表議論之舉也給予高度評價,其“不平則鳴”之論反映了韓愈借詩文“鳴國家之盛”的創(chuàng)作思想。韓愈的“李杜獨尊”其實正是對詩歌“言志感懷”創(chuàng)作原則的回歸與強調(diào)?;蛘哒f,正是韓愈以“言志感懷”的詩歌觀念發(fā)現(xiàn)了李杜詩歌的重要價值。
當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名人將自己內(nèi)心情感訴諸文字,借以表達其人生理想與價值追求時,如果此種情懷與廣大受眾審美心理獲得某種契合,那么,其詩文將會超越抒寫者、吟唱者個人的心理滿足,而擴展為滿足更廣大受眾的閱讀期待,于是文學作品得到廣泛的傳播。
張衡通過《歸田賦》表達了自己遠離污濁仕途、憧憬情趣田園的心志;曹丕的《燕歌行》表達了思念、寂寞與悲傷;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既蘊含人生哲理的探索,也寄寓著游子思歸的離別之苦;范仲淹借《岳陽樓記》抒發(fā)了自己憂國憂民的遠大抱負以及對好友的慰勉之情;陸游借《釵頭鳳》表達了他對唐婉的深切眷戀以及難以言狀的凄楚心情。從傳播學角度看,越是知名人士,其內(nèi)心情感越能獲得受眾的窺探與關(guān)注;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志向越是真摯濃郁,其作品越能獲得感人的力量。當創(chuàng)作主體傳播的個人體驗與公眾的最普遍感受相融合與共鳴,那么這種情感所引發(fā)的讀者內(nèi)心體驗也就越深刻,讀者對作品的理解、認知效果就會大大增強,也更容易體會到作品背后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
在我國古代文學傳播過程中,不少的文化名人充分發(fā)揮自己掌握的知識優(yōu)勢,積極投身文化知識的傳播,使得中華文化得以傳承與繁榮。
《詩經(jīng)》在狀物或抒情時,也包含一些名物知識和農(nóng)事生產(chǎn)、季節(jié)變化、衣食、戰(zhàn)爭、文化禮儀教育等多方面的生活知識內(nèi)容,被認為是上古社會的百科全書。在《詩經(jīng)》的傳播過程中,孔子提出要把詩三百篇作為博物知識課本,認為:“《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詩》中多記鳥獸草木以起興言志,故學《詩》至少能習得不少名物知識。西晉陸機通過編撰《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對《詩經(jīng)》中記有的許多動植物名稱加以專門注疏,這樣人們既對《詩經(jīng)》的理解變得相對容易,在博物知識的接受上也相應增加。春秋戰(zhàn)國時期,“詩三百”被廣泛用作教材,整個社會出現(xiàn)學詩、用詩的風氣,進一步擴大了其傳播范圍。
古人以文學“宏教化、厚風俗、正人倫”的教化意識為傳統(tǒng),強調(diào)詩文對社會風氣的淳化、人文倫理的建設(shè)發(fā)揮勸導作用,充分發(fā)揮文學傳播的指導功能。
在小說的傳播活動中,明代的小說批評家強調(diào)應從小說的社會指導價值角度去選擇作品、閱讀作品。李贄在《忠義水滸傳敘》認為《水滸傳》是一部對整個社會有著極大借鑒意義的書,強調(diào)各級官員一定要閱讀《水滸傳》,這樣才能深明施耐庵、羅貫中張揚“忠義”的發(fā)憤之圖,才能增長忠義報國之心。
馮夢龍在《醒世恒言序》中認為,小說具有醒世導愚的社會功用,可以提升百姓的道德規(guī)范,而這種功效又是恒久的。他認為亂世之中,“天不自醉人醉之,則天不自醒人醒之。以醒天之權(quán)與人,而以醒人之權(quán)與言。言恒而人恒,人恒而天亦得其恒”[4](P232)。認為小說可以醒人,進而醒天,作品內(nèi)容合乎道德規(guī)范,則人亦遵守道德規(guī)范。小說家的責任即在于以作品“裨益風教”,而這種“裨益風教”更為小說的傳播提供了良好的理論基礎(chǔ)與實際效用。
在特定歷史條件下,不少關(guān)注社會興衰的有識之士,面對激烈動蕩的時代,為使他們的政治主張和社會改革意見被上層所信用,紛紛著書立說,諷喻勸諫,以文章和說辭來干預國家政治,形成廣義的文學傳播。
春秋戰(zhàn)國時代,孔子、墨子、孟子等諸子游說活動中產(chǎn)生的文學,大多具有諷諫說服的教育功能。如老子主張無為而治,孔子勸導人們重仁、尚禮,墨子勸導諸侯兼愛、非攻,孟子游說諸侯施行仁政,莊子主張?zhí)烊撕弦?、清靜無為,蘇秦、張儀勸說六國合縱連橫,荀子則是勸人為學。
漢代具有“勸百諷一”的大賦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在后來的詩歌或文章創(chuàng)作中也得以發(fā)揚,文人們借詩文以反映民生疾苦,對統(tǒng)治者們施以諷喻勸諫之語。西漢賈誼的《過秦論》、晁錯的《論貴粟書》都有諫諍時政的動機;唐代白居易在“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社會理念下,創(chuàng)作了《秦中吟》等“使權(quán)要者扼腕”的干預時政之文章;柳宗元的《臨江之麋》《黔之驢》等作品,則是其在各地為官期間有感而發(fā)的政治諷喻詩。在諷喻勸諫的傳播動機下,中國古代詩賦文章的深遠傳播得到有力的推動。
文學經(jīng)典的形成往往由文學家、理論家和普通讀者共同創(chuàng)造,是集體審美趣味與時代風尚的結(jié)晶。當個人經(jīng)典符合公眾品味及時代審美潮流時,就有可能上升為公共經(jīng)典。因此,在古代文人中即便是知名人士,其創(chuàng)作或參與文學傳播,都會考慮甚至迎合當下的文學審美風尚,以使作品能得到廣泛傳播。
在陸游的詞體觀念中,以創(chuàng)作態(tài)度說,他原是看不起這種文學的。在《長短句序》中,他認為詞是雅正一變再變之后,“其變愈薄”的“季世”之音,并寫道:
予少時汩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shù)年,念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識吾過。[5](P2101)
可見在陸游的時代,文人為詞是一種時代風尚,為迎合世俗,陸游也曾提筆作詞。盡管自己“晚而悔之”,已絕筆數(shù)年,不再作詞,但整個社會依舊“漁歌菱唱,猶不能止”,詞的創(chuàng)作仍然旺盛,詞唱傳播依舊興盛,加之“舊作終不可掩”的敝帚自珍心態(tài),陸游終向時代風尚妥協(xié),將自己的詞作入集并出版,讓詞作進入傳播鏈條。
著名文人對時代風尚的關(guān)注,對大眾審美情趣的創(chuàng)作反映,著實成就了中國古代文學各個時代的風格潮流與文體流變。
在古代,學子們發(fā)奮誦讀經(jīng)史、習文做詩的原初動力似乎來自書中之“千鐘祿、黃金屋、顏如玉”。能借文揚名,從而躋身仕途,甚至聞于天子,成為古代文人的普遍心態(tài)。
四十余歲的孟浩然借《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一詩,語意雙關(guān)、含蓄表達了自己不甘閑居并希望張九齡予以引薦而出仕濟世的愿望。杜甫雖說“獨恥事干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卻向唐玄宗進獻《雕賦》和《三大禮賦》以期得到賞識與重用。蘇東坡進獻《上神宗皇帝萬言書》的時候,他真正的意圖或許并不僅僅止于文學。更典型者如李白,盡管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激憤與感慨,但四十二歲之齡受到唐玄宗的征召入京,也不禁發(fā)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得意之語;在不被重用之時,更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v觀其詩行,吟詠之中終究激蕩著強勁的“謀帝王之術(shù)”的功名之心。
漢武帝喜愛辭賦,曹操雅愛詩章,唐朝以詩文取士,凡此種種,引得眾多文人為登科入仕而留下大量優(yōu)秀之作。知名文人因功名之心、利祿之欲而積極投身于詩文傳播,客觀上也促進了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與繁榮。
文人為文,期待作品受到大多數(shù)人的稱許而揚名于世,當是最為樸實的動機。而當仕途不通,退而著書為文,通其道于世,實乃合情之選擇。古代著名文人重視通過自述、自注等方式來促進自己作品的接受與傳播,以求詩文揚名于世,體現(xiàn)出強烈、自覺的主觀傳播意識。
元好問在其《論詩三十首》云:“老來留得詩千首,卻被何人校短長?!奔缺憩F(xiàn)出他特別在意后世之人對自己詩歌的評價,也反映出他對自己作品能廣泛流傳充滿了自信。在其《南冠錄引》中囑后人傳存其作,“違吾此言,非元氏子孫”。其存史留名意識、立言傳世的思想得到鮮明體現(xiàn)。
范曄在《后漢書》自序中寫道:“既造《后漢》,轉(zhuǎn)得統(tǒng)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贊自是吾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shè),奇變不窮,同含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狈稌蠈e人的著作總是不甚滿意,唯有自己的作品含有精意深旨,幾乎無一多余的字,變化無窮,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稱許它!范曄為文揚名的心態(tài)在此顯露無遺。
因社會地位的低下,即便知名文人,出于生計需要,也時?!爸鴷紴榈玖恢\”。由此一來,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傳播活動無可避免地帶有私利目的。
漢代賦家為衣食利祿常常寄居諸侯門下,在主子的號令下積極為主子制賦作頌。枚乘因創(chuàng)制《柳賦》而獲梁孝王賜絹絲五匹,司馬相如作《長門賦》而獲陳皇后之黃金百斤。可見,在封建君主的提倡下,利祿引誘的確是著名賦家積極參與漢賦創(chuàng)作的重要原因,由此推動了漢賦的興盛與傳播。
馮夢龍在《古今小說序》中說,為了營銷圖利,在書商邀請之下他編刻了《古今小說》,以滿足人們對通俗小說的閱讀興趣。實際上,文學一定程度的商品化,既造就了一批以營銷射利為目的、以文學創(chuàng)作傳播為職業(yè)的文士,也提高了文學作品的傳播流通速度,拓寬了文學作品的傳播范圍,在一定程度上還擴大了作家在文壇和讀者中的影響。
[1]鐘嶸.詩品[C]//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
[2]陳本禮.屈辭精義[C]//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2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王贊.玄英集原序[C]//四庫全書.文淵閣影印本.
[4]黃霖,韓同文.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上)[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
[5]陸游.渭南文集[C]//陸游集.北京:中華書局,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