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金華

魚塘壩

扒開雜草叢生的小路，翻過一座不高的山梁，遠遠望去，白得讓人心顫的云團安靜地臥在逶迤綿延的山峰間，嬰兒一樣依偎在青山的懷里。蔥郁的林木一眼望不到邊際。腳下的土路沿山腰斜斜向下，松軟的感覺與城市的水泥路面截然不同，清甜的山風微微拂過，秋意分外涼爽。這整整的一面大山，目力所及之處青翠的林木之外，全是布陣整齊的厚樸樹，等待我們檢閱似的?；野椎暮駱闳~子鋪得漫山遍野，也鋪滿了這山間小路，踩上去嘩啦嘩啦作響，散發(fā)出微苦的醇香，把寂靜的山林弄出一陣陣嘈雜的聲響。一行人都知道，這條路的四周，所有的農(nóng)戶都已經(jīng)搬遷，偶爾能見到一兩棟白肋煙晾房，卻是嗅不到一絲煙火的味道，空寂而神秘。

我們要去的地方，或者說我們腳下這個地方，叫魚塘壩。走在這條小路上，我們的心底，大多有一種朝圣的心情。這么個小地方，一個恩施大山深處偏遠的村落，千百年來寂寂無名，連縣鄉(xiāng)地圖上都不一定能夠找到的地方，在近二十年的時間里一下子名播世界。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究竟有著怎樣的神秘與神奇，究竟這個沉睡億萬年的地方為什么現(xiàn)在醒來一鳴驚人？盡管我們知道，那就是一個荒山野嶺下的小地方，不通公路也沒有在這綿延的大山中有什么卓爾不群的特點，但我們還是要去到那里，去瞻仰，去朝拜。只有這樣的抵達，才能使我們心中的敬仰找到安放的所在。

因為，這個地方，是中國硒都的根。

大自然給人類的賜予就是這樣神奇而又詭秘。生命中很多必不可少的元素，當人類的認知還沒有與自然賜予達到統(tǒng)一的時候，往往又會是生命不能承受的。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這個地方世世代代生息的人群突然出現(xiàn)頭發(fā)掉光，指甲脫落，細娃兒不長個和身體的怪病。祖祖輩輩生息在這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況，引起了恐慌，也引起了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視。全國各地各路專家跋山涉水趕到這里來探個究竟，氣候、土壤、水源、礦石、植物、農(nóng)作物，取樣、分析、化驗，本來是為找到這種怪病的原因，卻得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結論：他們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硒礦床。

這一發(fā)現(xiàn)，改寫了“硒不能形成獨立工業(yè)礦床”的論斷，這里成為世界唯一獨立工業(yè)硒礦床所在地。

怪病的根源就在這里，就在于這里的水土硒含量太高。

科學論證，當攝入極高劑量硒時，將產(chǎn)生急性毒性。急性毒性的癥狀為呼吸窘迫，運動失調，腹瀉，甚至死亡。長期攝入濃度為5～20μg /g飲食時，將產(chǎn)生慢性毒性。慢性毒性的癥狀為攝食量減少，生長遲緩，脫發(fā)，脫甲，肝硬化和貧血等癥狀。經(jīng)測定發(fā)現(xiàn)此地出產(chǎn)的玉米中硒含量高達23～43μg /g。其他農(nóng)作物也有類似的情況，這是一種地方性硒中毒。

這個發(fā)現(xiàn)震驚了世界。當世世代代在這里生息繁衍的人們還在懵懵懂懂錯愕驚詫的時候，世界的目光一下子向位于湖北省恩施市新塘鄉(xiāng)的這個叫做魚潭壩的村子聚焦。

再后來，很長的歲月里，春來秋往，云卷云舒，我們知道了，在這個人類居住的叫做地球的村莊，在涵養(yǎng)人類生命的大自然的賜予中，硒這個元素是必不可少的，又是只需要微量的。而在這個地球村莊里，這里還是人類第一次發(fā)現(xiàn)獨立成礦的硒礦床。湖北恩施新塘魚塘壩這個千萬年籍籍無名的地方，一下子與整個人類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其實是早就聯(lián)系在一起的。恩施因此成為世界硒都，硒資源成為恩施最為靚麗的名片，硒產(chǎn)品開發(fā)成為推動恩施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拳頭。

走在這松軟的泥土路上，聽著腳下厚樸葉子發(fā)出的沙沙聲，嗅著厚樸樹林飄蕩的清風，我在想，大自然抑或是造物主為什么把這么重要的事物安放在這個地方，又為什么千萬年不讓人類認識，又為什么以那樣傷害守護他的子民的方式在這個歷史的關節(jié)點上引起人類的重視和研究。這些永遠也搞不清楚的問題老是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我就是帶著這些問題到這里來的，包括我的朋友們。

來這里尋根。

走進草叢里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坡下溝又上到半山腰，就到了一個兩層樓高的山洞前。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了。不大的山洞黑黢黢的，望不到里面有多深，也不寬。在遮天蔽日的群山中，顯得靜寂而又落寞，我們到來所引起的一陣喧囂很快就被這靜寂消融。洞口外，全是黢黑的石塊，大大小小地散鋪在地上。陪同我們的鄉(xiāng)王主任告訴大家，這些黑色的煤矸石就是含硒量很高的硒礦石。

撿一塊石頭拿在手上，分量和所有的石頭一樣，我真的無法把這樣的石頭和“月亮女神”這個充滿詩意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但我知道，這黑黢黢的煤矸石里面所含有的那種物質，確是照亮人類生命的元素。這種元素，在人類對自然的認知過程中，一直以為獨立的硒礦床是不存在的，因為這個山洞的發(fā)現(xiàn)，使人類的這種認知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

中國湖北恩施為什么叫世界硒都，它的根就在這里。

就是這種元素在這里的土壤和礦石中含量太高，被莊稼吸收進入人體，才在六十年代初期引起廣泛的關注。才使得這里的原住民全部搬遷出去，但是，這里也沒有沉寂下來，大江南北世界各地的科學界名流紛紛來到這里勘察取樣研究。我們來得太晚了，我知道，我們腳下踩著的這條山間小路，無數(shù)的山民祖祖輩輩踩過，無數(shù)的科學大家世界名流踩過，我們的腳印就疊印在他們的腳印之上。

站在洞口，把目光投向高高的藍天之上，綿延的群山在藍天下歷經(jīng)億萬年春茂秋榮。我們生息的這方水土實在是太神奇了，這青草、這綠樹、這山花、這泥土與莊稼、這清風與明月，都是上天的賜予，大自然的杰作，都有硒姑娘的身影。

明麗的山川，我知道照亮這里的有全世界向這里聚焦的目光。

很多年以后，我會記得，這一天，我踏著這條溫潤的泥土路，踩著松軟的厚樸葉子，回到了心靈的故鄉(xiāng)。

硒源小鎮(zhèn)

在新塘，雙河居委會集鎮(zhèn)上，一個新的建筑群正在熱火朝天地施工。

這是一個很古老的小鎮(zhèn)，歷史上叫做濟安鄉(xiāng)，解放后叫雙河鄉(xiāng)。也經(jīng)歷過由鄉(xiāng)變社，由社變鄉(xiāng)的過程，2001年初合并到新塘鄉(xiāng)。這個小鎮(zhèn)的歷史可以說是波譎云詭。中國共產(chǎn)黨在恩施建立的第一個蘇維埃政權在這里。離小鎮(zhèn)不遠的校場壩之所以得名，就是賀龍元帥當年在這里建立蘇區(qū)整訓軍隊的所在。解放初期這里上演了驚心動魄的剿匪斗爭，殲滅了馮玉池反動武裝，留下了一部紅色革命的歷史。蘇維埃政權副主席康先成被反動政府殺害后，將頭割下來在新塘馬路口上懸掛示眾后，悲憤莫名的妻子將他的頭背回扯根坡，與尸身縫合后全尸安葬，人們把這個剛強的女人稱做“紅小妹”。這個感天動地的故事至今仍在廣為傳頌。

也許是一種巧合，或者是上蒼早就安排好的設定，歷史總是這樣神奇，它注定這里是一塊不平凡的土地。在沉寂了一段時間之后，硒，作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獨立礦床橫空出世。

如果說那段波譎云詭的歷史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產(chǎn)生的劇烈沖撞，那么可以說，硒資源在這個時候的橫空出世就應該是人類與自然的必然相逢。

在武陵山區(qū)的恩施大地上，我知道，春夏秋冬，風霜雨雪里，億萬斯年間，紅花綠葉，蒼天大樹與低矮的灌木，青青野草與整齊的莊稼，都含有豐富的硒元素。都在月亮女神的滋養(yǎng)下一輪一輪地生長。

我們不知道在地球的什么地方還有這樣獨立的硒礦床，我們相信大自然給予人類的賜予一定是很豐厚很獨特的，這樣的硒礦床應該還獨立存在。但是，大自然在給予人類的時候，一定是恰到好處的。這也啟發(fā)我們在利用大自然的賜予的時候，一定得倍加珍惜。

倍加珍惜，也得合理而又充分地利用。

在雙河小鎮(zhèn)上，一處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吸引了我們。那是正在建設中的“硒源小鎮(zhèn)”，在這里，確是一個非常合適的取意。新塘鄉(xiāng)斥資1.5億元打造這個小鎮(zhèn)，寬闊的街道已經(jīng)基本成型，特色民居式建筑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到時候，一大批商家將入住這個小鎮(zhèn)。硒源之鄉(xiāng)將因為有這個小鎮(zhèn)而名實相符。在新塘的山山水水間，一望無際的厚樸林，漫山遍野的名貴中藥材，年年歲歲，春榮秋實，鄉(xiāng)民們的富裕程度，可能不是我們采訪所能夠了解得到的。就在這不遠的長嶺崗，華中藥用植物園里，一千多種野生藥用植物，葳蕤自由地生長在那里，智慧的山民們給了它們詩一樣的名字：頭頂一顆珠，江邊一碗水，七葉一枝花，文王一支筆。這些山間草木，涵養(yǎng)著這山川大河間的生命，呵護著人類的健康，是那樣的豐沛而茂盛。也使得這山里的人家富裕起來。還有那千畝連片的煙葉和蔬菜，都是富硒的產(chǎn)品，俏銷山外。這個硒源小鎮(zhèn)，其實就是給硒姑娘一個家。

千萬年山風吹過，億萬年細雨潤過，硒姑娘一直隱身在這里，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早就注定的時刻現(xiàn)身。那么，這里早就應該有一個這樣的所在了。

這樣的一個小鎮(zhèn)，注定就是一個富硒產(chǎn)品的集散地，硒源之鄉(xiāng)的標志性建筑。

實在地說，在恩施，所有的飲食產(chǎn)品都已經(jīng)打上了富硒的標簽，富硒茶葉更是走向了世界。但是，對于如何利用好硒資源，如何使這一品牌更好地造福百姓，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比如說如何使產(chǎn)品的含硒量更加科學合理，有機硒如何轉化成無機硒使之更加有益于人體而不戕害人的健康。在人類認識自然的過程中，我們往往容易走向事物的反面，要么濫用，要么過頭，如何避免這樣的現(xiàn)象發(fā)生，應該建立一個很好的機制或者規(guī)則。因為大自然的賜予并不是取之不竭的。

我們期待這個還在建設中的硒源小鎮(zhèn)，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也許，我的這些憂慮和想法完全是一種杞人憂天，新塘鄉(xiāng)黨委政府在開始實施這個項目時，就已經(jīng)有了更加長期和深遠的考量。

站在雙河集鎮(zhèn)的街頭，看著街上來來往往忙碌的人群，嗅著各種味道雜糅在一起的人間煙火，溫暖而又安寧。

抬頭四望，鎮(zhèn)子后面的大山后面，就是那個叫魚塘壩的地方。

新塘街

新塘街現(xiàn)在是一個很大的集鎮(zhèn)了，居于清江河中游南岸的懸崖峭壁之上。清江河由西向東一個轉彎，和發(fā)源于宣恩縣椿木營的一條小河相匯合，劈開東西北三面的山谷，使之成為如浪群山中的一個半島。

從西邊街口，懸崖峭壁間，一溜石梯向下，便到了清江河邊;向東，則是高高的旗峰山，拔地突兀地聳立成一道屏障。一條黑色的柏油路玉帶一樣把俊美的山川挽結在一起。站在街頭，可以俯瞰清江河鏡子一樣幽藍的江水。

現(xiàn)在俯瞰江水與以往大不相同了?，F(xiàn)在的江水是碧藍的，平靜的，倒映著四面雄渾的山峰和天上棉絮一樣潔白的云團，還有高天的湛藍。靜水深流，這江水到底有多深，我沒有準確的數(shù)據(jù)。二十多年前，我在新塘民族中學執(zhí)教的時候，也曾不時蹲在懸崖之上的石頭上，癡迷地看那江水東流。那時的清江水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河不寬，水流湍急，隱隱地見得到一條麻線樣的小路通到河邊，河邊有一條悠悠蕩蕩的小船在平緩處往來兩岸。渡工是我熟悉的一位長者，和他的兒子是好友，我們幾個同事常常到他們家去吃魚，那魚從清江河里撈上來，活蹦亂跳的，嘴里吹口琴樣一嘬，就剩了一根白白的魚刺，又糯又香?，F(xiàn)在，水布埡工程蓄水，那座熟悉的木房子被淹沒在深深的水下了，熟悉的長者也走了，很多迷人的風景都沉進了江底。很多人都移民到了城市或者別的集鎮(zhèn)，開始了他們新的生活。新塘街就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長者，站在這懸崖之上看著腳下的桑田滄海。

在我的記憶中，新塘街是古舊的，特別是馬路口以上的老街，全是木頭房子，不算高大卻很講究，每家每戶原木結構，青瓦門樓，雕花門窗，雖不精致卻很古樸。每天黎明太陽出來之前，家家戶戶的屋頂上便冒出濃濃的炊煙，有的甚至把爐火放到街面上來，老者用一把蒲扇扇爐子，怡然自得。不一會，蒸粑粑的、炸油香的、蒸饅頭包子的、煮面條的就在四面趕集的人們的喧囂聲中開場了。農(nóng)貿(mào)市場上，五色雜陳，瑯琳滿目。人們的生活安定而又自然。現(xiàn)在，卻又是大不同了。鄉(xiāng)鎮(zhèn)府大樓前的廣場上，每當華燈初上，音樂噴泉應聲響起，滿街的男女老少便聚集到廣場上來，跳起街舞，唱起山民歌，時尚的生活方式在這里已經(jīng)成為人們生活的常態(tài)。有時候，在人群里，你可以見得到書記鄉(xiāng)長的身影，也沒有人把他們當領導看，領導也要娛樂也要健身，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新塘街真的成了新的了。

新塘為什么得名，年輕的新塘人不大知道，即使是年長的也不一定說得清楚。好在是有史料記載，清朝初年，南明荊國公王光興在這里高舉反清復明旗幟，占據(jù)了這里駐軍的塘汛，為保地方治安，施南府在不遠的地方重新設置塘汛駐軍。就是新設置的塘汛，簡稱新塘。原來的塘汛就在現(xiàn)在離這里不遠的叫做衙門村的地方，從衙門村這個地名我們就知道這地方在歷史上就不同凡響。有傳說說，當年有一次半夜發(fā)生火災，火災過后出現(xiàn)一口新的池塘，所以叫做新塘。這大抵是人們在沒有搞清楚的情況下胡亂的附會，當不得真的。

集鎮(zhèn)現(xiàn)在向東拓展，很漂亮也很嘈雜，商貿(mào)發(fā)達了，農(nóng)民的荷包鼓起來了，這里的農(nóng)民，種煙的發(fā)財，種藥材的更發(fā)財，和雙河集鎮(zhèn)一樣，上街的農(nóng)民買東西從來不心疼腰包里的票子，卻又是很精明的，絕不亂花一分錢。這個地方文風鼎盛，很少人因為有了錢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

這新塘街，就像一本書，有老版本的，也有新版本的，新版本的有了很多新的內(nèi)容，對比老版本的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古老的故事正從歷史深處走到今天，成為這里人思想的基因。

清晨起床，到老街上走一遭，二十多年前的記憶一下子全部復活，依舊是那樣的節(jié)奏，依舊是那樣熟悉的狗吠雞鳴，依舊是那樣的煙火清香。翻修過的老房子依舊是那樣的結構，那樣的姿態(tài)，那樣的安寧。似乎生活一點都沒有改變。

其實，人們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就像這原本湍急的清江河水，現(xiàn)在像處子一樣安靜， 靜水深流，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改變著。