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泉
說起來,這人活著就總是這事兒那事兒的。有時候,事兒冷不丁地就來了,讓你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好事兒當然越多越好,這壞事就讓人急不得惱不得了。
老呂就這樣兒,早上起來,跟平常一樣,刷牙洗臉,煮點兒方便面臥個雞蛋什么的,吃完了,推車就去上班兒。老呂五十多歲了,在一家建筑模板廠當雜工,跟他一塊兒上班兒的張建成就住在胡同口,離老呂家不過百米。老呂每天出來,到張建成門口嚷一嗓子,張建成回應一聲兒,也就出來了。今兒老呂一嗓子嚷出口,沒聽見張建成回應,一條小京巴狗瘋了似的就躥了出來!
吆喝,老呂心想,還挺霸道!張建成這條小狗平??偹┲蠀蝸砹?,也不認熟人,拽著鎖鏈急赤白臉地叫喚。今兒怎沒栓?你瞧瞧!那狗轉眼間躥到老呂眼目前兒,倆前腿兒往地上一趴,拉開了架勢要撲過來。老呂就嚷,去!去!去!那狗眼急腿快,一個餓虎撲食,就將老呂腿肚子咬了一口!天爺!老呂就感覺一陣鉆心的疼痛,慌亂間胡亂撲打那狗,自行車“哐”的一聲橫臥在地上,那狗一愣神兒,嚇了一跳,轉身跑進院子。
老呂的腿就如同被燒紅的火筷子捅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不由得嘴里嘶嘶地吸冷氣。他彎腰一撩褲筒兒,媽呦!血漬呼啦的,小狗兒那牙印子老深。
老呂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心想,這大早上的算怎么回事兒!老呂就喊,張建成!就聽院里忙著回應,來了!
張建成推著車打門道里出來,一見老呂和倒在地上的自行車,馬上想到剛跑進來的狗,忙道,是不是我們家那缺德的小狗?咬著沒有?今兒不知怎弄的,鏈子開了,我忙這忙那,還沒來得及拴它!
老呂彎腰,你瞧!
哎呦!真是的!老呂你別急,回頭趕緊去醫(yī)院打防疫針。這事兒千萬別耽誤。我拿錢去,回頭去醫(yī)院。張建成說完急急地回院里去了。
老呂想,真倒霉,這哪兒的事兒呀!湊合著還能推車,想著回家吧。就這會兒,一抬頭,看見徐天北正走過來,手里牽著一條大黃狗。
老呂說,遛彎兒去啦?
啊。遛彎兒。徐天北有一搭無一搭地應著。
這徐天北就住在張建成對過,幾乎每天都遛狗。徐天北在鎮(zhèn)上的銀行工作,掙錢比老呂多得多,工作也輕松。人家有那譜兒,也能玩那色相。那狗什么品種老呂說不上來,想必得值倆錢兒??蛇@會兒老呂腦子里沒想別的,只是一個勁兒地考問自己,今兒怎這么倒霉!這一咬礙事兒不?得了狂犬病可就玩兒完。
老呂見徐天北走近了,就說,你瞧瞧,你瞧瞧,我這腿礙事兒不?
腿怎么了?
剛讓建成那狗咬了兩口!
哎呦!徐天北摸著自己的狗。
老呂彎下腰,去撩褲筒,你瞧瞧!
老呂這一彎腰不要緊,徐天北那大黃狗不干了!你想想,這狗不都怕人彎腰,一見人彎腰就以為你撿磚頭要砸它!這大黃狗就急了,嘴里嘶嘶地一喘氣,一個縱身兒撲將過來。沒等老呂反應過來,一下子就咬著了老呂的小腿肚子!我的媽呀,老呂疼得哎呦一聲,什么都別管了,老呂順勢把自行車橫著就推向大黃狗。
徐天北見狀,猛地一拽,狠狠地罵了一句,混蛋!那大黃狗于是松開了嘴。
真是禍不單行!
這會兒張建成從院子里急急地跑出來,正見著這一幕,有些沒好氣兒地說徐天北,把狗拉走!
徐天北白了張建成一眼,就坡下驢,拉上大黃狗就朝自個家大門走去,一轉身兒就不見了。
且說 在老呂院里,老呂說,建成你上班去吧,我一個人沒事兒。建成說你到醫(yī)院知道去哪科兒?老呂說我到了醫(yī)院不會問嗎?我一人耽誤一整天就得了,別把倆人兒都繞上。建成從衣袋里摸出一疊大團結,說,給你錢,差不離夠了。老呂說,這……張建成說,還讓我說什么?拿著吧!
張建成把錢硬塞給了他。
過會兒,張建成媳婦秀珍也來了,對老呂說,你把傷口用清水多洗幾遍,往外擠擠那血,這點兒常識我還知道,我二姨是大夫,她跟我說過。老呂,你可別著急??!
老呂老伴兒說,別耽誤了,一會兒去吧,建成你也上班去吧,八成都晚了。
千萬別著急??!建成兩口子再三叮囑完,上班兒去了。
老呂趕緊叫老伴兒倒水,他想快些洗洗,就去醫(yī)院。
再說那徐天北,麻利關上大鐵門,這才長長噓了口氣。要不是張建成搡他那一句,他怎么能拉上狗走人。建成那人直性子,老街古鄰的,徐天北并不怎么待見他??晒樊吘挂惨Я死蠀?,怎么說也不能不管??伤麐尩拇笤缟夏愕媒o人家瞧去!這不沒影的事兒嗎?挨咬是他老呂倒霉,我他媽的大早上賠上幾百塊錢不也是倒霉事兒?多虧你建成了,你不給我那一句我能走人?真他媽的該著,這我走人,可別怨我不仁義,可別怨我裝傻……
徐天北閉上眼睛靠在大門上,松開了黃狗。媳婦正從客廳出來,見徐天北愣神兒,趕緊過來,說,你怎么了?徐天北睜開眼,說,我沒事。剛才外面狗叫你沒聽見?怎么了?狗把后院老呂的腿肚子咬了!哎呦!人呢?咬得怎樣?徐天北說,夠重的。媳婦說,你怎么不給人家打針去呀?徐天北說,甭管。他先讓建成那狗咬了,咱家的狗后咬的。算他倒霉,他不彎腰,不就不咬他了嗎!媳婦說,不給人家瞧去,合適嗎?徐天北說,建成肯定管,咱就先別言語,瞧瞧再說。媳婦說?那合適嗎?徐天北瞪她一眼,說,你心眼兒好?告你別言語你就別言語!回頭我上班去!
媳婦就搖頭,心說,這合適嗎?
徐天北要去上班兒。他提著包兒,穿戴齊整,走到車跟前兒,一拉車門兒,好像想起了什么,叫他媳婦,媳婦走過來,說,什么事兒?徐天北一字一句地說,告訴你別言語,你就別言語,今兒就在這院兒里悶著,哪兒也別去!媳婦說,行了,知道了。媳婦有點兒煩,嫌他太啰嗦。
徐天北開著車拐到街上,到了建成門口,想想那老呂,心里就也有點兒澀……
還說那張建成,下班沒奔家來就先去了街里的超市,買了十斤雞蛋回到家里。
秀珍說,給老呂的吧?張建成說,弄飯吃飯,回頭上老呂那兒瞧瞧去,問問防疫針打了沒有?秀珍說,我回來得早,飯早得了,吃完咱就去。別太晚了,人家還得休息呢!
建成一邊吃著飯成一邊說,誰都不愿意的事兒,既然出了事兒就要心疼人家。這小狗子不是東西,可得拴好了,不行明兒賣了得了。
秀珍說,徐天北那狗不是也咬老呂了?那他也應該給老呂出錢瞧去!他們家條件還比咱們家條件好呢!
建成說,他那人呢,想從身上拔下根兒汗毛來,太難了。他瞧不瞧老呂跟咱沒有關系,沒屁眼子的事兒咱不干,缺情短理,讓人家戳脊梁骨的事兒咱不干。
再說那徐天北,下班兒回家的路上,就是老走神兒……眼目前兒就老是出現老呂的那條腿,腿肚子上狗咬的牙印子。徐天北就尋思,這事兒怎么這么別扭……
到晚上吃飯的時候,徐天北更是愛打愣兒。媳婦說,你今兒怎么了?干嘛老心神不寧的樣子?有什么事兒跟我說說。徐天北瞧都沒瞧她一眼,只咳了一下,沒說話。媳婦說,是不是早晨那事兒?
徐天北嗯了一聲兒,說,這一細想也是,咱家狗把人咬了,甭管怎么說,這就是欠人的情。前后街挨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咱不言語,怎想怎不對勁。
媳婦說,我早上就覺得不應該,連句話都沒說。
徐天北說,這都一天了,再去好嗎?
媳婦說,沒有當時說鮮明。
徐天北說,過去算了。可心里有點不踏實。
媳婦說,不踏實就看看老呂去!
徐天北說,去了怎么說?算了,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算了。
吃過晚飯,徐天北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劇,媳婦就坐不住了,里外轉悠,心里癢癢。好半天,她來到臥室,從抽屜里拿上三百塊錢掖進口袋里,看見徐天北沒注意她,就走出了房門。
媳婦來到街上,就往房后走,沒用多會兒,就到了老呂的門前。
她就在門前站著,好一會兒才平下心靜下氣,舉起手要敲門,突然間又猶豫了,舉到半空的手又放了下來。
正這會兒從胡同口有車的聲音傳來,車燈隱隱約約照了過來。她有些慌亂,想,這……我……她趕緊轉身,朝胡同那頭走去……
很快這事兒就過去了一個多月。可徐天北那一點點心思就一直沒有消除。其實是極容易的事兒,走上幾步兒就能到老呂院里,可他就是沒有這個勇氣。日子越長,越覺得欠人家點兒什么。不見得老呂計較,好一好人家早把讓狗咬這事翻過去了。這點兒事兒簡直在徐天北心里就是塊病!怎么辦呢?徐天北就琢磨,最好我能碰上老呂幾回,他要是有求于我那更好說,我會盡力幫,我會說上一大筐客氣話。要不然,這心里欠人家的,怎么還呢?除非是一點兒良心沒有,可我徐天北還不至于到那份兒上,最好老天爺能給我機會。
還甭說,這天傍黑徐天北去超市買菜,先沒注意,等買完了要走的時候,就瞧見老呂也在超市里。
超市里人多,徐天北就提著東西往老呂身邊這兒挪動。想著能跟他搭訕兩句,見著老呂的笑臉兒,心里那點兒事兒也就冰消雪化了。
可買東西的人這會兒怎么就這么多,都著急買,都想在這兒不耽誤工夫!
還沒等徐天北湊到跟前兒,就見老呂提著壺兒酒,還有點兒別的什么,往門外走去。
徐天北瞧著老呂,就笑自己,這是干嘛呢?
老呂騎上車在前邊遠遠的,徐天北在后面走著。
徐天北還是笑自己,這是干嘛呢!
還說這徐天北。這事兒都過半年了,這么點兒別扭,這么點兒心思,還是沒找著機會釋放。也難說,老呂總上班兒,他也總上班兒,都忙。早出晚歸的,指望湊巧碰上,不易。不過,機會還是來了。徐天北在通州買了套兩居室,該搬去入住了,這可是個茬口兒。媳婦說,按老理兒,請請親朋好友,街坊四鄰的,這不就成了嘛!到那天連老呂跟張建成都請來喝酒,不就成了!
徐天北一拍大腿,這不正好兒!
請客那天晚上,正趕上好天氣。秋月當空,頗有些韻味兒。徐天北家里用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來形容一點兒不過分。就是嘛,你當買套房一錢兒倆錢兒呢?光靠種點兒地不行。徐天北爹媽是老農民,可徐天北會弄,摸爬滾打在外面混,沒兩下子成嘛!眼下聽說要從銀行的什么主任,高升當什么副行長呢,本事!張建成不成,老呂更甭提。你就說這請客,還特請了位好廚子呢。
該請的,打算請的,三天前就請了。那這會兒該來的也差不多了。徐天北沒見張建成和老呂,就琢磨,這二位是不是變卦不來了?
別嗟!媳婦說,你瞧瞧他們倆去?
徐天北三步兩步就進了張建成院里,那小巴狗汪汪直叫,拴他的鎖鏈子繃的鐵棍兒一樣。秀珍從屋里出來,見是天北,說,張建成上你們家去了呀!
去了?徐天北腦袋瓜子轟地一下,說,對了,準上老呂那兒了!
老呂院里的燈特別亮,張建成和老呂正在院中說著什么。聽見門響,就知道是天北來叫了。老呂心窩里就像有暖流穿過。
徐天北笑著說,大伯,三哥走吧,我那院兒,都齊了,就差您二位了。
老呂就有些不好意思,今兒活兒累點兒,本想不去了。
徐天北掏出煙,軟中華。
走吧。不管怎么說咱也是近鄰,有道是遠親不如近鄰嘛!今兒我這喬遷之喜,怎么著也得去呀!我歲數小,以前有哪兒做得差勁兒的地方,還請您二位多包涵。走吧,咱爺們兒哥們兒的一塊兒先聊聊,聊聊……大嬸兒,您也去……
老呂的心里又一熱!
走!喝兩杯!
徐天北的心病煙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