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曉東
饅頭,饅頭
?火辣辣的太陽從腳手架的縫隙里落下來,像一排排鋒利的箭,齊刷刷地射在脊背上,空氣中頓時彌漫著帶著鐵銹味的痛疼。
?我蔫頭搭腦地推著滿滿一車磚頭朝著吊塔的方向走去?!吧倌ゲ?,給老子麻利點!”忽然,斜刺里一只烏黑發(fā)亮的皮鞋踢了過來,我急忙停住,誰知瘦小的身體扛不住車子的慣性,只聽見“刺啦”一聲,那只沒來得及收回來的褲腿便被刮出了一道細口子。抬頭,我就看見那個平時總腆著肚子跟在老板身后點頭哈腰的工長氣勢洶洶地站在我面前。平時我們叫他王工,私下里叫他“白眼狼”,這會兒這匹狼正像逮著獵物一樣盯著我。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響亮地扇在我的臉上,緊接著,我嘗到了自己噴薄而出的鼻血的味道?!奥牭?jīng)]有,你必須賠老子的衣服!”那匹狼的嚎叫聲,像雷一樣撞擊著我的耳膜。我強壓住內(nèi)心的怒氣,眼睛直直地瞪著面前這個家伙。
“看什么看,沒錢賠就從這個月工資里扣?!闭f完,我的臉上又挨了兩耳光。我在頭頂晃動的小星星中扶著車把,才使自己站穩(wěn)了腳跟。然后看著那個肥碩的身體一搖一晃地走遠。我強忍著淚水,在心里對自己說,王小毛,你是十七歲的男子漢了,此仇不報你他媽的就白來世上走一遭!
?我到工頭那里打了借條,預支了八百元錢交到王工手里,然后去工棚拿了碗筷打飯。我以為賠了衣服王工就不會再找我的茬了,誰知王工和工地上做飯的胖女人嘀咕了幾句,那個女人瞅了我一眼,就把一勺滾燙的白菜湯澆在我的手上。我下意識地甩了一下手,兩個雪白的饅頭就掉在地上。身后的王工伸出他那賊亮的皮鞋,一腳踩上去,然后喊道:“媽的,你小子不餓是不是,這么好的饅頭都扔了?”
?還沒等我回答,王工撿起那兩個印著鞋印的饅頭,揪著我的衣領說:“給我吃了,誰讓你糟蹋糧食的?”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心里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我恨不得上去一拳打爛他那滿是橫肉的豬臉。
?身后,等著打飯的工友們一起為我求情,王工總算放開了我。然后說:“不吃是吧?”邊說邊拿著那兩個饅頭,朝工地門口的一個討飯老頭走去,把饅頭扔進老頭面前的破碗里。隨后就吆喝大家上工。
?整整一個下午,我一邊忍受著強烈的饑餓,一邊埋頭推車,一邊在心里思謀著怎樣報復這個白眼狼。
?晚上,我悄悄地跟蹤王工,遠遠地看著他從不遠的夜總會里醉醺醺地出來,一路搖晃著朝工地走來。我躲在工地大門背后的陰暗處,緊緊地攥著手里的瓦刀,計劃等那個肥胖的腦袋晃過來,狠狠地給他一瓦刀,讓那個胖腦袋開花。
?眼看著近了,我手里的瓦刀攥出了濕漉漉的汗水。就在我揚起瓦刀,正準備砍向那個胖腦袋的時候,只聽見“噗噗”兩聲,有什么東西打在那個胖腦袋上。也許是在工地上欺負民工的事干多了,王工心虛地捂著腦袋大聲問:“誰?出來!”見沒人應聲,王工抱著腦袋飛也似的逃竄而去。
?我惱怒地回頭,卻見那個討飯老頭,正在我身后癡癡地笑著。老頭仰起臉看了我一眼,然后走過去撿起剛才扔出去的東西,我看到正是中午被扔在他碗里的兩個踩臟了的饅頭。
?我正要責怪老頭,誰知老頭看也不看我一眼,把兩個臟饅頭在袖子上擦了擦,一邊大嚼著一邊哼著自編的秦腔:“想當年我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誰料想現(xiàn)如今也能夠統(tǒng)領三軍……”唱著唱著,徑直走了。
?從此,工地門口不見了那個討飯的老頭。我在一夜的思考中終于明白了許多道理,也一下子長大了。我一邊忍受著工地上的辛苦勞累,一邊拼命地讀我的自考書,我要用努力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三年后,我拿到了大學文憑。再后來我離開了工地,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
?每每絕望的時候,我的眼前總會閃現(xiàn)出那兩只饅頭,雪白的饅頭上赫然印著烏黑的腳印,它們逼迫著我忍受一切苦難,努力活下去。
?這一生,我永遠感激那兩只饅頭。
聽,陽光落地的聲音
?那一夜的雪真大。紛紛揚揚的大雪像是一只被人掐住正在撲騰著翅膀的蘆花雞,一股一股的風聲夾著白色的羽毛般的雪花撲面而來,一種刻骨的寒意讓人感到一陣陣的窒息。
?亮子再一次走進這家雜貨店。來這個雜貨店之前亮子就已經(jīng)計劃好了。亮子想著,手就伸進了衣兜,使勁地捏了捏兜里的那個玻璃瓶,那是在化學實驗課上偷出來的濃硫酸。
?雪一陣比一陣更緊了,亮子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想著一會兒瓶子里的液體像箭一樣射向父親身邊那個狐媚的女人,那一張涂著厚厚的脂粉的臉會在瞬間升起一股青煙和皮肉燒焦的味道,亮子感覺自己手心有汗在沁出。
?一陣猶豫過后,亮子又想到了母親。母親那張流著淚水的臉這幾天似乎總在亮子的眼前晃動。亮子多么懷念小時候的日子啊,那時候父親從外面回來總是最先抱起他,用堅硬的胡須扎著自己的小臉,然后在暖融融的氣息里把他和母親摟進自己寬闊的懷抱??墒牵业臍庀㈦S著父親公司的不斷壯大變得越來越淡了,先是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后來干脆十天半月都不回來一次。最可恨的是,上個星期父親還不顧廉恥地把那個女人帶回家,公然和母親進行談判……亮子覺得,整個世界似乎都要拋棄她們母子。
?亮子跟蹤父親已經(jīng)好多次了。他親眼看著父親開著車,旁邊坐著那個妖精一樣的女人大搖大擺地進了對面的小區(qū)。而這家雜貨店無疑是最佳的觀察位置,站在店里,對面的房子里,父親和那個女人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
?亮子走進雜貨店時,就聽見那個胖老板娘的聲音:“給老娘把東西看好了,少了一針一線我回來扒了你的皮!”說著,恨恨地瞪了亮子一眼,提著包扭著肥碩的屁股出去了。亮子知道,她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亮子每次來都會看到胖老板娘在訓斥那個盲眼女孩,女孩十來歲的樣子,每天在胖老板娘的喝斥聲中摸索著干這干那,比雇來的售貨員還認真。
?對面的樓上人影晃動,亮子看清楚了,是父親和那個女人正在收拾東西,看樣子他們打算出門。出小區(qū)大門向左拐,經(jīng)過雜貨店門口時要減速,那個女人的臉正從開著的車窗露出來……亮子想著,不禁顫抖了一下,仿佛自己手里攥著的硫酸瓶子正潑向那張臉。
“哥哥,你冷嗎?”盲女孩仰起小臉問亮子。說著,就把柜臺里的電暖器提到亮子身邊,又拿過一把凳子讓亮子坐下來。
“這會的雪真大啊,不過很快就會停下來的。哥哥,烤烤手吧?!迸⒄f。
“是嗎?你怎么知道雪會停下來呢?”亮子問。
“再冷的冬天也不會永遠下雪呀。我看不見天空的顏色,但我可以聽啊,天氣晴朗的時候我總是能夠聽到陽光從高處落下的聲音?!迸⒄f。
亮子暫時忘記了緊張,就坐在女孩的身邊,和女孩聊了起來。亮子知道,那個又胖又兇的老板娘是女孩的繼母,她的母親扔下她跟人跑了。
遠遠地看見父親的車過來了,亮子噌地一下站了起來,跑到雜貨店門口。車窗果然沒有關,那個女人正一邊和父親聊著一邊在描眉畫眼呢。亮子顫抖著手拔開了瓶塞,舉著瓶子卻終于沒有潑出去。亮子看到父親和那個女人轉過頭來,正詫異地望著他。
“媽媽不要我了,爸爸罵我是野種,可我還是他們的女兒,不管怎樣我都要愛他們,你說呢,哥哥?”女孩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一臉的平靜和坦然。
亮子聽著,眼里的淚水突然滾落了下來。然后一揚手,玻璃瓶飛了出去,砸在遠遠的路邊,濺起一陣淡淡的煙霧。
剛才還是灰蒙蒙的天空,這會已經(jīng)開始放晴,一輪發(fā)出淡淡的黃色光芒的太陽正掛在天空,樹上的積雪在隱隱約約的陽光中開始融化,撲簌簌地落在地上,像極了陽光落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