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蘭 馮志英

（天津外國語大學 國際交流學院，天津300204）

“好個×”是漢語口語中很常見的構式，常常用來表達說話人對親身經歷的人、事物或情景等的感嘆、評價。迄今為止，對這一構式的研究成果還不算多，主要有：杜道流（2006）、吳學輝（2006）、王曉凌（2008）、毛燕（2009）和王小群（2012）等。杜道流（2006）從對“V/A個P”（如：“好看個屁”、“買個鬼”等）進行了多角度分析，認為：“V/A個P”是否定句式，“V/A”是被否定的內容，整個結構中起否定作用的部分是“個P”，并對其否定機制和語用功能進行了探討。吳學輝（2006）主要從句法、語義和語用角度對“好個N”進行了探討，認為：“好個N”“表面上是肯定形式，表達的卻是否定意義”，結構中的“好”是被否定的內容，整個結構中起否定作用的是“個N”；“好個N”既可以“用于回聲否定，貶低或否定他人”，也可以“用于自謙或自卑，用來貶低或否定自己”。王曉凌（2008）對“好個……”的產生、句法特征及語義特征進行了分析，認為它是倒裝結構，基本意義是評價。王世群（2012）則對“好個×”的來源、格式中“好”與“個”的性質及語法化等問題進行了分析。我們認為，“好個X”的語義及語用功能還有待進一步分析研究。

本文從構式語法的角度對“好個×”的句法特征、語義特征、語用特征等進行深入分析研究。

一、“好個×”的句法分析

（一）從構成成分來看，構式“好個×”由固定部分“好個”和可替換部分“×”構成，其中“×”可以由名詞、形容詞和各類短語充當?！量梢允菍Ｓ忻~。例如：

（1）好個古撇先生，還是那壁披衣據床，秉燭待旦哩?。ā吨袊烧Z大辭典》）

（2）好個張國偉，步伐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快。（1994年報刊精選10）

（3）好個幺富江，還是那個樣，認準的事，非干成不可。（1994年報刊精選10）

（4）好個陳容易！如果你這樣無情無義，我和你十多年的交情就一筆勾銷了。 （1996年1月份《人民日報》）

例句（1）~（4）中，充當“×”的“古撇先生”、“張偉國”、“幺富江”和“陳容易”均為表示特定人名的專有名詞。

×也可以是普通名詞。例如：

（5）好個哈密瓜 （1995年5月份《人民日報》）

（6）一個手指在挖鼻子，另一個手指在挖肚臍眼?？粗?，多娜不禁打個好個寒戰(zhàn)，感覺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厄兆》）

（7）羅應元聽了，激動地說：“邵大人好個主張，敝衙從此又多了一件稀世的墨寶。如意師父斷斷乎不可推阻?！保ā蹲x者》合訂本）

（8）客人聽了拍手稱善，都道好個主意。（《讀者》合訂本）

例句（5）中充當“×”的“哈密瓜”為表具體事物的名詞，例句（6）~（8）中，充當“×”的“寒戰(zhàn)”、“主張”和“主意”均為抽象名詞。

X還可以為形容詞。例如：

（9）所以我們以詩文書畫為話題，屈膝相談，好個暢快?。?994年報刊精選04）

根據北大語料庫，形容詞充當“X”的例句很少，僅有一例。

另外，×可以是各類短語。例如：

（10）宗呵云：好個無修、無得、無證！秀才面赤惶愧而去。 （《佛法修正心要》）

（11）宗下有句術語說：“好個風流畫不成?！保ā斗鸱ㄐ拚囊罚?/p>

（12）總指揮樂了：“好個天上看不見，地上難發(fā)現，娃崽們把我也迷惑了！” （1996年12月份《人民日報》）

（13）好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又不是山，看水又不是水的徹悟之理。 （1998年《人民日報》）

例句（10）~（13）中，充當“X”的“無修、無得、無證”為聯合短語、“風流畫不成”為主謂短語、“天上看不見，地上難發(fā)現”相當于聯合復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又不是山，看水又不是水的徹悟之理”為偏正短語。

（二）從句法結構來看，“好個×”為偏正結構，“好個”為修飾、限制性成分，“X”為被修飾被限制成分。例如：

（14）“才買來的點心，好個李順，叫他沏茶，他上那兒玩去啦！李——順！” （老舍《趙子曰》）

（15）李尋歡大笑道：“好個先下手為強！如此說來，李革今日若死在趙大爺手上，也只能算我活該……”（古龍《小李飛刀》）

（16）好個“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瓊瑤《月朦朧鳥朦朧》）

例句（14）~（16）中，“好個”分別對“李順”、“先下手為強”和“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加以修飾和限制。

二、“好個×”的語義分析

杜道流（2006）認為“V/A個P”是否定句式，“V/A”是被否定的內容，整個結構中起否定作用的部分是“個P”；吳學輝（2006）也認為“好個N”“表面上是肯定形式，表達的卻是否定意義”，結構中的“好”是被否定的內容，整個結構中起否定作用的是“個N”；王曉凌（2008）則認為“好個……”是倒裝結構，基本意義是評價。我們比較贊同王曉凌的看法，也認為“好個×”的基本義為表評價，具體可以分為贊嘆、反諷、咒罵和否定。

（一）“好個×”可以表達正面評價，表達對人或事物的贊嘆。例如：

（17）康偉業(yè)想：好個精明的女孩子，叫男人如何不喜歡她？ （池莉《來來往往》）

（18）“武工隊，武工隊，好，好！好個神奇的武工隊！”（馮志《敵后武工隊》）

（19）在馬車轉進前面的車道入口時，他想道：“多么好個談情說愛的地方?。∠胂肟?，安琪拉竟會住在這兒！”（翻譯作品文學天才）

（20）皇上說：“好個一統(tǒng)萬年青！劉墉，朕當賞你一個扳指戴?！?（《中國傳統(tǒng)相聲大全》）

例（17）~（18）分別表達對“女孩子”“精明”、“武工隊”“神奇”的贊嘆，例（19）~（20）分別表達對“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和吉祥話“一統(tǒng)萬年青”的贊嘆。

（二）“好個×”可以表達負面評價。這類句子看似贊美，實則為對人或事物的反諷，相當于反語。例如：

（21）“哼，好個阿廖夫。我原來以為你這個布爾什維克多么堅強，可是你害怕了?！?（《讀者》合訂本）

（22）朱千里氣得說：“好！好！好個雪亮的群眾！好個英明的領導！” （楊絳《洗澡》）

（23）覺民冷笑地接連說了兩句：“好個無抵抗主義！好個作揖主義！”頭也不回地走出房去了。 （巴金《家》）

（24）田七一直在遠遠瞧著，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個出家人慈悲為懷，若有別人替他殺人，他自己就不肯動手了?！?（古龍《小李飛刀》）

例（21）看起來像是對“阿廖夫”的贊揚，但是通過說話人的語氣（“哼”）和上下文（“你害怕”）可以看出是對“阿廖夫”的挖苦、諷刺；例（22）中，“雪亮的群眾”、“英明的領導”看似贊揚，但通過說話人說話時的神情和語氣（“氣得說”）可以看出是對“群眾”、“領導”有眼無珠、是非不辨的反諷；例（23）（24）分別表達對“無抵抗主義”、“作揖主義”和“出家人慈悲為懷”的挖苦、諷刺。

（三）“好個×”可以用于咒罵，表達對他人的痛恨。例如：

（25）田麻子的三角眼向下扣得更厲害了，自言自語的：“二狗賣了我，好個王八蛋！” （老舍《火葬》）

（26）今天這口氣可是不好咽，她的手哆嗦起來，嘴中不由得罵出：“好個小兔崽子！好嗎！連你的親娘都不認了！就憑你做了個小科長！” （老舍《四世同堂》）

（27）我急得大聲問他，為什么要這樣打我呀；只聽得他說：好個大膽狂妄的小子，今天竟敢褻瀆了國色……（卜伽丘《十日談》）

（28）這句話反問得胡二皮答不上來，“好個刁滑的娘們，一定是受過八路訓練的”。 （李曉明《平原槍聲》）

（29）蘇金榮聽罷，心里暗暗罵道：“好個不知厲害的東西，既然想見識見識，就給你點厲害看看！”（李曉明《平原槍聲》）

（30）張勝奇雖然洗手多年，武功卻沒有擱下，厲聲道：“好個不開眼的小賊，竟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古龍《小李飛刀》）

例句（25）（26）中，充當“×”的“王八蛋”、“小兔崽子”均為詈語，例句（27）~（30）中，充當“×”的“膽大妄為的小子”、“刁滑的娘們”、“不知厲害的東西”和“不開眼的小賊”均為帶有貶義詞的名詞性短語。

（四）“好個×”可以表達對某種看法的否定，即“不好”。杜道流（2006）認為這類句子中的“X”為特定的名詞，是一個封閉的類，主要有屁、鬼、球、蛋、熊、頭等；其否定機制是“通過消除語值而實現否定目的”。毛燕（2009）也認為“好個×”句式的否定意義來自“鬼”、“頭”、“鳥”、“球”等詞語本身。我們認為，句式的否定意義來自整個構式以及說話人用“好個×”評價某個事件時的不滿情緒。例如：

（31）陸子修沒好氣地說：“好個屁！你們這些話，會上為什么不說？” （《中國農民調查》）

（32）隊長說：“好個球毛！就一張皮了！”（嚴歌苓《第九個寡婦》）

（33）“好個鬼！”敏麗厲聲反駁。 （《不可能的婚禮》）

（34）“好？好個熊呀！鬼子都叫你們殺了！還來打馬虎……”（知俠《鐵道游擊隊》）

例句（31）~（34）中，“×”由“屁”、“球毛”、“鬼”和“熊”等特殊意義的名詞充當，整個句子表達對“好”的否定，即“不好”，同時表達了說話人強烈的不滿情緒。

（五）強烈的主觀性

構式“好個×”用于評價人或事物時總帶有說話人的情緒，或高度贊揚，或強烈不滿，或挖苦諷刺，是一個具有很強主觀性的構式。例如：

（35）農民生氣地回答：“好個屁！”這可把李達搞糊涂了，一打聽原來是干部虛報浮夸，把減產報為增產，要農民賣余糧。 （《作家文摘》1995）

（36）“好個陳容易！如果你這樣無情無義，我和你十多年的交情就一筆勾銷了?！苯Y果，這位戰(zhàn)友悻悻而去，稅款卻很快入了國庫。 （《人民日報》1996年）

例句（35）、（36）中，“好個屁”不但表達了“不好”的意思，而且表達了說話人對“虛報浮夸”、逼農民“賣余糧”的強烈不滿；“好個陳容易”表達了說話人對陳容易鐵面無私、不徇私情的怨恨。

三、“好個×”的語篇功能

“好個×”在語篇中既可以位于段落的開頭，也可以位于段落的中間，還可以置于語段的末尾。

（一）“好個×”用于句首，開啟下文?？梢韵扔谩昂脗€×”進行總體評價，然后加以說明。例如：

（37）好個狡猾的李學明，當著陳家兄弟的面，天平秤上做手腳，將34．69克拉說成是30克拉，整整少報4.69克拉。（《作家文摘》1995）

（38）好個毛澤東、毛潤之，真是極富象征意義：澤東者，澤被東方、潤澤東方也：潤之者，春風化雨、滋潤大地，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也。 （《作家文摘》1993）

例（37）中，先用“好個狡猾的李學明”對李學明進行總體評價，再具體說明其“狡猾”之處；例（38）中，先用“好個毛澤東、毛潤之”贊揚好名字，再對這一名字的象征意義進行解釋，說明名字中的奧妙。

（二）“好個×”多用于句中，起承上啟下的作用。例如：

（39）“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這是岳飛《滿江紅》詞中的名句。好個“憑欄處”，正說明欄桿的重要。它能溝通人、人心與室內外環(huán)境，讓人感受大自然和人文景觀，體現人的情懷。 （1998年《人民日報》）

（40）他句句話都說得合情合理，無懈可擊。趙正義道：“對付梅花盜這種人，只有先下手為強，等問清楚再出手就遲了?！崩顚g道：“縱然如此，閣下先問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遲。”李尋歡大笑道：“好個先下手為強！如此說來，李革今日若死在趙大爺手上，也只能算我活該，一點也怨不得趙大爺?！?（古龍《小李飛刀》）

例（38）中，先提到岳飛《滿江紅》的“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再用“好個憑欄處”承接上文，最后說明“憑欄處”的妙處；例（39）中，上文有趙正義說到“只有先下手為強”，李尋歡接著以“好個先下手為強”對趙正義進行嘲諷，然后對“先下手為強”可能帶來的后果進行了分析。

（三）“好個×”也可以用于句末，總結上文。例如：

（41）我們也有過“種種人為制造的苦難”；身為現存者，我們也有著“自己個人的存在性”；底事究屬相關抑無關？——好個“苦難記憶”！ （《讀書》vol-142）

例（41）中，前面先介紹《苦難記憶》一文以及作者的讀后感，再以“好個‘苦難記憶’”加以總結。

結語

“好個×”是漢語口語中的常用構式。構式中的“×”主要由名詞或名詞短語充當，也可以由其他短語或句子充當。“好個×”主要表達評價義，既可以用于贊揚，也可以用于嘲諷、謾罵和否定，是一個主觀性很強的構式。“好個×”在語篇中主要起承上啟下作用，“×”多用于復指前文提到的人或事物，“好個×”后面又有下文。

“好個×”可以表達多種意義，是一種很獨特的口語構式。在對外漢語教學中，這類構式往往教材中難以遇到，但對留學生的漢語理解能力和表達能力的提高起到重要作用。如何幫助外國學生學習和掌握這類口語構式值得我們對外漢語教師認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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